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nèi)容摘要］17世紀(jì)英國內(nèi)戰(zhàn)爆發(fā)時，亨利·帕克、詹姆斯·哈林頓和約翰·彌爾頓等人為抵制斯圖亞特王朝的專制統(tǒng)治，大力宣揚新羅馬自由理論。新羅馬自由理論強調(diào)“自由”會受到依附關(guān)系的限制，宣揚公民自由和共同體自由，推崇激進的共和國政體。在英國共和國時期，新羅馬自由理論家為推翻查理一世的王權(quán)統(tǒng)治和建立共和國進行辯護，其政治實踐和影響達到了極盛。光榮革命后，新羅馬自由理論逐漸式微，但留下了豐富的思想遺產(chǎn)，對后來的美國獨立戰(zhàn)爭和馬克思主義等都產(chǎn)生了或顯或隱的影響。

［關(guān)鍵詞］新羅馬自由理論；英國內(nèi)戰(zhàn)；昆廷·斯金納

［文獻標(biāo)識碼］A ［文章編號］1674-6201（2023）02-0076-10

17世紀(jì)中葉，英國一些政治理論家在公民自由與奴役二者關(guān)系上形成了一種獨特的政治理論，核心要義是“自由”會受到“依附”關(guān)系的限制。【參見Quentin Skinner， “Machiavelli on the Maintenance of Liberty，” Australian Journal of Political Science， Vol.18， No.2， 1983， pp.3-15； Quentin Skinner， “The Idea of Negative Liberty： Philosophical and Historical Perspectives，” Richard Rorty， J. B. Schneewind， and Quentin Skinner， Philosophy in History，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84， pp.193-221.】這種自由理念源自古羅馬共和主義傳統(tǒng)，后被載入查士丁尼一世敕令編寫的古羅馬法律文獻《法學(xué)匯纂》，文藝復(fù)興時期的意大利將其傳承復(fù)興以捍衛(wèi)城市共和國的傳統(tǒng)自由。英國內(nèi)戰(zhàn)時，詹姆斯·哈林頓、約翰·彌爾頓等共和主義者受馬基雅維利影響，對建立“自由國家”進行相似的辯護，以反對斯圖亞特王朝晚期的專制統(tǒng)治。因為這種自由思想主要源自古羅馬，昆廷·斯金納作為“劍橋?qū)W派”政治思想史研究的領(lǐng)軍人物，運用語境主義方法深入考察了近代早期的思想語境和政治語境后，稱之為“新羅馬自由理論”（neo-roman theory of liberty），以與“古羅馬”自由觀相對應(yīng)。【斯金納最初稱之為“共和主義自由理論”，參見Quentin Skinner， “The Republican ideal of Political Liberty，” Gisela Bock， Quentin Skinner and Maurizio Viroli， eds.， Machiavelli and Republicanism，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0， pp.293-309。1997年，斯金納就任劍橋大學(xué)欽定近代史講座教授教席的就職演講中，稱為 “新羅馬自由理論”，參見Quentin Skinner， Liberty before Liberalism，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8， p.11。近些年，隨著共和主義思想研究的興起和傳播，人們普遍區(qū)分“共和主義”的自由理論和“自由主義”的自由理論，將“共和主義”和“自由主義”看作兩個對立概念，“共和主義自由”也成為一個通用術(shù)語。2008年，斯金納的新作Hobbes and Republican Liberty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8）不再使用“新羅馬自由”的用法，改用“共和主義自由”（republican liberty）。但他仍認為“共和主義自由”這個術(shù)語犯了時代誤置的神話，是誤導(dǎo)性的。2013年，斯金納訪臺講學(xué)時，重新改用“新羅馬自由理論”概念，參見昆廷·斯金納：《政治價值的系譜》，蕭高彥編，臺北：聯(lián)經(jīng)出版事業(yè)股份有限公司，2014年，第70—72頁。2017年，斯金納在訪中國大陸演講中，再次使用“新羅馬自由觀”概念。參見張新剛、王濤：《劍橋?qū)W派與思想史研究——采訪昆廷·斯金納教授》，《史學(xué)理論研究》2018年第3期；昆廷·斯金納：《國家與自由：斯金納訪華講演錄》，李強、張新剛主編，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18年，第123—140頁。綜上，本文仍取“新羅馬自由理論”這一術(shù)語?！?/p>

在當(dāng)代政治思想領(lǐng)域，新羅馬自由理論已經(jīng)淡出人們的視線，自由主義被廣泛看作思考“自由”概念的唯一方式?！綫uentin Skinner， Liberty before Liberalism， pp.112-113.】然而，在政治思想史視野下，該理論留下了豐富的思想遺產(chǎn)，對美國獨立戰(zhàn)爭和馬克思主義等都產(chǎn)生了或顯或隱的影響。國外學(xué)界對新羅馬自由理論的研究成果比較豐富，尤以昆廷·斯金納和菲利普·佩蒂特為代表，斯金納主張新羅馬自由包括無支配和無干涉，偏重歷史傳統(tǒng)的闡釋；佩蒂特則主張新羅馬自由盡管包括這兩個因素，但干涉從屬于支配，偏重哲學(xué)概念的提煉?！綪hilip Pettit， Republicanism： A Theory of Freedom and Government，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97； Philip Pettit， A Theory of Freedom： From the Psychology to the Politics of Agency，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1； “Keeping Republican Freedom Simple： On a Difference with Quentin Skinner，” Political Theory， Vol.30， No.3 （June 2002）， pp.339-356； Quentin Skinner， “Rethinking Political Liberty，” History Workshop Journal， No.61 （Spring 2006）， pp.156-170； James Tully， “The Agonic Freedom of Citizens，” Economy and Society Vol.28， No.2 （May 1999）， pp.161-182.】佩蒂特等人多以政治學(xué)理論維度聚焦其現(xiàn)實功能，對該理論興起的歷史語境缺乏應(yīng)有的關(guān)注，也未能從政治實踐視角考察該理論對時政局勢的介入問題。相較而言，國內(nèi)學(xué)界對新羅馬自由理論的研究比較薄弱，缺乏系統(tǒng)性的論著，尤其關(guān)于該理論興起的思想淵源和政治實踐，筆者尚未見到專門性的研究成果。【關(guān)于英國新羅馬自由理論的思想傳統(tǒng)，僅見于政治哲學(xué)維度或宏觀層面的分析，對其產(chǎn)生的思想淵源和對該理論介入英國內(nèi)戰(zhàn)的研究較為少見。南京大學(xué)于文杰教授肯定了共和主義是人類政治文明理論與實踐相結(jié)合形成的優(yōu)秀傳統(tǒng)，指出英國經(jīng)由異質(zhì)文明的累積、基督教文明的傳播和對古典文明的汲取，形成了特殊的君主制背景下的共和主義，參見于文杰：《論英國的共和主義傳統(tǒng)》，《史學(xué)月刊》2013年第1期。英國共和主義思想除了汲取羅馬不列顛時期以來傳播的共和主義因素外，還受到哈林頓等共和主義者對自由概念表述的影響，參見李宏圖：《英國革命時期共和主義者對“自由”的理解》，《史學(xué)集刊》2010年第3期。】本文主要考察新羅馬自由理論形成的思想淵源和介入的政治實踐，探究該理論對英國內(nèi)戰(zhàn)政治局勢和思想論辯的影響。

