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摘要】??巴基斯坦“新民族”的形成與阿富汗難民問題息息相關。隨著阿富汗政局逐漸平穩(wěn),陸續(xù)有難民回歸,但是仍有大量人員不愿意離開巴基斯坦。其主要是因為阿富汗的條件無法完全保證和平生活,以及缺乏經濟機會。阿富汗難民在巴基斯坦生活了二十多年,新一代的阿富汗人在一個全新的環(huán)境中長大,特別是在巴基斯坦出生和長大的孩子,他們認為自己更多的是巴基斯坦社會的一部分。巴基斯坦“新民族”逐漸形成。“新民族”的誕生也引發(fā)了其他許多社會問題,尤其是難民們對阿巴兩國的國家以及民族身份認同等問題??缃缑褡宓纳矸菡J同問題十分敏感,極易引發(fā)跨國安全問題,是對中南亞地區(qū)安全的極大隱患,其唯一可行的解決之道,只能是國際社會各方共同努力,減少難民數量,幫助阿富汗盡快實現戰(zhàn)后重建工作,維護好良性的國內生存環(huán)境,以此來實現難民的遣返,進而在最大程度上實現中南亞地區(qū)的和平與穩(wěn)定。
【關鍵詞】??普什圖人 ?新民族 ?身份認同 ?跨界民族 ?中南亞地區(qū)
【作者簡介】??姜宏毅,上海外國語大學國際關系與公共事務學院博士研究生(上海 ?郵編:201620)
【中圖分類號】?D815.4?????????????【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6-1568-(2023)02-0102-14
【DOI編號】?10.13851/j.cnki.gjzw.202302006
“身份”(identity)概念于20世紀50年代提出,經美國心理學家埃里克·埃里克森(Erik Erikson)而普及。這一概念一經問世,便迅速引發(fā)社會共鳴?,F在,身份概念已成為人類存在于當代世界的必要標簽,而身份上的困惑也會極大影響相關個體甚至群體的生存境遇。隨著經濟全球化程度的加深,對于絕大多數人類個體而言,過去不曾有過的開放選擇變得越來越多;同時,這也意味著世界的流動性增強,或者說變化和破壞越來越頻繁。總體而言,世界的流動性增強仍是利大于弊:在各個國家和地區(qū),一代又一代、數以萬計的人得以離開缺乏選擇機會的村莊和傳統(tǒng)社會,奔向能夠提供選擇機會的地方。?對于許多阿富汗人而言也是如此——他們大多是普什圖族難民,在過去的幾十年間經歷了無數動亂,為了生計和安全而被迫陸續(xù)逃離自己的國家,來到巴基斯坦。雖然阿巴邊界兩側都是普什圖人的聚居區(qū),但是在法理上卻是兩個國家,難民私自穿越邊界線,就意味著其在身份上從阿富汗的合法公民變成巴基斯坦的非法移民。顯然,難民們奔向“提供選擇之地”的決定或許是正確的,但過程必定是痛苦的,此外還會伴生許多次生的難民危機。實際上,不僅是在巴的阿富汗難民,針對移民、難民和公民身份相關政策的爭論是當前整個國際社會中有關身份問題的核心。但是,問題遠不止于此。正如亞當·斯密所言,身份政治之所以根深蒂固,是因為窮人和邊緣化團體“不被他們的同胞看見”。在此之前,也有許多阿富汗普什圖人移民到巴基斯坦,隨即遭遇了不被主流社會接納等諸多問題,最終被迫淪為邊緣群體。在阿巴兩國持續(xù)多年的人口遷移過程中,越來越多的阿富汗人流入巴基斯坦境內,他們中的一些人是合法移民,而更多人則是非法移民和難民。其中,很多阿富汗難民去國日久,有的已經舉家在巴基斯坦定居多年。但是,他們都沒有選擇被遣返,因為故國阿富汗的生存條件讓他們有家難回。這些阿富汗難民身份認同層面上已經開始變化,傾向于認為自己是巴基斯坦人。而這種身份認同上的變化,意味著巴基斯坦出現了一種新的群體,或者說是新的族群(Ethnic Groups),即“新民族”(New Nation)?!靶旅褡濉贝蠖酁閬碜园⒏缓沟钠帐矆D族難民,而這些難民幾乎都來自20世紀阿富汗難民危機以來的三次難民潮。
