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以東北青年作家班宇的小說為研究對象，聚焦其筆下的知識分子形象，探討 21 世紀以來東北城市中知識分子的生存狀態(tài)與精神困境。這些知識分子大多處于中年，生活坎坷、平淡灰暗，事業(yè)與婚姻屢遭挫折，精神上充滿迷茫與孤獨。班宇在小說中展現(xiàn)了知識分子在虛構與現(xiàn)實之間的徘徊，揭示了他們在時代轉型中的精神困境與詩意救贖。這些形象不僅是東北地域命運的文學隱喻，也是當代城市知識分子生存狀態(tài)的縮影，體現(xiàn)了新一代東北作家的文學思考與社會關懷。

［關 鍵 詞］ 東北文學；班宇；人物形象；新世紀文學 ；知識分子

引言

班宇是“新東北作家群”的代表之一［1］，其寫作特點是擅長將發(fā)生在身邊的真實事件進行藝術加工，描繪在東北城市（主要是沈陽）中生活的小人物形象。而在其小說的人物形象塑造中，又以受過較多教育、從事文字工作的文人形象較為典型。他們大多生活不順，事業(yè)上遭遇坎坷，婚姻上遭受挫折，雖屬于知識分子，有著較高的知識水平和文化修養(yǎng)，卻往往在生活中流露出苦悶彷徨之感。本文將以班宇小說中出現(xiàn)的知識分子形象作為分析對象，分別從生活困境、精神困境與心靈困境三個維度，探討 21 世紀以來東北城市中知識分子形象的特點。

一、生活困境：坎坷灰暗的日常生活

在近百年的東北現(xiàn)代文學史上，“東北作家群”也有相當一部分文學作品表現(xiàn)了城市中的知識分子形象，典型形象有端木蕻良《科爾沁旗草原》中外出受教育的地主子弟丁寧，有蕭紅《廣告副手》中饑寒交迫的芹與蓓力等［2］。當時是20 世紀三四十年代，國家風雨飄搖、民族危在旦夕。在此背景下東北作家筆下的城市知識分子往往分為兩種：一種是受到城市內(nèi)新思想的沖擊和洗禮，獲得精神覺醒的青年，希望依靠所學改變社會，卻因在現(xiàn)實中屢屢碰壁而無奈消沉；另一種則是生活清貧苦寒的學生，空有知識卻無法養(yǎng)活自己，只能每日于溫飽線上掙扎沉淪。

而班宇筆下的東北知識分子是立足于當代社會背景下的新知識分子形象?？缭搅私粋€世紀，社會背景大不相同，此時的文人形象自然與 20 世紀的知識分子形象有著許多不同之處。新知識分子們雖然生活在沒有國恨家仇、不愁溫飽的新世紀，但卻與百年前的知識分子一樣，都陷于苦惱與迷茫之中。他們的痛苦與煩惱多來源于自身不幸的生活，陷于簡單的家長里短之中。

這些知識分子始終籠罩在現(xiàn)實的陰霾之中，他們的困境呈現(xiàn)出多層次的生存焦慮。他們的生活困境一方面來源于事業(yè)上的挫敗，另一方面則來源于社會身份的斷裂。

在事業(yè)方面，這些人物往往深陷理想與現(xiàn)實的撕裂之中。以《槍墓》中的“我”為例：“我”是一個從東北出走最終又回到東北的青年知識分子，大學畢業(yè)后在求職時屢屢碰壁，偶然在沈陽姚千的一家動漫公司當動畫片編劇，之后決定前往北京做圖書編輯，和編輯肖雯還有她丈夫一起合開工作室，后因工作室難以維持，“我”只能回到東北。從沈陽姚千的編劇到北京圖書編輯的轉型，本是對文藝理想的延續(xù)，卻又被迫重返東北，這種“出走—折返”的軌跡暗示著知識分子的職業(yè)路徑被社會規(guī)則和地域差異擠壓。即便是《羽翅》中看似成功的作家“我”，在獲得文學獎項后也依然無法融入研討會的話語體系：這種“如坐針氈 ”［3］216 的疏離感暴露出文化資本與個人價值之間的錯位。

在社會身份層面，這些知識分子在愛情、婚姻等方面也遭遇著不同程度的潰敗?！峨p河》中的主人公“我”是一名經(jīng)歷過婚姻與事業(yè)挫折的全職作家。“我”曾在北京一家出版公司任職編輯，回沈陽后找不到合適的工作，就一直待在家里寫小說。六七年前，“我”與妻子趙昭和平分手，女兒由趙昭撫養(yǎng)?！拔摇焙团笥褌儾怀Ｍ鶃?，與多年不見的女兒也關系尷尬，過著粗淺而可堪忍受的單身漢生活，生活看似井井有條，內(nèi)里卻是一潭死水。