一、新羅馬自由理論形成的思想淵源

文藝復(fù)興時期，馬基雅維利復(fù)活了古羅馬法典關(guān)于“自由”和“奴役”、暴君政體和自由國體的論述。17世紀(jì)，新羅馬理論家們采納馬基雅維利的政治思想和論證理路，宣稱公民如果處于政治依附狀態(tài)，即使并未受到公開強制，仍被視為剝奪了自由并處于奴役狀態(tài)，以此抵制國王特權(quán)。

首先，新羅馬理論家認為保障公民自由的唯一途徑是建立僅由法律統(tǒng)治的自由國體，即民主國家或民眾自治共和國，在自由國體下的每個人都主動接受法律治理，這種自由思想源自古希臘、古羅馬的歷史著作與哲學(xué)著作。修昔底德是最早以這種推理思路進行系統(tǒng)分析的著作家，《伯羅奔尼撒戰(zhàn)爭史》一書多次借演說者之口述及“自由國體”。【Quentin Skinner， Hobbes and Republican Liberty， p.64.】這些演說者聲稱，人們生活在自由城邦中就能享有個人自由（personal liberty），他們明確區(qū)分了生活在自治政體、擁有自由的人和依附他人意志、處于奴役或臣服狀態(tài)的人，并反復(fù)將生活在自治法律下的公民和在暴君政體下遭受奴役的人作對比。亞里士多德的《政治學(xué)》也斷言民主政體的基礎(chǔ)與目的是自由，人們只有在民主政體下才能擁有自由，享有自由意味著可以恣心所欲地生活。與之相對，處于束縛狀態(tài)下的民眾只能屈從他人的意志與專斷權(quán)力。

根據(jù)新羅馬自由理論，僅憑專斷權(quán)力的存在就能腐蝕公民共同體的自由，使共同體成員從自由人身份淪為奴隸身份，這種自由理論源自古羅馬時代。薩魯斯特、李維和塔西佗等古羅馬權(quán)威作家，多次追溯共和主義公民自由的覆滅及被羅馬早期帝政奴役的歷程?！綜H， Wirszubski， Libertas as a Political Idea at Rome during the Late Republic and Early Principate，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50， pp.1-30.】他們反復(fù)論證的主題是：擁有你的自由就是不屈從于一切他人的權(quán)力。查士丁尼大帝敕令編纂了《法學(xué)匯纂》（the Digest），開篇即是：“人之身份法的主要區(qū)分是，人要么是自由人，要么是奴隸，人皆如此?！边M而，“自由人”享有“自由”（libertas）是因為他們受自己權(quán)力支配，而非受他人權(quán)力支配；奴隸喪失自由是因為他們生活在主人的權(quán)力之下，受主人的專斷意志支配?！綫uentin Skinner， Hobbes and Republican Liberty， p.x.】《法學(xué)匯纂》最重要的是在公民共同體內(nèi)部區(qū)分了享有“自由人”（liberi hominess）身份的人和生活于奴役狀態(tài)下的人，這是關(guān)于“人之身份”的經(jīng)典論述，多次為后世思想家引用。

其次，中世紀(jì)時，英國的普通法文獻尤其是亨利·德·布雷克頓（Henry de Bracton）和托馬斯·利特爾頓爵士（Sir Thomas Littleton）的論著已出現(xiàn)“自由人”概念，并逐漸成為英格蘭政治與法律領(lǐng)域的通用術(shù)語?！綫uentin Skinner， Hobbes and Republican Liberty， p.xi.】羅馬統(tǒng)治時期，在不列顛島上修筑道路、維護教育，并推廣拉丁語，強調(diào)公平賦稅，不列顛島上居民基本納入羅馬法規(guī)范下?；浇虃鹘淌渴莻鞑チ_馬法的主體，《埃塞爾伯特法典》使用英語語言構(gòu)建了羅馬式法律體系?！続lan Harding， A Social History of English Law， Gloucester： Peter Smith Publisher Inc.， 1973， p.13.】12世紀(jì)，羅馬法在歐洲出現(xiàn)了復(fù)興，盡管未在英國法律體系中占據(jù)主導(dǎo)地位，但其自然法、私法等基本精神在英國法律中皆有體現(xiàn)?！居谖慕埽骸墩撚墓埠椭髁x傳統(tǒng)》，第89頁】“自由人”形象早在1215年簽署的《大憲章》中已有顯著描述。1260年，布雷克頓在《論英格蘭的法律和習(xí)慣》中開篇即系統(tǒng)討論、區(qū)分了自由人與奴隸，將奴隸描述為任何生活在他人支配之下的屈從中的人。布雷克頓探討了不同類型人的身份（personae），并追問道：“什么是自由？”“什么是奴隸？”他直接引用《法學(xué)匯纂》宣稱，依據(jù)自然之理，每個人生而自由，而奴隸制讓一個人屈從他人的統(tǒng)治，有違自然之理，是萬民法中的一種人為建制。【“萬民法”（law of nations）指古羅馬帝國對外邦人，尤其對行省臣民施行的“國際法”；“公民法”又譯為“市民法”或“民法”，最初指古羅馬法律體系中的國內(nèi)法，和“萬民法”相回應(yīng)，查士丁尼時代編纂的《法學(xué)匯纂》概括了其基本概念?！?/p>

