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意大利籍馬克思主義批評家弗蘭克·莫萊蒂在2000年發(fā)表的《世界文學猜想》中首次提出“距離閱讀”方法論。首先,距離閱讀的緣起與法國年鑒學派的“長時段”歷史觀、“系列歷史”研究范式和定量研究密切相關。其次,新批評的文本細讀與距離閱讀在研究對象(經(jīng)典與非經(jīng)典)、形式觀(審美與力量)和批評方法(闡釋與解釋)三個維度產(chǎn)生分野。最后,莫萊蒂的距離閱讀經(jīng)歷從定量批評到計算批評的升級,從傳統(tǒng)人文到數(shù)字人文的過渡。數(shù)字人文的優(yōu)勢在于海量檔案、精密算法及跨學科合作。然而,數(shù)字人文視域下的“距離閱讀”也有其自身的局限性,體現(xiàn)在主觀體驗與情感因素的缺失,數(shù)據(jù)與圖表的“陷阱”和潛在的“帝國主義”合作政治。
關鍵詞:莫萊蒂;距離閱讀;文本細讀;計算批評;數(shù)字人文
作者簡介:
陳書平,哲學博士,華僑大學外國語學院講師,中山大學博士后,主要研究方向:西方文論、英國文學(E-mail:jasminechen0926@163.com;福建 泉州 362021)。杜志卿,華僑大學外國語學院英語系教授、華僑大學中外文學與翻譯研究中心研究員,主要研究方向:現(xiàn)當代英語小說。
基金項目:廣東省哲學社會科學規(guī)劃青年項目“弗蘭克·莫萊蒂的跨學科理論與實踐研究”(GD21YWW01);華僑大學高層次人才科研啟動項目“弗蘭克·莫萊蒂文學理論研究”(23SKBS002)
中圖分類號:I0-05;G250.7"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6-1398(2024)05-0133-09
弗蘭克·莫萊蒂(Franco Moretti, 1950—)是意大利籍馬克思主義批評家、實證型文論家及左派知識分子。莫萊蒂早年于羅馬大學接受高等教育,之后遠赴美國工作,于2000年和2010年在斯坦福大學分別創(chuàng)建“小說研究中心”(Center for the Study of the Novel)和“文學實驗室”(Stanford Literary Lab)。2016至2019年間,莫萊蒂加盟瑞士洛桑聯(lián)邦高等理工學院數(shù)字人文機構,積極引領國際“數(shù)字人文”的潮流。莫萊蒂在2000年發(fā)表的《世界文學猜想》(“Conjectures on World Literature”,以下簡稱《猜想》)中首次提出“距離閱讀”(distant reading)“Distant reading”又譯作“遠讀”“遠程閱讀”“遠距離閱讀”。本文認為莫萊蒂的“distant reading”既包括“遠距離”的文類和結構研究,也包括“近距離”的技巧、主題和修辭研究,因此選用“距離閱讀”的譯法。。2005年,莫萊蒂出版了《圖表·地圖·樹圖》(Graphs, Maps, Trees,以下簡稱《圖表》)進一步將該方法論與定量研究相結合。2013年,同名論文集《距離閱讀》(Distant Reading)問世,該書獲得了美國“國家圖書評論家獎”。
國外學界對莫萊蒂及其“距離閱讀”的評價“兩極分化”。哈羅德·布魯姆(Harold Bloom)接受《紐約時報》采訪時表示莫萊蒂的“距離閱讀”十分“荒謬”(absurdity)Emily Eakin.Studying literature by the numbers.The New York Times,(2004-01-10)[2023-05-30],https://www.nytimes.com.。約翰·霍博(John Holbo)認為“距離閱讀”是一種執(zhí)著于數(shù)字的“葛萊恩式的實證主義”John Holbo.Graphs, maps, trees, fruits of the MLA.in Reading Graphs, Maps, and Trees: Responses to Franco Moretti.edited by Jonathan Goodwin and John Holbo.Anderson, South Carolina: Parlor Press, 2011, p.4.。蒂莫西·布倫南(Timothy Brennan)在《數(shù)字人文學科的破滅》中將莫萊蒂的“距離閱讀”類比為“野蠻的光學掃描”(brute optical scanning)Timothy Brennan.The digital-humanities bust.The Chronicle of Higher Education, (2017-10-15)[2023-05-30],https://www.chronicle.com. 。然而,褒獎莫萊蒂者稱他為“文學批評的偶像破壞者”(iconoclast of literary criticism)John Sutherland.The ideas interview: Franco Moretti.The Guardian, (2006-01-09)[2023-05-30],https://www.theguardian.com.,具有“惡魔般不可抗拒的魅力”(irresistible magnetism of the diabolical)Elif Batuman.Adventures of a man of science.n+1, (2006-01-06)[2023-5-30] ,https://www.nplusonemag.com.。詹妮弗·舒斯勒(Jennifer Schuessler)在《紐約時報》上提到利用計算機輔助技術的“距離閱讀”已突破了傳統(tǒng)的閱讀模式,一次能夠閱讀數(shù)千個文本。Jennifer Schuessler.Reading by the numbers: When big data meets literature.The New York Times, (2017-10-30)[2023-05-30],https://www.nytimes.com. 2006年,喬納森·古德溫(Jonathan Goodwin)還為莫萊蒂開辟了專門的網(wǎng)絡研討會,并將成果集結出版。毋庸置疑,“距離閱讀”在國外已引起巨大反響。