一、巴基斯坦“新民族”的濫觴
巴基斯坦“新民族”的主體人口是普什圖人。普什圖人主要分布在阿富汗和巴基斯坦。普什圖人是阿富汗的主體民族,也是巴基斯坦的第二大民族。根據阿巴兩國官方公布的數據,阿富汗有普什圖人1?110萬,巴基斯坦則有1?639萬。?雖然普什圖人起源于阿富汗境內,也是阿富汗的主體民族,但是阿富汗的普什圖人的數量反而少于巴基斯坦。造成這一現象的原因有二:一是由于近代以來英國為了英屬印度的利益,強行分離普什圖族群,二是進入現代之后受阿富汗難民危機的影響,大量普什圖難民從阿富汗逃往巴基斯坦。普什圖人的這一人口分布差異現象既體現了普什圖人的跨界民族屬性,也在某種程度上成為巴基斯坦“新民族”形成的先決條件。
(一)三次阿富汗難民潮
阿富汗的難民潮大致有三波,第一波發(fā)生在1979年蘇聯(lián)入侵之后。動蕩的政局引發(fā)阿富汗國內的恐慌情緒,大量阿富汗人外逃。1979—1984年,逃到巴基斯坦的阿富汗人數量達到200萬,?他們大多來自阿富汗農村地區(qū),如今分散生活在巴基斯坦各個地區(qū),主要集中在西北邊境省和俾路支省。直到1989年蘇聯(lián)撤軍,難民危機才稍有緩解,而且此后大約有20余萬名難民返回了阿富汗。?但與此同時,主政阿富汗的納吉布拉政府與國內反對外來勢力干預的政治力量之間的矛盾日益加劇,最終演變?yōu)榧ち业奈溲b斗爭,結果是納吉布拉政府在1992年解體,此后阿富汗政局再次發(fā)生動蕩,并且陷入內戰(zhàn),隨即引發(fā)了第二波難民潮。但是這一次大多數難民來自喀布爾市。至于第三波,則要歸因于塔利班。雖然塔利班的出現終結了阿富汗內戰(zhàn),但是其主政后實施嚴苛的高壓統(tǒng)治,使許多阿富汗人無法忍耐和接受。因此,又有大量人員逃離阿富汗。根據聯(lián)合國難民署(UNHCR)的統(tǒng)計,在這一波難民潮中,超過13萬人離開阿富汗來到了巴基斯坦。
(二)難民遣返難題
在塔利班統(tǒng)治期間,阿富汗的貧困問題不斷加劇,基礎設施遭到嚴重破壞,饑餓人口急劇增加。因此,從塔利班掌權之后,一直到美國發(fā)動阿富汗戰(zhàn)爭前的這一段時間,阿富汗難民的數量持續(xù)增加,而愿意被遣返的難民則屈指可數。關于當時難民遣返的實際情況,聯(lián)合國難民署統(tǒng)計過2003—2007年的數據。2003年有34萬人返回阿富汗,2004年和2005年分別有35萬人和45萬人;隨著遣返工作的展開,聯(lián)合國難民署預計2006年將有40萬人返回阿富汗,然而實際人數只有13.2萬人,遠低于預期;2007年也是如此,當年的預期遣返人數是25萬人,但實際人數只有12萬。?這些數據顯示,阿富汗難民的遣返工作并不順利。難民遣返是一個復雜的過程。它主要是一種政治現象,并且完全取決于目標國的吸引力。對于難民們而言,阿富汗雖然是故土,但是基礎設施匱乏且安全狀況堪憂,就生存環(huán)境而言,足以讓人望而卻步。此外,也沒有來自巴基斯坦的外力因素推動難民返鄉(xiāng)——盡管巴基斯坦的生活條件也并不盡如人意,但是與阿富汗相比仍然極具吸引力,因此有大量難民不愿意離開,遣返難題始終存在。
