摘 要：元輕白俗是蘇軾對中唐詩人元稹、白居易詩歌風格的評價。筆者從作家生活、審美觀念、時代風氣等方面入手，結(jié)合相關(guān)詩文作品，旨在探索二人尚俗、寫實的文學創(chuàng)作理念和藝術(shù)特色。

關(guān)鍵詞：“元輕白俗” 尚俗 寫實

“元輕白俗”這個評價最早出現(xiàn)在北宋文學家蘇軾的《祭柳子玉文》中，一經(jīng)提出，大為后世贊同。中唐時期，元稹和白居易本就相交甚歡，又因二人在寫詩風格和政治理念上觀點相近，在當時齊名，世稱“元白”。兩人作為“元白體”的代表人物，對于詩風的“尚俗”“寫實”大加提倡推行，對后世詩壇有很大影響。

一、“元輕”

“元輕”，即指元稹的詩歌多流于輕浮艷情。拋開人品不談，十五歲以明兩經(jīng)擢第，二十三歲登吏部科，二十八歲便任左拾遺的元稹可謂是典型的“才子型”作家。但其情史風流也是眾目可睹：元稹在歷史上可考姓名的情人就有六位，不管他是“渣男”還是“情種”，其豐富的情感經(jīng)歷對其整個詩歌創(chuàng)作風格和藝術(shù)特色都有著很大影響。

首先，第一個進入元稹生命并讓其為之傾倒的“初戀”雙文占據(jù)了元稹艷情詩的大部分篇章。元稹于青年時期在友人家避難時遇到了天真美麗的少女雙文，二人一見鐘情，迅速墜入愛河。正如陳寅恪先生在《元白詩箋證稿》中所說：“其悼亡詩即為元配韋叢而作， 其艷詩則多為其少日之情人所謂崔鶯鶯者而作。”a元稹在墜入愛河后為兩人的相遇和愛情寫了很多纏綿悱惻的情詩，著力描繪他們純真美好的愛戀繾綣，如《贈雙文》《會真詩三十韻》《鶯鶯詩》等，其中“曉月行看墮，春酥見欲消。何因肯垂手，不敢望回腰”等句更是進一步描寫了雙文美艷嬌俏、憨媚可人的神情姿態(tài)。不僅如此，元稹在后期也對雙文充滿了懷念，甚至特意作了《鶯鶯傳》，借張生與崔鶯鶯曲折的愛情故事反映自己與雙文的情感經(jīng)歷，其辭藻之雕琢，情節(jié)之婉轉(zhuǎn)，都能看出元稹對初戀的真切懷念。

元稹的艷情詩多是以第一人稱為視角，極具細節(jié)地描繪自己的艷遇經(jīng)歷和艷情風流。他追求以完整的形式詳盡地敘述自己縱情聲色的全過程，并對情愛過程有大篇幅的細致描寫，極盡鋪陳。其詩輕佻浮艷，卻形式完美，展現(xiàn)了濃厚的浪漫主義氣息。這和中晚唐冶游狎妓之風有一定的關(guān)聯(lián)。杜牧就曾借筆下人物李戡之口批駁晚唐詩壇艷詩層出不窮的現(xiàn)象：“嘗痛自元和已來有元、白詩者，纖艷不逞，非莊士雅人多為其所破壞，流于民間。”其中“纖艷不逞”亦可看作對元白艷詩的一種評價，即詩歌在藝術(shù)風格上頗為細巧艷麗，給人以輕佻、浪漫的色彩。

同時，元稹還有些較為清淺的艷詩，這些詩多是一些人事追憶，也有的暗含諷刺，但都扎根現(xiàn)實生活，社會基礎深厚。如《離思》：“曾經(jīng)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取次花叢懶回顧，半緣修道半緣君?！北磉_了對亡妻韋叢的深切緬懷，其抒情婉轉(zhuǎn)深沉、張弛自如。就詩歌意境來談，全詩悲涼卻不低沉，繾綣卻不浮艷，言情又不流于庸俗，可謂到了唐人悼亡詩中的決勝境界。其《遣悲懷》中“誠知此恨人人有，貧賤夫妻百事哀”“惟將終夜常開眼，報答平生未展眉”等句都能看出元稹對亡妻的真摯感情，再加上語言的口語化，使得詩歌雖然對仗工整，卻又不失家常，在極具浪漫悲情的同時又更添一份樸實，所以較之潘岳等悼亡詩更能為大眾所接受、流傳更廣。b

