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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身經(jīng)二世:在改造人與修訂文之間

        2025-08-27 00:00:00方巖
        南方文壇 2025年4期
        關鍵詞:巴金知識分子歷史

        吳天舟的當代文學史研究集中于那些“一身經(jīng)二世”的作家,如巴金、李劼人等。面對這些在民國時期已經(jīng)聲名顯赫的作家,吳天舟通過梳理既有史料、挖掘新材料在微觀層面重建了他們在1949年之后的言行、寫作及修正與制度變動之間具體而微的復雜互動過程。他以作品版本考辨和具體事件中的言行分析為中心,重建了這些作家寫作、修訂、言行發(fā)生的具體過程和語境變化,知識分子生活史、精神史與政治史的復雜勾連得以在綿密的紋理和豐富的細節(jié)中生動顯現(xiàn),進而改變了我們關于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初期知識分子思想改造的刻板印象和稍顯僵化的籠統(tǒng)認知。

        追求關于一段歷史的普遍性解釋,無可非議;但是辨析一段歷史內部復雜的肌理乃至與普遍性相悖的異象,亦是歷史研究的應有之義。很多時候,可能是后者之于當下的影響更為深遠。關于歷史的普遍性解釋,與關于現(xiàn)實千篇一律的認知,往往捆綁在一起,其實都是關于世界、社會、人事之間關系稍顯單一的思維方式。對被覆蓋于普遍性之下的悖論、意外、矛盾的深耕,方能為體察現(xiàn)實情境、反顧歷史來路提供更為寬闊、多維的思考路徑。畢竟,我們所談論的文學史,不僅是“文學的歷史”,更是“歷史中的文學”。前者指的是“文學”這種事物或者說文化形態(tài)演變的歷史;后者則強調的是,“文學”是歷史建構元素之一,或者是歷史的有機構成部分。很顯然,吳天舟側重的是后者。談論“歷史中的文學”時,實際上指的是,作家與周遭世界(制度變遷、社會進程、人事糾葛)的互動如何落實為具體言行和作品;反之,關注具體作品和言行時,實際是在還原作家與歷史語境的交互過程。

        吳天舟的博士論文的題目是《歷史轉折中的巴金與文藝界(1958—1963)》。這個時期巴金大概因為其文學史形象的曖昧,并沒有獲得多少關注和討論。用吳天舟的話來說:

        無論是同民國時期巴金創(chuàng)作的藝術水準以及他在翻譯、出版等多個領域內生氣勃勃的活躍程度相比,還是同《隨想錄》《再思錄》內直擊靈魂的思想境界相較,1949—1970年代巴金的文學貢獻都顯得乏善可陳。在1949年國家權力高度集中,并且在意識形態(tài)領域內逐步強化管制和束縛的背景下,共和國時期的巴金給人留下的通常是一個順利接受改造,對國家政策亦步亦趨,并在高揚而空洞的贊歌聲中愈發(fā)喪失自身獨立思考的能力和文學質感的妥協(xié)印象。①

        換而言之,在通常的認知中,民國時期的作家、出版人形象和新時期的思想者、反思者形象,分別體現(xiàn)了一個光輝歷史人物昂揚、振奮的青年品格和沉郁、深刻的晚期風格,他們都在彰顯某種理想狀態(tài)中知識分子的品格,因而值得頌揚。而中年巴金是遭遇了歷史困境的巴金,是時而忐忑時而高歌的巴金,這一切相悖于有關知識分子理想形象的設定。于是,很多時候,對“灰色巴金”要么視而不見,要么輕輕放過。

        從執(zhí)著、熱烈的青年理想主義者到深沉、赤誠的自我批判的老者,有關巴金的歷史敘述固然實現(xiàn)了某種上升和統(tǒng)一。然而這種整合依憑的卻是某種無疑正確卻略顯單調的價值觀,并伴隨著將具體的人提純、抽象為金光閃閃卻單薄的紙片人的過程。知識分子問題之于當下之所以依然有意義,正在于它在社會日常實踐中的可能性,它需要在具體的語境中通過具體的言行來呈現(xiàn)它的示范性和感召力,而非高懸空中僅供瞻仰的格言和律例。“灰色巴金”的意義正在于此:在當時的歷史語境中,中年巴金成為意識形態(tài)、權力、制度、機構、人事等因素纏斗的對象。對這樣的過程進行微觀層面的動態(tài)還原,所展現(xiàn)的不僅是知識分子肉身與精神的多面性、可塑性和復雜性,更是重建了權力運作、制度實施、組織執(zhí)行等如何與具體的人交互并展現(xiàn)何種效果的過程。如此方可理解“社會主義”“現(xiàn)代”“知識分子”這三個概念所碰撞出的重要議題所涉及的復雜的語義層次和深遠的現(xiàn)實意義。直言之,一個有“瑕疵”或者有“污點”的知識分子才能將“社會主義語境下的現(xiàn)代知識分子”這樣的話題激發(fā)出更為深邃、繁復的歷史景深。有“問題”的知識分子與有缺點的人一樣,是我們探索歷史之謎、理解現(xiàn)實之困不可或缺的途徑。

