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潤澤

摘要：歷來以文化相對主義作為后盾的道德相對主義難以令人信服。本文倡導一種基于約定共識的道德相對主義，分析了自我反駁、訴諸理性或情感、后果論證三種針對道德相對主義的批評，并通過事實與價值二分、面對多樣性的審慎和寬容價值的角度作出了適當?shù)霓q護支持。

關(guān)鍵詞：道德相對主義 文化相對主義 自我反駁 寬容

中圖分類號：A81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9-5349（2018）08-0242-03

一、概念界定

有人說我們處在一個全球一體化的時代，世界各地的人民都吃一樣的肯德基，一起看奧運會，一起關(guān)注美國大選和南海爭端。有人說我們處在文明沖突的時代，西方基督教文明、中東伊斯蘭文明、東亞儒家文明、南亞印度文明在文化層面會發(fā)生更加劇烈的爭執(zhí)。一般人都會接受如下兩個信念：“做人要有底線”“文化無高低”。我們也經(jīng)常會說“這道題你肯定算錯了”“你自己覺得好就好了”。在哲學里就轉(zhuǎn)化為普遍主義與相對主義的爭執(zhí)。在西方的傳統(tǒng)里，從柏拉圖的理念世界、亞里士多德的范疇論，到康德的純粹理性、黑格爾的辯證邏輯，再到胡塞爾的先驗現(xiàn)象學、維特根斯坦的邏輯哲學論，哲學一直就是以尋求普遍性和確定性為使命的，而強調(diào)個體殊性和差異性的相對主義一直處在邊緣狀態(tài)，遭受各家批判。直到20世紀，在存在主義、情感主義、后現(xiàn)代主義、解構(gòu)主義的支持下，相對主義才登上大雅之堂。

相對主義，就字面而言，可理解為A相對于X而存在、為真或有效，其中A指代道德（倫理）、概念、推理標準、真理、美；X可指代文化、歷史、地區(qū)、宗教、語言、人類、個人等。與之相對應(yīng)的是普遍主義，認為數(shù)學知識、邏輯規(guī)律、科學真理、道德原則（或規(guī)范）都有普遍適用性。相對主義的典型形式包括概念相對主義、道德相對主義、文化相對主義、真理相對主義等，尤以道德相對主義最為矚目。本文僅討論道德相對主義的相關(guān)爭論。

本文倡導的道德相對主義基于約定論的立場，反對道德普遍主義，認為道德并無超越時代地區(qū)的普遍標準，而是基于不同時代的人們出于生存環(huán)境的限制與群體發(fā)展的需要而達成的默會共識，其標準會隨著時代變遷而變化。這種道德相對主義不支持不同文明的道德有優(yōu)劣之分，同時認為跨時代的道德體系不具有高下之分的可比性。約定論的代表人物哈曼認為，“道德原則是從人與人之間的妥協(xié)中產(chǎn)生的?！盵1]后期的羅爾斯也堅持道德論述意在文化共同體內(nèi)建立共識，我們沒有理由認為跨文化的道德分歧是可以解決的。道德相對主義一般訴諸文化相對主義的支持，認為不同的文化有不同的道德準則，無從比較高下。其典型論證形式如下：

前提1：文化有差異，無高低。

前提2：不同的文化擁有不同的道德準則。

前提3：不同的文化決定了不同的道德準則。

結(jié) 論：道德準則的有效性是相對于各自文化而言的。

首先我們考察論證形式的有效性，如果文化并無高低，只是不同，而道德準則又內(nèi)生于文化，而且道德準則又不相同，那么自然道德準則的有效性只能限定于各自所屬的文化。論證形式是有效的。

然后考察前提1：文化有差異，無高低。我們一般承認現(xiàn)代文化優(yōu)于傳統(tǒng)文化和部落文化，然而我們無法肯定歐洲文明優(yōu)于中華文明和印度文明，畢竟中華文明也有過獨領(lǐng)風騷的時代。前提1不能確定。前提2：不同的文化擁有不同的道德準則。這個也不確定，仁愛、慈悲與博愛顯然有共通之處，然而忠孝、自由、幻滅卻著實屬于不同文明的特性。前提3也是存疑之論，道德客觀主義者會堅持道德準則來自人性的客觀性，甚至來自于理念世界，文化只是表層因素。道德相對主義者則會堅持環(huán)境造就了文化，道德是適應(yīng)不同環(huán)境的文化工具，人心只是一塊白板。顯然三個前提都不確定，結(jié)論當然也不是定論。與道德信念不同，對于像1+1=2，地球繞著太陽轉(zhuǎn)，人體是由細胞構(gòu)成的，這類是我們已經(jīng)達成共識的數(shù)學與科學知識，而在道德領(lǐng)域卻依然爭論不休。這或許提示我們道德領(lǐng)域本就是多樣性的，強求普遍性只是一元論者的幻覺。既然道德相對主義不能通過演繹推理獲得令人信服的證明，那么我們必須另辟蹊徑，通過考察道德相對主義對人類道德生活的解釋力與局限性，再作判斷。

