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非熊夢”是一個常見的文學母題。漢簡《六韜》與唐代的《史記》文本中已出現(xiàn)周文王獲“非熊”的卜辭，與唐代避“虎”諱無關(guān)，“非熊”在唐代就已成為呂尚的代指?！蹲髠鳌放c《周志》及《離騷》王逸注文中的“夢黃熊”與“夢得圣人”之事，是“非熊夢”的兩種敘事藍本。唐代李商隱運用高超的使事、用典技巧，將“非熊”與“夢得圣人”進行聯(lián)結(jié)，形成“非熊（羆）夢”的文學符號，這在宋代得到廣泛繼承。元代建本《武王伐紂平話》不僅對文學母題“非熊夢”加以詳細敘寫，更將之刻為插圖。明代《列國志傳》與《封神演義》對于“非熊夢”的改寫呈現(xiàn)出“羽翼信史”和“謬悠荒唐”的不同題材特征。建本《平話》、建本《志傳》與吳本《志傳》中的“非熊夢”插圖相異，而吳本《演義》的文、圖則更多受到建本《志傳》的影響。

關(guān)鍵詞：非熊夢；文學母題；白話小說；插圖

“非熊夢”是一個常見的文學母題：周文王在出獵之前有“非熊”入夢，次日于渭水之濱遇釣者呂尚，遂與之同歸。元代《武王伐紂平話》與明代《列國志傳》《封神演義》等白話小說對“非熊夢”進行了詳細的文學性描述。但《武王伐紂平話》與《列國志傳》中的“非熊”為脅生雙翼之熊獸，《封神演義》中卻為脅生雙翼之虎獸，故而“非熊”與“非熊夢”究竟為何物、何事？又源于何處？在不同歷史時期、文學體式中是否存在差異？差異又是如何形成的？學界對此尚缺乏系統(tǒng)的論述，更未給出相對妥善的解答。因此，本文有意對歷代相關(guān)文獻進行整理與分析，在符號、圖像與文學母題的視野中檢視“非熊夢”的形成與演變。

一、“非熊”的出現(xiàn)與唐代避諱無關(guān)

“非熊”出于周文王“四非”之卜。通行本《史記·齊太公世家》云：“西伯將出獵，卜之，曰：‘非龍非彲，非虎非羆，所獲霸王之輔。’”{1}《搜神記》卷八云：“文王出游獵，占曰：‘今曰獵得一獸，非龍非彲，非熊非羆。合得帝王師?！眥2}卜辭中有“非虎”與“非熊”的區(qū)別。王宏波認為“非熊”是唐代避諱的產(chǎn)物③，其實宋代葉大慶在《考古質(zhì)疑》卷三中已對這種觀點有過詳細論述：

蓋“虎”字乃唐高祖諱，所以章懷注《東漢書》，雖引《史記》之文，特改“非熊”之字……至于特改“非虎”為“非熊”，實起于唐也。若夫李善注《文選》，其于《賓戲》則引《史記》曰：“所獲非龍非虎，非熊非羆?！庇凇斗怯邢壬摗穭t引《六韜》曰：“非熊非羆，非虎非狼。”其實非《史記》《六韜》之文。{4}

葉大慶的考證是矛盾的，因為不論李善征引的是否為《史記》《六韜》的原文，他都沒有避以“虎”字，尤其是《答賓戲》注文征引的前“二非”中已有“非虎”，后“二非”的“非熊”就不可能改自“非虎”，這顯然無法論證“非熊”與唐代避諱之間的必然關(guān)聯(lián)。且李善的注文中還反復(fù)出現(xiàn)“兕虎”“羆豹熊虎”“熊虎猛捷”“虎嘯”等{1}，李賢在為《后漢書》作注時，也兩次征引了《尚書》《史記》中的“如虎如羆”{2}。唐代寫本《文選集注》（殘卷）保留了大量“虎”字，如卷八《三都賦》之《蜀都賦》中的“虎魄”“虎豹長嘯”“帶文蛇，跨彫虎”及李善注文中征引自《博物志》《楚辭》的“虎魄一名江珠”“虎豹聞兮熊羆咆”等③，這些“虎”字皆未因避諱而“特改”為他字。唐太祖李虎不祧，唐代當然會有很多避諱“虎”字的情況，但避諱不一定就是將“虎”字改為他字，使用缺筆的避諱方式并不會影響“虎”字本身的釋讀{4}。唐代中期之后，避“虎”字諱的情況逐漸減少，如唐寫本《文選集注》（殘卷）中的“虎”字就無缺筆，無改字。至于唐人注疏時如何處理避諱問題，或還有待專文探討。