        正是在上述意義上,吳天舟選擇了“灰色巴金”作為研究對象。不妨將1958—1963年的巴金理解為1950—1970年代的中年巴金形象的典型切片。在1958年之前,巴金大體安然地度過了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歷次的運動。即使曾在“鳴放”期間“大放厥詞”,但還是有驚無險地度過了“反右”運動。而到了1958年,寒風從北京吹到上海,巴金第一次成為被大規(guī)模公開批判的對象。所謂的“巴金批判”以“巴金作品討論”為名,肇始于《文藝報》,呼應以《文匯報》,以《中國青年》《文學知識》《讀書》等為主要陣地發(fā)表了百余篇文章,前后持續(xù)了一年左右②。批判落幕后,巴金過了幾年時而低迷自貶時而高調配合而物質生活卻一直相對優(yōu)裕的日子,并在1962年5月當選上海市文聯(lián)主席,同時因為在上海第二次文代會上的發(fā)言《作家的勇氣和責任心》再次成為文壇耀眼的中心。好景不長,1962年9月24日,毛澤東在中共八屆十中全會上提出了“千萬不要忘記階級斗爭”的口號;1963年1月4日,時任上海市委書記柯慶施在上海文藝界新年聯(lián)歡會上發(fā)表了講話,相關內容被張春橋提煉后,便是文學史上著名“大寫十三年”;同年3月,張春橋出任上海市委宣傳部部長,成為巴金的直屬上級領導;這一年的年底和1964年6月底,毛澤東的“兩個批示”相繼發(fā)表。此后,形勢急轉直下,巴金很快喪失了他曾獲得的一切,至暗時刻開始降臨??梢?,這個時段之所以具有典型性,是因為巴金與權力、制度、組織機構的頻繁互動;同時,在這個過程中,巴金不僅有積極主動抑或不得已為之的新作面世,且伴隨著關于舊作的重新整理和態(tài)度的變化起伏。于是,人、寫作、制度密集地交織出種種癥候,從而讓具體而微地審視種種問題成為可能。

        事后看來,巴金其實還是有驚無險地度過了這場聲勢浩大的批判運動。在對“巴金批判”始末進行梳理后,吳天舟認為,并不存在“針對巴金精心策劃的蓄意打壓”③。直言之,對巴金的批判并不存在特定的人或組織授意、策劃此事。

        所謂的“巴金批判”,實則是1958—1959年間接踵而至的大小運動合力催生的結果,其中,當然有著各級黨組織嚴密周詳?shù)牟贾?,但上峰與基層、北京與上海、主觀意圖與客觀結果之間的錯位所引發(fā)的偶然因素也在蝴蝶效應的疊加下對最終的結果產(chǎn)生了很大的影響。④

        這樣的結論打通了我們微觀分析運動過程的途徑。通常,我們會把注意力集中重大運動對特定人群單向塑造,而忽略了重大運動之間的小運動的密集發(fā)生。用吳天舟的話來說:

        政治運動的發(fā)動在很多情況下并不采取單數(shù)形式,而是表現(xiàn)為大運動套小運動、建設性運動套破壞性運動的“組合拳”結構。⑤

        這些小運動被吳天舟稱為“過程性運動”,它們不僅在大運動之間建立了連貫性,還承擔著將大運動的任務、目的、范圍進行具體分解、控制、強化等功能。因此,大運動之間的間歇并不意味著運動的消退、調整。反而是這些“過程性運動”的存在,讓運動日?;⒅贫然幕久嫦嗪瓦\作機制清晰地呈現(xiàn)出來。吳天舟根據(jù)相關史料梳理出在“反右”和“大躍進”兩次重大運動之間針對知識分子的小運動不少,這讓我們注意到權力的毛細血管的生動演繹:即便是在大運動中僥幸過關,也并不意味逃脫了由小運動細密編織而成的日常警示系統(tǒng),它可以事無巨細地探測到那些風吹草動。巴金就是因為在法斯特事件中的態(tài)度不夠堅決,從而觸發(fā)了警報。《文藝報》發(fā)出警告時,主要是針對黨外知識分子的“交心運動”(“向黨交心”)這樣的小運動。所以,即便沒有特定人和組織機構專門針對巴金,但是因為巴金作為黨外高級知識分子的身份,小警報依然可以促成某種帶有半自發(fā)性質的大聯(lián)動,即所謂的“巴金批判”。

        事實上,在1963年之前巴金在大大小小的運動中均相對安全地通過,但這并不意味著巴金的“罪惡”不夠“深重”,只能說明運動機制運行過程中確實存在某些不確定性。再縝密的制度設計也需要具體的組織機構和人來執(zhí)行,不同科層的組織理解指令、執(zhí)行尺度的差異,組織內部的觀念分歧和權力斗爭,具體環(huán)節(jié)執(zhí)行人或顯或隱的態(tài)度以及對當事人的遠近親疏等因素,都會導致既定目標與實際效果有所出入。

        但是,我們不能將這種情況理解為制度漏洞或系統(tǒng)性缺陷。它們可能依然是制度設計的結果,是為權力運行預留的容錯空間和斡旋余地。這事關制度設計的復雜性。當我們過于關注制度的剛性或懲戒性時,可能會忽略其本有的懷柔性質。這種柔性并不是剛性的制衡力量,而是為了強化剛性的成果和目標。巴金表面上避開了剛性沖擊,其實是柔性策略早已暗度陳倉,而后者往往能暗自施加更加強韌的規(guī)訓。這樣的觀察往往需要進入具體而微的知識分子生活史才能實現(xiàn)。于是,吳天舟把“考察政治制度特征和社會控制方式時更加細微的權力分析”⑥往后延伸至巴金1960年的返鄉(xiāng)之旅。1960年10月—1961年2月,為了給巴金創(chuàng)造安靜的寫作環(huán)境,組織安排巴金在成都生活了四個月。