布雷克頓指出，限制一個人的自然自由權(quán)有兩種途徑：一是將該人貶至奴隸地位，二是讓該人淪為臣屬地位。關(guān)于前者，布雷克頓引用《法學(xué)匯纂》宣稱，在人法之下，人要么是自由人，要么是奴隸；關(guān)于后者，該人實際仍處于某種意義的奴役狀態(tài)。這表明，布雷克頓承襲了《法學(xué)匯纂》的理念：只憑對專斷權(quán)力的臣服，就足以剝奪自由人的自由。其蘊含的關(guān)鍵意義是，“即使不存在任何外力干預(yù)行為，自由也可能喪失或被沒收”?！綫uentin Skinner， Hobbes and Republican Liberty， pp.xi-xii.】例如，奴隸喪失了自由，原因不在于他們追求愿望時受到了外在阻礙，如果他們的選擇恰巧與主人的意志一致或主人具有善良意志，他們可以不受任何阻礙地行動，但他們并不擁有自由，并不是完全的“行為人”（agents），因為他們必須屈服于主人的意志，無法按照自己的獨立意志行動。15世紀(jì)，利特爾頓在《租佃論集》中對自由民、佃農(nóng)與奴隸之間進行了相似區(qū)分，也把奴隸看作缺乏自由的人。與佃農(nóng)不同，奴隸的人格遭受他人權(quán)力的控制，是從屬（sub potestate）人格。布雷克頓與利特爾頓對“自由人”與“奴隸”定義的顯著特點是，他們把這些術(shù)語完全歸功于羅馬法《學(xué)說匯纂》對自由與奴役的分析。他們的著作是17世紀(jì)初英國著名法學(xué)家愛德華·科克爵士（Sir Edward Coke）及其追隨者熱衷援引的思想權(quán)威?！静祭卓祟D《論英格蘭的法律和習(xí)慣》一書書稿1569年首次付印，1640年再版之時正值英國內(nèi)戰(zhàn)爆發(fā)前夕。參見S. R. Gardiner， ed.， The Constitutional Documents of the Puritan Revolution 1625—1660， second edition， Oxford： Clarendon Press， 1899， pp.65-66.】

再次，正是16世紀(jì)末17世紀(jì)初，古希臘、古羅馬思想家的著作第一次被翻譯成英語出版，對當(dāng)時英國政治思想的轉(zhuǎn)變產(chǎn)生了重要影響。1598年，亞里士多德的《政治學(xué)》被翻譯成英文出版。1591年，亨利·薩維拉翻譯的塔西佗的《歷史》出版；1598年，理查德·格林衛(wèi)翻譯的《編年史》《日耳曼尼亞志》出版；1600年，菲利蒙·霍蘭德出版了李維《羅馬史》的全部尚存的章節(jié)的大開本；1608年，托馬斯·海沃德出版了薩魯斯特的《喀提林陰謀》和《朱古達戰(zhàn)爭》的英文版本?！綫uentin Skinner， “A Third Concept of Liberty，” The Proceedings of the British Academy， Vol.117， 2002， p.249； Markku Peltonen， Classical Humanism and Republicanism in English Political Thought 1570—1640，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5， pp.124-136.】在《編年史》英譯本中，塔西佗概括了古羅馬共和國被完全推翻后，羅馬人民不再受法律治理，而是淪為依附于君主的狀態(tài)。在這種政治體制下，古羅馬的執(zhí)政官與元老院皆被迫順應(yīng)局勢，陷入奴役狀態(tài)。在《羅馬史》英譯本中，李維描述羅馬自由之開端時，認為羅馬人民脫離國王統(tǒng)治后才建立了自由國體，羅馬人的自由源于以下事實：法律的權(quán)威與統(tǒng)治比任何個人更強盛，人們不須依附一切個人意志，僅僅依從法律生活，因而處于自由狀態(tài)下。此外，17世紀(jì)前期，托馬斯·霍布斯翻譯的修昔底德《伯羅奔尼撒戰(zhàn)爭史》出版，英國人第一次了解到古希臘式自由國體論?！綫uentin Skinner， Hobbes and Republican Liberty， p.64.】這些古典作家對自由國體的懷念與感嘆對17世紀(jì)英國的政治思想產(chǎn)生了顯著影響?！綧arkku Peltonen， Classical Humanism and Republicanism in English Political Thought 1570—1640， pp.75-102， 229-270.】

最重要的是，同一時期，馬基雅維利的《論李維羅馬史前十書》被愛德華·戴克斯翻譯為英文出版。馬基雅維利在《論李維》中將暴君制與自由國體相對比，認為君主政體下，君主利益高于一切，人們在君主治下很難自由生活，唯有在共和國政體下，被統(tǒng)治者利益才受到重視，人們才能生活在自由狀態(tài)下?！墩摾罹S》英譯本出版之際，正是英國不少上層統(tǒng)治階層對斯圖亞特王朝的君主政體大感不滿之時，馬基雅維利為他們提供了一個倡議自由國體論的最具爆炸性的思想權(quán)威?！綫uentin Skinner， Hobbes and Republican Liberty， p.72.】