國內(nèi)有關莫萊蒂的譯介始見于2002年。該年,陳永國翻譯了莫萊蒂的《真理的時刻:現(xiàn)代悲劇地理》。[意]弗蘭克·莫萊蒂:《真理的時刻:現(xiàn)代悲劇地理》,陳永國譯,載馬爾赫恩主編:《當代馬克思主義文學批評》,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2年,第124—135頁。根據(jù)中國知網(wǎng)所收錄的論文,并結合已經(jīng)出版的學術專著、編著、譯作和讀本,可以發(fā)現(xiàn)莫萊蒂在國內(nèi)的傳播歷經(jīng)了三個階段:初始沉寂期(2002—2009年)、快速發(fā)展期(2010—2016年)和波動上升期(2017年至今)。具體而言,2010年以來,詩怡、劉淵和尹星等學者相繼翻譯了莫萊蒂的《世界文學猜想》等系列文章,將莫萊蒂的“世界文學”和“距離閱讀”等概念和思想引介到國內(nèi)。2010年,《中國比較文學》發(fā)表了詩怡翻譯的《對世界文學的猜想》;2011年,《后馬克思主義讀本:文學批評》(人民出版社)收錄了劉淵翻譯的《世界文學猜想》;2013年,《世界文學理論讀本》(北京大學出版社)收錄了尹星翻譯的《世界文學猜想》和《世界文學猜想》(續(xù)篇)。此后,國內(nèi)學者持續(xù)關注莫萊蒂的“距離閱讀”方法論及其引領的“數(shù)字人文”革命。陳曉輝表示莫萊蒂的“距離閱讀”革新了傳統(tǒng)的閱讀對象、閱讀主體和閱讀方法,促成了文學批評的數(shù)字轉向。陳曉輝:《世界文學、距離閱讀與文學批評的數(shù)字人文轉型——弗蘭克·莫萊蒂的文學理論演進邏輯》,《文藝理論研究》2018年第6期,第120—121頁。 陳永國認為莫萊蒂的“距離閱讀”為大數(shù)據(jù)時代的文學研究提供了新的范式,催生了“數(shù)字文學”的誕生。陳永國:《文本的距離:數(shù)字人文發(fā)展中的文學》,《東疆學刊》2021年第3期,第7—8頁。 王寧肯定了以“距離閱讀”為基礎的數(shù)字人文為傳統(tǒng)人文研究者在文獻搜索和分析過程中所帶來的便捷。王寧:《科學技術與人文學術的辯證關系——兼論遠讀與細讀的對立與互補》,《華東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22年第4期,第89頁。 由此可見,莫萊蒂的“距離閱讀”在新歷史語境下已經(jīng)逐漸成為一門“顯學”,因此很有必要對其進行系統(tǒng)研究。
一 “距離閱讀”方法論的緣起與沿革
2000年是莫萊蒂文學批評生涯的分水嶺。該年,莫萊蒂不僅在《新左派評論》(New Left Review)發(fā)表了《猜想》,同時在《現(xiàn)代語言季刊》(Modern Language Quarterly)刊發(fā)了另一篇頗具爭議的文章——《文學的屠宰場》(“The Slaughterhouse of Literature”,以下簡稱《屠宰場》)?!锻涝讏觥氛撌隹履稀さ罓柸绾芜\用偵探小說中的“線索”元素打敗同期的對手,成就了《福爾摩斯》的經(jīng)典性?!恫孪搿窞槲膶W史和世界文學研究提供了跨學科視角和反傳統(tǒng)方法論。這兩篇文章看似主題迥異,但內(nèi)在邏輯是相通,甚至相輔相成的,莫萊蒂試圖通過兩篇文章進行本體論式的叩問:“何為經(jīng)典?如何看待文學史?”緊接著,他從方法論層面給予解答:“距離閱讀”。
莫萊蒂的“距離閱讀”主要受益于法國年鑒學派(Annales School)的“長時段”(longue durée)歷史觀、“系列歷史”(serial history)研究范式和定量研究(quantitative research)。Ruben Hackler, Guido Kirsten.Distant reading, computational criticism, and social critique: An interview with Franco Moretti.Le foucaldien, 2016, (1), pp.1-17. 年鑒學派被彼得·伯克(Peter Burke)譽為“法國歷史大革命”。這場革命的突出貢獻表現(xiàn)在三個方面:(1)用以問題為導向的分析歷史取代傳統(tǒng)的事件敘事;(2)將歷史研究從實證史學所關注的政治、軍事和外交拓寬到地理、經(jīng)濟和社會史;(3)提出要打破史學研究的專業(yè)限制和學術局限,提倡跨學科的研究手段。Peter Burke.The French Historical Revolution: The Annales School, 1929-89.Cambridge: Polity Press, 1990, p.2.