        盡管吳天舟依憑各種史料以克制的語調重現(xiàn)了巴金成都之行的基本狀況,但是這段返鄉(xiāng)之旅依然會讓人感到五味雜陳。組織的關懷無微不至,遍布其私人生活、社交、文娛的每個空間。組織為巴金在成都安排了獨棟小樓,并指派了專門的炊事員和服務員照顧其飲食起居,隔壁洋房住著時任四川省副省長、教育廳廳長張秀熟一家人;留在上海的蕭珊和孩子的日常生活,滬上的繼母生病、去世、葬禮,成都的親父母遷葬等私人事務,組織上都積極協(xié)助乃至包辦;巴金在成都的社交、休閑均得到了組織的精心安排。比如,他與朋友經(jīng)常去看川劇,而這川劇并非經(jīng)過社會主義改造的新劇,而是充滿“封建主義糟粕”的傳統(tǒng)劇目……當然可以把這一切理解為組織對一位受人尊敬的作家的重視。但是如果考慮到巴金居留成都前后時值“三年困難時期”最嚴重的時候,便會明白“重視”的背后所付出的人力、物力、財力已經(jīng)大大地超出了常識界限。為了直觀地呈現(xiàn)常識,吳天舟利用當時留存下來的資料,和當時同為黨外高級知識分子時任成都市副市長李劼人的書信、日記等,重建了當時成都社會的基本狀況和部分知識分子的生活狀態(tài)。李劼人等人雖不至于在生死邊緣徘徊,但其生活物質之匱乏,依然令人唏噓。就連民國著名教授而此時偏居西南師范學院的吳宓都因物質匱乏、營養(yǎng)不良而患上了“中度腫病”。這些多少受到統(tǒng)戰(zhàn)優(yōu)待的知識分子尚且如此,那么基層民眾的生存狀況已無需再通過羅列數(shù)據(jù)和細節(jié)來呈現(xiàn)了。這些參照足以反襯出巴金這個時期的生活富足、優(yōu)裕,以至于讓后人覺得有些不真實。正如吳天舟所總結的那樣:

        1960年代最初的幾年卻又是巴金一生中個人生活最為幸福的時段之一。在美滿的私人生活同危機四伏的外部世界間,仿佛筑起了一座高墻,隔出了兩個風景截然相反,卻又同等“真實”的世界。⑦

        無疑,任何被權力和制度建構的風景都是真實的,只不過高墻之外是制度的剛性因“懲前毖后”而掀起的狂風暴雨,而高墻之內則是制度的柔性為了“治病救人”而營造的和風細雨。兩種風景巴金都看得見,無論是走進哪種風景,他都沒有太多的決定權。他只能是繼續(xù)裝飾已經(jīng)踏入的風景,用他自己的話來說:“只好在工作上多努力罷了?!雹嘤谑牵诔啥计陂g,他完成了一部短篇小說《無畏戰(zhàn)士李大?!凡⒃诜禍鞍l(fā)表在1961年第1期的《上海文學》;他還完成了后來被上海市作家協(xié)會列為“重點項目”反映抗美援朝的中篇小說《三同志》的初稿;與此同時,他依然在文集的修訂過程中不斷地貶低自己。正如吳天舟評價的那樣:

        就在黨內知識分子承受著運動重壓的同時,巴金幸運地躲到了暴風圈外,這既給了他修復“巴金批判”所帶來的精神創(chuàng)傷的緩沖期,也讓他將運動中領會的經(jīng)驗逐步內化。⑨

        是否真的“內化”了其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返鄉(xiāng)之旅歸來后巴金的生活倒是一直風平浪靜。家庭生活、創(chuàng)作假、修訂文集、偶爾的公開表態(tài)和應景文章,構成了他的日常狀態(tài),直到上海市第二次文代會召開。1962年5月9日,巴金在上海市第二次文代會上做了題為《作家的勇氣和責任心》的發(fā)言,不久以后作為頭條發(fā)表于1962年第5期的《上海文學》,“只是刪去了一些過于直露的句子”⑩。這大概是“灰色巴金”形象中少有的高光時刻。

        這種行為固然體現(xiàn)了知識分子的一些寶貴品格。但過于聚焦于此,反而會忽略更為重要的歷史真相:“勇氣”和“責任心”得以呈現(xiàn),其實是制度鼓勵的結果。吳天舟細致地梳理了“八字方針”“知識分子摘帽”“文藝八條”等歷史重大進程以及隨之進行的制度設計和政策調整,如何為巴金們一步步地營造了“知識分子的春天”的過程。天時地利人和的某個時刻,只需要某個被選定的人順勢而為,振臂一呼。

        在這里很難復述吳天舟的精彩重構,只能通過簡單列舉事件來說明相關問題。1961年,1月中旬,黨的八屆九中全會提出了“調整、鞏固、充實、提高”的“八字方針”。全國范圍內“糾左”正式開始。此時距離巴金由成都返滬還有一個月。而在此之前,他已經(jīng)與奉命赴四川調研摸底的劉白羽有過交流。1962年2月,全國科學技術工作會議在廣州召開。周恩來、陳毅分別發(fā)表講話,認為:“工人、農(nóng)民、知識分子,是我們國家勞動人民中間三個組成部分,他們是主人翁?!?1直言之,長期作為知識分子定性的前綴“資產(chǎn)階級”被移除了。這種全新的觀點是根據(jù)此前一個月毛澤東在“七千人大會”上已經(jīng)松動的論調鋪展而成。前述廣州會議后的一個月,即1962年3月,二屆全國人大三次會議在北京召開,巴金作為人大代表參會。當周恩來作政府工作報告念出下面這段話時,會場上一定是響起了經(jīng)久不息的掌聲,也一定有人熱淚盈眶:

        毫無疑問,他們是屬于勞動人民的知識分子。我們應該信任他們,關心他們,使他們很好地為社會主義服務。如果還把他們看作資產(chǎn)階級分子,顯然是不對的。12

        在這次會議進行過程中,曾經(jīng)作為內部傳達的“文藝十條”歷經(jīng)一年左右的反復斟酌、修改,最終形成“文藝八條”作為文藝領域“糾左”綱領性文件正式發(fā)放給參會的文藝界人士。至此,在國家范圍內整體動員、造勢已經(jīng)基本完成。在國家制度、政策調整的過程中,地方各級機構組織亦會以各種方式進行回應,通過大大小小、正式與非正式的會議、座談、談話等更為具體的方式編織觸手可及的真實感。當氛圍烘托到一定程度,設定好的事情一定會發(fā)生。在這種精細編織、營造的語境下,再考慮到反右運動的教訓殷鑒不遠,《作家的勇氣和責任心》很難以某種自主性的姿態(tài)橫空出世。而事實上也確實如此,巴金的發(fā)言內容在會前由專人向時任上海市委宣傳部部長石西民匯報過,答復是:“一字不改,讓他發(fā)言好了。”13會后,又經(jīng)時任上海市委宣傳部常務副部長陳其五同意,發(fā)表在《上海文學》。所以,抽象地談論知識分子品格并無意義,同樣,空洞地鼓吹逆勢而為的英雄行為亦是虛妄。也只有進入制度設計及其運行的微觀過程,才能真正理解“灰色巴金”其人其文的復雜意義。

        1962年12月28日,巴金寫下新年賀詞《迎接一九六三年》,發(fā)表在《解放日報》上:

        我興奮地抬起埋著的頭,眼前一片亮光,一九六三年像一個通體光明的巨人站在窗外敲著玻璃,要我打開門去迎接它!14

        光明未可知,但3個多月前早就陰云密布。前述已經(jīng)提及,在上海第二次文代會結束4個月后,即1962年9月,“千萬不要忘記階級斗爭”的最高指示立刻讓政治氣候從初春直入寒冬,“糾左”本身成為批判目標,波及上海文藝界,巴金的高光時刻轉瞬即逝。此后,他也只能應景文章中去迎接光明,并一遍遍地修改著始終不敢示人的獻禮之作《三同志》。

        就在巴金動筆迎接“光明”的四天前,1962年12月24日,他的老友李劼人因病去世,留下修改未竟的《大波》。李劼人與巴金是至交,在巴金“返鄉(xiāng)之旅”期間,他亦經(jīng)常與巴金會面。其時,李劼人已經(jīng)完成《死水微瀾》《暴風雨前》的修改,正因為《大波》的修訂而焦頭爛額。李劼人時任成都市副市長的身份,固然讓每次聚會都難免兼具“統(tǒng)戰(zhàn)”和“私情”的雙重性質,但他和巴金畢竟都面臨文集出版、舊作修訂的問題。通過現(xiàn)存的書信往來等資料來看,雙方是知曉彼此工作大致進度的。但是否深度交流過郁結在內心深處的塊壘,則不得而知。

        盡管《死水微瀾》《暴風雨前》《大波》被統(tǒng)稱為“三部曲”,但三部作品在創(chuàng)作手法、文體意識和歷史態(tài)度等方面均有所差別,且修訂情況差別很大:《死水微瀾》只是微調,《暴風雨前》則修改了三分之二,《大波》更是幾乎重寫。況且,李劼人修訂三部作品是一個漫長的過程,僅《大波》的修訂便從1954年一直持續(xù)到其去世,其間所經(jīng)歷的政治氣候亦陰晴不定。所以,不能想當然認為“三部曲”的修訂必然是政治壓力的結果。事實上,僅就李劼人所享受到的政治地位和政治待遇而言,除了在那場波及大多數(shù)知識分子的“反右運動”中受到些許沖擊并平安過關,從1950年7月到1962年12月去世,他一直擔任著成都市分管文教和城市建設的第二副市長15。這一點至少能夠說明,組織對李劼人的信任程度。即便是在寫作方面,他也并未如巴金等人那般一直被組織“殷切期待”。所以,只有在微觀的層面上,把具體作品的修改進程,文本內容、結構的調整,作家審美、思想、心態(tài)的變化,作家的具體遭遇,政治語境更迭等方面,建立起具有說服力的互動關系,李劼人修訂三部曲才能成為討論知識分子改造復雜性的重要個案。

        吳天舟正是在上述思路下推進了相關研究。他首先從審美角度,區(qū)分了三部曲初版的文體形式差別?!端浪憽窡o疑是向19世紀法國現(xiàn)實主義小說的致敬,有著鮮明的新文學的特質;《暴風雨前》則帶有“譴責小說”的意味,其新舊雜糅的文體特征更像是新文學史前史面貌;《大波》卻呈現(xiàn)了濃厚的演義體傾向,傳統(tǒng)文脈的影響痕跡無疑超出了前兩部。簡單說來,三部曲的文體意識的變化展示了李劼人寫作從現(xiàn)代到傳統(tǒng)的逐步反顧過程。