“四非”還見于《六韜》，葉大慶認為李善征引的《六韜》不是原文，而是“仿佛記憶而為之注”{5}，但是《文選》引《六韜》“四非”三處皆作“非熊非羆”⑥，《太平御覽》“方術(shù)部”中引《六韜》之“四非”亦云“非熊非羆，非虎非狼”{7}，與李善基本一致。《史記》的文物僅存唐寫本（殘卷），而《六韜》卻有漢簡遺世，如銀雀山漢墓竹簡云：“□□非罷（羆），非虎非狼，得王侯公。天……□為禹卜□□……□田于渭之陽。”{8}《宋書·符瑞志》云：“將畋，史偏卜之，曰：‘將大獲，非熊非羆，天遺汝師以佐昌。臣太祖史疇為禹卜畋，得皋陶，其兆如此?！踔劣诖懾G之水?！眥9}從行文上看，《宋書》更接近《六韜》，故而漢簡“非罷”之前所闕二字，即為“非熊”。李善的注文應(yīng)該就是《六韜》原文，不存在“特改”或“仿佛記憶”的情況。

“熊”與“羆”（羆）是屬性相類、字形亦近的物種符號，用以象征強大的力量，歷史文獻中將二者進行連用的情況也非常多見，如《尚書·顧命》中的“熊羆之士”{10}，《詩經(jīng)·小雅·斯干》中的“維熊維羆”{11}等皆是典型例證。而將“熊羆”代指呂尚的情況在漢代的《鹽鐵論》中即已出現(xiàn)：“故設(shè)險興利之臣起，磻溪熊羆之士隱?！眥12}只不過這里的“熊羆之士”是出于《尚書》，而不是“四非”。因之，出現(xiàn)了“非熊”的“四非”之卜可能就是《六韜》《史記》的原文，只是在流傳過程中出現(xiàn)了“非虎”的異文，張玉春認為：“唐代是《史記》流傳、研究的第一次高潮，也是版本最混亂的時期?！眥13}《史記》之“四非”僅李賢、李善的注文中就有“非龍非螭，非熊非羆”“非龍非彲，非虎非羆”“非龍非虎，非熊非羆”等{14}異文，直到宋太宗淳化五年（９９４），官方校刊《史記》并于杭州鏤版，文本才相對趨于穩(wěn)定，“四非”也正式改訂為“非龍非彲，非虎非羆”。與《史記》不同，《六韜》的文本原先是比較穩(wěn)定的，但宋神宗元豐三年（１０８０），官方在校訂、刊行《武經(jīng)七書》時，卻將《六韜》之“四非”改寫為“非龍非彲，非虎非羆”{15}，既不合于漢簡的選詞與順序，也不同于李善及《太平御覽》的引文，這很可能是因為《六韜》定本與《史記》定本之間存在文本互滲。所以唐代詩、文并非因避諱而特以“非熊”代之“非虎”，宋代社會也并不認為“非虎非羆”才是原文，如參與編修《資治通鑒》的劉恕，在其《資治通鑒外紀》中就將“四非”記載為“非熊非羆，非虎非豹”{1}，而宋代官方可能是在校刊《史記》時錯開了帶有“非熊”的版本，更在校刊《武經(jīng)七書》時依據(jù)《史記》定本進行改訂，才導致了葉大慶關(guān)于避諱問題的“質(zhì)疑”。