遣返難題的出現,來自多種因素的共同作用,但本質上還是難民們自主選擇的結果。事實證明,大量的阿富汗難民選擇了留在巴基斯坦。這些難民中的許多人當年還是舉家從阿富汗一同逃亡,經過在巴基斯坦的多年生活,他們在情感上逐漸疏遠阿富汗而更親近巴基斯坦,因此在身份認同上發(fā)生了改變——這些阿富汗難民,就是巴基斯坦的“新民族”。
阿富汗的主體民族是普什圖族,由于普什圖人這一族群在歷史上就曾頻繁遷移,尤其是在橫穿普什圖聚居區(qū)的阿巴兩國邊界線——“杜蘭線”出現之后,普什圖人的跨界行為就變得更加不可控制,其“跨界民族”的屬性也變得愈加明顯。因此,在“普什圖人能夠輕易跨越阿巴邊界”的基本前提下,不難想見,在巴基斯坦的阿富汗難民大多是普什圖人,故而“新民族”的主要構成個體也基本是普什圖人。當然,并非所有在巴的普什圖人都是難民,也并非所有的難民都是“新民族”。實際上,關于普什圖人在巴基斯坦的境遇,學界已經進行過相關研究,并且產生了“中介民族”的表述。
(三)“中介民族”的啟示
所謂“中介民族”,20世紀60年代西方學界就曾有所提及。休伯特·布拉洛克(Hubert?Blalock)認為,中介少數群體或中介少數民族(Middleman Minority)是在主導和從屬群體中發(fā)揮調節(jié)功能的少數群體,通常為被多數群體隔離了的邊緣化種族或族群。?在各個歷史時期,都有相當數量的普什圖人出于各種原因而選擇遷居巴基斯坦,他們在巴基斯坦從事各種工作,并逐漸在各個城市和地區(qū)聚居。隨著時間的推移,在近代,一些普什圖人不僅在巴基斯坦的某些行業(yè)成為主導人群,甚至在俾路支省等地區(qū)的人口數量上形成優(yōu)勢,這些普什圖人就充當了巴基斯坦的“中介民族”。在英文學術文獻中被提及的“中介人少數群體”或“中介人少數民族”,實際上指的就是中介民族。普什圖人在巴基斯坦多民族、多元文化社會中扮演著調解、糅合、聯(lián)絡、融通的角色;而普什圖人之所以能夠成為中介民族,一方面是由于其自身的跨界民族屬性,從而經常游走于巴基斯坦各個城市與地區(qū),另一方面則是由于身為少數民族而被當地主體民族邊緣化,從而被迫成為中介民族。僅從這一點而言,“新民族”在巴基斯坦的處境與中介民族十分相似。那么,“新民族”究竟是一個擁有全新身份的群體,還是隸屬于中介民族的一個分支呢?的確,“新民族”和中介民族有許多相似之處,例如,從主要成員的構成來看,二者的主體成員都是外來的阿富汗人,而且都是普什圖人,甚至很多都是難民。因此,“新民族”也確實很像是中介民族的某一種類型。但是,盡管同為外來的阿富汗普什圖人,“新民族”和中介民族之間亦有差別,其中最大的區(qū)別就是這兩個群體對自身身份的認知:中介民族仍然沒有融入巴基斯坦社會,而“新民族”則主動嘗試接受“巴基斯坦人”的身份。
二、“新民族”的出現:阿富汗難民的巴基斯坦化
在進入現代社會以前,囿于生產力發(fā)展水平的限制,相對而言,各個時代的人類身處的環(huán)境變化并不顯著,且長期趨于穩(wěn)定,因此,人類的許多思維也漸漸形成定式,不同地區(qū)和社會中所謂文化與風俗習慣大多由此沉積下來。隨著時代的進步與生產力的發(fā)展,現代社會往往時刻在變化,而更多的變化會不斷在人們的頭腦中產生新的觀念與想法。因此,當人們生活在一個變化的社會中時,許多原本看似牢不可破的思維與行為模式最終都會迎來改變的那一刻。那些成為“新民族”的普什圖人正是經歷了這種改變。