        不同的文體會以不同的方式來處理與歷史/現(xiàn)實的關系,亦為文本修訂敞開或限制了不同的維度和可能性。現(xiàn)實主義小說可以依憑“虛構”作為豁免,從而創(chuàng)造出與現(xiàn)實/歷史的復雜的鏡像關系;“譴責小說”固然要依靠“虛構”,但其最終訴求卻是對現(xiàn)實/歷史建構的直接參與或干預,所謂“針砭時弊”即在于此。因此,為了營造現(xiàn)場感、凸顯時政性,“譴責小說”的“虛構”在一定程度上要依憑關于時事、史實的改寫;而所謂的“演義體”,其實就是對史實的演繹,借用章太炎經(jīng)典論斷則是,“根本經(jīng)典”和“以己意增飾”。簡單說來,在尊重基本史實的前提下,創(chuàng)意和私人史觀在推動虛構和敘述。這便意味著,“演義體”對史料、史實的收集和使用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必須強調的是,“歷史小說”“演義小說”“新小說”“譴責小說”等概念有著復雜的關聯(lián),吳天舟在他的研究中對此作出了精彩的辨析16。筆者為了論述方便,圍繞著初版和修訂版的具體情況,對此進行了相對簡化的轉述。

        吳天舟對初版進行審美分析,并不僅僅是為了對比初版與修訂版之間的優(yōu)劣。畢竟文體意識的變化與歷史語境的更迭密不可分,因此,“一身經(jīng)二世”與“一書二版”的相遇,必然會涉及更為復雜的問題。用吳天舟自己的話來說:

        本論文擬將對小說的藝術分析和對知識分子問題的歷史還原結合起來,兼顧共和國時期李劼人作家和官員的雙重身份,一方面歷時地探討逾半個世紀在構造歷史小說方式方法上的變遷,另一方面則將這些變化置放在同外部環(huán)境共時的互動當中。17

        考慮到《死水微瀾》只是微調,吳天舟把論述重點放在了《暴風雨前》特別是《大波》的修訂問題上,這里涉及三個層面的問題。首先,前述已經(jīng)提及“譴責小說”“演義體”等文體本身就事關與歷史/現(xiàn)實的張力關系。其次,《暴風雨前》《大波》與此類文體親緣關系的程度可以直觀地反映出李劼人初版寫作時的歷史態(tài)度以及他與彼時語境的互動關系;再者,他修訂三部曲的過程和結果,本身就是在新的歷史情境中對前述兩個問題的具體回應。

        吳天舟極其詳細地羅列出《暴風雨前》《大波》的所有修訂之處以及修訂情況,并在此基礎上來討論相關問題。對于那些事無巨細的史料、史實的收集、勘查和考辨,和諸多繁復、精妙的細節(jié)審美分析,我很難在這里一一作出回應,只能轉述一些個人以為相對重要的論斷來進行評述。

        《暴風雨前》初版于1936年,在吳天舟看來,它“沿襲的反倒是《孽?;ā返韧砬遄l責小說的遺風”18。從文體的角度來說,無論“譴責小說”本身有著多么強烈的直接干預歷史/現(xiàn)實的企圖,但史實、時事的真實性從來都不是衡量“虛構”的重要標準。而修改了“近三分之二”的修訂版一方面對基本史實進行了勘誤,另一方面又增添了很多新情節(jié),卻不是出于敘事與審美的需要,“這些修改版引入的新情節(jié)并非憑空捏造,而是正如李劼人自矜的,是作家對于史料有意識搜集、整理、化用的結果”19。很顯然,修訂版對具體史實、史事真實性的要求已經(jīng)壓倒了對于藝術形式的要求。但這些并不足以說明這些修訂源自意識形態(tài)的壓力。要知道,意識形態(tài)爭奪的從不是史實的真實性,而是關于歷史的解釋權。

        首先應該看到“譴責小說”這種文體形式為修訂帶來的便利?!侗╋L雨前》采用了常見的“珠花式”結構:不同時空、群體的故事可以相對獨立成章,但借助線索人物郝又三的言行又能把這些分散的故事串聯(lián)成一個整體?!独蠚堄斡洝防锬莻€四處游蕩的“老殘”亦是如此。這便意味著,那些新增的情節(jié)可以根據(jù)需要而分散添加至各個小故事中,而不至于影響整體結構,況且這種整體結構本身就是松散的,很大程度上只是形似長篇。倘若大量的新增情節(jié)主要是為了陳述史實、強化歷史背景的真實性,那么,“譴責小說”一個慣用的敘述技巧就派上了用場,如吳天舟所辨析的那樣:“《暴風雨前》消化材源的方式頗為直白,基本便是假某位虛構人物之口,將史事扼要交代一番?!?0如此,李劼人借助既有文體在結構形式上的便利,完成了一次難度不大而效果欠佳的修訂。畢竟在修訂版中,他對歷史真實性追求已經(jīng)壓倒了對“虛構”精進的要求。

        雖然追尋修訂原因并不容易,但是吳天舟還是發(fā)掘了那些甚少被人討論卻意義重大的事情。在《大波》初版之后的第二年,即1938年,曾在四川保路運動期間先后任四川勸業(yè)道、提法史的周善培印行了一本《辛亥四川事變之我》小冊子來批評李劼人在史實上的謬誤。重大歷史事件的親歷者和當事人的言論固然有著自我辯護、建構自身歷史形象的企圖,但是周善培恰恰是李劼人寫作、修訂《大波》特別是《暴風雨前》繞不過的關鍵性人物之一。初版《暴風雨前》的歷史主題之一就是新政新學掀起的社會巨變,且李劼人還以“譴責小說”慣有的腔調對徒有其表的新學新政進行了肆意嘲諷。而周善培恰恰是成都新式警察制度的奠基人,可以說是成都清末新政的靈魂人物之一。所以,周善培批評中的合理之處多少會促使李劼人在修訂《暴風雨前》《大波》時更加審慎地對待史實。值得一提的是,李劼人完成《暴風雨前》修訂版的兩年后,即1957年,周善培又出版了《辛亥四川爭路親歷記》,可視為《辛亥四川事變之我》的白話文版。