二、“夢黃熊”與“夢得圣人”的敘事結(jié)構(gòu)

作為一種文學母題，“非熊夢”的敘事結(jié)構(gòu)主要有兩個藍本：一、《春秋左傳》中的“夢黃熊”；二、《離騷》王逸注文與晉武帝太康十年（２８９）“汲縣齊太公廟碑”{2}所引《周志》中的周文王“夢得圣人”。前者見于《左傳·昭公七年》：

晉侯有疾，韓宣子逆客，私焉，曰：“寡君寢疾……今夢黃熊入于寢門，其何厲鬼也？”對曰：“以君之明，子為大政，其何厲之有？昔堯殛鯀于羽山，其神化為黃熊，以入于羽淵，實為夏郊，三代祀之。晉為盟主，其或者未之祀也乎！”韓子祀夏郊，晉侯有間。③

《汲?，嵳Z》也記載了“晉平公夢見赤熊窺屏”{4}之事，韓宣子夢中的黃（赤）熊入于寢門，在宮殿中行走，夢覺之后，請子產(chǎn)解夢。《左傳》里的子產(chǎn)認為黃熊是鯀之“神”，而《汲?，嵳Z》則以赤熊為“共工之卿曰浮游”{5}，最后以韓宣子“祀夏郊”的圓夢形式結(jié)束。在《左傳》《汲?，嵳Z》的敘事中，黃（赤）熊并不是真正的熊，而是靈魂的化身，如《汲?，嵳Z》云：“（浮游）其色赤，其言善笑，其行善顧，其狀如熊?！雹薰识@里的黃（赤）熊是實際意義上的“非熊”之類。

周文王“夢得圣人”是“非熊夢”敘事結(jié)構(gòu)的另一塊拼圖?！皦舻檬ト恕痹c商代武丁有關(guān)，《國語·楚語》云：“殷武丁能聽其德，至于神明……使以夢象旁求四方之賢，得傅說以來，升以為公。”{7}韋昭注《國語》引《書序》云：“高宗夢得說，使百工營求諸野，得諸傅巖?！眥8}《史記》中也有“武丁夜夢得圣人，名曰說”{9}的記載，武丁“夢得說”之事，即為周文王“夢得圣人”的敘事來源。漢代王逸注《離騷》之“呂望之鼓刀兮，遭周文而得舉”云：

言太公避紂，居東海之濱，聞文王作興，盍往歸之。至朝歌，道窮困，自鼓刀而屠，遂西釣于渭濱。文王夢得圣人，于是出獵而遇之，遂載以歸，用以為師……或言周文王夢天帝立令狐之津，太公立其后。帝曰：‘昌，賜汝名師?！耐踉侔荩嘣侔?。太公夢亦如此。文王出田，見識所夢，載與俱歸，以為太師也。{10}

這段注文用“夢得圣人”的夢兆取代了《史記》里的卜兆?！皡瓮牡丁辈灰娪凇妒酚洝?，因而王逸注中的夢兆，不是對《史記》之卜兆的改編，而應(yīng)另有所本。晉代于汲冢出土的《周志》云：

文王夢天帝，服玄禳，以立于令狐之津，帝曰：“昌，賜汝望?！蔽耐踉侔莼?，太公于后，亦再拜稽首，文王夢之，夜太公夢之亦然。其后文王見太公而叫之曰：“而名為望乎？”答曰：“唯，為望?！薄拔崛缬兴谝娙辍！碧云淠昱c其日，且盡道其言，“臣此以得見也?！蔽耐踉唬骸坝兄兄??！彼炫c之歸，以為卿士。{11}