(一)“新民族”的成型
如果從1979年蘇聯(lián)入侵開始算起,最初一波阿富汗難民在巴基斯坦已經生活了數十年,很難再回到阿富汗。無論情愿與否,他們都要接受巴基斯坦的新環(huán)境。這些難民中的很大一部分都是普什圖人,普什圖人又習慣聚居,所以即使長期定居在巴基斯坦,也能夠保持與在阿富汗時相似的生活環(huán)境,甚至維持普什圖人的文化氛圍。因此,難民們對巴基斯坦并沒有陌生感,特別是在巴基斯坦出生和長大的第二代難民。雖然第二代難民中的大部分人和其父輩一樣,依然沒有取得巴基斯坦公民身份,在法理上仍舊是阿富汗人,但他們卻沒能享有作為阿富汗人的基本權利,特別是婦女和兒童。因此,難民們認為自己在更大程度上是巴基斯坦社會的一部分,這種身份認同直接影響了難民家庭返回阿富汗的意愿。實際上,由身份認同而產生的影響遠不止體現在遣返問題上。從阿富汗背井離鄉(xiāng)開始,到在巴基斯坦生活多年,很多阿富汗難民逐漸產生的對巴基斯坦的身份認同,是他們已經被“巴基斯坦化”(Pakistani)的一個重要佐證,甚至可以說,這些阿富汗難民已經不再考慮重回阿富汗人的身份。雖然在法理上仍然是阿富汗人,但是在心理上儼然是巴基斯坦人——這個主動選擇脫離阿富汗并且嘗試融入巴基斯坦的群體,就是“新民族”。由于“新民族”來自阿富汗難民,本身就存在一些固有的移民和難民問題,即亨廷頓所謂的“當今世界普遍存在的更大的矛盾”,而這一矛盾的具體體現,主要就是在身份認同方面,即東道國是否接納與承認難民的合法身份,以及難民是否愿意承認自身身份的變更。由于東道國巴基斯坦的主流社會和當地的主體民族對于“新民族”這一群體尚未給予足夠的承認,因此也導致了“新民族”的承認困境。
(二)“新民族”的承認困境
上文提及,身份認同的構建是雙向的,即不僅需要個體的自我認同,而且需要社會層面上的共同接受。也就是說,盡管在“新民族”心中已經自認為是巴基斯坦人,但是在其他民族眼中卻依然游離在巴基斯坦社會之外。這種“一廂情愿”的情況是完全可以預料的,畢竟,那些在此之前已經取得巴基斯坦國籍的、作為中介民族的普什圖人尚且不免遭受排斥,更何況“新民族”這類在法理上尚且是阿富汗公民的普什圖人。因此,“新民族”若要尋求被外界所承認,就需要構建起堅實的民族身份。隨著現代社會的快速發(fā)展,人類的思想觀念也在不斷地發(fā)生改變,許多人開始以“世界公民”自居,不再將“國家”作為最重要的身份認同對象。但是,無法否認的是,當今國際社會依然是以現代民族國家為主導的,主要的行為體也依然是現代民族國家;而對于現代民族國家而言,國家與民族的身份仍然至關重要。與當前備受關注的歐洲難民危機相比,阿富汗難民危機牽涉的國家較少(其難民主要是逃往巴基斯坦),而且阿富汗難民也不能像敘利亞難民那樣能夠前往歐洲、進而造成跨洲的影響,故而其影響遠不及歐洲難民危機那樣令人矚目。但是,阿富汗難民群體的主要成員是普什圖人,隨阿富汗難民危機而產生的巴基斯坦“新民族”現象卻值得被同樣重視。
對于巴基斯坦“新民族”尤其是身為二代難民的“新民族”而言,他們在身份認同上不接受阿富汗,但是巴基斯坦社會也未必會接受他們。這種尷尬的局面實際上是外來移民在初級階段會產生的通病。以來到歐洲的難民為例,二代難民尤其被夾在兩種文化中間,即父母的文化他們沒有完全接受,接收國的文化又不完全接受他們;而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宗教極端勢力給予他們中的不少人以社群歸屬、接納和尊嚴。因此,一個意料之外但情理之中的事實就是:許多宗教極端主義者都是這種物質生活相對富足但是精神生活空虛并急切地渴望得到認同的新一代移民。甚至可以說,宗教極端主義的形成有時無關貧富,關鍵在于心理和身份上的認同,這也從一個特定角度說明,對于“新民族”而言,構建強大的民族身份至關重要。