綜上所述，關(guān)于自由國體與暴君政體、自由人與奴隸、自權(quán)人與從權(quán)人的區(qū)分最早出現(xiàn)在古希臘、古羅馬時代的權(quán)威著作里，中世紀(jì)英國著名法學(xué)家布雷克頓與利特爾頓繼承了羅馬法《學(xué)說匯纂》中“自由人”與“奴隸”的身份概念，文藝復(fù)興時期的馬基雅維利傳承了古羅馬作家的論證方式，這些構(gòu)成了新羅馬自由理論的思想淵源。

二、新羅馬自由理論介入的政治實踐

首先，17世紀(jì)早期，新羅馬自由理論成為許多議會發(fā)言人用來批判王權(quán)的武器?！綫uentin Skinner， “States and The Freedom of Citizens，” Quentin Skinner and Bo Strath， States and Citizens： History， Theory， Prospects，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3， p.13.】“依賴關(guān)系削弱個人自由”的觀念在關(guān)于國王“無須議會同意即可征稅”特權(quán)的大量辯論中被廣泛援引。1610年，這種論證理路在議會辯論中第一次被著重提出。托馬斯·溫特沃斯（Thomas Wentworth）最先挑起辯論，宣稱這種國王特權(quán)應(yīng)該受到質(zhì)疑，否則人民會被賣身為奴，如果人民允許這種特權(quán)強加在自己的土地與商品上，將會導(dǎo)致自己遭受國王的操縱和支配。托馬斯·海德雷（Thomas Hedley）在議會下院一次著名的關(guān)于臣民自由的演講中也指出，這些國王特權(quán)將自由臣民的財產(chǎn)置于他人的絕對權(quán)力與命令下，導(dǎo)致完全將自由人混淆于受限制的不自由的奴隸?！綧arkku Peltonen， Classical Humanism and Republicanism in English Political Thought 1570—1640， pp.220-228.】他提醒議員們注意，古羅馬的西塞羅與塔西佗都已恰好提出了自由與奴役的這種區(qū)分，如果國王剝奪臣民的財產(chǎn)自由，那就是毫無區(qū)分地混淆了自由人與受束縛的奴隸?！綫uentin Skinner， “A Third Concept of Liberty，” pp.251-252.】

1628年，議會向查理一世遞交《權(quán)利請愿書》，查理一世被指控向他的人民強行借款，且未經(jīng)公開正當(dāng)?shù)脑V訟程序就監(jiān)禁、處決子民。國王的行動被認為涉及對大量臣民的惡意干涉，違背了法律與土地特許權(quán)，明顯侵犯了人民的權(quán)利和自由?！維. R. Gardiner， ed.， The Constitutional Documents of the Puritan Revolution 1625—1660， pp.66-69.】這時，著名普通法法學(xué)家理查德·克雷謝爾德（Richard Cresheld）直接援引《學(xué)說匯纂》中關(guān)于奴隸制的定義，宣稱如果允許國王享有這些權(quán)力，英國人就會變成為奴隸。在一次會議上，法學(xué)家亨利·謝菲爾德（Henry Sheffield） 也“通過區(qū)分自由民、隸農(nóng)和奴隸提出了同樣的論點”，認為“如果國王可以不經(jīng)訴訟程序監(jiān)禁一個自由民”，則該自由民的情形就比隸農(nóng)還要壞，因為隸農(nóng)至少還享有人身自由，而不經(jīng)訴訟程序就被監(jiān)禁，那就與奴隸無異?！綫uentin Skinner， “A Third Concept of Liberty，” p.251.】

其次，英國內(nèi)戰(zhàn)爆發(fā)前夕，新羅馬自由理論廣為傳播，一些王權(quán)批判者開始對國王特權(quán)與公民自由二者關(guān)系進行特殊論證，闡述只是國王擁有特權(quán)本身就破壞了人民的自由，陷人民于奴役狀態(tài)。1630年代，查理一世把英國港口交納的“船稅”推廣到全國，成為一種普遍性稅賦，招致民怨沸騰?！静槔硪皇蓝嗄晡凑匍_議會，各項費用開支來源之一就是“船稅”，該稅種起源于中世紀(jì)，是英國國王從港口征收、用于海防的稅賦，后被廢除。1634年，查理一世恢復(fù)了“船稅”，并把其推廣到內(nèi)陸城鎮(zhèn)。】1640年初，“短期議會”終于召開，議會發(fā)言人一個個首先譴責(zé)查理一世濫用王權(quán)，違背了《權(quán)利請愿書》，破壞了英國人民自古以來的自由權(quán)，導(dǎo)致王國法律名存實亡，使全國人民淪落為奴役狀態(tài)。查理一世的政府未能平息議員們的激憤，議員否決了政府提議的批款要求。1640年11月，新一屆議會即“長期議會”召開，議員們再次激烈地討論自由權(quán)被破壞問題。議會開幕式剛結(jié)束，約翰·皮姆（John Pym）就發(fā)言指責(zé)不應(yīng)該把“船稅”強行施加給英國人民。很多議員相繼發(fā)言，用各種措辭提示全體參會者警惕英國人民正在失去自由權(quán)。例如，約翰·霍蘭爵士（Sir John Holland）和約翰·卡爾佩珀爵士（Sir John Culpepper）都聲稱近期王權(quán)泛濫，幾乎推倒了英國人民的自由，如果國王意志可以隨意強行施加給人民，人民就無法依靠法律，只能依靠國王的好意。迪格比勛爵（Lord Digby）做總結(jié)發(fā)言時，表示英國人民的自由既是人們幸福的本質(zhì)，也是區(qū)別于奴隸的標(biāo)志，但正在被銷蝕。【Quentin Skinner， Hobbes and Republican Liberty， p.84.】