二、批評與辯護

本文把對道德相對主義的批評分為學理層面的和后果層面兩種類型。

學理層面的第一種觀點是相對主義的自我反駁，即相對主義認為一切觀點都是相對有效的，那么相對主義本身也是相對有效的，從而喪失了作為真理的資格。但并不是所有的相對主義都可以被視為自我反駁的，只是一些徹底化的理論被視為自我反駁的。其標準形式是：沒有絕對真理，由此反對者便可稱：“沒有絕對真理”就是絕對真理?！捌渲械年P(guān)鍵在于反駁者設(shè)定了與相對主義不同的絕對真理觀，而此真理觀已經(jīng)被相對主義反駁掉了，因此是竊取論題和把爭執(zhí)中的東西設(shè)為前提了，所以自我反駁的詰難是無效的?！盵2]由于理性的必要性，相對主義者在論證中暫且采用確定性的形式，而隨著確定性被瓦解，論證本身的確定性也逐漸被瓦解。

學理層面的第二種觀點是訴諸人性，比如康德的絕對命令說和孟子的四端說?？档聦⒌赖職w結(jié)于理性與意志，實踐理性依照絕對命令——“你要僅僅按照你同時也能夠意愿它成為一條普遍法則的那個準則而行動”[3]——便可自足地裁定行為是否符合道德原則，而一個理性者是否作出道德行為則取決于自由意志。孟子認為：“惻隱之心，仁之端也，羞惡之心，義之端也；辭讓之心，禮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4]由此將道德的起點經(jīng)由情感歸結(jié)于人性或人心本身。然而不論是康德的理性還是儒家的情感，都很難恰當?shù)亟忉屓藗兊牡赖掠^念。按照康德的觀點，一個人只有純粹出于義務(wù)的行動才是有道德價值的，然而我們現(xiàn)實中的道德模范很大一部分是出于同情心才作出義舉的，強行否認這些行為的道德價值，實在有些不近情理。按照孟子的觀點，出于人性，何以不同時代不同地區(qū)善惡觀念差距甚大，斥責別人是禽獸從而堅信自己是正確的，這可不是好的說理態(tài)度。情感主義也難以充分解釋我們的道德義憤。道德判斷是一個融合了意志、觀念、情感的復(fù)合體，我們很難訴諸其一而下論斷。

對道德相對主義最嚴厲的批評來自后果層面。這種觀點認為，道德相對主義會混淆是非，取消法律，造成秩序混亂；它無法解釋我們的道德判斷會出錯，個人間的道德爭論如何可能，道德進步如何可能。這是對字面上的道德相對主義最常見的反駁，甚至也是大多數(shù)人直觀上拒斥道德相對主義的主要動機。然而這些觀點通常只適用于極端的道德相對主義，或曰道德主觀主義，后者也是本文所反對的。

基于約定論的道德相對主義有自己的是非標準，也并不會執(zhí)意取消當今法律體系的合理性，它只是反對現(xiàn)代人將自己的道德觀念視為絕對的、普遍的、永恒的標準，反對先天的理性或人性決定了道德體系，一切都取決于當時的實踐需要。對于道德判斷會出錯，它認為這是道德普遍主義的傳統(tǒng)所造成的錯覺。我們習慣于將道德判斷看作和知識判斷一樣的效力，然而各時代的移風易俗、觀念更替已經(jīng)提醒我們，道德觀念只是出于實踐教化的需要才披上了似真性的外衣，其正當性雖不像鑒賞判斷那樣因人而異，卻也不如數(shù)學知識那樣萬古恒真。對于個人間的道德爭論如何可能，它認為我們的道德爭論通常只是限于具體的道德規(guī)范是否符合深層的道德原則，而對于道德原則的來源、不同道德原則之間的沖突該如何解決，不論歸結(jié)于縹緲的人性或者功能主義的實踐約定，都不能違背群體生存發(fā)展的需要。對于道德進步如何可能，它傾向于認為不同時代的道德體系不具有可比性。正如麥金太爾所發(fā)現(xiàn)的，一種品性之所以被譽為美德，那是因為它合乎當時歷史環(huán)境中的社會實踐的成功所需要的那些性質(zhì)，因為它表征了實踐所要求的優(yōu)點?！爸T美德的意義與目標不僅在于維系獲得實踐的各種內(nèi)在利益所必需的那些關(guān)系，維系個人能夠在其中找到他的善作為他的整個生活的善的那種個體生活形式，而且在維系同時為實踐與個體生活提供其必要的歷史語境的那些傳統(tǒng)?！盵5]