        吳天舟還注意到:“修改版《暴風雨前》的材源的來歷還是相對單一的,其中絕大部分的內容都出自鄒魯編著的《中國國民黨史稿》(1929年明智書局出版,1938年商務印書館再版)第二十五章‘四川諸役’部分?!?1李劼人作為黨外高級知識分子的代表,是中共統(tǒng)戰(zhàn)工作重點關照和團結的對象,應該對意識形態(tài)比較敏感。倘若他真的感受到了壓力,“修訂”無疑是一個契機,那么他為何要在機會來臨時,選擇無動于衷呢?倘若堅持認為修訂版的《暴風雨前》加重了革命黨起義的情節(jié),一定是意識形態(tài)壓力的結果。那么,接下來的問題便是:國民黨歷史敘述中的“革命”及其意義與中共關于革命的敘述是一回事嗎?特別是把這個問題放在1949年以后的情境中重新討論時。

        倘若我們秉持著僵化、刻板的思維來理解意識形態(tài)壓力問題,將無法理解李劼人何以可以化用一部存在著意識形態(tài)禁忌的歷史著作。大概我們習慣了將1949年之后的意識形態(tài)整合、制度調整、政策制定、組織實施等理解為某種不容置疑的、規(guī)整劃一的絕對性力量,卻甚少思考具體語境中的復雜性:運動的規(guī)模大小,任務的輕重緩急,對象的身份、地位,各級組織的具體態(tài)度,執(zhí)行的尺度,人際關系與權力網(wǎng)絡的盤根錯節(jié)等,都是可能改變事情走向的可變參數(shù),作家寫作、修改的主體性由此成為可能。對此,吳天舟的結論是:

        從《暴風雨前》實際發(fā)生的文本變化痕跡判斷,無論怎樣評價小說修改的成效,李劼人對于作品的刪改恐怕更像是文學和歷史,形式和內容多方面因素綜合博弈的產(chǎn)物,直接的意識形態(tài)干擾,反而并不明顯。特別是考慮到在1955年這一時點,并沒有發(fā)生針對李劼人其人其文的政治運動,將歷史轉折引發(fā)的外因放大到極致,恐怕很難讓人信服。22

        簡單說來,李劼人的身份、地位以及組織對他的信任,使得他可以享受某種程度上的“豁免”;而他所談論的保路運動在彼時尚未成為意識形態(tài)爭奪的陣地。所以,并非所有的修改都一定是作家主體性被鉗制的被動結果。與此相關的諸種問題,都將在《大波》的修改過程中得到更為顯著的體現(xiàn)。

        《大波》初版還未完成時,李劼人就致信友人:“吾書則處處顧到事實?!?3今人亦有“《大波》本身即是史料”24的評價。用吳天舟的話來說:“初版《大波》確實是截至寫作時間點對于保路運動史料最有規(guī)模和深度的綜合。”25坦率地說,把這些評價賦予一部小說,多少會顯得別扭。但這也表明,《大波》的寫作與史料、史實的轉引、改寫之間的密切關系。盡管吳天舟試圖以“演義體”來描述初版的亮點,但是這部被詬病為“文獻體”的小說還是在修訂過程中“從歷史小說向真正的歷史一端持續(xù)滑動”26。

        吳天舟詳細梳理了《大波》初版和修訂版的史料來源及其化用情況,初版使用的材源有《蜀辛》(秦枬,1914)、《辛亥四川路事紀略》(誦清堂主人,1915)、《反正前后》(郭沫若,1929)、《辛亥遜清政變發(fā)源記》(彭芬,1933)、“報章”等,修訂版新增了《辛亥四川事變之我》(周善培,1938)、《蜀黨史稿》(熊克武,1940)、《辛亥四川爭路親歷記》(周善培,1957)、《四川保路運動史料》(戴執(zhí)禮,1959)、“口述資料”等,直接舍棄了《反正前后》。簡而言之:

        一方面,支撐初版的舊材料的權重和功能有所調整,另一方面,為了更加準確地還原歷史,多種全新的材源又被導入到文本當中。材料的此消彼長使得小說的敘事結構脫胎換骨,徹底成了一本新書。27

        這里很難一一復述吳天舟關于材源化用的精彩辨析,但其中的幾處論斷非常重要。李劼人在修訂過程中,動用了大量的被稱為“口述資料”的材源,然而這并不能僅用來說明李劼人在獲取材源方面的用心。所謂“口述資料”的獲取和使用,恰恰說明資源、信息的獲取、使用與權力、身份的關系。新中國成立后,與中共保持良好合作關系的民主進步人士、著名知識分子等,以及在解放戰(zhàn)爭中投誠、起義的國民黨高級將領,大多被安排到人大、政協(xié)、文史館等機構,或在各級政府機構中擔任職務,李劼人本人就是如此。倘若李劼人沒有全國人大代表、成都市副市長這樣的身份和地位,他獲取這些信息非常困難的,更別說與這些當事人、親歷者建立良好的人際交往。在已有的制度設計中,信息的獲取、傳播和使用從來都是嚴格劃分范圍、設定等級的。所以,在討論知識分子改造相關問題時,權力對人的塑造固然是重要視角,但是也要注意到被塑造的人分享權力的一面。至少,在李劼人修改過程中,身份帶來了豐富的資源和信息,并伴隨著作家主體性的有限生長。

