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永康
摘 要: 《石鐘山記》千古名篇,傳統(tǒng)認識認為此文重在因事說理,但聯(lián)系作者生平及寫作背景,此文具有強烈的抒情性。
關鍵詞: 臆斷 說理性 抒情性 《石鐘山記》
《石鐘山記》是蘇軾于元豐七年(公元1084)創(chuàng)作的一篇游記散文。它的結構不同于一般的游記散文先記游,然后議論,而是先議論,由議論帶出記敘,最后以議論作結。文章開始開門見山,借《水經注》原文點明石鐘山的地理位置,然后圍繞石鐘山命名引出兩樁疑案,為下文親臨石鐘山下探訪造成懸念。
第二段敘述游覽石鐘山,實地考察的經過和結果。這一段記游寫景,澄清石鐘命名的疑案,點明全文的主旨。寫法以記敘為主,作者談話是一段議論;記敘為議論提供根據,議論是記敘內容的總括和升華。
第三段以議論為主,寫探訪得實后的感想并表明寫作意圖,其中最能體現(xiàn)作者思想感情的是開頭“事不目見耳聞而臆斷其有無,可乎”的議論。
全文思路圍繞石鐘之謎逐層展開:第一段,敘述石鐘命名的兩樁疑案,是為設疑;第二段,記敘探究石鐘真相的過程,是為破疑;第三段,分析石鐘疑案形成的原因,是為析疑。設疑,破疑,析疑,一個“疑”字貫穿全篇,成為全文的脈絡。作者以“疑─察─結論”三個步驟展開全文,思路極為清晰。全文由思而行,由行而感,有感而發(fā),夾敘、夾議,記敘、描寫、議論、抒情環(huán)環(huán)相扣,渾然一體,是為因事說理的千古名篇。
歷代評論家評論此文時都跳不出這個框框,總認為蘇軾在探求石鐘山得名的原因而很少注意,作者還有借考察石鐘山表達不平之情的一面。
第三段段首的“事不目見耳聞,而臆斷其有無可乎?”普遍認為這句突出了全文的主旨,同時對封建士大夫中脫離實際的主觀唯心主義學風進行了針砭,重在說理。很少有人注意到這是一個帶有強烈抒情成分的反問句。值得注意的是這一句其分量之重、語氣之強烈全文少見,不能不引人思索。該句的關鍵詞應該是“臆斷”,但是從全文看“臆斷”二字卻無法落實,到底誰在“臆斷”?酈道元的說法“下臨深潭,微風鼓浪,水石相搏,聲如洪鐘”,蘇軾認為是“殆與余同”,不足在于“言之不詳”;“士大夫終不肯以小舟夜泊絕壁之下,故莫能知”;“而漁工水師雖知而不能言。此世所以不傳也”,交代非常清楚?!奥吣艘愿锟紦舳笾?,自以為得其實”似對李渤有所指責,可是“扣而聆之”“以斧斤考擊而求之”,方法固然簡單,但結論是在“訪其遺蹤”后得出的。而且文末作者在交代寫作意圖時明確說“余是以記之,蓋嘆酈元之簡,而笑李渤之陋也”,一“嘆”一“笑”,把“殆與余同”的酈道元和“陋者”李渤并列,并沒有特別的意思。仔細玩味“士大夫終不肯以小舟夜泊絕壁之下,故莫能知”這句看似輕描淡寫的話,才是理解“臆斷”的關鍵:不愿親自冒險去實地考察當然只能臆斷,矛頭指向十分明確。“事不目見耳聞而臆斷其有無,可乎?”實際上是對以李定為代表的欲置蘇軾于死地的迫害狂們的詰責,同時表達對那些不愿考察事實、隨波逐流的士大夫們的強烈不滿。在蘇軾看來,所謂的寫詩諷刺新法,純屬主觀臆斷,僅僅根據幾首小詩,就斷定一個忠于朝廷的臣子有叛逆行為,未免太牽強。這與“于亂石間擇其一二扣之”有什么區(qū)別呢?那些士大夫們隨波逐流,明哲保身不愿考察實情,明辨是非,實在叫人無可奈何。
蘇軾作文向來不拘泥于史實。嘉祐二年(1057),蘇軾參加進士考試,文題是《刑賞忠厚之至論》。蘇軾寫道:“當堯之時,皋陶為士。將殺人,皋陶曰:‘殺之,三。堯曰:‘宥之,三?!敝骺脊贇W陽修曾就此事出處問蘇軾,蘇軾答云:“何須出處。”《念奴嬌·赤壁懷古》中“人道是三國周郞赤壁”,也是這種情形。因黃州赤鼻磯不一定是三國周瑜破曹處,所以說“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借以抒情?!妒娚接洝纷饔谔K軾從黃州移官汝州(今河南臨汝)期間。從黃州到汝州,原本不經過石鐘山,但蘇軾以送兒子為借口,專程繞道石鐘山,因為他心中有所郁結,想到石鐘山來消解。此前元豐二年(1079年)蘇軾由于反對王安石變法,更因為瞧不起那些投機鉆營的“新進”小人,被御史李定等人視為眼中釘、肉中刺,必欲置之死地而后快。他們抓住蘇軾的幾首小詩,捕風捉影,編造事實,給蘇軾安上“諷刺新法”的罪名,多次上表彈劾蘇軾。于是,蘇軾被捕入獄,受審四十多天,家也被抄。好在宋神宗本來無心殺蘇軾,再加上朋友的多方營救,蘇軾被貶為黃州團練副使(類似現(xiàn)代民間自衛(wèi)隊副隊長),這便是震動朝野的“烏臺詩案”。貶官黃州,對蘇軾是一個沉重的打擊,也是他人生和創(chuàng)作的轉折點。他的思想變得深刻了,創(chuàng)作由此進入高峰期?!冻啾谫x》、《念奴嬌·赤壁懷古》皆作于此時,而《石鐘山記》正是他這時期心路歷程的一次集中展示。
