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仁強

(四川外國語大學,重慶,400031)

《簡明漢德詞典》詞類標注研究

王仁強

(四川外國語大學,重慶,400031)

漢語等分析語的詞類問題可謂哥德巴赫猜想式的難題,而詞類標注在漢語/漢外詞典編纂中是一件牽一發(fā)而動全身的大事?！逗喢鳚h德詞典》是首部嘗試標注詞類的漢德詞典。文章結合國內(nèi)外學界在詞類及詞類標注研究方面的最新成果,對《簡明漢德詞典》前言、用法說明以及詞類標注實踐進行深入研究,內(nèi)容涉及詞類標注體系的選擇、詞類判斷的標準和程序、詞類標注的對象以及“詞類對譯”原則的把握等。研究表明,《簡明漢德詞典》在詞類標注方面成績與問題并存,其詞類標注上的困惑在很大程度上是現(xiàn)代漢語詞類研究困境的真實寫照,而德語中兼類詞的存在也給漢語詞類研究提供了不少啟示。

《簡明漢德詞典》,詞類標注,兼類詞

1. 引言

《簡明漢德詞典》(以下簡稱《詞典》)由北京外國語大學許震民等5位德語專家“集多年教學經(jīng)驗和研究成果精心編纂而成”,并由商務印書館2004年出版。該詞典在封底宣稱“收詞精當,釋義準確,應能成為適合廣大高校德語師生及從事德語工作者的案頭常備工具書”,“對所收詞條加注詞性、專業(yè)門類及漢語拼音,并配以實用例證,尤其方便學習漢語的外國讀者使用”。由此可見,《詞典》既是一部內(nèi)向型漢外詞典,又是一部針對德語母語者的外向型漢語學習詞典。趙大明(2009:21)指出,漢語辭書標注詞類“在漢語辭書編纂史上具有劃時代的意義,它標志著漢語研究和詞典編纂水平的一大進步,既適應了時代發(fā)展對漢語辭書的要求,又符合廣大讀者的迫切需要”。王仁強和章宜華(2006)以12部漢英詞典為樣本,通過實證研究證明:顯性的詞類標注能夠顯著提高漢英詞典譯義的準確性或科學性,從而整體上提高漢英詞典的編纂質(zhì)量。作為第一部嘗試標注詞類的詞典,《詞典》的詞類標注情況如何？作為兼顧德語母語者的外向型漢語學習詞典,其詞類標注現(xiàn)狀能否很好實現(xiàn)其目標功能呢？

本文將結合國內(nèi)外學界在詞類及詞類標注研究方面的最新成果,對《詞典》前言、用法說明以及詞類標注實踐進行深入研究,內(nèi)容涉及詞類標注體系的選擇、詞類判斷的標準和程序、詞類標注的對象以及“詞類對譯”原則的把握等等。鑒于詞類標注在詞典編纂中是一件牽一發(fā)而動全身的大事,通過深入考察《詞典》的詞類標注情況將有助于比較全面評價其編纂的得失,從而進一步提高漢德詞典的編纂水平。

2. 《詞典》詞類標注體系的選擇

《詞典》在“用法說明”的漢語詞類略語表中列出了代詞、動詞、副詞、介詞、連詞、量詞、咒罵語、名詞、擬聲詞、數(shù)詞、感嘆詞、套語、形容詞、詼諧語和助詞等15個“漢語詞類”。從中不難看出,這個所謂“漢語詞類”清單中既有大家熟悉的從語法上對所收漢語詞條進行的分類,又有從修辭色彩角度對所收條目進行的分類(如“咒罵語”和“詼諧語”),還有“套語”這類大于詞的條目單位。盡管編者在“用法說明”第八條第5款中指出尖括號“〈〉”用于“注明詞類或修辭色彩(詳見略語表)”,但略語表題目“漢語詞類”還是容易產(chǎn)生誤讀的。此外,王仁強(2010,2012)曾指出,漢語構詞上的“擬聲詞”理應在語法上歸入動詞、名詞等語法上的詞類。

其實,正如Haspelmath(2001:16538)所言,詞匯可以按照各種標準進行分類,如按照語音屬性區(qū)分單音節(jié)詞和多音節(jié)詞,按社會因素區(qū)分為普通詞匯和術語,按照語言歷史可以區(qū)分外來詞和本土詞等等。這些都是詞的分類,但是作為一個術語,詞類則專指源于希臘羅馬傳統(tǒng)而對詞所作的語法上的分類。由此觀之,《詞典》詞類體系中包含“咒罵語”和“詼諧語”這樣的做法實質(zhì)上是混淆了詞典中詞類標注實際上指語法上“狹義”的詞類的做法。在詞類數(shù)量方面,根據(jù)認知心理學家Miller(1956)認知加工方面的研究結果,王仁強(2006:40)指出,現(xiàn)代漢語(漢英)詞典選用的詞類標注體系應與詞典用戶的認知水平和短時記憶的先天容量相適應,為了讓用戶查詢詞典時不至于為過多的詞類及其內(nèi)涵所干擾,一種語言的詞類劃分最好不要遠超過9類。這種有關詞類體系中詞類數(shù)量原則的觀點與Rauh(2010:399)的觀點不謀而合。從詞類數(shù)量維度上看,《詞典》選用的詞類體系(如排除“咒罵語”和“詼諧語”的話)與詞典用戶的認知水平和短時記憶的先天容量還是大致適應的。