今《周志》已不存，只有盧無忌的引文可見。王逸作為漢代晚期人，生于秦代焚書之后，死時也未見汲冢之書的盜發(fā)，可他的注文中卻存有“令狐之津”之事，這種情況或許有兩種可能：一是《周志》被焚后，相關(guān)記載流傳于民間而不載于典籍，直到汲冢之書被盜發(fā)才得到文獻的證明，但這段文字不會是對原文的鈔錄，而是盧無忌的記述。二是《周志》本就為晉人演王逸之說而作偽?！吨苤尽放c王逸注文的關(guān)系究竟為何，尚有待專門的考察?！肚f子·外篇·田子方》中也記載“臧丈人”垂釣，文王“夢見良人”的故事，成玄英認為：“臧者，近渭水，地名也。丈夫者，寓言于太公也?！眥1}郭店楚簡中記載：“呂望為臧棘津，守監(jiān)門棘地?！眥2}楚簡中的“呂望”正是臧地的七十老者，故知《莊子》的寓言實有所本，并非憑空而造?！肚f子》外篇的成書年代雖有爭議，但不應(yīng)晚于《史記》，因此這段故事不會改編自《史記》，更不會受到王逸注文的影響，它應(yīng)與王逸注文及《周志》等共享同一個祖源。

在“令狐之津”的故事中，呂尚直接進入了周文王的夢境，而“天帝”則是天命的具象化，周文王在夢中獲得天命的指示，了解“太公”的面容與名姓，不久后文王出獵，遇“太公”而授政。至于《莊子》的“先君”入夢，可能本身就存在較大的藝術(shù)性改編。綜之，“夢黃熊”與周文王“夢得圣人”的故事形態(tài)最遲不晚于唐代就已經(jīng)出現(xiàn)，為“非熊夢”劃定了基本的符號能指與敘事結(jié)構(gòu)：一、進入夢中的熊象征著具體的人；二、夢中的熊進入宮殿內(nèi)部；三、發(fā)夢、解夢、圓夢的流程完整；四、呂尚進入了周文王的夢中；五、周文王遵從了夢中天命的指示，得到了呂尚。

三、“非熊”“非羆”與“夢得圣人”的文學結(jié)合

唐代文學中往往使用“熊羆”或“非熊”“非羆”等符號代指，“熊羆”者如杜甫詩中的“渭老得熊羆”“熊羆載呂望”等③，而“非熊”者如李白《大獵賦》之“獲天寶于陳倉，載非熊于渭濱”{4}，李瀚《蒙求》之“孔明臥龍，呂望非熊”{5}等，詩義皆與夢無關(guān)。但古代的卜筮與占夢往往是互證合用的，如《周禮》就將二者皆歸于“大卜”的執(zhí)掌，唐代賈公彥疏《周禮》注“三兆、三易、三夢之占”云：“先筮后卜，圣人有大事必夢，故又參之以夢。”⑥卜辭與夢象具有同質(zhì)性，文王“四非”之卜，便常與武丁“得說”之夢相連用，這也導引了呂尚與傅說的在詩、文中的大量對舉，如《離騷》之“說操筑于傅巖兮，武丁用而不疑；呂望之鼓刀兮，遭周文而得舉?！眥7}崔骃《達旨》之“或以役夫發(fā)夢于王公，或以漁父見兆于元龜”{8}等，這在唐代文學中也俯拾皆是，如杜甫《昔游》之“呂尚封國邑，傅說已鹽梅”{9}，可頻瑜《畋獲非熊賦》之“如斯則沃心之期乎說（傅說）啟，乃入夢之知夫兆先……得賢之繇既符，非熊之姿宛是”{10}等。唐代還將“非熊”或“飛熊”之卜兆與別的夢兆形成對文，如張昌齡《對高潔之士策》之“若大風在夢，飛熊入兆”{11}，不但連用，甚至存在互文的可能，這或許也是引起周文王的“非熊”之卜向“非熊”之夢異變的潛在推力之一。而李善在注《離騷》之“說操筑”句時全引王逸注文，武丁及文王“夢得圣人”的故事也或因之在唐代得到廣泛傳播。