在此關(guān)鍵時刻，亨利·帕克成為議會派最有影響力的辯護者。1640年底，為了配合召開長期議會，帕克出版了《簡論船稅案》小冊子。他開篇即征引羅馬法關(guān)于奴隸狀態(tài)的觀點，宣稱在國王意志就是法律之地，可以預(yù)見不會有平凡和正義，這種奴隸狀態(tài)最為痛苦，因為對主人的恣意決斷權(quán)沒有任何約束。【Henry Parker， “The Case of Shipmony briefly discoursed，” Joyce Lee Malcolm， ed.， The Struggle for Sovereignty： Seventeenth-Century English Political Tracts， Vol.1， Indianapolis： Liberty Fund， Inc.， 1999， p.98.】他指出，查理一世強行征收“船稅”將使英國人成為像土耳其人一樣的奴隸，也意味著國王意志成為僅有的法律，即使英國人民并不同意，國王也能恣心所欲地向人民征收重稅。如果英國人民承認國王有征收這種稅收的權(quán)力，國王就可僅憑自己的判斷來決定征稅頻次和稅負水平，這會使英國人民淪為全世界最可鄙的奴隸?！綡enry Parker， “The Case of Shipmony briefly discoursed，” p.108.】因為那會使“我們陷入全面依賴國王善意的狀態(tài)”，那么我們與最悲慘的奴隸狀態(tài)有何分別？【Henry Parker， “The Case of Shipmony briefly discoursed，” p.109； Michael Mendle， Henry Parker and the English Civil War： The Political Thought of the Public’s “Privado，”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5， pp.32-50， 70-89.】

再次，英國內(nèi)戰(zhàn)與共和國時期，新羅馬自由理論家為推翻專制王權(quán)和建立共和國辯護，其政治實踐和影響達到了極盛。1642年2月，議會下院提議掌管軍隊，查理一世強硬聲稱會使用自己的否決特權(quán)否決一切這類立法。這迫使議會迅速宣布，即使沒有國王同意，它也必須擁有立法權(quán)，因為任何其他方案都會導(dǎo)致國家墮入奴役狀態(tài)。在此緊要關(guān)頭，帕克再次挺身而出。7月，他在《對國王陛下某些近期答復(fù)和陳述的評論》中通過嚴(yán)密論證為議會進行了最重要的辯護。他宣稱，國王運用特權(quán)為自己僭取了一份立法權(quán)，即僅僅通過不同意就能剝奪議會存在的權(quán)力，這種特權(quán)將為國王擁有更廣泛專斷的特權(quán)鋪平道路。如果英國人民允許查理一世成為該事件的唯一的最高裁判者，就是放棄了自己的生命、自由、法律和議會，這意味著將自己賣身為奴。【亨利·帕克：《對國王陛下某些近期答復(fù)和陳述的評論》，康向宇譯，強世功主編：《政治與法律評論》第八輯，北京：法律出版社，2017年，第17—50頁?！颗量岁P(guān)于國王否決權(quán)的觀點成為英國內(nèi)戰(zhàn)的關(guān)鍵性話語。1642年，在所有為議會對抗王權(quán)進行辯護的小冊子中都出現(xiàn)了這種新羅馬論證?！綫uentin Skinner， Visions of Politics， Vol.2： Renaissance Virtues，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2.】正是這些對國王特權(quán)的猛烈攻擊，最終導(dǎo)致了英國內(nèi)戰(zhàn)的爆發(fā)。

英國建立共和國后，新羅馬自由理論更是成為新政府進行自衛(wèi)宣傳的中心內(nèi)容?！綫uentin Skinner， Liberty before Liberalism， pp.13-14.】1649年3月17日，議會頒布了廢除王權(quán)的法令（即《三月法令》），聲稱在君主政體下，人們不可能做自由人，王權(quán)會危害民眾自由，國王權(quán)力與特權(quán)在很多時候只會壓迫、搜刮與奴役臣民。【S. R. Gardiner， ed.， The Constitutional Documents of the Puritan Revolution 1625—1660， pp.384-387.】5月19日，議會頒布法令，正式宣布成立共和國。此后，以約翰·彌爾頓、約翰·霍爾和曼哈芒德·尼德漢姆為代表的官方政治宣傳者將新羅馬自由理論的影響推向極盛。彌爾頓在查理一世被處死后不到半個月，就出版了《國王與官吏的職權(quán)》一書，該書聲稱英國人民擁有處死查理一世的權(quán)力。1649年10月，彌爾頓首次發(fā)表了《偶像破壞者》一書，悉數(shù)陳列查理一世在內(nèi)戰(zhàn)爆發(fā)前后的各種暴君行徑與奴役行為。他審視了查理一世的一系列與憲政相關(guān)的言行，聲稱人們在一切君主制下都無望做自由人，只有在自由政體下才能做自由人?！綫uentin Skinner， Hobbes and Republican Liberty， p.146.】約翰·霍爾同樣是共和國的辯護者和君主制的批判者?！綝avid L. Smith， Constitutional Royalism and the Search for Settlement， c.1640—1649，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4， pp.187-190.】1649年5月，國務(wù)委員會要求霍爾撰文駁斥那些反對共和國的小冊子。1651—1652年，共和國官方報紙《政治信使》的主編尼德漢姆刊發(fā)了一系列文章，向英國人闡述做一個自由國家的公民是怎么樣的。1656年6月，他將已經(jīng)發(fā)表過的評論文章修訂后結(jié)集出版，書名是《一個自由國家的優(yōu)越性》。1656年，詹姆斯·哈林頓也出版了《大洋國》，繼布雷克頓之后對新羅馬自由觀再次進行經(jīng)典闡述。

概言之，17世紀(jì)早期，新羅馬自由理論家在英國的公共辯論中嶄露鋒芒。英國內(nèi)戰(zhàn)爆發(fā)后，新羅馬理論家關(guān)于自由與奴役、國王特權(quán)與公民自由截然對立的觀點廣為流傳。在英國共和國時期，新羅馬自由理論的影響達到鼎盛。