費爾南·布羅代爾(Fernand Braudel)是法國年鑒學派第二代的領軍人物。布羅代爾在其抗鼎之作《菲利浦二世時代的地中海和地中海世界》以及《歷史與社會科學:長時段》中提出劃時代的“三重歷史觀”:短時段的事件史、中時段的循環(huán)史和“長時段”的結構史。Fernand Braudel, Immanuel Wallerstein.History and the social sciences: The longue durée.Review (Fernand Braudel Center), 2009, (2), pp.171-203. 莫萊蒂在《屠宰場》和《猜想》中多次提及布羅代爾,并指出“三重歷史”中的“事件”、“循環(huán)”和“結構”分別對應文學研究中的“文本”、“文類”和“模式”。Franco Moretti.The slaughterhouse of literature.Modern Language Quarterly, 2000, (1), pp.224-225. 受到“長時段”歷史觀的影響,莫萊蒂認為文學研究不應當局限于特定的文本(短時段),更應當關注文類的崛起和衰退的規(guī)律(中時段),從而測繪文學史的發(fā)展模式(長時段)。
莫萊蒂在一次采訪中提到“距離閱讀”是寫作時的“靈光乍現(xiàn)”,原名叫“系列閱讀”(serial reading),主要參考并借鑒了年鑒學派的“系列歷史”概念。Ruben Hackler, Guido Kirsten.Distant reading, computational criticism, and social critique: An interview with Franco Moretti.Le foucaldien, 2016, (1), p.6. 第二代年鑒派學者在勃艮第、普羅旺斯等地對近代法國鄉(xiāng)村進行一系列“區(qū)域歷史”研究,他們利用歷史人口統(tǒng)計學記錄各個區(qū)域在一個世紀甚至更長時間內(nèi)的自然地理環(huán)境、社會人口結構以及經(jīng)濟趨勢的緩慢變遷。目的是通過一系列“微觀的”區(qū)域史勘測法國社會“宏觀的”整體地貌,他們稱這種研究模式為“系列歷史”。Peter Burke.The French Historical Revolution, p.59. 莫萊蒂希望在文學史和世界文學研究中如法炮制法國年鑒學派這種從局部到整體、從具體到抽象的“系列歷史”研究模式。
伊曼紐爾·拉杜里(Emmanuel L.R.Ladurie)曾宣稱:“定量革命已經(jīng)完全改變了法國歷史學家的手藝?!盤eter Burke.The French Historical Revolution, p.59.20世紀50—70年代正值定量研究在法國的巔峰時期,從經(jīng)濟領域的價格史,到社會領域的人口史再到文化領域的心態(tài)史都逐步實現(xiàn)“定量轉向”Peter Burke.The French Historical Revolution, p.53.。為了有效地閱讀和分析“長時段”歷史所產(chǎn)生的海量檔案和跨領域素材,年鑒派學者決定采取有別于傳統(tǒng)實證史學的研究策略,他們將目光鎖定在當時正風靡一時的定量研究。法國年鑒學派的定量史學激發(fā)莫萊蒂正式開啟以“距離閱讀”為方法論的定量文學批評??梢哉f,形式是“距離閱讀”的研究對象,文學史是“距離閱讀”所要解決的問題,定量是“距離閱讀”的運作方式。也可以說,“距離閱讀”的底層邏輯是運用社會科學和自然科學的研究手段以實現(xiàn)文學批評的理性、量化和數(shù)字轉向,從而在認知層面上重估經(jīng)典,重寫文學史。
莫萊蒂的“距離閱讀”方法論經(jīng)歷過兩個階段的發(fā)展,從初期的“定量批評”逐漸過渡到后期的“計算批評”(computational criticism)。莫萊蒂早期的作品《被視作奇跡的符號》(Signs Taken for Wonders, 1983)、《世界之路》(The Way of the World, 1987)和《現(xiàn)代史詩》(The Modern Epic, 1994)仍然停留在細讀的階段。1998年,莫萊蒂在《歐洲小說地圖集》中初嘗定量研究,他用Excel表格制作簡易的統(tǒng)計圖表,甚至手繪地圖。2000年,莫萊蒂提出距離閱讀,正式宣布與傳統(tǒng)批評“分道揚鑣”。2005年出版的《圖表》被視為莫萊蒂的“定量宣言”,他提出將統(tǒng)計學的圖表、地理學的地圖和進化論的樹圖作為距離閱讀研究的三種可視化工具,表明距離閱讀方法論的成熟。2010年,為了突破傳統(tǒng)的“柏拉圖式學院”(Platonic academy)John Sutherland.The ideas interview: Franco Moretti.The Guardian, (2006-01-09)[2023-05-30],https://www.theguardian.com.,莫萊蒂與馬修·約克斯(Matthew Jockers)合作創(chuàng)辦了斯坦福文學實驗室。文學實驗室采取的是一套“流水線式”的研究模式:建立語料庫—提出研究問題—進行數(shù)據(jù)挖掘—調(diào)整變量和算法—得出結果并解釋。此舉標志著“距離閱讀”的“核心”從定量升級為算法,而莫萊蒂的文學批評生涯也從傳統(tǒng)人文邁入數(shù)字人文。
二 “距離閱讀”與文本細讀
莫萊蒂在《猜想》中說到:“如果你想超越經(jīng)典……細讀(close reading)是不可行的,它不是用來做這個的,而是用來做相反的事情。從本質(zhì)上講,這是一種神學練習——非常嚴肅地對待極少的文本——然而我們真正需要的是與魔鬼簽訂一個契約:我們已經(jīng)知道如何閱讀文本,現(xiàn)在讓我們學習如何不閱讀它們。”Franco Moretti.Conjectures on world literature.New Left Review, 2000, (1), p.57.莫萊蒂將文本細讀和“距離閱讀”分別類比為“正統(tǒng)”和“異端”的原因有三個。就研究對象而言,文本細讀專注極少的經(jīng)典,“距離閱讀”則面向大量的非經(jīng)典;就形式觀而言,文本細讀將形式視為審美,“距離閱讀”將形式視為力量;就批評方法而言,文本細讀依賴主觀闡釋,“距離閱讀”側重定量分析。