“夢得圣人”的敘事形態(tài)也在唐代詩、文中得到充分表現(xiàn)，如唐代道士吳筠《高士詠·臧丈人》的“臧叟隱中壑，垂綸心浩然。文王感昔夢，授政道斯全”{1}，貫休《劉相公見訪》的“高宗多不寐，終是夢中人”{2}等。“夢得圣人”也曾用以表達詩人對于本朝政治的追敘或理想，如貫休《古出塞曲》的“圣君應(yīng)入夢，半路遣封侯”③，陸龜蒙《雜諷》的“微微待賢祿，一一希入夢”{4}等，化用了“夢得圣人”的表述。這些案例都是將入夢于君王之事作為拔舉前的先兆。

作為一種符號的“非熊”與“夢得圣人”的敘事結(jié)構(gòu)在唐代晚期完成了文學的結(jié)合。唐宣宗大中五年（８５１）春，李商隱作《詠懷寄秘閣舊僚二十六韻》詩云：

典籍將蠡測，文章若管窺。圖形翻類狗，入夢肯非羆。自哂成書麓，終當祝酒卮。{5}

是年初，汴州刺史盧弘正病逝，作為幕僚的李商隱被迫歸家，又逢妻王氏病故，遭到事業(yè)與家庭雙重打擊，李商隱因之連用馬援、文王之典，表達自己無法成為輔世之良臣，無奈沉淪于書、酒之間，消遣余生的哀恨。“入夢肯非羆”一句以反問表否定，意為自己即使進入君王的夢寐之中，也絕非大賢之兆，這是將“非羆（熊）”的符號性內(nèi)涵與“夢得圣人”的敘事結(jié)構(gòu)相融匯的關(guān)鍵性文本。李商隱的詩歌往往以使事為能，典故之間相互疊配、重合、穿插，使其呈現(xiàn)出瑰麗、多變，兼具流動性與敘事性的藝術(shù)特征。《詠懷寄秘閣舊僚二十六韻》中的“非羆”與“夢得圣人”原分屬于不同的文學線索，但李商隱卻在詩中加以混配，不僅暗合了“書麓”的自我認定，也展現(xiàn)了他高超的使事、用典詩藝。

“入夢肯非羆”的句式，很容易凝練為“非羆夢”或“非熊夢”的文學符號。如“非熊夢”就曾以典故的身份進入宋代的詩、文之中，如宋代中期李處權(quán)《題嚴公祠》詩云：

掛席上桐廬，溪山似畫圖。斯人不復(fù)見，吾道一何孤。誰入非熊夢，真成失馬從。清風端未泯，猶可激貪夫。⑥

嚴光曾于水澤垂釣，此事與呂尚之行跡相同，這也是呂、嚴之間最為直接的連結(jié)點。但嚴光與呂尚也存在很大區(qū)別，其中最重要的是嚴光幾度拒絕光武帝的請求，執(zhí)意隱居山野，這一故事情節(jié)反而與《莊子》中的臧丈人故事相似。宋代晚期方信孺亦有《釣臺》詩云：“釣得神魚金作鱗，廢臺百尺漫嶙峋。絲綸不入非熊夢，當日何人老渭濱?！眥7}不過這里的釣臺與嚴光無關(guān)。

總之，作為一種文學母題式的符號，“非熊夢”并不是單一歷史敘述的總結(jié)、歸納，而是復(fù)雜的文學線索的融合，這種融合也會在不同的文學體式中得到多元的文學性表達。在微觀與宏觀的文學史上看，唐代與宋代不僅是“非熊夢”成型的關(guān)鍵時期，也是敘事文學尤其是白話敘事文學的文體建構(gòu)時期，“非熊夢”逐漸從風雅的文言世界走向了通俗的白話世界，“非熊夢”的母題意義也將在白話小說中得到充分實現(xiàn)。

四、“非熊夢”在白話小說中的文、圖呈現(xiàn)