蘇軾是元豐七年(1084年)六月考察石鐘山的。元豐二年(1079年)蘇軾因“烏臺詩案”被貶到黃州(今湖北黃岡),四年后又被量移汝州。相對于黃州,臨汝在內地,離朝廷近一些,(宋朝有安距離遠近處罰遭貶官員的成例)境遇稍微改善,但官銜仍是“團練副使,本州安置,不得簽書公事”,身份仍是被羈押的貶官?!盀跖_詩案”中所蒙受的冤屈、凌辱,貶謫黃州時生活上的艱辛、困頓,精神上的苦悶、空虛,就在昨日。雖然想“歸誠佛僧,求一洗亡”(《黃州安國寺記》),雖然以老莊思想自我寬慰,但終究難以解脫。蘇軾移官臨汝時仍是懷著沉重的心理負擔和滿腹委屈上路的,并沒有因內遷而輕松愉快,這就是蘇軾寫作《石鐘山記》時的心靈軌跡。不知此,不能讀懂此文。
縱觀蘇軾一生的經歷也能說明這一點。蘇軾一生講求實際。早年他曾針對北宋王朝危機四伏的形勢上書宋仁宗,要求革新弊政;神宗時他認為王安石主持的熙寧新法有些激進便站在保守派一邊反對,因而被貶外調。值得注意的是:蘇軾雖然反對新法,但和極端頑固的保守派司馬光等人不同。在新法推行初期,他對限制貴族特權、增強國防力量等方面,都曾表示贊同,只是認為王安石新法的某些內容是“取天下之財與民爭利”因而力加反對。雖然立場上反對新法,但蘇軾不頑固。實踐中他不但執(zhí)行了新法,而且在執(zhí)行過程中發(fā)現(xiàn)它確有可以便民之處,于是在執(zhí)行中又“因法以便民,民賴以少安”。待到哲宗即位,高太后臨朝聽政,舊黨上臺要徹底廢除新法的時候,他根據做地方官的親身體驗,對新法的態(tài)度有所轉變。甚至說新法的有些內容有“萬世之利”,因而倒行逆施,竭力主張保留,因而又為舊黨不容,再度受到打擊和迫害,被貶外調。哲宗親政,新黨重新得勢,他便被以“譏斥先朝”的罪名貶謫到偏遠的英州、惠州,再貶至更偏遠的儋州(今海南)。1100年遇赦北還,次年即病逝于常州。四十年間多次遭貶,長期在江浙、兩湖、海南等地任地方官。觀其一生,即使在得不到任何一方的同情和支持而長期遭貶的情況下,仍然堅持真理,不“隨時上下”,風節(jié)凜然。這種可貴的求實精神不僅貫穿在他的政治生涯中,而且體現(xiàn)在他的創(chuàng)作中。
《石鐘山記》不是單純記石鐘山之行的游記,也不完全是考察報告,還具有一定的抒情性。蘇軾是帶著石鐘山“獨以鐘名,何哉”的疑問去游山觀水的。他經過實地考察,最后發(fā)出“事不目見耳聞而臆斷其有無,可乎”的議論。這一議論具有很深的哲理性,也具有強烈的抒情成分。蘇軾的思想能達到這樣一個高度,和他的政治遭遇、生活處境不無關系??梢哉f《石鐘山記》中所說的“事不目見耳聞而臆斷其有無,可乎”的議論是有著作者切身體會的。正因為蘇軾能夠通過實踐明白新法的利弊,所以后來他才反對全部廢除新法,而主張“較量利害,參用所長”(《辨試館職策問札子》之二)。另外,正由于蘇軾在外任上執(zhí)行新法的過程中,看到了新法有利有害,對于新法之利,他可以“因法以便民”,同時“見事有不便于民者,不敢言,亦不敢默視也,緣詩人之義,托事以諷,庶幾有補于國”(《欒城集墓志銘》)。但是,舒亶、李定等人卻不論是非真?zhèn)?,不分輕重主次,硬給他加上“包藏禍心,怨望其上”、“謗訕朝政及中外臣僚”的罪名,下了御史臺獄,受盡折磨。從皇帝到群臣的逮捕、審訊、貶謫蘇軾的做法,不就是罔顧事實的“臆斷”嗎?所以說《石鐘山記》中主張凡事要“目見耳聞”,不可“臆斷其有無”,是以作者的實際政治遭遇為思想根據的。《石鐘山記》不僅僅是一篇兼有科學考察性質的游記,更抒發(fā)了作者強烈的不平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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