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夢蝶
摘? ? 要: 悼亡文學一直是中國文學中獨特而重要的存在,其文體可細分為悼亡詩詞、墓志銘、誄辭、吊文、祭文等,明末清初又出現(xiàn)“憶語體”新型悼亡散文。悼亡文章的藝術表現(xiàn)形式與感情抒發(fā)方式有共同之處,也有別具一格的魅力與蘊含其中的“無?!庇^。
關鍵詞: 悼亡文章? ? 表達形式? ? 生命意識
悼亡文學受“靈魂不死”觀念的影響,脫胎于古代祭祀喪葬時所念的咒語,后發(fā)展為生者哀悼亡者的一種文體形式。悼亡主題最早以詩的形式呈現(xiàn)①(145-148),后西晉潘岳的悼亡詩賦標志著悼亡文學的興起。而悼亡文的發(fā)展則可以漢武帝的《李夫人賦》為首,后又有以韓愈《祭十二郎文》、袁枚《祭妹文》為代表的祭文出現(xiàn),墓志銘盛行于隋唐。到明末清初又形成了以冒襄《影梅庵憶語》為代表的在藝術手法上表現(xiàn)更生動的憶語體散文。中國古代悼亡文章可歸納其恒常的藝術表現(xiàn)形式與感情抒發(fā)方式,又蘊含別具一格的魅力與“無常”生命觀。
一、恒常的藝術表達
感情的抒發(fā)從來不能憑空出現(xiàn),必須借助某些實體。悼亡文學的核心是傳遞“物是人非”的傷逝情感。然而這不變的“物”在已經(jīng)歷生死離別的“人”看來,早已不再是簡單的“物”。這種“物”落實在文章中便可成為意象。悼亡文章不同于悼亡詩詞常用自然意象寄托感情,如見月下孤影思昔日伴侶,喝酒之時念共飲之友;見葛蔓、荒草、落葉、梧桐覺周身蕭瑟,悲情涌來,聞鴛鴦、杜鵑、孤雁、寒鴉感自己形單影只,落寞孤獨,這些意象在悼亡賦中雖可窺見一二,如“燈熒熒兮如故,帷飄飄兮若存”②(123-128)。由于悼亡賦的發(fā)展,悼亡文章走向華美空洞,流于形式,到韓愈《祭十二郎文》才有了顯著的質的轉變。要追敘骨肉真情,要表達心中巨慟,必然不會空寫意象純粹抒情,必定會有真實事件的敘述?!皯浾Z體”悼亡散文兼具悼亡詩賦對意象的運用與祭文對真事真情的強調(diào)。如此,文中所存的意象,必是與逝者有關的事物,普遍如床衾枕帳,都可讓生者睹物思人,陷入回憶。正是因為這些在封閉空間中的物品具有隱私性,更能凸顯生者與逝者的親密關系。對于生者來說,與逝者有關的特殊事物更讓人唏噓,由于一方的離去,生者轉而向其尋求慰藉。歸有光于妻子去世時親手植的枇杷樹③,燕歸巢時蔣坦再一次見到妻子所筑的燕巢④(164),沈復與陳蕓娘共同悉心照顧芳氣襲人的蘭花⑤(15-17),無一不被安放在生者內(nèi)心最柔軟的角落。這些事物既可以是生者與逝者曾經(jīng)開心幸福的見證者,更可以成為夢境中溝通二人心魂的引路人。倘若生者有夢,于夢境中得以再見逝者,那場景或是“小軒窗,正梳妝”,或是佳人在枇杷樹下嫣然一笑;或是妻子侍弄燕巢時驀然回首;或是蘭花映襯下,陳蕓娘的面容越發(fā)清晰動人……
此外,悼亡文章也有一貫的寫作范式。對于哀祭文,古來就有很多寫作要求見于《文賦》⑥(6-8)《文心雕龍》⑦(52-55),總的來說要有強烈的抒情色彩和悲痛沉重的感情基調(diào)等。但悼亡文章以賦起家,過度強調(diào)形式使之后來發(fā)展成一種注重形式的空洞表達,直至韓愈的《祭十二郎》將真誠的情感表達提到了重要位置,將流于表面的歌功頌德發(fā)展到追敘真情,將四字韻文或駢文的傳統(tǒng)格局轉變?yōu)殚L短不拘的散體。語言更是至情至深,大膽開創(chuàng)性地運用第一、第二人稱,凸顯呼告效果,這一點深刻影響了后世的祭文如李商隱《祭小侄女寄寄文》、袁枚《祭妹文》等。還有一點則是于瑣碎中見真情。韓愈在文中回憶了兄嫂的撫養(yǎng),與十二郎生活的場景⑨(19);而袁枚的《祭妹文》更是寫了“予捉蟋蟀,汝奮臂出其間;歲寒蟲僵,同臨其穴”這一件小事,兩篇文章中第二人稱更是強化了逝者在世的形象,娓娓道來間如逝者在側旁聽。“兒寒乎?欲食乎?”《項脊軒志》寥寥平常六字,讓一位具有普遍意義的慈母形象躍然紙上,讀至此處,何人不會憶起自己的母親?何人不會為此動情?憶語體散文,“憶”即點明了作品的內(nèi)容在于追思過往的人事,具有回憶錄的性質,必然會詳盡描述昔日點滴,加之受“小品文”與性靈說影響,融真、情、趣于一體。既有《影梅庵憶語》中“紀茗香花月”“紀飲食”這樣有士大夫雅趣的片段,又有《浮生六記》中與制作“雙鮮醬”有關的“狗糞”之言。