元、明的白話敘事文學賦予了“非熊夢”新的藝術(shù)生命。元代對“非熊夢”或“飛熊夢”的運用遠多于前代，如鄭光祖雜劇《輔成王周公攝政》的“他（姜尚）未嘗離先帝玉輅車中，他須曾到文王非熊夢里”{8}，王子一雜劇《劉晨阮肇誤入桃源》的“盼不的文王一枕非熊夢”{9}，無名氏雜劇《新刊關(guān)目諸葛亮博望燒屯》的“當日周天子夢非熊”{10}等，相關(guān)的例證很多。雜劇對于“非熊夢”或“飛熊夢”符號的大量運用，與詳細敘述母題內(nèi)容的白話小說可謂互為表里。元代至治年間（１３２１—１３２３）由建陽虞氏書坊刊行的《武王伐紂平話》對文學母題“非熊夢”進行了詳細的敘寫：

卻說西伯侯夜做一夢，夢見從外飛熊一只，飛來至殿下。文王驚而覺。至明，宣文武至殿，具說此夢。有周公旦善能圓夢。周公曰：“此要合注天下將相大賢出世也。夢見熊，更能飛者，誰敢當也？合注從南方賢人來也?！眥1}

王宏波認為“非熊夢”成型于明代中、晚期的論斷顯然是缺乏依據(jù)的{2}。“非”與“飛”同音，后者也能引起詭奇的文學想象，《平話》在“夢得圣人”的基礎(chǔ)上又繼承“夢黃熊”中熊入于宮室及解夢（周公）、圓夢（行香）的敘事結(jié)構(gòu)，“飛熊”亦代指“南方賢人”，與鯀之化身同調(diào)?！镀皆挕穼⒔鈮粽咴O(shè)定為“周公”，符合一般社會的認知，又借周公之口補充“南方賢人來”的方位特征，回應(yīng)了呂尚居于城南渭濱的敘述?！镀皆挕分械摹胺切軌簟笔瞧渥鳛橐环N文學母題的初步展開，明代的白話小說將在《平話》的基礎(chǔ)上，出于不同的策略進行改寫，從而豐富“非熊夢”的文學圖景。

明神宗萬歷三十四年（１６０６），建陽余象斗的三臺館書坊出版了余邵魚的《春秋五霸七雄列國志傳》，其卷一“西伯侯初聘呂尚”云：

西伯既歸岐州，是夜西伯夢有一熊，自東南飛入殿陛……散宜生曰：“熊本良獸，又生飛翼，其賢可知……自東南飛入殿陛，賢人出東南，主公宜獵本方，以求賢者……”西伯曰：“善?！蹦瞬分?，因而喜曰：“今日出獵，所獲非龍非彪，非羆非虎，其所得者，乃霸王之輔。”③

《列國志傳》與《平話》的敘事結(jié)構(gòu)大致相同，但也存在一些關(guān)鍵的文本差異：一，解夢者由周公改為散宜生，歷史上的周公在文王獲呂尚之時年紀尚幼，余邵魚明顯意識到平話中違背歷史邏輯的部分；二、《平話》里的周公是在毫無征兆的情況下認定賢人居于南方，過于突兀，缺乏鋪墊，因此余邵魚在文王之夢中增補了飛熊進入寢殿的方位，令散宜生的解釋有所憑據(jù)；三、余邵魚借散宜生之口補敘了武丁夢傅說的歷史先例，再進一步將文王卜“四非”之事也添入小說之中。余邵魚顯然是基于歷史知識對小說文本進行了改訂。余邵魚《題全象列國志傳引》云：“編年取法麟經(jīng)，記事一據(jù)實錄。”{4}余象斗《題列國敘》云：“旁搜列國之事實，載閱諸家之筆記……是誠諸史之司南?！眥5}這些序言都是以《列國志傳》為史之補，合于歷史小說“羽翼信史”⑥的題材特征。