三、支持

在回應(yīng)了對于道德相對主義的諸多批評之后，我們可以考慮接納道德相對主義的必要性。

首先從學理層面出發(fā)，事實與價值的二分在如今依然是一個值得捍衛(wèi)的判斷。自從休謨提出道德領(lǐng)域中是與應(yīng)當?shù)牟划斖评硪詠?，事實判斷與價值判斷的二分就成為倫理學領(lǐng)域中的一個重要問題?；诔ＷR，我們也能感覺到事實判斷與價值判斷的重大差異?！疤K軾是宋朝詞人”和“偷饅頭是錯的”，這兩個命題的是非需要訴諸完全不同類型的依據(jù)。前者的有效性不在于多少人的認可，我們可以通過查看人事公告，觀察人物活動來去確定真假。后者卻必須依賴于人們之間的默會共識與具體的情境。我們可以訴諸上層原則——“不該盜取他人財物”——從而認為偷饅頭是錯的，但當一個瀕死的乞兒去偷饅頭以果腹的時候，我們實在很難再說這個行為是錯的。事實與價值的纏結(jié)只在很少情況下成立，并不能抵消區(qū)分的必要性。

學理層面的第二種考慮是，既然普遍性尚未得到證明，那么相對性就是更合理的態(tài)度。家族相似在道德領(lǐng)域里也有合理性。即使相信多樣性現(xiàn)象背后可能存在著深層機制的相似性，在未曾達到這一目標之前，還是保持審慎為好。威廉斯也提出了一種距離相對主義的觀點?！皞惱硇拍畈⒉坏韧谥R或確定性，其本質(zhì)也并非決斷，其最佳表達大概是信心……我們即使不相信客觀性，也有理由認可多樣性和自由探討是重要的嗜好，其理由來自指向未來的距離相對主義?！盵6]盡管倫理信念本身作為實踐的要求是無邊界的，然而鑒于現(xiàn)時代不同文化的觀念沖突與當代人對于既往文明的深入了解，我們應(yīng)該逐漸擺脫從前人那里繼承的道德無邊界的信念，審慎地考量與他者的差異，對后來人的叛逆觀念保持克制?！耙恢氯舴莵碜詮娭?，就必定是從人類生活內(nèi)部生長出來的，同時，這種一致必定會受到理論探討的影響。這個進程意味著要有某些自由的建制，他們不僅為自由探討而且也為多樣的生活與某些倫理多樣性敞開空間?！盵6]

在后果層面上，寬容可以說是相對主義所帶來的最大的實踐價值了。信仰自由源于宗教寬容，宗教寬容本身就是對宗教理念相對性的認可?；谙鄬π缘男拍?，不同地域的人們不再強橫地指責、嘲笑、強力改造別處的風俗傳統(tǒng)、價值信念，而是嘗試著去理解、去適應(yīng)、去妥協(xié)。至少相對主義使得愿意向善的人可以真心向善。

綜上，基于約定論的道德相對主義可以回避理性、情感以及人性等概念作為道德源泉的不足和含混，也可以有效地回應(yīng)相對主義的批評。這種溫和的相對主義尊重文化多樣性的價值，回避一元論的獨斷，重視人類實踐與道德觀念的互動溝通，而又不至于陷入虛無主義的困境，為道德相對主義作出了恰當?shù)霓q護。

參考文獻：

[1]曹成雙.吉爾伯特·哈曼的道德相對主義理論辯

護[J].倫理學研究，2015（6）：78.

[2]胡志剛.價值相對主義探微[M].上海：上海世紀出版集團，2012：38.

[3][德]康德.道德形而上學奠基[M].楊云飛譯.北京：人民出版社，2013：52.

[4]孟子.孟子[M].萬麗華，藍旭譯注.上海：中華書局.2006：245.

[5]（英）麥金太爾.追尋美德[M].宋繼杰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08：282-283.

[6]（英）威廉斯.相對主義與反思[J].陳嘉映譯.世界哲學，2015（5）：132，133.

責任編輯：楊國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