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恩平
“假如觀眾席里坐著一千名青年,他們手里就等于握著一千把利刃。我想,我得打造一個足以對抗千把利刃的舞臺。那就是我的使命?!彬榇ㄐ倚壅f。
手無寸鐵的蜷川幸雄(1935—2016),一路荊棘叢生,直到去世前,他還在與這個世界、與新舊群體、與自己戰(zhàn)斗不休。半個多世紀的導演生涯,逾百部奇崛作品,從地下戲劇到商業(yè)戲劇,從日本本土到國際舞臺,他不斷挑戰(zhàn)規(guī)訓,卻始終遵循內(nèi)心。80歲時,他還想重新開始,鮮衣怒馬,壯思縱橫。成長,是其畢生的原點。
《身毒丸》被公認是蜷川幸雄最具代表性的作品,由寺山修司、岸田理生編劇。劇情并不復(fù)雜:身毒丸少年喪母,終日含悲忍痛、懷念母親,不能自拔。父親買來歌伎撫子以作繼母,身毒丸對她始終心懷敵意,一番死生離合,終與撫子冰釋前嫌,執(zhí)手偕老。這么個“相愛相殺”的故事,在今天的我們看來,仍是一部“危險”之作。但是,外媒從《身毒丸》這枚“毒果”里觸到了古希臘戲劇的脈緒,品出了莎士比亞的神韻。
開場,舞臺頂處,一排電焊火花四溢,音樂卻清冷憂傷。全劇就此定下基調(diào),是童話,也是殘酷。“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yīng)做如是觀。”并非具象的鐵道,永不停息的驛站。男女老幼,拖家?guī)Э?,或肩挑手提,或?qū)輪往復(fù),滿臺市井影像,如游魂逡巡,極緩極慢。不知生里夢里,不知現(xiàn)實虛幻,不知當下過往。身毒丸緊握已故生母的照片,穿破擁擠的時空,無人相識,無人相應(yīng)。賣面具的工匠與身毒丸家的女傭,以歡快的民間說唱,介入并間離于劇情,是敘述者,也是預(yù)言者。那匠人單為活人制作面具,因為活人的面目總是千變?nèi)f化,只有死人不會假裝。蜷川以日本傳統(tǒng)能劇的筆法,給當下勾勒出一幅虛假孤寂的浮世繪。
《身毒丸》
父親領(lǐng)著身毒丸,去戲班解散后的歌伎中“選”一個母親,重組一個“幸福完整”的家庭。身毒丸雖不情愿,卻無意中與一婦人一見恍然。就此,撫子以繼母身份,帶著養(yǎng)子千代,走進新家。但一瞬間,身毒丸眼中的“焊花”熄滅了。那不是他所要的那個人,他要的是誰?
撫子不甘僅是扮演一個母親的角色,她向父親求子遭拒。四人玩紙牌“湊家游戲”,但是三張“母親”牌都攥在身毒丸手里,偏無人問津,游戲無法進行。呆板板、硬僵僵的一個“冒牌家庭”?!澳赣H”一起始便是缺席的,那也不是撫子要做的那個人,她要的是誰?