二、恒常的感情抒發(fā)
悼亡,即追憶逝者,所以悼亡文章的主題也是“傷逝”。這種“傷逝”的感情,隨著時間的推移又可大致分為四階段。
一是直接巨大的悲慟,這也是祭文所突出的,結尾寫:“嗚呼哀哉,尚饗!”或者以“伏惟尚饗”結尾,祭文常反復運用第一、第二人稱,充滿大量直接的呼告,包含著大量語氣詞,當然這與祭文的寫作格式、應用場景密切有關。但這也的確說明作者實在情難自抑,此時的生者已經(jīng)拋開中國傳統(tǒng)文人所遵循的“哀而不傷”的禮教原則,直接放任自己的情感流露而不加以任何約束。可以說,這是人性的回歸。面對突如其來的永不相見的生離死別,常人都是哀慟無比、難以接受的,生者不再扮演官員、文人的社會角色,而是回歸自身,通過文字向與自身血脈相通或情意相投的逝者傾注自己無處發(fā)泄的感情。
然而面對天人永隔,上至帝王也無可奈何,于是生者只能調(diào)整自己的心態(tài)。人的感情也不可能永遠保持高強度的緊繃狀態(tài)。隨著時間的推移、注意的轉移,這種巨大的悲痛則演化成了一種持續(xù)低迷徘徊的觸景傷情、睹物思人的感情?!拔敉抠饨癞愂溃瑧浥f歡兮增新悲?!雹幔?23-128)想起昔日的歡樂,反觀今日的悲涼;回憶昔日的相聚,感傷今日的孤獨;然而花依舊開,月依然明,世界若并不為“我”的悲哀而悲哀,“我”便難過似乎世界只有“我”陷于這種永恒的寂寞凄苦。“今年燕子復來,故巢猶在,繞屋呢喃,殆猶憶去年護雛人耶?”④(164)這不解風情的燕子,不知故人已去,為何又來挑撥心弦,翻起塵夢;可倘若這景隨了我心意,“西風獨自涼,黃葉閉疏窗”⑩(82),“我”卻并不為此得到些許安慰,難過反隨著這景更添一分。所以對于生者,樂景哀景都透盡哀婉凄涼。
景物不能給生者以安慰,生者便轉向其他地方追尋,終于在夢中找到了一絲慰藉。這便是第三種感情——夢中相尋,魂魄相接?!凹扔瞿抠鉄o兆,曾寤寐兮弗夢”⑨(123-128)。潘岳在《哀永逝文》中就已提及夢的作用,《祭十二郎文》中也有“死而魂不與吾夢相接”的自責,可見人們認為在夢中相見同樣寄托著亡者對生者的思念,于是人們一直渴望能夠與逝者夢中相逢。夢中的相逢讓人欣喜萬分,朝思暮想的場景終于實現(xiàn),亦幻亦真中,生者能夠再一次看到逝者,本以為會驚喜萬分、互訴衷腸,“忽忽前塵,如夢如醉,質之秋芙,亦憶一二否?”③曾經(jīng)的美好、別后的苦楚,生者本欲在夢中與逝者細細訴說。然而在四目相對時,兩人卻“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11}(103),因為太多太沉重的感情一時間竟不知如何開口。只恨不能永久入夢不再醒來,短暫而虛無的相逢帶來的更是醒后徹骨的寂寞凄涼。夢前,夢中,夢后,虛虛實實中,感情得到抒發(fā)。
反反復復的觸景生情、夢中相尋,多年之后生者將面臨死亡,或許二人早已在現(xiàn)實里或夢中許下堅定的誓言:在天愿作比翼鳥,在地愿為連理枝{12}(105)。這便是最終的寄托,尋求來世或者永世再做伉儷。冒襄寫到董小宛彌留之際“獨留跳脫不去手,以余勒書放”{13}(25-35)。正是因為冒襄曾刻了“比翼”“連理”于其上。沈復曾對陳蕓娘說:“來世卿當為男,我為女子相從?!雹荩?)蔣坦亦許下這樣的約定:“數(shù)年而后,當與秋芙結廬華塢河渚間,夕梵晨鐘,懺除慧業(yè)?;ㄩ_之日,當并見彌陀,聽無生之法。即或再墮人天,亦愿世世永為夫婦。明日為如來潘涅槃日,當持此誓,證明佛前?!雹埽?78)這些誓言既給了生者活下去的動力,又讓生者在面臨死亡時多了一份平靜。
三、無常之別具一格
悼亡文章中的獨特性體現(xiàn)在很多方面。首先在題材上,祭文直接抒發(fā)強烈感情,相比之下悼亡賦則鋪采摛文,墓志銘更傳統(tǒng)嚴謹,憶語體悼亡散文自然清新等。悼念的對象,可以是妻子親人、好友賢士。寫作方式上大多抒情敘事,也可如李華《吊古戰(zhàn)場文》議論。意象選取相較于其他文學類型則如之前所述,會選擇與亡者有關或者能寄托傷逝感情的獨特意象。