(一)經(jīng)典與非經(jīng)典
20世紀20—60年代,英國的瑞恰慈(I.A.Richards)、燕卜蓀(William Empson)以及美國的“新批評”(New Criticism)學者積極推崇文本細讀的策略。細讀旨在對特定文本,通常是經(jīng)典詩歌、小說和戲劇的詞藻、句法、意義和形式結構進行深思熟慮的、批判性的分析和闡釋。布魯克斯(Cleanth Brooks)的代表作《精制的甕》(The Well Wrought Urn, 1947)全書重點關注莎士比亞、彌爾頓、蒲柏、濟慈、華茲華斯、葉芝和艾略特等英國文學史上的大詩人和大文豪,是一部典型的“細讀經(jīng)典”。莫萊蒂將這種過度關注經(jīng)典的研究稱為一種“世俗化的神學”(secularized theology)Franco Moretti.The slaughterhouse of literature.Modern Language Quarterly, 2000, (1), p.208.。
作為“魔鬼契約”的“距離閱讀”旨在挑戰(zhàn)細讀背后的經(jīng)典思維和文本中心主義。首先,莫萊蒂主張文學史是一部赤裸裸的經(jīng)典“霸權”史。莫萊蒂在《屠宰場》的開篇列出一份來自1845年德比地區(qū)的科倫貝爾流通圖書館目錄首頁的書單,其中僅有《一千零一夜》等為數(shù)不多的小說流傳至今。莫萊蒂意在說明現(xiàn)存的文學經(jīng)典僅占文學出版史上的0.5%,剩余的99.5% 淪為瑪格麗特·柯恩(Margaret Cohen)所言的“大量未讀之作”(the great unread)Franco Moretti.The slaughterhouse of literature.Modern Language Quarterly, 2000, (1), pp.207-208.部分學者將“the great unread”翻譯為“偉大的未讀”,本文認為“great”指的是數(shù)量上的龐大而非價值上的“偉大”,因此譯作“大量未讀之作”。。莫萊蒂意識到為了打破經(jīng)典“迷思”及其對文學史和文學市場的壟斷,勢必要挖掘被埋葬在文學豐碑之下的“大量未讀之作”。細讀只能為經(jīng)典作品重復加冕,無法還原文學史的“全貌”,因此亟需構思一種反傳統(tǒng)的文學批評手段。其次,莫萊蒂認為文學研究的單位不應當只是文本。文學史和世界文學研究是一個“難題”,企圖通過細讀文本來解決問題猶如堂吉訶德對抗風車般的悲壯。莫萊蒂認為研究的領域越廣與文本的距離也就越大,因為專注文本的視野過于狹隘,其后果往往是“見木不見林”。距離閱讀主張拉開與文本的直接距離,此距離是“一種知識狀態(tài)”,強調(diào)研究對象既包括比文本更大單位的文類和體系(遠距離),也包括比文本更小單位的技巧、主題和修辭(近距離)。Franco Moretti.Conjectures on world literature.New Left Review, 2000, (1), p.57. 如何操作呢?第一個步驟是通過“減少”和“抽象”來錨定研究單位:“你將文本減少到幾個元素,并從敘事流中抽象它們”Franco Moretti.Conjectures on world literature.New Left Review, 2000, (1), p.57.。當研究者“確定了一個分析單位”之后,第二個步驟是“在各種環(huán)境中跟蹤它的變化——直到,在理想情況下,所有的文學史都成為一個相關實驗的長鏈”Franco Moretti.Conjectures on world literature.New Left Review, 2000, (1), pp.61-62.??梢姡R蒂追求的是整體的、聯(lián)系的、系列的文學史,而非由單個文本拼湊而成的文學拼圖。
然而,莫萊蒂無意改變文學經(jīng)典的定義或者提供另一套經(jīng)典的準則,他的目標是通過“距離閱讀”從本質(zhì)上“改變我們看待所有文學史的方式:同時考慮經(jīng)典與非經(jīng)典”Franco Moretti.The slaughterhouse of literature.Modern Language Quarterly, 2000, (1), p.208.。只不過,莫萊蒂并沒有意識到全球化時代存在兩類截然不同的“非經(jīng)典”。第一類是他和瑪格麗特所強調(diào)的“大量未讀之作”,即在“長時段”歷史發(fā)展過程中被文學市場所“屠宰”的犧牲品;第二類則是在西方批評視野中長期被忽視的地方和民族作品,這是受到“西方中心主義”影響的結果。Amir Khadem.Annexing the unread: A close reading of “distant reading”.Neohelicon, 2012, (39), p.418.莫萊蒂未能給予第二類“非經(jīng)典”作品足夠的關注和重視,這也是“距離閱讀”方法論受到詬病之處。
(二)審美與力量