三、新羅馬自由理論遭受的批駁和攻擊

新羅馬自由理論家主張，一個人若欲享有自由，必須確保生活在沒有一切專斷權(quán)力和依附關(guān)系的體制下。這樣，政治體中每個公民的自由就不會僅僅依賴于君主或統(tǒng)治集團的善良意志，人民或人民選舉出來的代表掌握立法權(quán)，每個公民都服從自己制定的法律，避免了陷入奴役狀態(tài)的可能性。【Quentin Skinner， Liberty before Liberalism， p.75.】哈林頓將這種政治體制稱為法治王國而非人治王國，也正是為了這種理想體制，彌爾頓為把查理一世送去審判而辯護和慶祝。約翰·霍爾、弗朗西斯·奧斯本等新羅馬理論家堅決捍衛(wèi)英國共和國，聲稱如果君主享有絕對權(quán)力，臣民只是依賴國王的善良意志才能保有自由和幸福，則臣民已經(jīng)處于專制統(tǒng)治與奴役狀態(tài)中。1653年，克倫威爾強行解散殘缺議會，新羅馬理論家把克倫威爾比作薩魯斯特筆下推翻了羅馬共和國、建立君主制的盧奇烏斯·蘇拉，他們激烈批判克倫威爾的護國公體制。1656年，克倫威爾決定召開新一屆議會，尼德漢姆立即抓住這個機會，批駁護國公體制，重申實行真正的共和制?！綣. G. A. Pocock： The Machiavellian Moment： Florentine Political Thought and the Atlantic Republican Tradition， Princeto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1975， pp.381-384.】

新羅馬自由理論的主要特點是主張自由在于沒有依賴或依附關(guān)系，而非沒有干涉。該理論尤其強調(diào)“自由”會受到“依附”關(guān)系的限制，君主制下的奴役狀態(tài)會產(chǎn)生奴性?！綫uentin Skinner， “Machiavelli on the Maintenance of Liberty，” pp.3-15； Quentin Skinner， “The Idea of Negative Liberty： Philosophical and Historical Perspectives，” pp.193-221.】一切生活在奴役狀態(tài)下的人都可被認為不自由，那么關(guān)鍵問題是什么讓奴隸失去自由？處于奴役狀態(tài)的人，事實上并不必然在實現(xiàn)目標(biāo)時受到干涉和阻礙，唯主人之命是從的奴隸也可能從未受到強迫或干涉。那么奴隸的不自由，究竟從何而來？新羅馬理論家認為，僅憑主人存在、依賴他人專斷意志（arbitrary will）這個事實，就足以讓人喪失自由。進而，自由“并非沒有干涉，而是沒有依賴關(guān)系（no dependence）”。畢竟，只要依賴他人的專斷意志或權(quán)力，就可能遭到有違自身利益的干涉，最終失去自由人的地位，淪為奴隸。換言之，“只要你為他人所支配，就會失去自由”?！纠ネⅰに菇鸺{：《政治價值的系譜》，第71頁?！?/p>

英國內(nèi)戰(zhàn)爆發(fā)前后，新羅馬自由理論廣為傳播，影響達到鼎盛，但同一時期它也受到了一系列批駁和攻擊。首先，受到查理一世、保王派羅伯特·菲爾默和主教約翰·布拉姆霍爾的持續(xù)批駁。1642年6月，查理一世在《答十九條建議》中批判那些視平等、獨立為自由的人是在誤導(dǎo)民眾。1649年，查理一世在赴死之前的演說中，仍然宣稱英國人民的自由并不在于建立共治政府，而在于有政府和法律來保障他們的生命與財產(chǎn)。菲爾默等保王派人士也主張不能依據(jù)是否獨立于他人意志來解釋自由，他們喜歡援引的思想權(quán)威是古羅馬詩人克勞狄安?？藙诘野苍f，一切認為生活在君主政體下就等同于遭受奴役的人，都受到了嚴(yán)重誤導(dǎo)，事實上一個虔誠勤勉的君主會給臣民帶來更多的自由。1648年，菲爾默在著作中引用此語，從歷史角度為英國的絕對君主制作出辯護。【Sir Robert Filmer， Patriarcha and Other Writings， Johann p.Sommerville， ed.，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1， p.69.】1643年，主教布拉姆霍爾也援引克勞狄安，稱一個仁慈的國王可以讓臣民享有更多的自由與安全?！綝avid L. Smith， Constitutional Royalism and the Search for Settlement， c.1640—1649， pp.220-223.】上述絕對君權(quán)的辯護者斷言，如果絕對君主并未強迫臣民為奴，反而能使臣民擁有更多的安全與自由，那么“自由”就必然不能被定義為獨立于他人的意志而生活。

其次，受到以霍布斯為代表的契約論者的最為猛烈的抨擊?！綫uentin Skinner， Liberty before Liberalism， p.97.】霍布斯稱新羅馬理論家受到了古代異教政治家的污染，教導(dǎo)人們反對王權(quán)，傳播關(guān)于“自由”概念的危險認知，在“自由”的表象下形成了煽動叛亂的習(xí)慣，是英國內(nèi)戰(zhàn)的主要挑唆者之一。關(guān)于新羅馬理論家重視的“自由人”這個法律術(shù)語，霍布斯指出“自由人”僅僅指一個未遭受外在的身體障礙，能夠自如實施其能力的人。新羅馬理論家認為若想成為“自由人”，必須免于遭受任何形式的專斷干預(yù)，霍布斯則宣稱只要未遭受事實上的障礙就足以做自由人。1647年，霍布斯《論公民》出版，宣稱那些主張人們在民主政體下享有更大自由的人，實際上受到了下述表象的誤導(dǎo)，即民主政體下，人人都是政府的參與者，因而不臣服于任何人?；舨妓怪赋?，假如人們以為這樣就可以享有更大自由，就是犯了一個驚人錯誤，即把“自由”之名給了事實上是“主權(quán)”的東西。對于新羅馬理論家所倚重的“自由國家”概念，霍布斯指出“自由國家”僅僅是指一個國家不承擔(dān)對其他國家的義務(wù)，故而享有隨意行動的自由。從這種意義上來說，每一個主權(quán)國家都可以被稱為“自由國家”，根本不存在“不自由國家”，所以新羅馬理論家宣稱的“自由國家下公民享有的自由是真正的自由”之說就自然消解了。【Quentin Skinner， Hobbes and Republican Liberty， pp.176-177.】