《封神演義》對于“非熊夢”的敘寫則是出于另一種的改編策略。不同于“諸史之司南”的《列國志傳》，《封神演義》的改編更接近神魔小說“謬悠荒唐”{7}的題材特征。小說第二十三回“文王夜夢飛熊兆”無意于呈現(xiàn)“信史”之言，而是對“非熊夢”展開了極具藝術(shù)張力的文學想象：

文王臺上設(shè)繡榻而寢。時至三更，正值夢中，或見東南一只白額猛虎，脅生雙翼，望帳中撲來。文王急叫左右，只聽臺后一聲響喨，火光沖霄，文王驚醒，嚇了一身香汗……散宜生躬身賀曰：“此夢乃大王之大吉兆，主大王得棟梁之臣，大賢之客……今主公夢虎生雙翼者，乃熊也。又見臺后火光，乃火煆物之象。今西方屬金，金見火必煆，煆煉寒金，必成大器。此乃興周之大兆?！眥8}

在《平話》與《列國志傳》中，“飛熊”即為熊的形象，但《封神演義》卻因“非熊”之名，將之改換作脅生雙翼之虎。作者此時所面臨的境況是復(fù)雜的：如果直接依據(jù)《平話》進行改寫，那么歷史將被完全棄之不顧，但僅沿襲《列國志傳》的敘述，過于“信史”的敘寫會壓抑小說的文學性，甚至有成為歷史之附庸的可能。因之，《封神演義》通過三種途徑平衡文學與歷史的關(guān)系：第一，小說舍棄了《列國志傳》中文王卜獵、先祖命兆的故事，但又將“熊”出于“東南”及散宜生為文王解夢的細節(jié)保留了下來。第二，小說在“非熊夢”的一般結(jié)構(gòu)中補綴了“火光沖霄”的夢象，明代晚期《夢林玄解》載錄“空中火大發(fā)”與“火光繞天”的占辭為：“威聲大振，家業(yè)大興……十人得朋，名利交成……大有君子，以遏惡揚善，順天休命。”{1}其中論定的振威名、興家業(yè)、順天時，賢友相助等預(yù)言，符合小說的知識需求，但周地位西，西屬金，而五行之中又有火克金的關(guān)系，小說為了彌合夢兆占辭與五行生克間的沖突，遂以“煆煉寒金，必成大器”為解釋，環(huán)環(huán)相扣，意趣迭出。

第三，《封神演義》建構(gòu)了“虎生雙翼者，乃熊也”的荒誕敘事。散宜生的解釋或與建本《列國志傳》的版刻插圖有關(guān)。《武王伐紂平話》插圖中的“飛熊”是一只脅生雙翼的白頸黑熊，直立前撲（圖1），這與明神宗萬歷四十二年（１６１４）年建陽樹德堂書坊刊本《新刻搜羅五車合并萬寶全書》卷十四“夢員門”插圖“夜夢飛熊”{2}中的造型一致（圖2），只是后者體態(tài)為俯行。

但《列國志傳》插圖中的“飛熊”卻是一只斑紋長須、脅生雙翼、俯身前行的虎獸（圖3）——可小說的正文里并沒有關(guān)于虎的敘述。建本《列國志傳》在流入蘇州之后，由書坊主龔紹山于萬歷四十三年（１６１５）刊刻出版，吳本插圖的畫面結(jié)構(gòu)與“飛熊”形象更接近《萬寶全書》，只是將熊身鏤空，又細膩地補刻了熊毛（圖4）③。反而是《封神演義》的文、圖里都出現(xiàn)了“白額猛虎”。明代晚期蘇州舒文淵書坊刊刻的《新刻鐘伯敬先生批評封神演義》是現(xiàn)存《封神演義》的最早版本，其中“文王夜夢飛熊兆”的插圖將文王置于華貴的樓閣之上，流云環(huán)繞，通體結(jié)構(gòu)精巧、細致，線條優(yōu)美，表現(xiàn)出蘇州書坊的高超技藝（圖5），而圖中的“飛熊”就是脅生雙翼，直立前撲的虎獸。