悼亡文章在中國古代文學史上是與眾不同的。中國歷來受儒家思想影響,主張人要節(jié)制約束感情,普遍來說中國人是含蓄的,即使在當今中國,夫妻親人間說出一句簡單的“我愛你”都很難?;蛟S,只有當其中一方溘然長逝,生者的情感便再不能被克制,驚愕、悔恨、悲慟、思念、寂寞、苦悶……眾多被壓抑許久的感情在找到一個缺口后便如山洪暴發(fā),終于在文字中得到了宣泄??梢哉f,悼亡文章是在封建禮教約束下發(fā)出的追求人類本性的獨特表達。相較于悼亡詩詞,悼亡文章(尤其是飽含真情的)的篇幅更長,其所描寫的具體場景更豐富,事件更完整,人物形象更立體,語言更少受限制,不必因追求工整而喪失真情,導致流于形式。
四、無常之生死別離
佛教中“無?!痹甘篱g一切事物都在變異滅壞的過程中,后引申為死。悼亡文章中充斥著對這一觀點的關注?!拔词家詾閼n也。嗚呼!其竟以此而殞其生乎”⑧(19)?韓愈發(fā)出的感慨也是大多數(shù)人的感慨,我們常說“好好的人怎么說沒就沒”?其中包含著對亡者的追憶,對生死無常的無奈悲戚,更暗含著一種對自我生命意識的認識。蘇軾《祭文與可文》中“念有生之歸盡,雖百年其必至”,既為友人哀悼,又是給自己的提醒。韓愈《祭十二郎文》中寫道“吾不可去,汝不肯來,恐旦暮死,而汝抱無涯之戚也”,同樣表達了對自己生命的憂慮。袁枚《祭妹文》中也有“汝死我葬,我死誰埋?”由悼妹念及悼己的擔憂。“人生百年,夢寐居半,愁病居半,襁褓垂老之日又居半,所僅存者,十之一二耳,況我輩蒲柳之質,猶未必百年者乎”④(110)。蔣坦在妻子離世后再憶起此番言語,心中必有更多切身感慨。沈復亦勸世間夫妻不可過于情篤⑤(30),即所謂情深不壽,暗含其對生命的洞察思考。這些情緒用元稹直接提出的“閑坐悲君亦自悲”{12}(264)自悲心緒概括最合適。正是因為生死的難以預測,才讓生者在追憶逝者的同時,也讓生者開始審視當下自我的處境。于是,生者對死亡有了更深刻的理解,同時對自己的生命更加珍惜。這正是悼亡文章對讀者的終極意義。
注釋:
①齊清仙.《詩經(jīng)·唐風·葛生》賞析——兼及悼亡詩的討論[J].名作欣賞,2019(24).
②任明.潘岳婚姻與《悼亡賦》的真?zhèn)螁栴}——兼談潘岳后期幾部作品的寫作順序[J].甘肅理論學刊,2019(01).
③周岳.《項脊軒志》之情感探微[J].現(xiàn)代語文(教學研究版),2007(02).
④[清]蔣坦.秋燈瑣憶[M].朱隱山,譯注.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19.
⑤[清]沈復.浮生六記[M].北京:中華書局,2018.
⑥李道海.《文賦》辨析兼談陸機的文章觀[J].應用寫作,2017(04).
⑦王路.《文心雕龍》文體論的時代性[J].淮海工學院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19,17(06).
⑧陳紅蓮.《祭十二郎文》悲情意蘊解讀[J].學語文,2010(04).
⑨任明.潘岳婚姻與《悼亡賦》的真?zhèn)螁栴}——兼談潘岳后期幾部作品的寫作順序[J].甘肅理論學刊,2019(01).
⑩龍榆生,編選.近三百年名家詞選[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
{11}龍榆生,編選.唐宋名家詞選[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
{12}[清]蘅塘退士,編.唐詩三百首[M].北京:中華書局,2009.
{13}趙園.關于冒襄的《影梅庵憶語》[J].書城,2012(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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