霍布斯認為，新羅馬理論家在“自由”概念上存在一個特殊謬誤，即自由就是獨立于專斷意志或權(quán)力，君主政體下只能產(chǎn)生奴役。他在《利維坦》和《貝希摩斯》中均指斥了古典時代的歷史著作和政治著作，稱其用“自由”之美名頌揚共和政體，用“暴君制”之惡名詆毀君主政體。為了抨擊新羅馬理論家，霍布斯堅稱“自由人”只意味著免于遭受事實上的外在障礙。新羅馬理論家認為若想成為“自由人”，必須能免于遭受任何形式的專斷干預(yù)，除了某個具體的干預(yù)行為能夠破壞人類自由外，專斷權(quán)力或依附關(guān)系的存在更能從根本上破壞人類自由。與之相對，霍布斯認為如果人們在事實上擁有公民權(quán)利與自由，就可被稱為“自由人”，專斷權(quán)力和依附關(guān)系并不會削弱公民自由，自由只能被明顯的干預(yù)行為削弱，所以無論君主政體還是民主政體，自由并無差異?！綯homas Hobbes， Leviathan， Revised Student Edition， Richard Tuck， ed.，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6， p.149.】霍布斯正因為對“自由人”定義做出了新解釋，而成為現(xiàn)代自由理論發(fā)展史上的一座豐碑。盡管霍布斯戳中了新羅馬理論家的思想漏洞，但新羅馬理論家并未嚴(yán)肅認真地進行反駁，只是輕蔑地回擊了他。例如，1656年，詹姆斯·哈林頓出版了《大洋國》一書，批評霍布斯對古希臘、古羅馬作家過于怠慢，卻未能證明自己的信條就是真理?！居嘘P(guān)哈林頓對霍布斯的批評，參見Jon Parkin， Taming the Leviathan： The Reception of the Political and Religious Ideas of Thomas Hobbes in England 1640—1700，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7， pp.177-185. 有關(guān)霍布斯出版《利維坦》后，新羅馬理論家對自由問題的討論，參見Jonathan Scott， Commonwealth Principles： Republican Writing of the English Revolution，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4， pp.151-169.】

再次，受到亨利·西杰威克（Henry Sidgwick）等古典自由主義者的批判。新羅馬理論家強調(diào)培養(yǎng)公民的德行，提倡把個人自由觀念和無私的公共服務(wù)觀念相結(jié)合，公民應(yīng)該承擔(dān)積極的義務(wù)，以維持自由政體。他們認為，只有當(dāng)公民培養(yǎng)出勇氣、果決和審慎等關(guān)鍵性品質(zhì)或美德，才能建立一個自由的政治共同體?！綫uentin Skinner， “The Paradoxes of Political Liberty，” Sterling M. McMurrin， ed.， The Tanner Lectures on Human Value， Vol.VII， Salt Lake City： University of Utah Press， 1986， pp.246-247.】哈林頓等人尤其認為在建立和治理國家上存在著一種紳士的美德，即勇敢堅強、正直誠實和胸懷坦蕩，這與他們批判的宮廷謀士奉承獻媚、缺乏正氣、卑劣可憎的品性截然不同。然而，隨著英國工商業(yè)資產(chǎn)階級的崛起，他們逐漸進入議會、成為政客，這些新形勢使得新羅馬理論家描述的紳士美德逐漸與新興的文雅的商業(yè)社會脫節(jié)，被認為是過時的、可笑的；進而使支持新羅馬自由理論的社會假設(shè)逐漸變得不合時宜，甚至荒謬。18世紀(jì)，新羅馬自由理論受到了威廉·佩利（William Paley）與威廉·布萊克斯通（William Blackstone）等人的批駁。19世紀(jì)，新羅馬理論不僅受到杰里米·邊沁（Jeremy Bentham）與約翰·奧斯?。↗ohn Austin）等法學(xué)派的批判，而且被古典自由主義的集大成者亨利·西杰威克斷言，其理論基礎(chǔ)含有無可置疑的錯誤。因為個人自由是指公民行動時缺少一種外在的阻礙，這種阻礙或是物理意義上的強制或是一種強制性的威脅，使公民懼怕痛苦的結(jié)果而避免行動。而新羅馬理論的核心是公民自由只有在自由國家內(nèi)才可能實現(xiàn)，這完全混淆了“自由”的概念，事實上公民自由與政府體制并不必然相關(guān)，即使建立了代議制政府，個人自由受到的阻礙未必就比君主制少?！綫uentin Skinner， Liberty before Liberalism， pp.98-99.】