文本細讀和“距離閱讀”在認知層面的分野表現(xiàn)在不同的形式觀,前者將形式視為“審美”(aesthetics),后者將形式視為“力量”(forces)。20世紀的語言學轉向后,新批評成為主導英美文學批評的一場形式主義文學理論運動。英美新批評反對文獻批評、歷史批評、精神分析等“外部”因素研究,主張文學形式的獨特性和審美的自洽性。因此,新批評派所采取的細讀策略宣誓“效忠”文本,強調(diào)意義源于文本也終于文本,批評家通常扮演“法醫(yī)”的角色對文本進行“庖丁解?!笔降姆治龊驮\斷。然而,新批評和文本細讀的局限性較為明顯:(1)細讀剝奪文學作品的歷史語境;(2)細讀忽視詩歌與詩歌之間的影響和聯(lián)系;(3)細讀的研究對象是文本,忽視作者、讀者和社會等因素;(4)細讀重視詩體的肌理,排斥詩體的結構。Northrop Frye.Anatomy of Criticism: Four Essays.Toronto: University of Toronto Press, 2006, p.xlii. 可見,細讀是西方形式主義的產(chǎn)物,是一種關乎語言和形式的內(nèi)部研究。
莫萊蒂則堅持唯物主義和社會形式主義文學觀,他認為歷史和形式是相互作用的產(chǎn)物,不能割裂地看待。早年的莫萊蒂在托多羅夫(T.Todorov)的俄國形式主義和盧卡奇(Georg Lukács)的歷史哲學之間徘徊,他發(fā)現(xiàn)形式主義往往罔顧歷史,而歷史哲學也常常忽視形式,因此莫萊蒂的學術生涯都致力于調(diào)節(jié)文學形式和社會歷史的關系。莫萊蒂在《歐洲小說地圖集》(Atlas of the European Novel)中宣稱文學形式是“社會,修辭以及它們之間互動”Franco Moretti.Atlas of the European Novel, 1800-1900.London: Verso, 1998, p.5.的產(chǎn)物。他在《猜想》中強調(diào)“形式是社會關系的抽象:因此,形式分析本身就是一種權力分析”Franco Moretti.Conjectures on world literature.New Left Review, 2000, (1), p.66.。他在《圖表》中補充,形式是“文學中最深刻的社會方面”Franco Moretti.Graphs, Maps, Trees: Abstract Models for a Literary History.London: Verso, 2005, p.92.。對文本細讀而言,形式即審美,是濟慈的“希臘古甕”或是本雅明的“花瓶”。對莫萊蒂而言,形式關乎歷史和社會,是“一枚硬幣的正反兩面”Franco Moretti.World-systems analysis, evolutionary theory, “weltliteratur”.Review, 2005, (3), p.219.?!熬嚯x閱讀”的宗旨是彌合形式與歷史的裂痕,研究形式如何折射并反作用于社會。
(三)闡釋與解釋
細讀與“距離閱讀”在方法論層面的分野體現(xiàn)在:細讀依賴研究主體的主觀“闡釋”(interpretation),而距離閱讀更側重客觀的量化分析和“解釋”(explanation)。
第一,闡釋制造意義,解釋分析原因。細讀與詮釋學(hermeneutics)的闡釋傳統(tǒng)有著密切的聯(lián)系。Hermeneutics源自希臘語(ε`ρμ' νευω),意思是“了解”。詮釋學關乎意義的形成和理解。詮釋學以闡釋作為研究的本體和目的,即對人類的存在與認知、歷史與語言、藝術與審美經(jīng)驗以及實際生活等基本哲學問題進行闡釋。因此,詮釋學又被稱為“闡釋的哲學”(the philosophy of interpretation)Theodore George.Hermeneutics.The Stanford Encyclopedia of Philosophy.edited by Edward N Zalta, (2020-12-09)[2023-05-30],https://plato.stanford.edu/archives/win2021/entries/hermeneutics.。細讀的客體是經(jīng)典文本,細讀的目的是通過主體(讀者)對于客體(文本)的闡釋賦予形式以意義。而以定量研究為基礎的解釋并不賦予形式以意義,而是揭示形式的誕生、發(fā)展和消亡的規(guī)律,并分析背后的歷史動因和權力關系。
第二,闡釋建基于主體閱讀,解釋服務于機器閱讀。莫萊蒂曾經(jīng)在《猜想》中援引法國年鑒學派第一代學者布洛赫的“口號”作為距離閱讀的研究理念:“多年的分析,一天的綜合”Franco Moretti.Conjectures on world literature.New Left Review, 2000, (1), pp.56-57.?!岸嗄甑姆治觥敝鲝垖Α岸治墨I”進行機器閱讀和量化分析;“一天的綜合”指的是研究主體對閱讀和分析結果的解釋。換言之,細讀提倡“閱讀”文本,而“距離閱讀”則反其道而行,鼓吹“不讀”文本。那么,“距離閱讀”如何在“不讀”文本的基礎上進行分析和解釋呢?在“距離閱讀”中,主客體之間的“距離”有三層含義:研究主體的客體并非文本,而是文類、技巧、修辭和主題等其他單位;研究主體并非直接面對客體(一手文獻),而是大量搜集他人的研究成果(二手文獻);研究主體并非親自閱讀和闡釋客體,而是綜合機器閱讀和人工解釋兩種手段。因此,“距離閱讀”的解釋猶如給機器閱讀的結果附上一段冷靜客觀的“說明”。
闡釋和解釋之間并不存在“孰優(yōu)孰劣”,而是研究視角和研究目標的不同。莫萊蒂早期的研究同樣離不開文本細讀和闡釋,只不過在后期的定量和算法轉向后將目光轉移到更加適配的“距離閱讀”和解釋。詮釋學派普遍認為闡釋和解釋屬于不同的知識范疇,不可等量齊觀。定量陣營則采取更為開放和折衷的觀點,認為闡釋和解釋在研究過程中并不互斥。安德魯·派珀(Andrew Piper)建議“在文本細讀與距離閱讀之間來回切換”Andrew Piper.Novel devotions: Conversional reading, computational modeling, and the modern novel.New Literary History, 2015, (1), pp.67-68.?;粢撂亍だ剩℉oyt Long)和蘇真(Richard Jean So)同樣提倡“一種在人類和機器解讀之間搖擺或轉換的閱讀方法”Hoyt Long, Richard Jean So.Literary pattern recognition: Modernism between close reading and machine learning.Critical Inquiry, 2016, (2), p.267.。