(三)跨界民族身份的構建
民族身份構建并非一日之功。根據福山(Francis Fukuyama)的觀點,民族身份的構建主要通過四個途徑:一是讓人口跨越國家邊界,即派定居者進入新領土,或強行驅逐領土上的原住民甚至施行種族滅族政策;二是調整邊界,使其契合既有的同語言或同文化人群;三是同化少數群體和已有的同族裔、同語言群體;四是重塑民族身份,使其契合相關社會的現有特點。?這四條構建民族身份的道路可以以和平協(xié)商的方式實現,也可以以暴力脅迫方式進行。由于現有的民族大多是復雜歷史遺留問題的副產物,因此構建民族身份的途徑也并不單一。對當代民族國家而言,它們面臨的挑戰(zhàn)是如何以某種方式結合第二條和第四條道路,從而確定一個符合社會多樣現實的、包容性的民族身份,同時也能使新來者被這個身份同化。?與許多民族主義者的觀點相反,“民族”并不是亙古既有的生物實體。它實際上是人類社會發(fā)展到一定階段而出現的產物,也自然要依靠全體社會成員來共同構建。這個構建過程既是自下而上的,也是自上而下的,整個過程都是人與社會之間的交互活動。因此,一個民族的誕生便意味著社會上某個群體的身份覺醒,且每個民族的內涵都各有不同。對于巴基斯坦“新民族”而言,他們實際上已在很大程度上舍棄了原本的“阿富汗人”或“普什圖人”身份,未成為下一個中介民族,而是選擇主動融入巴基斯坦,也可說是部分走完了第四條道路。
與此同時,我們可以再次看到,“新民族”已經認同“巴基斯坦”這一國家身份,并且自認為是巴基斯坦人。相比之下,中介民族則還沒有從“普什圖”的族群身份當中走出來,在主觀上仍然自認為是不屬于巴基斯坦的“普什圖人”,很多中介民族甚至在阿富汗時也從未自認為是“阿富汗人”。由此可見,“新民族”并不屬于中介民族的范疇,二者在身份認同上存在著本質的區(qū)別。當然,中介民族對“新民族”的產生依然起到了重要的推動作用。一方面,中介民族無疑是阿富汗移民在巴基斯坦進行立足的成功嘗試,也是體現普什圖人作為跨界民族的典型案例;另一方面,學界對于“中介民族”所作出的定義,也為探究“新民族”的概念提供了借鑒,并且可以由此解讀出“新民族”的其他價值——認識跨界民族的身份認同困境。
三、“新民族”的意義:普什圖人的跨界民族主義展望
在當代世界,基于種族、民族、宗教、性別、性取向等多樣性身份的存在,既是無可爭辯的事實,也是一種價值。?可以說,僅從“多樣性”這一點而言,身為跨界民族的普什圖人,憑借其中介民族和“新民族”等多重民族身份,無疑極大豐富了巴基斯坦的民族關系。但與此相對應,普什圖人多樣的跨界民族身份認同,也將巴基斯坦的民族問題復雜化了。
(一)普什圖民族主義的升華
巴基斯坦是多民族國家,從建國伊始就面臨著諸多民族主義問題。除了主體民族旁遮普人以外,巴基斯坦境內還有普什圖人、信德人和俾路支人等不同民族,他們各自具有的民族主義傾向,在不同的歷史時期給國家?guī)砹嗽S多問題。例如,自20世紀80年代以來,穆哈吉爾人就一直在不同種族間進行各種社會活動,以維護本族群的利益。至于有些更小的群體,如在旁遮普省南部講西萊基語的社區(qū),自20世紀末以來,也有成員開始在種族界線之間行動??