3. 《詞典》詞類標注對象的選擇

漢語(漢外)詞典詞類標注的首要原則就是要在區(qū)分詞與非詞的基礎上標注詞類(程榮1999;王仁強2006,2011;徐樞、譚景春2006;趙大明2009)。《詞典》在“前言”中指出:“本詞典選收常用漢語單字詞條約3300個,多字詞條約28000個,派生詞、短語、例句2萬余個,內(nèi)容以語文詞條為主,同時收入大量有關政治、經(jīng)濟、文化、教育、科技以及日常生活中的常用詞語。此外,還收入了一部分常用的俗語和成語”。而且,詞典封底還特別提示,“對所收詞條加注詞性、專業(yè)門類及漢語拼音,并配以實用例證,尤其方便學習漢語的外國讀者使用”。那么,《詞典》詞類標注的范圍如何呢？初步瀏覽發(fā)現(xiàn),它對部分漢語單字條目標注了詞類(如“唉”、“挨”、“癌”,等等),部分單字條目沒有標注詞類(如“阿”、“鵪”、“骯”、“昂”、“翱”,等等),雙字以上的多字條目全部未標詞類。這表明《詞典》編者在一定程度上具有在區(qū)分詞與非詞(包括非詞單字語素和詞組)的基礎上標注詞類的理論意識,但其選收的常用漢語單字條目較少,于是我們對其進行了全樣本統(tǒng)計分析,發(fā)現(xiàn)《詞典》實際收錄3431個條目,其中非詞條目182個,占5.30%;成詞條目(詞條)3249個,占94.70%。

但是,這個統(tǒng)計結果似與王仁強對《現(xiàn)代漢語詞典》(以下簡稱《現(xiàn)漢》)(第5版)的統(tǒng)計出入較大。王仁強(2011)的研究表明,現(xiàn)代漢語中最典型的詞是雙字詞,其次是三字詞,而單字詞和四字及其以上的詞為詞范疇的非典型成員。雙字條目不僅自身成詞比例高(99.98%成詞),而且在整部詞典成詞條目總數(shù)中所占比例也高(占82.91%);三字條目中的成詞條目盡管在整部詞典成詞條目總數(shù)中所占的比例不高(占10.54%),但自身成詞比例高(90.35%成詞);單字條目自身完全成詞的比例僅為27.71%,且在整部詞典中成詞條目總數(shù)中所占比例僅為5.84%,而四字及其以上條目成詞比例就更低了。相比之下,《詞典》多字條目全部不標注詞類也有?，F(xiàn)代漢語詞范疇的原型效應,更何況編者對多字條目中德語對應詞中的動詞和名詞還進行了詞類次類標注,而單字條目成詞比例居然是《現(xiàn)漢》(第5版)的3.42倍,這很可能意味著編者的詞范疇觀出現(xiàn)偏差,不少非詞單字語素條目被錯誤地標注了詞類。

程榮(1999:222)指出,詞與非詞語素的區(qū)分是“標注詞性的普通語文詞典編纂中最棘手的問題”。研究表明,單字中有的是詞,有的是不成詞語素,有的是音節(jié)字;一個單字下的某個義項可以是詞義項,也可以是不成詞語素義項,或者既是詞義項,也是不成詞語素義項。不分出詞和語素就難以標注詞性。趙大明(2009)發(fā)現(xiàn),在目前已經(jīng)標注了詞性的詞典中,大致有以下三種情況:(1)除了聯(lián)綿詞中沒有獨立意義的字以外,單字下的每個義項一律標注詞性?！稇脻h語詞典》、《現(xiàn)代漢語規(guī)范字典》和《新華多功能字典》等采用了這種方式。(2)單字下的各義項一律不標詞性?！冬F(xiàn)代漢語小詞典》(第4版)等采用了這種方式。(3)在區(qū)分詞與非詞的基礎上標注詞性。《現(xiàn)代漢語學習詞典》、《現(xiàn)漢》(第5版)等均采用了這種方式。顯然,《詞典》采取的是第三種:如前綴“阿”,聯(lián)綿字“荸”、“翱”、“蹉”、“躊”、“憧”、“玻”、“踟”、“鵪”,不成詞語素“莼”、“?！薄ⅰ俺住?、“芭”等均未標注任何標簽(當然也未作類別細分)。