三 數(shù)字人文視域下的“距離閱讀”
數(shù)字人文的獨特癥候在于它結合了傳統(tǒng)人文學科和計算機科學的優(yōu)勢,利用數(shù)字技術和大數(shù)據(jù)分析方法探索人文現(xiàn)象,并通過可視化和開放共享加強研究的交流與合作。數(shù)字人文的出現(xiàn)為傳統(tǒng)人文學科研究帶來了新的機遇和挑戰(zhàn),也為相關領域的發(fā)展開辟了新的方向。具體而言,數(shù)字人文視域下的“距離閱讀”在研究檔案、研究視角和研究模式三個方面具有顯著的優(yōu)勢。
第一,數(shù)字人文視域下的“距離閱讀”大大擴增了研究檔案的數(shù)量和體量。文學實驗面對的并非是單一的文本,而是被數(shù)字化的“超文本”以及能夠被快速檢索的海量文學檔案,實驗過程是運用算法進行數(shù)據(jù)挖掘和重組。莫萊蒂借用了諾姆·喬姆斯基(Noam Chomsky)關于“謎團”(mysteries)和“問題”(problems)的區(qū)分來描述他的研究。他聲稱文學實驗是一個“試錯”過程,他們面對的是大量如“謎團”般的原始資料和數(shù)據(jù),實驗如同祛魅和解惑的“儀式”,將無限的“謎團”轉化為有限的“問題”。Franco Moretti.The end of the beginning: A reply to Christopher Prendergast.New Left Review, 2006, (41), p.75. 就研究對象的性質(zhì)而言,傳統(tǒng)人文與數(shù)字人文并無本質(zhì)區(qū)別,二者的差異在于文學載體與檔案體量的不同。
第二,“距離閱讀”處理檔案所運用的算法為傳統(tǒng)人文研究提供新視角。距離閱讀從“定量分析”過渡到“計算批評”過程中所發(fā)生的質(zhì)的演變在于“算法”(algorithms)的引入。莫萊蒂表示“定量”貫穿他研究的始終,而“計算”則增加了另一個維度,不僅擴增了檔案,還增加了組織數(shù)據(jù)的“算法”。Ruben Hackler, Guido Kirsten.Distant reading, computational criticism, and social critique: An interview with Franco Moretti.Le foucaldien, 2016, (1), p.5. 同樣從事數(shù)字人文工作的史蒂夫·拉姆齊(Steve Ramsay)曾利用算法對莎士比亞戲劇進行分類。他表示數(shù)據(jù)挖掘的大部分結果是正確的,僅有一處機器與人工產(chǎn)生分歧,因為機器分類的結果顯示《奧賽羅》可能是一部喜劇。Matthew Kirschenbaum.Poetry, patterns, and provocation: the Nora Project.in Reading Graphs, Maps, and Trees: Responses to Franco Moretti.edited by Jonathan Goodwin and John Holbo.Anderson, South Carolina: Parlor Press, 2011, p.34. 這個“分歧”引發(fā)學者思考:《奧賽羅》與莎翁的其他悲劇有何不同?莫萊蒂認為“距離閱讀”是將熟悉的文本或資源進行“陌生化”處理,并從中捕捉“罕見”的模式。因此,數(shù)字人文并不是為了解決傳統(tǒng)人文學科“陳詞濫調(diào)”的老問題,而是通過新視角和新算法挖掘新問題。
第三,數(shù)字人文視域下的“距離閱讀”比傳統(tǒng)人文中的文本細讀更倡導跨學科合作。莫萊蒂在《圖表》一書中直言“我決定完全依賴他人的工作”Franco Moretti.Graphs, Maps, Trees: Abstract Models for a Literary History, London: Verso, 2005, p.18.。具體而言,莫萊蒂在研究各國現(xiàn)代小說的興衰史時分別借鑒了15位學者以及100多項他人的研究結果。此外,莫萊蒂主編的五卷本世界性文集《小說》(The Novel)吸引了來自18個國家100多名貢獻者。投稿者不僅有來自民族文學與比較文學系,也有來自社會學、人類學、建筑學、藝術史、國際研究、視覺研究、文化研究和精神分析等專業(yè)。Rachel Serlen.The distant future? Reading Franco Moretti.Literature Compass, 2010, (3), p.218. 莫萊蒂曾表示文本細讀依賴的是個體的主觀闡釋,而數(shù)字人文視域下的距離閱讀是真正意義上的合作,因為數(shù)據(jù)和檔案“在理想情況下是獨立于任何單個研究人員的,因此可以被其他人共享,并以多種方式組合在一起”Franco Moretti.Graphs, Maps, Trees: Abstract Models for a Literary History.London: Verso, 2005, p.5.。數(shù)據(jù)收集者、數(shù)據(jù)庫建立者與數(shù)據(jù)庫用戶在數(shù)字人文的虛擬網(wǎng)絡中締結了“隱形”的合作關系。因此,莫萊蒂在斯坦福大學的研究被稱為一種“依賴于共享信息的巨大烏托邦式知識庫的協(xié)作學術形式”Elif Batuman.Adventures of a man of science.n+1, (2006-01-06)[2023-05-30], https://www.nplusonemag.com.。莫萊蒂的合作邏輯還體現(xiàn)在他熱衷接受采訪、參與網(wǎng)絡研討,回應學者的質(zhì)疑,從而建立一套“對話式的學術模式”Rachel Serlen.The distant future? Reading Franco Moretti.Literature Compass, 2010, (3), p.217.。