梢哉f,除了在巴基斯坦占主導地位的旁遮普人之外,所有少數民族以及小的地方性族群團體都聲稱,由于政治權力全都被主體民族所集中掌握,他們被邊緣化了。?即使是在如此眾多的充滿利益訴求的民族群體當中,普什圖人也無疑是最活躍的那一批。普什圖人是巴基斯坦的少數民族,故而能夠順理成章地以邊緣群體自居,并且敢于公開本族群的利益訴求。更何況,普什圖人在人數上也是巴基斯坦的第二大民族,而且僅以絕對人口數量而言的話,巴基斯坦的普什圖人數量在全球范圍內也是最多的,因此,在龐大人口基數的助力下,普什圖人的民族主義情緒迅速發(fā)酵,并且在巴基斯坦顯得尤為高漲。顯然,在此情緒的影響之下,普什圖人“中介民族”等身份的出現也在情理之中。此外,在普什圖民族主義的長期影響下,巴基斯坦的普什圖人一直帶有強烈的民族分離主義情緒,長期以來,在整體上與巴基斯坦整個國家都顯得格格不入,并難以融入巴基斯坦社會。中介民族的存在本身,便是普什圖民族主義的體現。但是,普什圖民族主義產生于20世紀20年代的英屬印度,印巴分治之后,普什圖民族主義的發(fā)展與影響主要是作用在巴基斯坦境內,而“新民族”都是晚近才來到巴基斯坦的阿富汗普什圖難民,故而在觀念上才得以不受普什圖民族主義的左右。
雖然“新民族”在法理上仍然是阿富汗公民,但是卻比作為中介民族的普什圖人甚至巴基斯坦本國公民更加“巴基斯坦化”。換言之,作為中介民族的普什圖人,其身份認同依然側重于族群,即“我是一個普什圖人”;而作為“新民族”的普什圖人,其身份認同則屬于國族(Nation),即從阿富汗完全倒向了巴基斯坦,認為“我是一個巴基斯坦人”。當然,“新民族”在本質上終究還是擺脫不了“阿富汗難民”與“非法移民”的標簽,而且,不僅是“新民族”,對于所有跨界民族而言,始終有一個無法回避的難題,就是移民與難民歸化問題。
(二)移民與難民歸化難題的解答
“新民族”之所以引人注目,就在于它是阿富汗難民主動融入巴基斯坦社會的產物,在此之前,一個群體主動進行的自我身份認同變更的行為是極其罕見的,更何況這一群體是作為跨界民族而擁有深厚民族(族群)身份認同的普什圖人。因此,“新民族”現象可能將會成為南亞民族問題研究的一個重要議題。畢竟,放眼絕大多數國家和地區(qū),對民族問題構成最大挑戰(zhàn)的政策議題幾乎都是圍繞著移民這一話題以及其他一些和難民相關的問題,這些問題也成為近年來國際局勢發(fā)生動蕩的一個重要原因。
當然,“新民族”不是完美無缺的存在。畢竟,根據過往歷史來看,來自西亞地區(qū)等國家的移民總是比其他地區(qū)來的移民更具爭議性,巴基斯坦“中介民族”就屬于此類,他們生活在普什圖人的聚居區(qū),并且?guī)缀醪蝗谌氚突固股鐣?移民引發(fā)反彈,這不足為奇,因為在巴的普什圖移民數量確實較多,所以文化上的碰撞確實比較激烈,有些情況堪稱史無前例。但是,在巴基斯坦,即便移民數量逐年增加,作為中介民族的普什圖人依然是以少數狀態(tài)存在的。除此之外,由于普什圖人存在聚居習慣,在巴基斯坦的每個城市里都有著普什圖人的社區(qū),因此普什圖人在各地都處在被當地主體民族包圍的環(huán)境中,一旦出現挑動民族情緒的爭端或是有關經濟利益等方面的爭奪,身為中介民族的普什圖人往往就會成為眾矢之的,受到多方的懷疑、排擠乃至污名化,進而面臨被邊緣化的窘境。但是,“新民族”卻不在此列。
