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淑雨　馮鐵山

摘 要：受普通話的影響，寧波方言中“鬧熱”一詞不僅帶有普通話“熱鬧”的語義內(nèi)涵和類似的使用語境，而且隨著現(xiàn)代漢語組合形式的變化以及語境的變化，還保留了獨特的方言韻味。對“鬧熱”作話語分析，既能夠把握詞語的內(nèi)涵，又能夠把握其言語行為，從而獲得有效的交際價值。

關鍵詞：鬧熱 話語分析 言語行為

中國是一個擁有幾千年歷史的文明古國，在這悠久的歷史長河里孕育著深厚的農(nóng)業(yè)文化。在傳統(tǒng)男耕女織的農(nóng)業(yè)社會中，人們經(jīng)久不變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并逐漸養(yǎng)成了喜“鬧”不喜“靜”的民族文化。逢年過節(jié)，親朋好友總要聚在一起“熱鬧熱鬧”，家有喜事，也必定呼朋喚友前來慶賀。普通話中的“熱鬧”即沿用了此意，但在寧波方言中，受地域文化的影響，寧波人創(chuàng)造性地用“鬧熱”形容場面氣氛的活躍，在不同的語境下還可表示別樣的話語內(nèi)涵，保留了獨特的方言韻味。因此，有必要通過話語分析理論，對“鬧熱”一詞進行話語分析，把握其言語行為，以厘清其語義，獲得有效的交際價值。

一、“鬧熱”的現(xiàn)代漢語組合

維特根斯坦說：“一個詞的意義就是它在語言中的使用?！雹俨煌恼Z言組織形式暗含著不同的內(nèi)隱含義，造成微小差異的語義理解。普通話“熱鬧”前加“非常”“很”或“有些”等表示程度的副詞時往往能傳達出超乎尋常的“熱鬧”或僅表示氣氛熱烈；加否定詞“不”則表示冷清或安靜。寧波方言中的“鬧熱”也有其自身的話語組合模式，借此傳達出迥異的語義內(nèi)涵，構建其情景。例如：