身毒丸有一只蓄養(yǎng)“切發(fā)蟲”的玻璃瓶,企圖讓它剪去撫子的頭發(fā)。撫子有一只盛滿“希望”的小漆盒,拼命也不讓人打開。因為受到身毒丸的辱罵,撫子打了他。因為撫子擦拭身毒丸生母相框時,他發(fā)現(xiàn)生母的臉“消失”了,打了撫子。
櫻花童謠聲聲喚,上窮碧落下黃泉。身毒丸向面具匠索要了一面可以穿越到地下的“鏡洞”,跳了進去。這卻不是愛麗絲的“兔子洞”,也非“目連救母”的置換。這幕地下幽冥奇觀,與地上市井百態(tài)對照,梵唄聲聲,燭船搖搖,各種失子的母親—教母、后母、生母、養(yǎng)母,瘋狂奔走嘶喊,連撫子也張牙舞爪地出現(xiàn)了。眾“母”圍獵著身毒丸,煉獄般“愛”著他。
一場臆夢吧。身毒丸一定不能接受,無論意識與否,從光里到暗里,“母親”在他心中,漸行漸遠,如實說,被遺忘了。撫子,是一道光,一捧火,已攝入他的刻骨銘心。
身毒丸打翻了撫子的“潘多拉”小盒,空空如也。這個“盜火者”,生生撞見了撫子的失落與失望,就必須為他的雙眼付出代價。撫子詛咒著身毒丸,以虛擬夸張的敲釘動作,不斷舉槌揮向代表他的十字架,歌隊附從,如群魔狂歡。每一根釘子,啄食著身毒丸的眼睛,他盲了。碎紙紛紛,如櫻似雪。
兩年后,撫子等候千代放學回家,將一件屋子的玩具模型一把掃進了垃圾堆。失明的身毒丸卻戴著撫子的面具,身著撫子的服裝,截殺了千代。千代死了,因為身毒丸是無可替代的;父親死了,因為身毒丸是無可替代的;因為身毒丸對撫子而非“母親”、亦非“繼母”的“愛”,是無可替代的,是獨有獨占的;因為那一眼花火,他也殺死了從前的自己。
父親墳前,身毒丸與撫子重又照面,一同懺悔。教人想起《簡·愛》。身毒丸撕碎了生母的照片。摘下面具,扔掉冒牌,拋棄名字,祛除心障,身毒丸長大了,成熟了,他復(fù)明了,也復(fù)活了?!皬?fù)活”,正是劇名《身毒丸》的別稱。
蜷川幸雄在執(zhí)導《哈姆雷特》的場刊上寫道:“我想創(chuàng)造的并不是旅游伴手禮般的‘日式《哈姆雷特》’。我要窮盡根干,而非枝葉。莎士比亞不僅是歐洲過往文化的結(jié)晶之一,同時也質(zhì)疑著自己的現(xiàn)在?!彬榇ǖ馁|(zhì)疑,無非兩個層面,一是過往的“哈姆雷特”能否成為今天的“哈姆雷特”,二是日式的《哈姆雷特》能否成為世界的《哈姆雷特》。這是我們排演任何西方或異國經(jīng)典時都要打的一場遭遇戰(zhàn)。在蜷川,任何藝術(shù)表現(xiàn)的“主義”,不過生成于其充沛排蕩的直覺之中。
蜷川導演該劇,情節(jié)完全尊重莎士比亞原著,舞臺結(jié)構(gòu)則設(shè)計成19世紀日本貧民窟的兩層長屋,破敗荒涼。人物造型以現(xiàn)代為主,歐日合璧,兼有日本明治和歐洲宮廷的風格。服裝以大色塊耀眼奪目,如新王克勞狄斯與王后喬特魯?shù)碌募t、哈姆雷特的黑、奧菲莉亞的白、福丁布拉斯的藍。老王穿日本傳統(tǒng)將軍盔甲,女士著西式長裙,男士則上身西裝長袍、下身日本褲裙。跪坐即日式,劍斗則英倫。蜷川玩轉(zhuǎn)魔方。
劇中,哈姆雷特布排戲班,試探老王如何為新王所害的“戲中戲”,歷來為人稱道,這是全劇的重大轉(zhuǎn)捩。蜷川錯彩鏤金,全盤“日”化,卻毫無鄙陋針腳。他竟奉以“雛祭”和歌舞伎的大餐,明艷恢弘地展現(xiàn)了一場謀殺。
雛祭,亦稱女兒節(jié)、偶人節(jié),以“雛人形”來慶祝節(jié)日,乃明治以后普及日本全國?!半r”即是人偶娃娃,水上流放或家中陳飾雛人形,是一種袚褉行為,為的是除邪去穢、祝禱平安。雛人形的擺設(shè),極其嚴格,一般分為七個階級共15個娃娃,按高低依次為:第一階是天皇和皇后,第二階是三名宮女,第三階是五人樂隊,第四階是兩位大臣,第五階是三名仆人,第六階是小型嫁妝家具,第七階是牛車、籠、轎子等。
這場“戲中戲”之前,以一段能劇色彩的啞劇導引,之后,綠橙黑三色幕布拉開,紅光傾瀉,一座巨大的紅色七層祭臺端現(xiàn)眼前,所有歌舞伎演員裝扮著人偶娃娃,各司其職、各就其位。天皇與皇后從第一階拾級而下,莊穆從容,訴說著忠貞與守護。天皇小憩之際,一位大臣從第四階伺機而至,毒殺天皇并公然篡位??吹酱颂?,克勞狄斯憤而離去,喬特魯?shù)麦@惶失措?!暱涕g,祭臺坍塌!眾人鼠竄!