但是,進一步分析《詞典》單字條目的詞類標注,我們發(fā)現(xiàn)存在以下情況:

(1) 錯把非詞語素當成詞進行標注。如表1所示,《詞典》編者把“哀”標注為名詞,但“哀”在現(xiàn)代漢語中實際上除姓氏之外并不單用,只作“悲哀”、“哀傷”、“哀婉”、“哀悼”、“默哀”、“致哀”等詞的構詞語素;“曖”標注為形容詞,但“曖”在現(xiàn)代漢語中只作“曖昧”的構詞語素,自身并不單用;把“奧”標注為形容詞,但“奧”在現(xiàn)代漢語中實際上除姓氏之外并不單用,只作“深奧”、“古奧”、“奧妙”、“奧秘”等詞的構詞語素;把“罕”標注為副詞,但“罕”在現(xiàn)代漢語中除姓氏之外并不單用,而只作“罕見”、“罕聞”、“稀罕”等詞的構詞語素;把“卑”標注為形容詞,但“卑”在現(xiàn)代漢語中實際上并不單用,而只作“卑賤、卑鄙、卑劣”等詞的構詞語素。其他還有“稗”、“邦”、“浜”、“傍”、“褒”、“鼾”、“廚”、“雛”、“酬”、“侈”、“塵”、“徹”、“嘲”、“悵”、“暢”、“懊”,等等。

表1 《詞典》與《現(xiàn)漢》(第5版)部分單字條目成詞情況對比

(續(xù)表)

(2) 詞部分義項是非詞語素的情況未作區(qū)分。如表2所示,《詞典》把“?！睒俗樾稳菰~兼副詞,而“?！痹诂F(xiàn)代漢語中也的確通?？梢宰龈痹~使用,但是其所謂的形容詞用法是不存在的,只是構詞用法而已,構成“常人、常識、常態(tài)”等詞。相比之下,《現(xiàn)漢》(第5版)和《現(xiàn)代漢語學習詞典》(1995)都清晰體現(xiàn)了這種詞與非詞用法共存的狀態(tài)。再如,《詞典》中“拔”的所有5個義項都未標注詞類。相比之下,《現(xiàn)代漢語學習詞典》(1995)對“拔”各個義項所作的區(qū)別處理就更有利于外語學習者。統(tǒng)計表明,《詞典》3431個單字條目中,只有“阿、哀、唉”這三個條目被處理為詞與非詞混合條目。

表2 部詞典中的詞范疇識別對比

(3) 成詞條目漏標詞類。比如,“船”和“藏”就屬于這種情況:

船 chuan Schiffn;Bootn

在漢外詞典中,類似《詞典》這種只標注單字詞條的漢外詞典包括吳光華主編的《漢英大辭典》(1993)、《新漢英詞典》(2003)、《漢英大詞典》(2002)、《外研現(xiàn)代漢英詞典》(2001)和《漢俄大詞典》(2009),等等。相比之下,《漢英詞典》(第3版)對單字條目的處理更為成熟(王仁強2012)。該詞典“凡例”中的詞類標記除了12大詞類之外,還包含了詞綴、單音語素和無義音節(jié)。其中,單音語素(標記為素)指一般不獨用,但有意義的單字,如:澈、澡。無義音節(jié)(標記為音)指“既不獨用、又無意義的單字,如玻、蝴、啡、踟”。鑒于單音節(jié)條目的詞類標注非常復雜,這種精細化的區(qū)別處理難能可貴,而且有助于指導用戶正確使用漢語,對于把漢語作為第二語言的習得者而言尤其重要。在今后的修訂中,《詞典》不妨吸取這些成功的經(jīng)驗。

值得注意的是,在對《詞典》“用法說明”和詞類標注實踐綜合考察之后,我們還發(fā)現(xiàn),編者還對部分德語對應詞進行了詞類標注。其中,“用法說明”的“德語縮寫”清單對德語名詞和動詞詞類標注如下:

fFemininum 陰性名詞

mMaskulinum 陽性名詞

nNeutrum 中性名詞

viintransitives Verb 不及物動詞

vttransitives Verb 及物動詞

根據(jù)雙語詞典編纂中詞目翻譯的“詞類對譯”原則(王仁強2007),對應詞的詞類一般為已知信息。但是,鑒于詞目翻譯“詞類對譯”的實質(zhì)是指稱、陳述等表述功能的對等,因而“詞類對譯”的結果只能保證對應詞在詞類大類上與詞目詞的詞類一致。基于《詞典》的標注實踐,我們認為,就滿足中國人德語表達需要的內(nèi)向型漢德詞典而言,在標注漢語詞目詞類的同時對德語對應詞中的名詞次類(陰性名詞、陽性名詞和中性名詞)和動詞次類(不及物動詞和及物動詞)進行標注就顯得非常必要。