《列國志傳》與《封神演義》的文、圖異同有兩種可能的解釋路徑：一、在《封神演義》成書之前就出現(xiàn)了具有“虎”夢的“封神”故事系統(tǒng)，建本《列國志傳》的繪工或刻工沒有依據(jù)小說的正文；二、《封神演義》在敘述“非熊夢”的過程中，曾受到建本《列國志傳》插圖的啟發(fā)，建構(gòu)了“虎生雙翼者，乃熊也”的荒誕敘事。第一種路徑暫時缺乏文獻的支持，反而是第二種路徑有跡可循。章培恒認為《封神演義》的成書在泰昌、天啟年間{1}，晚于《列國志傳》的刊行，而柳存仁雖然判斷《列國志傳》《封神演義》都成書在嘉靖、隆慶年間，但后者卻是“取資”{2}于前者。“取資”的范圍可能含括插圖。

白話小說中文、圖不合的情況很常見，且建本《列國志傳》的插圖又尤為粗劣，“蘇妲己驛堂被魅”將九尾狐的狐身繪為條紋狀（圖6），繪工或刻工可能就是將同版的動物圖案照搬過來，稍加調(diào)整就置入了“西伯夢見飛熊”的插圖之中。

建本《列國志傳》在蘇州流傳甚廣，龔紹山或即出于銷量的考慮策劃了《列國志傳》的再版，并重新依據(jù)正文繪、刻插圖。吳本《封神演義》也幾乎是在同時接觸到了建本《列國志傳》，于是在吳刻插圖風格的基礎(chǔ)上，依據(jù)建本的插圖對“虎生雙翼”進行藝術(shù)升格，并反向改訂了正文的敘述。《封神演義》的插圖或也參考了軍旗中“虎”的圖像。鄭玄注《周禮·春官》中的“熊虎為旗”云：“畫熊虎者……象其守猛，莫敢犯也?！雹邸缎露ㄈY圖》卷九“旌旗圖”的“熊旗”{4}之上就是熊、虎圖像交替出現(xiàn)（圖7），形態(tài)也分為俯行與直立，而在《紀效新書》卷十六“旌旗篇”中，“門旗”與“五方行旗”{5}之西方旗上的虎生雙翼之圖（圖8），則與《封神演義》幾乎一致。

這也解釋了小說以“虎生雙翼”象征呂尚“非熊”的知識性邏輯：明代晚期，呂尚與軍事活動之間的緊密關(guān)系并未因武廟祭祀的罷廢而消失，與《封神演義》大致同時期成書的《武備志》不僅在“兵訣篇”中收入全本《六韜》，輯錄的傅汝舟《兵備志敘》中還以“太公”作為“文人領(lǐng)武事者”⑥的典型代表，這也是對民間依然興盛的呂尚崇拜的印證{1}，而小說第六十七回中姜子牙“全裝甲胄”地接受周武王敕封的“大將軍”{2}，更是對其武廟之主的歷史追憶與文學再現(xiàn)。小說正文里強調(diào)的“虎生雙翼”“白額猛虎”與“西方屬金”，以及小說插圖中與軍旗圖像幾乎一致的虎形，不僅暗示了姜子牙的軍事職能，也在方位上與周地相合，設(shè)計精巧，伏脈千里。

結(jié)論

“非熊夢”從李商隱的“入夢肯非羆”到詩文、曲文中的文學符號，內(nèi)中蘊藏的敘事性因文體的限制而未得到充分的鋪張。然而一旦進入了白話小說的場域中，“非熊夢”立即成為一種具有無限潛力的文學母題。從敷陳其事的《武王伐紂平話》與《列國志傳》，再到兼具荒誕想象與知識理趣的《封神演義》，白話小說展現(xiàn)出了強大的敘事延展能力，而生產(chǎn)這些白話小說的各地書坊，也在密切的交流、互動中潛在地影響了這一文學母題的流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