一群小小的人偶,放大了等級秩序的荒唐;可作傳代嫁妝的吉祥物,暗淌著看不見的鮮血;承載祈福的供臺,成了表演者和觀劇者的祭臺。誰也無法置身度外,所有人的結(jié)局都已寫好。這一刻,哈姆雷特豁然長大,他必須采取行動。這一刻,我們也會質(zhì)疑,蜷川導演的到底是日本劇還是西方劇呢?并不重要。他漂亮地實現(xiàn)了日本傳統(tǒng)文化對莎士比亞“命運”主題的偷梁換柱和深層轉(zhuǎn)譯。這不是新瓶裝舊酒或舊瓶裝新酒,是蜷川立于劇場之外,在戰(zhàn)略而非止戰(zhàn)術(shù)上的勝利。我甚至可以聽見蜷川在操縱這幕悲劇背后的笑聲,叛逆而冷峭。
東方民族的主流文化里,鮮有超越感的“懺悔”這個精神維度。像儒家主張“忠恕”,推己及人,非常現(xiàn)世。明治以來,日本人以西方文明經(jīng)營功業(yè),以儒學修身齊家,以神道教安駐靈魂,以佛教濡潤美學。這種復(fù)合的思想也深深影響著藝術(shù)家的創(chuàng)作。從日系《身毒丸》到莎翁《哈姆雷特》,蜷川對懺悔場面的構(gòu)筑從來用心。祭臺之后,克勞狄斯來到井臺,他一邊懺悔,一邊打水,潔面,褪衣,袒露,洗浴,自笞,當頭澆淋,披衣彳亍。這場戲簡直動人之極。但這個僭位的王叔越發(fā)身不由己,越發(fā)一意孤行。哈姆雷特延宕了復(fù)仇,他那無法出鞘的利劍,只得化作無法自控的毒舌,啃噬著母后的身心,扯斷了她遮羞的全部床幃。這是“他”以攫取和決絕的方式,索要“她”的懺悔。
奧菲莉亞自沉了;其兄雷歐提斯與哈姆雷特決斗,雙雙中毒劍而死;喬特魯?shù)抡`飲毒酒身亡;哈姆雷特臨死前刺斃了克勞狄斯。玉碎宮傾滿城血?!八{色”的挪威王子福丁布拉斯蒞臨,但這個準備繼承丹麥王位的少年,并非我們預(yù)想中的英姿勃發(fā),他半身赤裸,瘦弱憂郁。他下令點燃隆重的皇家禮炮,抬出哈姆雷特的遺體。然則,禮炮并未響起,無聲無息。二樓立著福丁布拉斯王子,一樓睡著哈姆雷特王子,他們在世界的邊緣如是相逢,似一場未完的成人禮。切光。人性是否真的能在血污后洗蛻澄明,仍然是個未知。
搜覽蜷川幸雄的作品庫,《武藏》是其難得罕見的一部喜劇,編劇為井上廈。它也許不是蜷川最有“分量”的作品,但可能是最有“意思”的創(chuàng)制。這似乎也是一個關(guān)涉復(fù)仇的戲,但與《身毒丸》《哈姆雷特》旨趣迥然。在蜷川導演的話劇《武藏》中,你若想看波瀾壯闊的史詩劇、魔幻詭譎的武俠劇、堅韌不拔的勵志劇,都注定撲空?!段洳亍凡皇怯⑿壑髁x的鴻篇巨制,毋寧說,它更像一臺飲食男女的群口相聲。
那場巖流島決斗,本是人言言殊、撲朔迷離,《武藏》卻并不發(fā)揮想象、大做文章。日中正午,武藏與小次郎擺開架勢,對峙片刻,武藏突然發(fā)難:“這場比試,你已敗了?!?兔起鶻落,小次郎倒地。驚鴻一瞥,非?;?。便知,這出戲,醉翁之意不在“武”。
