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業(yè)鐸 劉常飛

摘 要：《詩經(jīng)》表現(xiàn)出鮮明的以人為本的民族文化特色，充滿了濃郁的人情味，帶有親切的生活感，使詩成為描寫世俗生活最好的藝術。它讓人看到周人的內(nèi)心生活世界，那是一個既沒有幻想錯綜的神怪故事，也沒有張皇幽渺的浪漫色彩的平凡人間世界。

關鍵詞：詩經(jīng)；以人為本；文化精神

文學作品豐富的內(nèi)容以人為中心得以表現(xiàn)，應該是世界各民族文學的基本表征?？墒?，在西方文學，尤其是古希臘文學傳統(tǒng)中，人的生活卻往往通過神的主宰來實現(xiàn)。在古希臘人眼中，上帝創(chuàng)造了人，神主掌握著人的命運。因此，人在世間的一切活動，都是一種神意的安排。古希臘文學中最偉大的作品，據(jù)說是盲詩人荷馬創(chuàng)作的史詩《伊利亞特》和《奧德修記》，是以歌詠氏族部落和過去歷史事實為基礎的。古希臘人在公元前12世紀初遠征特洛伊城，和特洛伊人進行了十年戰(zhàn)爭，史詩《伊利亞特》和《奧德修記》所寫的正是這個“英雄時代”的故事。故事反映的是人的歷史，可是《荷馬史詩》中，戰(zhàn)爭的起源卻因為天后赫拉、智慧女神雅典娜、愛與美之神阿芙羅狄蒂三個爭奪那個由專管爭吵的女神厄進而斯丟下的“引起爭執(zhí)的金蘋果”而起。把神看做人的主宰，認為上帝和眾神永遠控制著人類的生活與命運，并且以這種觀念和情感進行藝術創(chuàng)作，是古代西方文學的重要特征。

可是，在中國文化中，卻沒有一個像西方基督教那樣創(chuàng)造了宇宙和人類，而且一直干預并指導人類生活的上帝。中國文化中的天（或上帝）主要指宇宙的自然力量，天對人的主宰只能以一種潛移默化的方式出現(xiàn)，而不是有意志的神發(fā)號施令，人的命運主要由人自己來把握。中國古代文化中也有一種所謂天命的東西，但是這種天命決不是把握在神手中的命運，更不是神的預言或征兆，而只是人自身的善惡之行的必然結果。這種觀念在周人那里已經(jīng)根深蒂固。“天命靡常，惟德是輔”，在周以后的中國人看來，盡管黃帝、顓頊、堯、舜、禹、成湯、周文等傳說中的明君圣王都發(fā)跡于天命的眷顧，但天命眷顧他們的原因卻是因為他們本身的德，也就是靠他們自身的努力獲得的。人的命運，或者是國家的命運靠人自身來爭取，正因為具有這種面對人類自身的理性精神，中國文化才真稱得上是人文文化，中國文學才真正稱得上是人的文學而不是神的文學。

《詩經(jīng)》作為我國古代第一部詩集，表現(xiàn)出鮮明的以人為本的民族文化特色。在《詩經(jīng)》三百零五篇作品中，除了《大雅·生民》和《商頌·玄鳥》這兩首詩在寫到商周祖先降生時略具有神話因素沉積外，其他作品都沒有任何神秘的色彩。在這里我們看不到眾神的足跡，也看不到神對人事的判決和預言。即使在《詩經(jīng)》中保存下來的商代頌詩里，天命所以垂顧商人，如《長發(fā)》詩中所云“何天之休，不竟不絿，不剛不柔。敷政優(yōu)優(yōu)，百祿是遒”，這百樣的好運歸我承受也仍然是商人自己努力的結果。而商的中興則由于天子能禮賢下士和伊尹的幫助，“允也天子，降予卿士。實維阿衡，實左右商王”（《長發(fā)》）?！吨茼灐贰洞笱拧分忻鑼懼苋耸苊谔斓陌l(fā)跡過程，就是自后稷、公劉、古公亶父、王季、文王等圣君不斷努力、進德修業(yè)的過程。如《皇矣》詩中所云“帝作邦作對，自大伯王季。維此王季，因心則友，則友其兄，則篤其慶。載錫之光，受祿無喪，奄有四方”；“比于文王，其德靡悔”，”“不大聲以色，不長夏以革，不識不知，順帝之則”。反之，當宗周面臨崩潰之時，盡管上天垂下了日食、地震等兇象，詩人仍不上戰(zhàn)戰(zhàn)兢兢禱告上天，而照樣認為：“下民之孽，匪降自天。噂沓背憎，職競由人?！保ā缎⊙拧な轮弧罚业呐d亡從人事上尋找最終的原因，并且把它訴諸詩的創(chuàng)作，這是周人以人為本的哲學、政治思想在文學中的最鮮明體現(xiàn)。