由此可見,數(shù)字人文視野下的“距離閱讀”為傳統(tǒng)人文研究提供一種解釋的可能性、一種文學批評的新范式,但依托定量批評和計算批評的“距離閱讀”也有其自身的局限性。
第一,普遍認為“距離閱讀”缺乏主觀體驗與情感因素。距離閱讀方法強調(diào)客觀的機器閱讀、數(shù)據(jù)分析和模式發(fā)現(xiàn),但卻缺乏對主觀性和情感因素的考慮。吳雨平和方漢文質(zhì)疑莫萊蒂“以理性觀念來批評文學藝術的審美現(xiàn)象”吳雨平、方漢文:《“新文學進化論”與世界文學史觀——評美國“重構派”莫萊蒂教授的學說》,《文藝理論研究》2013年第5期,第33頁。 。陳曉輝也認為莫萊蒂作為左派知識分子的立場和態(tài)度在“科學研究”的方式下無法突顯。陳曉輝:《從局地性到整體性——弗蘭克·莫萊蒂文學理論研究》,南京:南京大學博士論文,2014年,第185頁。 當機器取代個體進行閱讀和分析時,得到的是普遍的聯(lián)系性和整體性,人文研究中的主觀體驗、情感表達和個體意義往往難以通過數(shù)字化的方式捕捉和分析。因此,在依賴數(shù)字工具進行研究時,可能會忽略了人文學科中重要的主觀性維度。數(shù)字人文時代的批評家搖身一變成為操縱機器和算法的“程序員”。有趣的是,莫萊蒂在后期的作品《歷史與文學之間的資產(chǎn)階級》(The Bourgeois: Between History and Literature, 2013)一書中放棄了基于語料庫的文學量化批評,而是回歸到早年的馬克思主義社會批評,由此可以窺見莫萊蒂的理論轉換以及多重批判思維。
第二,“距離閱讀”容易陷入數(shù)據(jù)與圖表的“陷阱”。莫萊蒂指出西方主流文學數(shù)據(jù)庫建立在英語語料之上,因此大數(shù)據(jù)資源存在一個“致命”的缺陷,即“西方中心主義”或以英語為中心的“地方主義”(provincialism)Ursula Heise.Comparative literature and computational criticism: A conversation with Franco Moretti.in Futures of Comparative Literature.edited by Ursula Heise.London: Routledge, 2017, p.273.,從而造成數(shù)字人文研究信息的不對等。除了數(shù)據(jù)“陷阱”,圖表“狂歡”是數(shù)字人文的另一弊端。珍妮·戴維森(Jenny Davidson)表示莫萊蒂對文學規(guī)律的歸納和分析才是“主食”,而圖表和數(shù)據(jù)不過是“流行的裝飾”(modish garnish)Jenny Davidson.The next cigarette and a modest garnish.in Reading Graphs, Maps, and Trees: Responses to Franco Moretti.edited by Jonathan Goodwin and John Holbo.Anderson, South Carolina: Parlor Press, 2011, p.91.。但量化的文學批評往往棄本逐末,關注成果的形式而疏于對問題的深入解析。其結果是數(shù)字人文逐漸淪為一場感官的“視覺盛宴”,文學批評成為模式化的“看圖說話”而非追根溯源的思辨過程。不僅如此,莫萊蒂的“距離閱讀”的“前沿性”也遭遇質(zhì)疑和挑戰(zhàn)。諸多學者認為莫萊蒂仍然處于“數(shù)字人文”的“淺水區(qū)”,還未踏入“深水區(qū)”。但漢松:《朝向“數(shù)字人文”的文學批評實踐:進路與反思》,《文化研究》2018年第2期,第216頁。 "此外,莫萊蒂在斯坦福文學實驗室的工作僅限于“描述”和“解釋”,而非“建?!?。趙薇:《數(shù)字時代的“世界文學”研究:從概念模型到計算批評》,《外國文學動態(tài)研究》2020年第3期,第45頁。 相較之下,霍伊特·朗和蘇真的“芝加哥大學文本實驗室”(Chicago Text Lab)在數(shù)字化的道路上走的更遠。趙薇:《從概念模型到計算批評——Franco Moretti之后的世界文學研究》,《西南民族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20年第8期,第182頁。
第三,“距離閱讀”方法論所主導的研究模式隱藏一種新型的合作政治。莫萊蒂的斯坦福文學實驗室自創(chuàng)建以來招收了大批來自不同國家和地區(qū)的研究生,規(guī)模從2人擴大至60多人,迄今為止刊發(fā)了17冊的研究成果。斯坦福大學文學實驗室創(chuàng)辦至今莫萊蒂主持或參與的文學實驗共11項,刊出的小冊子包括《計量形式主義》(2011)、《網(wǎng)絡理論與情節(jié)分析》(2011)、《句子尺度的風格》(2013)、《“操作”或測量在文學理論中的作用》(2013)、《世界銀行報告語言,1946—2012》(2015)、《關于段落,規(guī)模,主題和敘事形式》(2015)、《經(jīng)典/檔案文學場中的大規(guī)模動態(tài)》(2016)、《文學,測量》(2016)、《倫敦情感》(2016)、《模式和解析》(2017)、《托坦坦茲:操作阿比·瓦爾堡的悲情公式》(2017)等。 文學實驗的項目通常需要一個團隊耗費數(shù)年才能完成,而成功的概率只有50%。然而,不論最終收獲鮮花和掌聲或是遭遇失敗和批判,莫萊蒂成為這場數(shù)字人文試驗最大的獲益者。雷·戴維斯(Ray Davis)直言文學實驗室是莫萊蒂個人的“慶典”,他獨自站在聚光燈下享受大眾的“英雄崇拜”Ray Davis.Graphs, maps, trees/sets hamper grasp.in Reading Graphs, Maps, and Trees: Responses to Franco Moretti.edited by Jonathan Goodwin and John Holbo.Anderson, South Carolina: Parlor Press, 2011, pp.26-29.。喬納森·阿拉克(Jonathan Arac)更是將這種合作稱為“隱藏的帝國主義”(covert imperialism)Jonathan Arac.Anglo-globalism?.New Left Review, 2002, (16), p.45.。