4. 《詞典》詞類判斷的標準和程序

《詞典》沒有明確闡述其詞類標注所采用的詞類判斷標準和程序。鑒于漢語/漢外詞典詞類標注的難點在于兼類詞的處理(王仁強2006,2012,2013,2014),因而須從兼類詞的處理來洞察編者所采用的詞類標準和程序。

如表3所示,在《詞典》所認定的3249個成詞條目中,單字詞條的兼類比例為27.76%。其中,兼兩類的詞條最多,其次是兼三類和四類的詞條(詳見表4)。

但是,與《現(xiàn)漢》(第5版)相比,《詞典》的單字條目兼類比例顯得過高。王仁強(2013)對《現(xiàn)漢》(第5版)兼類情況的調(diào)查表明,整部詞典詞條兼類比例為5.40%。而且,兼類與詞長成反比,即詞目越短,兼類詞條比例越高。其中,單字條目中的兼類條目比例最高,占單字詞總數(shù)的16.24%;其次是雙字條目,占雙字條目總數(shù)的5.19%(詳見表5)。

表3 《詞典》單字詞條兼類總體情況統(tǒng)計

表4 《詞典》單字詞條兼類情況分類統(tǒng)計

表5 《現(xiàn)漢》(第5版)詞長與兼類的關聯(lián)統(tǒng)計表

上述統(tǒng)計表明,《詞典》兼類比例為27.76%,是《現(xiàn)漢》(第5版)的1.71倍。對902個兼類條目深入分析之后,我們發(fā)現(xiàn),《詞典》中單字條目成詞比例是《現(xiàn)漢》(第5版)的3.42倍,盡管總體而言《詞典》中的兼類詞處理比較妥當,但也有不少并非真正的兼類詞:(1)在現(xiàn)代漢語中是跨語法范疇的,即把在現(xiàn)代漢語中本來屬于詞和非詞混合的條目(如“餐”)統(tǒng)統(tǒng)識別為詞;(2)古代漢語中是兼類詞用法,但在現(xiàn)代漢語中只有非詞語素用法,如“悲”。兩詞的詳細標注如表6所示:

表6 《詞典》兼類詞處理失當?shù)睦C

5. 《詞典》“詞類對譯”原則的把握

不少研究者指出,對比分析在雙語詞典譯義過程中必不可少(Hartmann 1980;Tomaszczyk 1983;Zgusta 1971)。“從某種真正意義上講,任何一部雙語詞典都是對比詞匯研究的習作”(Tomaszczyk 1983:45)。雙語詞典在詞目(及其義項)的譯義過程中必須堅持“詞類對譯”原則(Zgusta 1971:313;黃建華1998:10;王仁強2007),漢德雙語詞典也不例外。但是,“詞類對譯”的前提是漢語詞目的詞類識別,因此不論漢德詞典是否標注詞類,都涉及到漢語詞目的詞類識別。相關實證研究表明,顯性的詞類標注有助于漢外(漢英)詞典更好地把握“詞類對譯”原則,增加功能義項,確保詞類標注與例證的協(xié)調(diào),從而提高漢英詞典整體編纂質(zhì)量(王仁強、章宜華2006)。鑒于詞目翻譯“詞類對譯”的實質(zhì)是指稱、陳述等表述功能的對等(王仁強2007),因而“詞類對譯”的結果要保證對應詞在詞類大類上與詞目詞的詞類一致。研究表明,《詞典》總體上堅持了“詞類對譯”原則,盡管也有少量瑕疵(詳見表7對幾個實例詞目的分析)。

表7 《詞典》中關于“詞類對譯”原則的實例分析

(續(xù)表)

6. 結語

綜上所述,《詞典》在詞類標注方面的成績與問題并存,只有在肯定成績的基礎上正視存在的問題,才能真正推動漢德詞典的詞類標注質(zhì)量乃至漢德詞典的編纂質(zhì)量。毋庸置疑,《詞典》詞類標注方面的困惑也是現(xiàn)代漢語詞類研究困境的真實寫照,德語也存在不少兼類詞的實際情況,這給漢語詞類研究提供了不少啟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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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甄鳳超)

王仁強,四川外國語大學教授、博士生導師、研究生院院長。主要研究方向為詞典學、認知語言學、語言類型學、語料庫語言學。電子郵箱:wangrenqiang@sisu.edu.cn

H061

A

1674-8921-(2014)11-0037-05

10.3969/j.issn.1674-8921.2014.11.007

*四川外國語大學研究生院2013級研究生王端同學曾參與“《簡明漢德詞典》詞類標注數(shù)據(jù)庫”的建設,特此致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