再看《行宮》：“寥落古行宮，宮花寂寞紅。白頭宮女在，閑坐說玄宗。”詩人以獨特的視角，用平實但很有概括力的語言，借“白發(fā)宮女”與“紅花”的意象對比，抒發(fā)對物是人非、朝代興衰的深刻感慨?？瓷先ルm是“寫實”的悠閑筆調(diào)，實則用意深沉，語少而意多，含蓄蘊藉的同時頗具歷史滄桑之感。還有《連昌宮詞》，借居住在連昌宮旁的老人之口，通過一些適當?shù)目鋸埮c想象，在扎根于現(xiàn)實生活和歷史史實的同時又不被其所拘囿，以通俗易懂的語言將連昌宮昔日的繁華盛況與當下的荒廢頹涼對比，對唐代時政進行了含蓄的針砭，表達了對藩鎮(zhèn)割據(jù)、奸相弄權(quán)誤國的反對與批判。詩人把歷史人物和社會生活事件全部集中在“連昌宮”這個典型的環(huán)境中來描繪，極具典型意義和歷史認知，“有監(jiān)戒規(guī)諷之意”c。

元稹既然擅寫艷體詩，自然不乏寫給歌妓的作品，如《春詞》等。詩中大多筆墨都是詩人與風塵女子的尋歡作樂、歌舞酬情，其酒席間的詩歌贈答在表現(xiàn)文人們風流倜儻的同時，也不難看出前代“宮體詩”的影子，但較之于前代宮體詩的濃艷綺靡，元稹的艷體詩情感更加細膩，用筆也更加清雅。d

二、白俗

白居易則是眾多古代評論家所公認的“尚俗”派詩人，其“尚俗”傾向主要體現(xiàn)在其語言通俗化和思想親民化，同時其選材內(nèi)容大多來自社會生活，是對現(xiàn)實生活的反映。作為現(xiàn)實主義詩歌的代表，白居易在總結(jié)自《詩經(jīng)》以來的現(xiàn)實主義詩歌創(chuàng)作的基礎上建立了現(xiàn)實主義詩歌理論體系，并促成了新樂府運動的形成與發(fā)展。

白居易認為詩歌必須為政治服務，他提倡“彩詩”一職的回歸，“補察時政”，將描述人民生活的詩歌采集上呈給統(tǒng)治者，使得人民的心聲被知曉，從而達到“濟人病，補時闕”的政治反思目的?！拔恼潞蠟闀r而著，歌詩合為事而作”的口號也旨在加強詩歌的政治作用，他特別強調(diào)詩歌應該針對當下的社會特征，為人民而作，反映民間疾苦。這種觀點不僅是白居易自己的創(chuàng)作追求，也是他和元稹等一系列中唐文人所領(lǐng)導的新樂府運動的運動綱領(lǐng)。但其對之前屈原、李白等先人豪放飄逸、雄渾恣肆的浪漫主義作品和地位大肆批判，不免有些偏激狹隘，但對于當時趨于逃避現(xiàn)實的中唐詩風來說，也有著極為重大的現(xiàn)實意義。這種態(tài)度的極端還體現(xiàn)在白居易對于詩歌應該涉及政治的決心，在致力文學當以現(xiàn)實社會生活為藍本的同時，他指出在進行與政治服務相關(guān)的詩歌創(chuàng)作時，應主動了解時事政治，積極地從現(xiàn)實生活中汲取創(chuàng)作素材。這一觀點在《與元九書》中也有體現(xiàn)：“每與人言，多詢時務；每讀書史，多求理道。始知文章合為時而著，歌詩合為事而作。”e與此同時，白居易還強調(diào)詩歌的教化功能和社會作用，“感人心者，莫先乎情，莫始乎言，莫切乎聲，莫深乎義”。他認為詩歌要緊緊扣住“情”和“義”，在“情相通”“義相切”的基礎上進行“實義”創(chuàng)作，并宣揚詩歌的“美刺”精神，以此來達到感化作用，使得“泄導人情”“補察時政”成為可能。他反對齊梁以來“嘲風月”“弄花草”的艷麗詩風，重視詩歌內(nèi)容與形式的相統(tǒng)一，要求語言淺切通俗，反對之前詩詞章句精雕細琢的風氣。其對音節(jié)韻律和諧婉轉(zhuǎn)極為追求，在詩成之后總會念給街邊老嫗聽，聽不懂就改，一直改到老百姓都能聽懂吟誦為止，這些觀念對于傳統(tǒng)的詩歌而言確實都是革新。