故事揭幕了,也無獵奇可言。六年后,一個夏日,鐮倉一座小廟寶蓮寺落成,七人在此先后聚首:大德寺長老澤庵宗彭,劍術(shù)大師柳生宗矩,寶蓮寺新任住持平心,擔任建造工作的武藏,本寺大金主木材商阿舞和文具商乙女,以及前來尋仇的小次郎。小次郎甩給武藏一份長卷決斗狀,指責他當年偷奸?;何洳貖檴檨磉t,小次郎目對烈日,武藏的木刀比他的太刀長;約定三天后,再決高下。
如此規(guī)定情境和豪華人設(shè),大家有錢的出錢、有力的出力,斗智的斗智、斗勇的斗勇,陰謀詭計加刀光劍影,好戲不是自然來?沒有。《武藏》的主要情節(jié)可稱作“三日禪”,以寺廟回廊為主景,以說法、參禪為契機,以狂言、能劇為穿插,以人物經(jīng)歷為噱頭,復(fù)仇的危機一再被稀釋,雞零狗碎、插科打諢地奔到劇終。
這么說,會不會低估了蜷川的段位?“三日禪”的重點,也不在參禪本身,而是三次“夢游”。
小次郎下戰(zhàn)書當晚,我們沒有見到他和武藏如何各思對策、磨刀霍霍,看到的卻是阿舞和乙女在表演狂言《蛸》,講述一位行腳僧將一只烏賊的怨靈超度成佛。兩人繪聲繪色、窮形盡相。為了不讓小次郎和武藏二人提前決斗,平心、澤庵、柳生先后將小次郎、武藏和他們一起綁成“五人六腳”。小次郎痛說孤兒家史,武藏斗嘴逞能自負,柳生唱著能劇夢游,七人牽牽絆絆、磕磕碰碰,跌爬滾打、扭作一團,令人捧腹。這場戲是對《蛸》的夸大。次日坐禪,柳生講演能劇《孝行貍》,說的是貍貓之子為父報仇,要找兔子決斗??汕?,乙女正父仇未報,武藏、小次郎和柳生三位劍術(shù)高手都在,學武良機不容錯過。眾人先是勸解、推讓,不覺相互學習,終從“團體操”演變成集體“華爾茲”。忽然間,四個宿仇浪人闖寺,手無縛雞之力的乙女竟然“秒削”一人左臂。眾人震驚,又不料乙女刀刃向己,為仇人包扎傷口。是夜走禪,平心、澤庵說法,道不可冤冤相報,當滅貪嗔癡“三毒”。怎奈武藏、小次郎冥頑不化,一語不合就劍拔弩張。這是對《孝行貍》的揶揄。
第三日前半夜,平心說法,小次郎戴著狐貍面具入場。狐貍在日本被視為稻荷神溝通人神的信使,佩戴“狐面”便是希求獲此神力?!昂妗背R娪谀軇⊙莩觥0⑽杩拊V歌伎身世,她曾與皇家有一私生子,擁有第十八位皇位繼承權(quán),那就是—小次郎。何以為信?阿舞取出半塊手鏡,恰與小次郎的半塊“破鏡重圓”。眾人目瞪口呆,小次郎昏死過去。小次郎是不是皇子不重要,根本上他是一個缺乏內(nèi)心力量和自我確認的被放逐者。
子夜夢囈,小次郎對武藏反復(fù)念叨著“第十八位”。武藏用扇子打醒小次郎,二人毅然終決。這是對“狐面”的擊碎。梟鳥啼鳴梆聲緊,寺廟隱去現(xiàn)竹林。青煙變幻中,劇中其他五人及四個浪人,皆著素服,相勸制止。二人不顧,揮刀相向,砍倒眾人,卻又死而復(fù)生。原來他們都是孤魂野鬼!止戈入鞘,眾靈隱沒。
武藏和小次郎握手言和,各奔東西。眾人會面如常,平心說法依舊,一切周而復(fù)始,故事宛若無痕。竹林之戰(zhàn),直是“夢游”。巖流島決斗,亦付笑談。
如果,定要把《武藏》簡單解讀為個人恩怨須讓位于天下公道的和平主義,亦無不可,一如劇名。然而,相較于蜷川其他作品鮮烈而激情的“高調(diào)”,《武藏》的“低調(diào)”是輕快而沉郁的。我不以為《武藏》的詼諧幽默等同于相逢一笑。