由于構成“新民族”的主要群體大多是來自阿富汗的普什圖難民,他們本就與靠近阿巴邊界地區(qū)的巴基斯坦人血緣相近、習俗相仿,因此,他們來到巴基斯坦之后也一般會選擇定居在普什圖聚居區(qū)。一般認為,大多數阿富汗難民的歸宿終將是成為與巴基斯坦“若即若離”的中介民族,僅忠誠于家庭和民族而非國家;但是,“新民族”的出現,無疑顛覆了世人對普什圖人“只知有部落和民族而不知有國家”的刻板印象?!靶旅褡濉钡男纬珊推帐矆D人國族認同的初步構建,不僅意味著難民們主動選擇融入巴基斯坦社會,成為移民歸化和少數民族接受國家身份的典型案例,而且為(同為普什圖人的)阿富汗普什圖族與國內其余各少數民族之間重構良性的族裔關系提供了寶貴經驗。由于阿富汗和巴基斯坦兩國都是普什圖人數量較多的國家,而且都面臨著國內復雜的種族沖突與民族分離問題,因此,“新民族”的另一重現實意義,便是展示了作為跨界民族的普什圖人的身份認同轉變過程,讓阿巴兩國可以就此反思其國內族際關系的現狀與發(fā)展,并且思考與展望國家未來的走向??梢哉f,“新民族”的誕生不僅意味著普什圖民族主義的升華,對巴基斯坦的族際關系走向起到了重要的示范作用,而且還為普什圖族占主體的阿富汗的戰(zhàn)后重建與國族構建提供了新的思路,乃至對維護整個中南亞地區(qū)?的和平與穩(wěn)定都具有參考價值。
(三)跨界民族身份研究的展望
普什圖人的跨界屬性既源于先天的民族性格,也和后來的歷史遺留問題有關。普什圖人發(fā)源于阿巴邊界地區(qū)。歷史上,普什圖人和波斯人的交流比較頻繁,在南亞地區(qū)還被稱為“邊界部落”。15世紀以后,普什圖人逐漸向北移動,并擴散到如今的阿富汗全境地區(qū)??梢哉f,普什圖人的跨界民族屬性在其族群誕生之初便已初具端倪。19世紀后,普什圖人被迫卷入英俄兩個帝國主義國家在中亞地區(qū)的爭斗之中,阿富汗也逐漸淪為英屬印度抵御沙俄南下的“緩沖國”。1893年,英阿雙方經過一系列的戰(zhàn)爭與談判,最終確定了“杜蘭線”,將一部分普什圖人連同腳下的土地從阿富汗劃歸印度?!岸盘m線”從法理上確定了阿富汗與英屬印度的邊界,在印巴分治之后也成為如今阿巴兩國的邊界線。更重要的是,“杜蘭線”的出現,使得阿巴邊界地區(qū)的普什圖山地部落區(qū)一分為二,讓普什圖人原本正常的族群內部流動變成非法的跨界行為,為后來諸多與普什圖人相關的跨界問題的產生埋下了伏筆?!靶旅褡濉钡恼Q生,便是源自普什圖人的跨界行為(阿富汗難民潮)。
對于巴基斯坦而言,“新民族”不僅意味著國內的少數民族或者移民與難民的歸化事業(yè)取得重大進展,也為其治理國內民族分離主義勢力提供了全新的思路與可能性。對于阿富汗而言,“新民族”意味著普什圖人在身份認同問題上開始出現進展,不再局限于部落和族群身份,而是逐步構建起國家認同——這為塔利班政權塑造國家凝聚力、把握國內各族裔關系的走向提供了思路,也有利于阿富汗順利進行戰(zhàn)后重建??梢哉f,“新民族”不僅標志著南亞地區(qū)民族問題的新現象,也為民族問題的研究創(chuàng)造了新的方向,更是跨界民族身份轉型的典型案例。“新民族”的形成過程并非一帆風順,由于“新民族”源自阿富汗難民群體,因此在其形成過程中必然出現身兼“阿富汗難民”和“跨界民族”雙重身份的普什圖人所無法承受的身份錯亂,而這種身份錯亂狀況經常是威脅中南亞地區(qū)非傳統(tǒng)安全的重大隱患。實際上,“民族”的形成是一個漫長而復雜的歷史過程,歷經波折之后才會在相應的群體中確立全新的民族身份,由此觀之,距離“新民族”被國際社會所正式承認,還有很長一段路要走。