由于白居易“惟歌生民病”的出發(fā)點，其千首詩歌中占比最多的就是諷喻詩，這些詩普遍反映了人民疾苦，并表現(xiàn)出詩人對此極大的同情。諷喻詩的對象情感主要有三類，即對下層勞苦農(nóng)民的關(guān)切、對廣大婦女群體（宮女）的同情，在某種程度上甚至可以說白居易已經(jīng)把宮女當作了一個社會政治問題和對宦官等黑暗腐朽政治體制的揭露與批判，如《采地黃者》《上陽白發(fā)人》《賣炭翁》等。f

在藝術(shù)形式方面，白居易的諷喻詩也形成了自身鮮明的特點。

首先是主題專一明確。在白居易的諷喻詩中，詩人一般一首詩只集中地選取某一件具體的社會現(xiàn)實來寫，并且“首句標其目，卒章顯其志”，使其詩歌在成為典型的同時不失細節(jié)真實。比如當時被人詬病的“宮市”，被宦官欺凌壓迫的下層百姓數(shù)不勝數(shù)，而白居易卻獨獨只撿《賣炭翁》一件，“可憐身上衣正單，心憂炭賤愿天寒”，寥寥數(shù)字，將一位社會底層的老翁形象描繪刻畫得栩栩如生，“手把文書口稱敕，回車叱牛牽向北。一車炭，千余斤，宮使驅(qū)將惜不得。半匹紅綃一丈綾，系向牛頭充炭直”，更是把宦官的狗仗人勢、魚肉百姓與賣炭老翁進行對比，凸顯了官吏殘暴、百姓疾苦和政治的黑暗腐朽。

同時，其階級對比十分鮮明。白居易往往喜歡花大量筆墨描繪統(tǒng)治階級或者地主階級的糜爛腐朽并在將其推向一個高度之后突然轉(zhuǎn)彎，拋出一個對立面，如《輕肥》中宦官們一開始相聚宴飲時的魚肉歡慶。從“果擘洞庭橘，膾切天池鱗”到最后與衢州百姓饑荒困苦以至于“是歲江南旱，衢州人食人”的慘烈景象，此種鮮明的對比，在一定程度上表現(xiàn)了中唐時期社會階級的矛盾及其顯著的對抗性。

第三則是強調(diào)敘事和議論相結(jié)合。諷喻詩一般都是以社會現(xiàn)實為基礎的敘事詩，而白居易對“卒章顯志”的追求使其在詩歌敘事到最后往往轉(zhuǎn)為議論，并對所揭露的事做出明確評價，但這種趨于極端的追求導致白居易有的詩歌近乎純粹說理，給人以枯燥、乏味等沉悶之感，容易流于蒼白的說教。

除此之外，白詩的語言通俗卻不失外貌、心理等細節(jié)性描繪。例如《賣炭翁》一詩中一上來就對賣炭翁展開描寫：“滿面塵灰煙火色，兩鬢蒼蒼十指黑?！鄙鷦有蜗蟮乜坍嫵鲆晃荒赀~且生活窮苦的賣炭老翁形象，接著又通過“可憐身上衣正單，心憂炭賤愿天寒”，展示了其內(nèi)心的矛盾，對其心理描寫刻畫得細致且真實，也由此更令人感動。另外，其平易近人、“老嫗可懂”的通俗語言更是白居易詩歌特有的風格。雖然通俗的詩句讀起來好懂，但在創(chuàng)作方面可是一點都不含糊，甚至可以說是十分考驗詩人語言功底的。袁枚評價白居易詩歌：“意深詞淺，思苦言甜。寥寥千載，此妙誰探?！边@也是白詩可以流傳如此之廣的原因之一。