不妨作個拙劣的比較,《武藏》是一次對《十日談》人文呼聲的戲仿,對《七武士》英勇氣概的嘲弄,對《羅生門》真相追索的消解。因為實際上,《武藏》架空了邏輯敘事,抹平了性格塑造,最終剝離了人物身份,從繁復(fù)走向簡約,從故事走向寓言,從漫畫走向抽象。這并不單純地意味著蜷川的返璞歸真,也許恰恰相反,他仍行走于冰火淬煉的鋒刃。
1985年,蜷川幸雄帶著“給日本人看的”《蜷川麥克白》巡演至愛丁堡,當劇中勃南森林的蘇格蘭紅松樹變成東瀛風情的櫻花樹,一任向觀眾襲來,英國人看傻了眼。日本有句諺語:“花是櫻花,人則武士?!鄙虝憾鵂N爛的櫻花是大和民族的精神象征。無論走得多遠,蜷川仍是一個藝術(shù)家中的武士。但是這個武士,一出場便不是隱忍的臣服,而是不斷的越界。蜷川的越界主要彰顯在三個方面。
1955年,20歲的蜷川幸雄以一個業(yè)余演員的身份加入“青俳劇團”。明治以來,西化浪潮澎湃高漲,日本戲劇界先后出現(xiàn)了反對歌舞伎的改良“新派”,反對新派的西式“新劇”,以及反對新劇、更為激進的“地下戲劇”,即小劇場運動?!扒噘健本褪堑叵聭騽〉那嗄晗蠕h劇團之一。
入行之初,蜷川便篤志要說“自己的話”,做“自己的事”。因不滿于青俳的等級隔閡與矯揉造作,蜷川自任導演,創(chuàng)立“現(xiàn)代人劇團”,后不得已解散,再組“櫻社劇團”,多年后又重建“蜷川劇團”。1969年,蜷川始以《真情滿溢的輕薄》崛起于小劇場。同樣以滑稽輕快演沉重主題,40年后的《武藏》,可謂是對這部成名作的冷卻與超拔。
20世紀70年代,小劇場逐漸退潮,蜷川不再留戀。1974年以《羅密歐與朱麗葉》奪取商業(yè)劇場。于是,莎士比亞和希臘戲劇成為他開辟歐美疆域的信使。戲劇的商業(yè)性與藝術(shù)性果真那么互為仇讎嗎?藝術(shù)觀念不同,倫理律條相異,語言的巴別塔永遠高不可攀嗎? 1983年,蜷川將日文演出的《美狄亞》帶到希臘,三味線引沸了愛琴海。兩年后,“櫻花武士”《蜷川麥克白》造訪英國,四海之門從此大開。1997年,蜷川率團來到倫敦,這次的禮物是日本原汁卻并非原味的《身毒丸》……
《身毒丸》的悲劇,很容易讓人想起日本的唯美派作品,如谷崎潤一郎的《春琴抄》,琴師春琴與仆人佐助雙雙“盲目”,為愛情殉道;又如三島由紀夫的《弱法師》,俊德五歲時遭遇空襲,失明離散,被人收養(yǎng)成人后,卻拒絕與親生父母和解,蜷川也曾執(zhí)導此劇。這些作品都表現(xiàn)了日本文藝的物哀之美、幽玄之美。不同的是,《身毒丸》堅實地滲入了西方戲劇的贖罪主題。對于這類題材,我們慣常搬演的是,如妓女李亞仙為“勵志”鄭元和科考,竟將自己的美目剔去(《李娃傳》);寡婦顏氏愛慕書生沈蓉,為全名節(jié),竟將夜叩其門的兩指剪斷,獲得朝廷“旌表”(《節(jié)婦吟》)。