以人為本而不是以神為本，這使中國人很早就擺脫了原始社會的巫術宗教觀念，也使詩這種文學體裁很早就從巫術宗教中脫離出來。如果說，在中國的原始詩歌中，像伊耆氏的《蠟辭》乃至甲骨卜辭中的乞雨詞，還帶有鮮明的宗教意味的話，那么到了周代，這種原始宗教神學觀念已經(jīng)被周人的實踐理性精神逐步取代。所以在《詩經(jīng)》中，除了頌詩這種“美盛德之形容，以其成功告于神明”的祭祀歌之外，在占有作品總數(shù)近十分之九的雅詩和風詩中，幾乎很少帶有宗教巫術觀念的詩作。其實，即使是在《周頌》這樣的祭祀詩中，面對冥冥中的上天先祖，周人也并不把自身的一切托付于神，更重要的意義是借此追念先公先王的道德功業(yè)，表達自己要不懈于位，要敬德保民，以求國家長治久安的想法。如《周頌·訪落》一詩，《毛詩序》云“嗣王謀于廟也”。朱熹《詩集傳》曰：“成王既朝于廟，因作此詩，以道延訪群臣之意。言我將謀于始，以循我昭考武王之道?！痹凇吨茼灐ぞ粗芬辉娭校瑒t直寫群臣如何在廟中勸戒嗣王“敬之敬之，天維顯思，命不易哉。無曰高高在上，陟降厥士，日監(jiān)在茲”。這里沒有像奧林帕斯山上的眾神存在的場所，他們也不能相信神能主宰自己的命運并決定自己的生活，在這里，人就是自己生活的主宰，是詩歌的全部內(nèi)容，是情感投射的全部指向。他們是那樣肯定自己，信任自己，盡情地表現(xiàn)著自己，并且以自已的創(chuàng)作實踐，把“文學是人學”這一在西方近代社會才真正提出的永恒命題，早在2500多年前的時代就給予了充分的表現(xiàn)，并且奠定了以人為本而不是以神為本的中國詩歌發(fā)展的民族心理傳統(tǒng)。它使《詩經(jīng)》充滿了濃郁的人情味，使詩成為表達周人宗族倫理情感和鄉(xiāng)土情蘊的最好形式，舉凡是他們的念親、愛國、思舊、懷鄉(xiāng)等各種喜怒哀樂之情，都可以在這里得到最好的表達。它使《詩經(jīng)》帶有親切的生活感，使詩成為描寫世俗生活最好的藝術，舉凡是他們的農(nóng)事、燕饗、戰(zhàn)爭、徭役、戀愛、游觀等各種世俗生活，都成為詩中的主要內(nèi)容。它讓人看到，周人的內(nèi)心生活世界，就是一個既沒有幻想錯綜的神怪故事，也沒有張皇幽渺的浪漫色彩的平凡人間世界?？梢哉f，在世界民族的文學中還沒有哪一個民族的文學像《詩經(jīng)》那樣，早在2500多年之前就對人本身進行這樣的肯定與歌頌，從這一點講，《詩經(jīng)》無愧為凝聚了中華民族人文精神的最偉大的藝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