結 語
綜上所述,“距離閱讀”是莫萊蒂文論體系的重要范疇,是他文學批評理論和實踐得以有機結合的關鍵性方法論,集中體現(xiàn)了莫萊蒂的歷史唯物觀、社會形式觀和數(shù)字人文觀?!熬嚯x閱讀”的貢獻體現(xiàn)在:挖掘非經(jīng)典,重審文學史;將歷史和社會的維度納入形式研究;將科學主義的思維和方法引進人文研究。然而,數(shù)字人文視域下的“距離閱讀”也有其自身的局限性。為此,本文嘗試提出三點建議。
第一,定量研究與定性研究相結合。為了克服算法的局限性以及數(shù)字人文中主觀體驗和情感因素的缺失,文學批評可以將基于客觀分析的距離閱讀和主觀闡釋的文本細讀進行結合,這種人機配合的方法能夠提高結果的準確性和豐富性。
第二,保證數(shù)據(jù)的多元性和方法的透明性。為了避免陷入“西方中心主義”的數(shù)據(jù)陷阱和偏見,數(shù)字人文研究者可以采用多種語言和文化背景的文本數(shù)據(jù)。此外,建立嚴格、透明的數(shù)據(jù)篩選和分析流程,以確保數(shù)據(jù)集的平衡性和準確性。同時,數(shù)字人文批評家應對數(shù)據(jù)和圖表保持批判性思維,不過度依賴它們。
第三,注重合作的公平性,開放共享成果。為了推動文學研究的多元化和包容性,杜絕合作關系中的“帝國主義”和“殖民主義”,數(shù)字人文研究應注重多元聲音和文化的參與,促進不同學科和背景的平等對話與合作。同時,通過開放和共享研究成果,與公眾進行對話,促進學術界與公眾之間的互動,以此減少“帝國主義”合作政治的潛在影響。
其實,文學研究者面對數(shù)字人文應該保持一種理性的態(tài)度,不過度推崇,也不消極對待,用開放的姿態(tài)接觸并擁抱文學批評的另一種可能性。數(shù)字人文既不是文學研究的“神壇”,也不是人文精神和審美品位在信息技術時代的淪喪。要知道,人與機器絕非是天然的對立面,二者存在廣袤的合作空間和多元的合作模式。
A New Understanding of Moretti’s “Distant Reading”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Digital Humanities
CHEN Shu-ping, DU Zhi-qing
Abstract: Franco Moretti, an Italian Marxist critic, first proposed “distant reading” in his “Conjectures on World Literature” published in 2000. First of all, distant reading is inspired by the French Annales School’s concepts of “l(fā)ongue durée”, “series history” and quantitative research. Secondly, New Criticism’s close reading and Moretti’s distant reading are different in three dimensions: the object of study (classical and non-classical), formal views (aesthetic and force) and critical methods (interpretation and explanation). Finally, Moretti’s distant reading has undergone an upgrade from quantitative criticism to computational criticism as well as the transition from traditional humanities to digital humanities. The advantages of digital humanities lie in its massive archives, sophisticated algorithms and interdisciplinary collaboration. However, it also has limitations: the lack of subjective experience and emotional factors, the “pitfalls” of data and graphs, and the potential “imperialist” cooperative politics.
Keywords: Moretti; distant reading; close reading; computational criticism; digital humanities
【責任編輯:陳雷 汪邦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