三、元白詩歌在“寫實”“尚俗”方面的異同

（一）創(chuàng)作主旨不同——元詩散亂，白詩嚴密

從詩歌的主旨選擇上來看，元稹曾在《和李校書新題樂府十二首并序》中說：“余友李公垂貺余樂府新題二十首，雅有所謂，不虛為文。余取其病時之尤急者，列而和之，蓋十二而已”，“世理則詞直，世忌則詞隱”。而白居易則強調(diào)詩歌要“為君、為臣、為民、為物、為事”而作，從詩歌的主旨意圖來看，白居易詩歌創(chuàng)作涉及的范圍明顯更加廣泛。在詩歌主題的表達上，元詩“往往夾雜他事他意”，顯得繁復模糊，而白詩的“一詩悲一物”則要單一明確得多。如同樣的《上陽白發(fā)人》，元稹在最后的“此輩賤嬪何足言，帝子天孫古稱貴”一句中把上陽宮人稱為“賤嬪”，明顯違背了詩歌本來對被幽閉宮女同情關(guān)懷的初衷，而白居易則花了大量篇幅詳細地描寫宮女們的悲慘遭遇，其中“一生遂向空房宿”“天寶末年時世裝”等詞句更是十分有深意，再加上其對典型人事物的選取與聚焦和“卒章顯志”的極力追求，使得白詩主旨更加一目了然。g

同時，元詩的題材選擇往往只局限于社會弊端，政治意味更重，且涉及面小，僅僅偏重于國防外交，而對當時民間的經(jīng)濟、人文狀況、社會風俗鮮有提及。相比之下，白居易的取材更加廣泛，和百姓的生活息息相關(guān)，不僅有關(guān)政治時事、國防外交，還涉及文化精神，以及經(jīng)濟生活上的苛捐雜稅、社會倫理、民間風俗等，所談的對象從君臣宦官到地方官吏，從宮中女子到民間男女，較元稹之詩更有深度和廣度。

（二）詩歌語言差異——元詩繁雜晦澀，白詩通俗易懂

清代賀裳曾對元白做出如此評價：“詩至元白，實又一大變。兩人雖并稱，亦各有不同，選話之工，白不如元；波瀾之闊，元不如白。白蒼茫中間存古調(diào)，元精工處亦雜新聲。既由風氣轉(zhuǎn)移，亦自材質(zhì)有限?！痹「⒅厍苍~造句，其詩一般句式整齊，講究聲韻，為此不免精雕細琢，而白居易則句式靈活多變，行文流暢且跌宕起伏，其感情的豐富變化也更容易讓人引起共鳴。h

（三）寫作手法——元詩單一，白詩豐富

元稹對于詩歌，特別是諷喻詩，創(chuàng)作手法比較單一，大都采用平鋪直敘的方式，如“我聞”“我悲”等，直接先敘事后轉(zhuǎn)為議論，缺少情節(jié)的曲折跌宕，看多了不免枯燥乏味。而白居易詩除了平鋪直敘以外，還采用了復沓、疊韻、比興等方式，加上外貌、動作、心理等細節(jié)描寫，生動形象，且能推進氣氛渲染，在深化詩歌主題的同時又不失節(jié)奏感和音韻美，讀來流暢自然，給人以強烈的形象感受。

四、結(jié)語

蘇軾在評價“元輕白俗”時把“輕”“俗”視作二人詩歌作品中的缺點，其實不盡然。元白詩派追求通俗，崇尚寫實，他們講求“文章合為時而著，歌詩合為事而作”，以社會生活和政治的相關(guān)性為切入點，通過對人間疾苦的仔細體察，來達到在“救濟人世”的同時“補裨時闕”的作用。其對于詩歌“尚俗”“寫實”，不作無病之呻吟的教化作用和政治功能的提倡，不僅有力打擊壓制了逃避現(xiàn)實的中晚唐詩歌頹靡風氣的抬頭與發(fā)展，更是詩壇理念上的創(chuàng)新。i

a 陳寅?。骸对自姽{證稿》，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57頁。

b 向蕓萱：《淺析“元輕白俗”的詩風評價》，《文學教育（中）》2010年第3期。

c 萬建軍：《淺論元稹詩歌的藝術(shù)特色》，《宿州教育學院學報》2012年第6期。

d 王曉萍：《元白體的藝術(shù)特色》，《邊疆經(jīng)濟與文化》2014年第2期。

e 劉艷萍：《從元稹、白居易艷詩看中唐詩歌的寫實傾向》，《長安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9年第2期。

f 白居易：《白居易集箋校冊》，朱金城箋校，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

g 李揚揚：《淺析元白新樂府詩歌中的不同之處》，《時代文學（下半月）》2011年第6期。

h 陳燕：《元稹、白居易新樂府詩之差異分析 ——從陳寅恪〈元白詩箋證稿〉說起》，《河南機電高等?？茖W校學報》2018年第4期。

i 章培恒、駱玉明：《中國文學史（中冊）》，復旦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162—172頁。

作 者： 江明蔚，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在讀本科生。

編 輯：曹曉花 E-mail：erbantou2008@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