        修改過程中,李劼人徹底刪除了對郭沫若《反正前后》的借鑒。寫作初版時,李劼人就對《反正前后》在史料、史觀等方面頗有微詞,前引“吾書則處處顧到事實”就是針對此書而發(fā)?!斗凑昂蟆肥禽^早用馬克思主義史觀對保路運動進行重述的著作,“在革命之光的照射下,封建、立憲、革命的進步性依次遞減”28的價值框架,已經(jīng)很接近后來意識形態(tài)所推行的權威表述。李劼人去除《反正前后》對修訂版的影響時,正值郭沫若作為知識分子領袖在權力結構中如日中天之時。這個細節(jié)至少能夠表明:與其大而化之談論意識形態(tài)壓力,倒不如進入微觀層面去探查具體情境的復雜性——彼時,李劼人的修訂在史料、史觀的選擇和運用上依然擁有著較大的自主空間。

        李劼人在修改過程中對戴執(zhí)禮所編寫的《四川保路運動史料》的倚重能進一步說明相關問題。此書因持論公允、材料全面從而成為研究四川保路運動的奠基性資料。從《后記》中可以看出,李劼人還曾為資料編撰提供過材料,并校閱了部分稿件。戴執(zhí)禮于1994年在臺灣出版的《四川保路運動史料匯纂》更是成為保路運動史料的集大成者。其實,在《四川保路運動史料》尚未出版前,李劼人已經(jīng)借閱了全部稿件。這亦多少體現(xiàn)了前述提及的資源、信息的獲取、使用與身份、地位、權力的關系。值得注意的是,戴執(zhí)禮于1957年為資料集撰寫的序言在出版前經(jīng)過了“延安五老”之一的吳玉章的審閱。吳玉章作為中共高層,不僅是保路運動的親歷者,而且是將保路運動進行意識形態(tài)化敘述的主要領導者和推動者。中國史學會在1954年公布第一屆理事會名單時,郭沫若任主席,吳玉章、范文瀾任副主席。這一點也能說明,吳玉章在史學領域中的權威性。吳玉章是否就序言提過修改意見不得而知,但是戴執(zhí)禮的一些觀點無疑與吳玉章出版于1961年的《辛亥革命》中的觀點相沖突:

        后者明顯受到1954年由胡繩首倡、并得到馬克思主義史學界較多認同的“三次革命高潮”理論及“革命史”研究模式的影響,強調人民群眾的主體性和革命斗爭,對資產(chǎn)階級立憲派則基本持負面評價。另一方面,戴執(zhí)禮的序文卻在指出立憲派兩面性的同時,仍肯定其“所起的積極作用”,而對“廣大人民的反抗”談得較為泛泛,未能充分突出其歷史創(chuàng)造者的作用。29

        坦率地說,吳天舟所言的“微妙的差異”其實已是史觀上的原則性沖突。1957年的文章與1961年的專著發(fā)生了觀念沖突,中間還橫亙著李劼人對“錯誤”文獻與觀念的引用和改寫。所以,只有給予“時過境遷”一個合理的解釋,才能說明這場因為“時間差”所導致的觀點沖突何以沒有轉變?yōu)椤岸窢帯薄R虼?,吳天舟梳理了意識形態(tài)對包括保路運動在內的辛亥革命整合和重述過程。

        簡單說來,《大波》的修改、出版過程,大致平行于對辛亥革命進行意識形態(tài)化的進程。毛澤東在1956年發(fā)表《紀念孫中山先生》后,辛亥革命研究熱曾短暫地興起,但很快中斷于“大躍進”“三年困難時期”等。這一進程的重新啟動,以1961年10月辛亥革命五十周年學術研討會召開為標志。吳玉章兼有回憶錄性質的專著《辛亥革命》出版于會議召開前的一個月。而在之前,吳玉章已經(jīng)開始醞釀相關觀念。1959年6月,吳玉章在成都召集了辛亥革命史研究座談會。根據(jù)相關史料,吳天舟認為:“至遲到1959年,吳玉章已經(jīng)形成了對保路運動群眾性反帝運動的明確定位,并開始以此指導歷史書寫?!?0他的指導成果之一便是時為四川大學歷史系青年教師隗瀛濤所著的《四川保路運動》,該文也是在辛亥革命五十周年學術研討會上提交的論文之一。從胡繩提出“三次革命高潮”論和革命史研究模式,到吳玉章為辛亥革命設定基調,再到年輕學者對保路運動進行具體論證,以“階級分析”“唯物史觀”為核心,有關保路運動的意識形態(tài)表述已經(jīng)基本成型:

        它從“革命史”的研究模式出發(fā),正面突出下層民眾及其領導者革命黨人的作用,立憲派的改良路線則基本被作為對立面打入另冊,不僅其歷史意義被農(nóng)民、新軍和會黨的光芒掩蓋,甚至還往往會以群眾運動絆腳石的面目出現(xiàn)。31

        事實上,不管是在初版還是在修訂版中,李劼人都沒有掩飾對農(nóng)民、會黨的負面看法32。所以,吳天舟會說:

        無論從文本文外觀察,重寫版《大波》都同吳玉章等人示范的歷史書寫分歧明顯,這讓人很難相信,主流意識形態(tài)果真在思想觀念層面直接干涉了李劼人的重寫過程,甚至,后者的規(guī)范能力恐怕遠遠不如刻板印象所想象的那樣強勢。33

        值得注意的是,修訂版《大波》第二部在1960年出版。辛亥革命五十周年學術研討會召開時,李劼人正在修訂第三部。根據(jù)相關資料顯示,在1962年前后,吳玉章讀過《大波》修訂版的第一、二部,并當面指出李劼人“多有疏忽”;而李劼人亦與友人討論過吳玉章的《辛亥革命》34??梢?,作家與意識形態(tài)建構者都很清楚對方的觀點,但是這種分歧并沒有演化為斗爭和壓迫。

        究其原因,最重要的一點大概是因為馬克思主義史學陣營內部也未就辛亥革命的闡釋達成完全共識。范文瀾亦是意識形態(tài)史學領域重要建構者之一,他就曾對胡繩的“三次革命高潮”論提出過不同看法。具體到辛亥革命和保路運動,他強調立憲派既“參加革命”又“破壞革命”的兩面性。所以,他非常欣賞修訂版《大波》第一、二部所展現(xiàn)的歷史圖景的龐雜性,并向高級黨校學生極力推薦。共識缺失背后,可能還另有深意:在意識形態(tài)試圖整合、重述的領域中,并非所有的問題都具有同等的重要性和緊迫性。而且,意識形態(tài)的權威論述在缺乏行政管理或運動推進等手段支持時,它未必會形成絕對性的壓迫力量。情勢變化之后,同樣的問題可能就是另外一種結局。

        其次,李劼人與吳玉章觀念沖突卻相安無事,其實與知識分子求同存異的相處方式已經(jīng)沒有多少關系。這種情況折射的是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那些“一身經(jīng)二世”的知識分子與權力的曖昧關系。像李劼人這樣的著名作家、進步民主人士因為世代更替,其人際交往已經(jīng)深度糾纏于1949年之后重新分配的權力格局中。因此,在普遍性的、大規(guī)模的情勢洶涌中,李劼人們的遭遇與常人相比,有時會顯得不同。然而,不能把這些個案視為“例外”,他們的特殊性也是內在于知識分子改造的制度設計和政策制定之中的。

        圍繞著知識分子的改造必須松弛有道的推進,剛性操作不過是其中的一個環(huán)節(jié),只有同時注意懷柔的面向,才能立體地還原知識分子政策實際展開的樣貌。35

        總而言之,吳天舟的巴金研究和李劼人研究分別展現(xiàn)了知識分子改造問題的不同面相。如果說巴金研究涉及的是知識分子改造中的“典型性”問題,那么李劼人研究則屬于非典型個案。1949年之后,巴金是受到組織高度關注的黨外知識分子,因此,他的言行(修訂舊作、發(fā)表新作、公開發(fā)言)深陷政策調整、制度修正、組織運作、人情斡旋等方面密集交織的權力關系網(wǎng)絡之中,可見,巴金形象的多變性、可塑性之中并沒有為主體性的生長留下多少空間。對此進行考辨,其實為了在微觀層面揭示權力運作從目標設定到實施過程再到取得成效等一系列環(huán)節(jié)的復雜機制、細節(jié)和過程。并不是說組織對同為黨外高級知識分子的李劼人不夠重視,1949年后李劼人的經(jīng)歷,特別是他能夠相對自主修改自己的作品,恰恰能夠說明權力運作、制度設計的靈活性和精確性。也只有將巴金、李劼人以及更多的個案進行對照、分析和綜合,才能在一定程度接近權力迷宮和制度城堡的真相。正如吳天舟所強調的那樣:

        在知識分子改造的議題上,二元對立的僵硬圖示乃是一個必須時刻警惕和努力掙脫的分析框架,迫不及待地在研究對象同社會體制、文化規(guī)范和意識形態(tài)之間建立未必真實存在的緊密聯(lián)系,結果可能適得其反。只有對具體政策充滿彈性的展開過程和每一個對象的獨特位置予以充分尊重,歷史才可能在一定程度上微微揭開自己神秘的面紗。

        2025年3月7日傍晚改定于獵戶座

        【注釋】

        ①②③④⑤⑥⑦⑨⑩13吳天舟:《歷史轉折中的巴金與文藝界(1958—1963)》,博士學位論文,復旦大學,2022,第4、15-16、49、49、147、49、53、54、126、119頁。

        ⑧111214轉引自吳天舟:《歷史轉折中的巴金與文藝界(1958—1963)》,博士學位論文,復旦大學,2022,第76、126、116、138頁。

        15171819202122252627282930313536吳天舟:《文史互證視角下的李劼人小說研究》,復旦大學博士后研究工作報告,2024,第1、4、17、10、10、10、24、56、57、64、44、73、86、87、90、92頁。

        16關于“歷史小說”“演義小說”“新小說”“譴責小說”等概念的辨析,請參考吳天舟:《文史互證視角下的李劼人小說研究》,復旦大學博士后研究工作報告,2024,第16-21、41-44、81-86頁。

        2324轉引自吳天舟:《文史互證視角下的李劼人小說研究》,復旦大學博士后研究工作報告,2024,第25、56頁。

        323334參見吳天舟:《文史互證視角下的李劼人小說研究》,復旦大學博士后研究工作報告,2024,第88-89、89、88頁。

        (方巖,渤海大學文學院、《思南文學選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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