“新民族”這一概念雖然略顯爭議,但是至少可以肯定的是,被筆者冠以“新民族”之名的群體無疑是切實存在的,這一群體所面臨的困境與產生的問題也切實產生了包括威脅中南亞地區(qū)安全在內的廣泛影響,既然如此,“新民族”的存在本身就有其意義。身為來自阿富汗的普什圖難民,“新民族”面臨著許多問題,但是最重要的自我身份認同問題反而率先取得了突破性的進展。僅就這一點而言,“新民族”的研究價值便得以凸顯,更何況他們的存在還反映出困擾當下國際社會的一系列問題,包括且不限于難民遣返、移民歸化、民族認同、極端主義、身份政治等。
結 束 語
“身份”是當今諸多政治現象的基本主題,本文中的普什圖人所經歷的從阿富汗難民到巴基斯坦“新民族”的轉變,莫不與身份這一主題息息相關。因此,我們不可能不用身份的語言思考自身、思考社會。但是,“身份”無疑是一把雙刃劍,它既可導致分裂,也可促進整合,只有正確認識“身份”,并且在此基礎上將“身份”加以妥善引導與利用,才能夠趨利避害,并嘗試解決國際社會中的一些問題。對于當今的身份政治研究者而言,如何把小的身份納入大的身份當中,是解決身份問題的極其重要的方式。顯然,成為巴基斯坦“新民族”的阿富汗難民就是在身體力行地把小的“普什圖”民族身份納入大的“巴基斯坦”國家身份。國家身份可在正式的法律和制度規(guī)定中得到體現,民族身份也始于對國家政治制度合法性的共同信念,例如,教育系統(tǒng)教給兒童怎樣的本國歷史,或者哪種語言被視為官方的民族語言。但民族身份也延伸到文化和價值觀領域,它包括人們講的關于自己的故事:他們從哪里來,他們贊美什么,他們共同的歷史記憶,以及怎樣才能真正成為該社群的一員。?從這一點來看,巴基斯坦“新民族”的形成這件事本身就意味深長——原本身為阿富汗難民這一小群體的他們,主動選擇融入了巴基斯坦這個大的整體。
巴基斯坦“新民族”的誕生雖然是普什圖人民族身份構建上的一大突破,但也引發(fā)了許多其他社會問題,尤其是“新民族”身份的合法性——雖然“新民族”自身已經認同是巴基斯坦人,但是巴基斯坦政府和其他巴基斯坦人卻未必接受他們成為“巴基斯坦”群體中的一份子,“新民族”的移民歸化之路上依然存在來自東道國的考驗;而且,其余沒有成為“新民族”的難民們的身份認同問題更為棘手,他們依然堅守“普什圖”的身份認同,因此在阿巴兩國之間游移不定,即在情感上渴望回歸阿富汗,但是現實生活逼迫他們只得繼續(xù)留在巴基斯坦。這種理想與現實之間的期待值落差,以及搖擺于國家與民族之間的身份糾結,很容易對難民的心理和精神造成創(chuàng)傷,可能促使他們產生沖動情緒,進而尋求極端主義思想的慰藉,甚至會投身于極端組織,威脅國家與地區(qū)安全。因此,“新民族”現象的出現,不僅意味著民族問題等研究領域的突破,而且會連帶產生新的跨國問題。為了解決與之相關的諸多問題,只能依靠國際社會多方共同努力,一方面要幫助阿富汗盡快實現戰(zhàn)后重建工作,從源頭上減少難民的數量,并且以一個令人滿意的國內環(huán)境來實現難民的遣返,保證中南亞地區(qū)的和平與穩(wěn)定;另一方面也要密切關注巴基斯坦的情況,保證難民的歸化工作順利進行,使“新民族”能夠及早得到廣泛承認,并且順利融入巴基斯坦社會。
如果身份政治的邏輯是把社會分隔成越來越小、只關注自身利益的群體,那么,創(chuàng)造出更廣泛、更一體化的身份也是可能的。就像巴基斯坦“新民族”一樣,用新的身份認同來解決原有的身份問題。現代世界雖然不會擺脫身份政治,但人們可以通過努力來使其身份更加有意義。
[責任編輯:孫震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