我并不關(guān)心蜷川對東西古今各類視聽元素的信手拈來,也不驚喜他對實體場面和虛擬意象的自由出入,甚至他作為一位“跨文化”雞尾酒的高超調(diào)酒師,無論為人津津樂道還是頻頻爭議,都非我的流連所在。能劇之于《身毒丸》、歌舞伎之于《哈姆雷特》、狂言之于《武藏》,既是面子,也是里子。蜷川將西方“罪美學”、日本“恥美學”及東方“禪美學”遷渡自如。
是的,內(nèi)斂的幽玄美學與鼓蕩的戲劇哲思,板眼凝結(jié)的表演程式與行動嚴密的結(jié)構(gòu)法則,榮辱喜樂的道德期許與成毀得失的價值詰疑,以及陽春白雪的高蹈與下里巴人的通俗,熱潮飛旋的裹挾與冷眼旁觀的疏離,從來都是矛盾,但在蜷川的作品里,惟其矛盾,縱其碰撞而神思遇合,脫胎換骨。
對于蜷川而言,拓印傳統(tǒng)或復(fù)制西方,都是邯鄲學步。他所務(wù)求的是,深入歷史傳說和民間記憶的巖層,觸摸那些戲劇的想象和體驗的暗流,鑿?fù)ㄈ祟愋撵`的隧道,震痛沉睡失聯(lián)的顫音,觸動當代觀眾的命運聯(lián)結(jié)。
這條通往羅馬之路,我們還走得非常艱辛。今年是話劇《茶館》首演60年,《桑樹坪紀事》首演30年,也是京劇《曹操與楊修》《膏藥章》橫空出世30年,我們能否從中明白一點,一邊是燈塔在前,一邊是緣木求魚,所謂話劇、歌劇的民族化,所謂戲曲的現(xiàn)代化,遠非以民族樣式附著現(xiàn)代拼圖,恰恰是要以現(xiàn)代思想澡雪民族藝術(shù)。
從莎士比亞、希臘悲劇到日本劇作與文學,蜷川重編日本傳統(tǒng)戲劇的表演符碼,深植于東西方文化的思想厚土,創(chuàng)造出嘆為觀止的舞臺景觀,形塑出獨一無二的戲劇美學,被稱為“世界的蜷川”。
燦爛如斯,蜷川幸雄也從未躺在光榮榜上數(shù)指頭。
蜷川曾在一次英文采訪中說:“我一直在與我們文化中的缺陷作斗爭—我們沒有一個明確的‘自我’。實際上,我的藝術(shù)奮斗的核心便是找到這個自我?!?/p>
觀眾沉浸劇場,正是為了讓其超越千絲萬絮的“日?!?,開示心底無言的“默狂”,這才是戲劇之于蜷川的存在。從《身毒丸》的熾熱到《武藏》的冷靜,作品強大的內(nèi)省與涵容從未黯淡,蜷川不懈的否定與反思也從未斷流。他同他的劇中人一樣,仍舊時時懷著恐懼與質(zhì)疑。他也害怕老,身體衰弱的同時會否帶來對新事物的遲鈍、對新觀眾的拒視?古稀之年,他覺得自己還得重生蛻變。他對記者說,“我不想成為一個令人厭惡的老頭?!彬榇ǖ囊簧?,是一程行走利刃的注視,一場躁動不安的青春,有過凋零,但從未老去。
1972年的秋天,日本新宿地下室咖啡廳,一名愁眉緊鎖的青年向他發(fā)泄著對戲劇的憤怒,滿眼失望。那是在蜷川戀上戲劇的源頭,永無忘懷。 “假如觀眾席里坐著一千名青年,他們手里就等于握著一千把利刃。我想,我得打造一個足以對抗千把利刃的舞臺。那就是我的使命。”蜷川幸雄說。藝術(shù)家啊藝術(shù)家,你要永遠仰望著那把達摩克利斯劍,在頭頂,也在內(nèi)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