1.“鬧熱”不加修飾詞，單由“鬧”和“熱”自由組合，“鬧熱鬧熱”“鬧鬧熱熱”。這里的“鬧熱”用法和“熱鬧”類似。

（1）噶啦屋里造房子子賊，阿拉一到鬧熱鬧熱。（他們家里蓋新房了，我們?nèi)悳悷狒[。）

（2）一個人多少冷清，鬧熱鬧熱多少好。（一個人很冷清，要是有人來說說話，熱鬧一點多好啊。）

（3）就曉得鬧熱鬧熱，鬧熱好賊啥寧收奏啦。（就知道熱鬧，熱鬧過后家里誰收拾？）

（4）鬧鬧熱熱過大年。（熱熱鬧鬧過大年。）

（5）小寧頂歡喜鬧鬧熱熱賊。（小孩子最喜歡熱熱鬧鬧。）

2.“咋噶”+“鬧熱”根據(jù)具體語境，既可以表示現(xiàn)場熱鬧，也可以表示斥責。一般是說話人對親眼所見（聞）之景表示贊嘆。

（6）那屋里咋嘎鬧熱啦，我啊類相相看。（你們家里真熱鬧啊，我也來看看。）

（7）額頭咋嘎鬧熱啦，儂握類儂河西啦？（那邊好熱鬧啊，你說會在干什么呢？）

（8）乃個小居頭，咋噶鬧熱，窩里儂得噶風。（你們這些小孩子，太吵了，家里弄得那么臟。）

3.“佬佬”+“鬧熱”表示現(xiàn)場的熱鬧景象，不一定是親眼所見（聞）之景。

（9）嘎啦窩今朝廣場高頭佬佬鬧熱，儂曉得伐？（他們說今天廣場上很熱鬧，你知道嗎？）

（10）庭養(yǎng)頭菜場里佬佬鬧熱，有光老大個嗯?。ㄒ淮笄逶绮藞龊軣狒[，有條很大的魚呢?。?/p>

4.“伐忒”+“鬧熱”+“哦”一般表示說話人希望聽話人信服自己的想法，以引起聽話人的共鳴。

（11）噶啦窩里小寧已生了個，伐忒鬧熱哦?。ㄋ麄兗矣稚艘粋€，肯定更熱鬧啦?。?/p>

（12）廣場里要是儂個音樂噴泉，寧更多了，伐忒鬧熱哦！（廣場里要是新增一個音樂噴泉，人就更多了，肯定很熱鬧?。。?/p>

二、“鬧熱”的話語分析

從詞源來看，寧波方言中的“鬧熱”和普通話“熱鬧”雖然在語序上有變化，但構詞的語素都是“鬧”和“熱”。首先，從“鬧”的內(nèi)涵看，據(jù)《說文解字》，“鬧”屬會意字，從市，從門（斗），意為市場上的爭吵。而在《現(xiàn)代漢語規(guī)范字典》中，“鬧”共有7種釋義：①人多而喧嘩?！?。②吵嚷；爭吵。連吵帶～。③攪亂；擾亂。大～天宮。④表現(xiàn)或發(fā)泄。～情緒。⑤發(fā)生（動）?！艘粓龃蟛　＂迲蛩?，耍笑?！?。⑦從事某種活動?！T工。可見，“鬧”的主要含義趨向于：缺乏秩序，場面混亂。其次，從“熱”的內(nèi)涵分析，據(jù)《現(xiàn)代漢語詞典》，“熱”共有8種釋義。①物體內(nèi)部分子不規(guī)則運動放出的一種能。物質(zhì)燃燒產(chǎn)生“熱”。②溫度高?！?。③使熱，加熱?！?。④生病引起高體溫。⑤情意深厚。⑥形容非常羨慕或急切想得到。眼～。⑦受很多人歡迎的?！?。⑧放射性強?！?。從這些釋義來看，“熱”不僅具有形容詞性，也有使動用法，其中心含義則側重于形容場面的盛大熱烈。

話語分析理論認為“通過生產(chǎn)那種為集體所承認并且因而能夠被實現(xiàn)的關于存在的表征，語言生產(chǎn)著存在?！雹谝簿褪钦f，從一定意義上而言，人存在的表現(xiàn)形式?jīng)Q定于話語交流。主體在交流中構建自己的社會身份，在不同情景中明確自己的立場，借此表明自己存在的意義，實現(xiàn)與話語實踐環(huán)境的“相互依賴性”。

“鬧熱”依賴不同的社會情景構建的獨特的語境內(nèi)涵。例如白居易《雪中晏起偶詠所懷兼呈張常侍、韋庶子、皇甫郎中》一詩寫道：“又不見西京浩浩唯紅塵，紅塵鬧熱白云冷，好于冷熱中間安置身?！贝颂帯棒[熱”一詞用來形容“紅塵”世俗流燈異彩，紛紛擾擾，和詩人內(nèi)心的祥和形成對比?！尔[鎞記》第二十出：“【凈】奴奴蒙公主娘娘召請賞花，怎么不多設些鼓樂，吹的吹打的打，做他幾個雜劇劇本，鬧熱一鬧熱，倒是這般靜悄悄的？”“鬧熱一鬧熱”意思為讓場面鬧熱一些，“使鬧熱”。此處的發(fā)話者希望引起接受者的注意以活躍當時的場面。《喻世明言》卷9：“這六個人，只湊得鬧熱，相國那里便看在眼里，留在心里。”“湊得鬧熱”中的“鬧熱”為名詞，意在告訴聽話者“鬧熱”的景象，從而構建“這六個人”的社會身份。

馮鐵山教授認為“語境是交際雙方共享。能在交際雙方之間起作用的語境知識，一定是雙方知識相交后重合的部分，也就是雙方共享的部分。”也就是說，對話要真正發(fā)揮作用，說話者能言說出讓聽話者領會意圖的話語，必須有一個前提——雙方共享一定的語境。在寧波方言語境場中，交際行為者之間共享寧波同一地域文化，也能共享“鬧熱”不同于普通話的語境內(nèi)涵。例如：

（13）媽媽：作業(yè)做好米？（作業(yè)做好了沒有？）

兒子：么勒。（沒有。）

媽媽：房干里嘎鬧熱啦！先做作業(yè)?。ǚ块g里怎么那么煩?。∠茸鲎鳂I(yè)?。?/p>

（14）媽媽：作業(yè)做好米？（作業(yè)做好了沒有？）

兒子：做好囊賊。（做好了。）

媽媽：房干里嘎鬧熱啦！勒嘎則同學蠻噢。（房間里怎么那么熱鬧！在和同學玩哦。）

在這兩個片段中，“鬧熱”顯然承擔著不同的語義。兩個片段都是母親和兒子對同一情景——兒子是否完成作業(yè)的對話，都有“熱鬧”義，卻有不同的表達效果。例（13）中媽媽聽見房間里有動靜，猜測孩子作業(yè)可能還沒完成，當?shù)弥獌鹤庸辉跊]有完成作業(yè)的情況下玩耍時，非常生氣。此時寧波方言中的“鬧熱”就發(fā)揮了其地域性特征，帶有訓斥的口吻。兒子接收到由“鬧熱”語音所同時帶來的母親的語氣，以及當時自己的表現(xiàn)，做出推斷：此時母親在用“鬧熱”表示自己的憤怒，立刻知道自己錯了。例（14）中，媽媽知道兒子是在完成作業(yè)后自主安排時間，心中比較滿意。兒子從“在和同學玩哦?！迸袛啻藭r的“鬧熱”僅是母親對當時室內(nèi)情景的形容，并不帶有斥責語氣。