1658年，克倫威爾逝世，英國再次開始政治動蕩期，復(fù)辟君主制的思想凸顯，新羅馬自由理論漸趨衰落。1660年，約翰·彌爾頓出版《建立一個自由共和國的簡易之途》時，英國已準(zhǔn)備迎接查理二世繼任英國國王了，彌爾頓、尼德漢姆、奧斯本等共和派人士的政治期望很快破滅。1681年，亨利·尼維爾（Henry Neville）第一次發(fā)表了《柏拉圖的再生》。1694年，西德尼的《論政府》發(fā)表。西德尼開篇就使用新羅馬式分析，重申“自由”僅僅存在于不依賴他人意志的獨立狀態(tài)中，只有奴隸才服從主人的意志和不能保障自己的生命與財產(chǎn)安全。他強烈反對以下觀點：那些除了依靠國王隨性賜予的恩典外，不再擁有任何其他權(quán)利的人或民族竟然不是奴隸。【Quentin Skinner， “States and The Freedom of Citizens，” p.17.】總體上，這些著作都批判當(dāng)時英國卷土重來的專制主義傾向，重新復(fù)興新羅馬自由理論，強調(diào)依附于專斷權(quán)力會限制人們的自由，但這已是新羅馬理論家最后發(fā)出的思想?yún)群?，“自由公民”和“自由國家”觀念失去了信徒?！綣. G. A. Pocock， Virtue， Commerce， and History： Essays on Political Thought and History， Chiefly in the Eighteenth Century，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85， pp.253-310.】此后，霍布斯等人的契約論思想逐漸占據(jù)主流，個人權(quán)利觀念盛行，自由主義觀點獲得一枝獨秀且長盛不衰的地位，幾乎不再有人以新羅馬自由理論家的論證方式思考社會自由。

盡管如此，新羅馬自由理論在一定程度上還是形成了一項不容忽視的思想傳統(tǒng)?！纠ネⅰに菇鸺{：《政治價值的系譜》，第73頁?！拷缙陔S著殖民活動和歐洲帝國的興起，一切受帝國權(quán)力支配的殖民地居民，都處于奴役狀態(tài)中，1776年北美殖民地對抗英國時正是如此主張，要求獨立于英國國王的專斷意志，脫離依賴關(guān)系。理查德·普萊斯（Richard Price）和托馬斯·潘恩是為美國獨立戰(zhàn)爭做意識形態(tài)辯護的主要理論家。理查德·普萊斯等聯(lián)邦黨人將新羅馬自由理論作為捍衛(wèi)北美殖民地權(quán)利、反對英國國王統(tǒng)治的思想武器?！綫uentin Skinner， Liberty before Liberalism， pp.12-13.】19世紀(jì)，馬克思研究過《學(xué)說匯纂》，接受過羅馬法訓(xùn)練，他曾論述過那些只擁有勞動力可供在市場上出賣的人，這會讓他們成為奴隸，即“工資奴隸”。馬克思提出“工資奴隸”的概念表明他受到了新羅馬自由理論的影響，這對馬克思的思想發(fā)展非常重要?！纠ネⅰに菇鸺{：《國家與自由：斯金納訪華講演錄》，第137—138頁。】

總之，新羅馬自由理論是17世紀(jì)英國政治思想史上一個特殊形態(tài)的自由觀念。光榮革命后，盡管新羅馬自由理論的影響很快式微，但其留下的思想遺產(chǎn)延續(xù)至今，形成了一個讓人思考自由與奴役、專斷權(quán)力與依附關(guān)系的思想傳統(tǒng)。

結(jié) 語

本質(zhì)上，新羅馬自由理論是17世紀(jì)英國內(nèi)戰(zhàn)時期出現(xiàn)的一種激進的共和主義思想，它是當(dāng)時革命局勢和思想論辯的重要組成部分，絕不只是一種置身時政之外的純粹的心智活動?；舨妓箤π铝_馬自由理論的攻擊是一個里程碑式的事件。最后，霍布斯的古典自由思想占據(jù)了上風(fēng)，影響至今。然而，盡管我們可以說霍布斯贏得了這場戰(zhàn)斗，但他是否贏得了17世紀(jì)英國內(nèi)戰(zhàn)時期的這場思想論辯，仍是一個值得反思追問的問題?！綫uentin Skinner， Hobbes and Republican Liberty， p.216.】

英國著名思想史家梅爾茨曾說，不同時代的思想承繼會沉淀在變化了的語言與文體中，思想憑借著改變了的詞語與話語方式從一代人傳遞到另一代人，只要把詞語放在具體語境中考察，就可以發(fā)現(xiàn)詞語包含意義的變化?！炯s翰·西奧多·梅爾茨：《十九世紀(jì)歐洲思想史》，周昌忠譯，北京：商務(wù)印書館，1999年，第19頁?！克枷胧芳业娜蝿?wù)是像考古學(xué)家一樣發(fā)掘出那些被歷史埋沒的思想瑰寶，仔細分辨出細微差異。新羅馬自由理論是近代早期英國對政治自由的一種獨特解釋，從歷史和政治雙重視角考察探究其興衰歷程和緣由，既可以為闡釋英國內(nèi)戰(zhàn)進程提供新的思想史維度，也可以讓我們重思當(dāng)代英國新自由主義的“自由”概念在近代早期怎樣被定義，被用于表達什么樣的目的。新羅馬自由理論引發(fā)了當(dāng)代政治理論家對古典共和主義的大量討論，共和主義者們盡管都贊同新羅馬自由觀是一種特殊類型的消極自由，但對新羅馬自由的確切內(nèi)容到底是什么仍然聚訟紛紜。然而，自由觀是新羅馬理論的核心議題，比其提出的道德政治理論和模糊論及的共和主義思想遠為重要。

2017年4月，斯金納在北京大學(xué)演講時指出，“新羅馬自由觀在近二十年的英語政治哲學(xué)界得到了復(fù)興”，新羅馬自由理論也延續(xù)到了當(dāng)代，這是關(guān)于“自由”概念的譜系。【昆廷·斯金納：《國家與自由：斯金納訪華講演錄》，第136—139頁?！慨?dāng)代英語政治哲學(xué)界普遍認為“自由”就是免于干涉，斯金納通過考察新羅馬自由理論向人們表明，我們沒有理由宣稱“這個概念最終就是這樣”。長期以來以享有自由為傲的英國人目前正面臨著諸多困境，各種社會危機凸顯。在英國當(dāng)前的危機和語境下，“我們完全有必要重新考慮新羅馬觀點——依附是對自由的一種侵犯——的價值”?！綫uentin Skinner， “States and The Freedom of Citizens，”pp.24-25.】

（責(zé)任編輯：馮 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