三、“鬧熱”的言語行為

言語行為理論代表奧斯汀認為：“說話就是做事。”任何概念不僅具有描述、表征事物的功能，還可以用來行事。即說話人只要說出了有意義、可被聽話人理解的話，就可以說他實施了某個行為，即言語行為。它關注人們?nèi)绾我匝孕惺乱约霸捳Z所產(chǎn)生的交際效果。從隱性施為句來看，說話人往往借助語氣、語調(diào)、副詞等一些不明確、非特定的語言手段來實施某種行為。奧斯汀的言語行為理論將該語言手段所實施的行為分成三類：言內(nèi)行為，言外行為和言后行為。言內(nèi)行為可以說是一個話輪的表達，言外行為則是通過“說話”這一行為所達到的目的，言后行為指說話帶來的后果，往往指向聽話人一方。根據(jù)言外行為的影響，其被分為五大類：裁決型，行駛型，承諾型，行為型和闡述型。

2013年12月20日，寧波新聞網(wǎng)“民生·城事”欄目刊登了題為《迎新年市民可到鼓樓“里廂（里面）”趕“鬧熱”》一文。正文中：“從歲末到新年，鼓樓沿歷史文化街區(qū)‘交關鬧熱。題中的“鬧熱”為名詞，意為“鬧熱”的場景，正文中的“鬧熱”是形容詞性。記者用寧波方言“鬧熱”替代普通話“熱鬧”，更貼近寧波老百姓的日?？谡Z習慣，從而使寧波老居民產(chǎn)生閱讀新聞的愉悅感，也間接地接受到了記者的言外行為——希望老百姓們也來鼓樓感受“鬧熱”的文化氣息。2014年浙江文明網(wǎng)的專題材料板塊中的《寧波：馬年元宵去哪兒鬧熱活動等您來》中，也采用方言形式引起寧波百姓的注意，文化專屬感和親近感油然而生。

再如前文中提到的媽媽和兒子的對話，在同一個“鬧熱”的話語環(huán)境中——兒子的臥室里。媽媽用不同的語調(diào)表達“房干里嘎鬧熱啦”，例（13）中“嘎鬧熱啦”語調(diào)明顯加重，起到警示作用，傳達出說話人媽媽對聽話人兒子不及時做作業(yè)的不滿和憤怒情緒。兒子在領會媽媽意圖后，便可選擇其認為合理的言外行為——是否服從媽媽的指令。例（14）中的前提是媽媽知道兒子完成作業(yè)，僅通過“鬧熱”對室內(nèi)情景做出恰如其分的描述。

總之，語言就像自然生態(tài)系統(tǒng)一樣維系著各個地域中人們的日常生活，串聯(lián)著共同的地域情感，但由于政治經(jīng)濟活動的需要，信息技術和大眾傳媒的發(fā)展，社會功能大的語言更易于普及。在我國，隨著城市化進程的加快，普通話的普及程度越來越高，方言也逐漸普通話化，方言的詞匯、概念逐步向普通話靠攏。倘若從文化多樣性角度審視，每一種方言都蘊藏著豐富的地域文化精神，每一種精神里面均具有獨特的存在價值，那么，珍視這個價值就是珍視文化的獨特性?！棒[熱”一詞體現(xiàn)了寧波老百姓之間溝通對話的獨特性，對其進行話語分析，了解隱藏在寧波方言中別樣于普通話的獨特內(nèi)涵，更有助于我們獲得有效的交際效果，同時，管中窺豹，以發(fā)掘方言這種非物質(zhì)文化傳承與發(fā)展的價值。

（本文系浙江省語言文字“十二五”科研規(guī)劃課題“基礎教育階段典雅語言訓練機制與實踐研究”批準號[ZY2011A03]的階段成果。）

注釋：

①江怡.維特根斯坦[M].長沙：湖南教育出版社，1999：315.

②施旭編選.語言學基礎文獻選讀[M].杭州：浙江大學出版社，2011：

188.

③[英]奧斯汀著.如何以言行事：1955年哈佛大學威廉·詹姆斯講

座[M].北京：商務印書館，2012：103.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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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俞東明.什么是語用學[M].上海：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2011.

[5]李行健.現(xiàn)代漢語規(guī)范字典[M].北京：語文出版社，1998.

[6]呂叔湘，丁聲樹.現(xiàn)代漢語詞典[M].北京：商務印書館，2012.

（谷淑雨 馮鐵山 浙江寧波 寧波大學教師教育學院 3152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