同樣的婚姻困境也出現(xiàn)在《緩步》中，“我”與前妻小林都在電視臺工作，電視臺長期以來效益不好，“我”已許久未拿到工資。小林離開電視臺，也與“我”離婚，留下“我”與女兒木木相依為命、彼此依靠?！拔摇鄙畹囊饬x盡數(shù)壓在了女兒木木身上，甚至不愿意再去想更多的東西。這種畸形的依存關系恰是婚姻破裂后精神廢墟的具象化呈現(xiàn)?！断伻恕分械闹魅斯珡膱笊珉x職后失去了經(jīng)濟來源，在家寫書。妻子是旅行社的導游，常常出差，“我”懷疑她與搭檔的司機有染。妻子再一次與司機出差，長達一周未曾歸家。失業(yè)的迷茫、妻子的不忠使“我”心神不寧，痛苦不安。

這些知識分子在物質生活和情感生活等方面遭遇的困境，使他們對自身的認知更加迷茫，知識分子的身份認同在空中懸置。正如《蟻人》結尾螞蟻覆蓋全身的意象，這些人物最終被自身的困境反噬，成為時代轉型中無數(shù)破碎靈魂的縮影，陷入自身痛苦之中，茫茫然不知前路。

二、精神困境：迷茫虛幻的凝望

班宇常用故事嵌套的方式寫作， 即“小說中的小說”，他在書寫這些知識分子時，用第一人稱進行敘事，且在敘述中展開另一個或多個故事?！啊摇默F(xiàn)實生活沉悶灰暗，而‘我’講述的故事充滿傳奇性。”［4］85 他們講述的故事又在某個時空與現(xiàn)實重疊，真實與虛構相交融合，體現(xiàn)了知識分子的孤獨以及平淡沉悶的生活中迷茫而虛幻的精神。

這種“故事中的故事”不僅是對現(xiàn)實生活的一種補充，更是知識分子內(nèi)心世界的投射。他們在現(xiàn)實中感到孤獨、彷徨，無法找到明確的方向，而在虛構的故事中，他們可以暫時擺脫這些困擾，尋找一種“逃逸”［5］的可能性。班宇通過這種敘事手法，揭示了知識分子在面對生活壓力時復雜的心理狀態(tài)：他們既渴望逃離現(xiàn)實的束縛，又無法真正擺脫現(xiàn)實的羈絆，只能在虛構與現(xiàn)實之間徘徊，尋找一種微妙的平衡。

在《槍墓》中，“我”向女友劉柳講了一個北方故事提綱，介紹了一個下崗工人的后代替父報仇的故事。在虛構的故事中，主人公與“我”有著相似的工作經(jīng)歷和工作環(huán)境，女友劉柳的生活經(jīng)歷也被“我”融入故事中。主人公最終踏上了為父報仇的道路，而“我”也獨自回到家鄉(xiāng)。

《雙河》的故事嵌套最具迷惑性，“我”正在寫的中篇小說也叫《雙河》，故事分三個章節(jié)，第一部分的主人公還是“我”，第二部分的主人公是“我”的朋友劉菲，第三部分的主人公是父親的徒弟崔大勇。故事中的虛構角色與“我”現(xiàn)實中認識的人既相似又不同，甚至有時難以分辨。

而這樣的迷幻精神在《蟻人》里更加顯著。失業(yè)狀態(tài)的“我”在經(jīng)濟上處于劣勢地位，經(jīng)常出差的妻子又讓“我”在情感上感到失落，精神上也更加迷茫?！拔摇豹氉栽诩抑叙B(yǎng)著數(shù)萬只螞蟻，將螞蟻當作傾聽者，講出自己構思的小說。這個故事是關于一個消失的女人，傳聞說她消失后在海上當歌女。螞蟻在聽完故事后組合成人形，同樣講了關于一個“殺手朋友的故事”。他為還賭債答應幫債主殺人，目標卻死于意外，后來他到海上做了水手，娶了一位歌女為妻。這兩個故事是相互對應的，合在一起就是“我”想寫的那本書，也是一個久坐案頭庸碌無為的知識分子的癲狂想象。

這種故事嵌套的敘事結構，不僅為平淡的生活增添了點綴，也深刻反映了東北知識分子內(nèi)心的迷茫與掙扎。他們中的許多人，在現(xiàn)實生活中遭遇了事業(yè)和情感的雙重打擊，生活充滿了壓抑。這些知識分子在城市中徘徊，試圖通過虛構的故事來逃避現(xiàn)實的困境，進入一個更加自由的世界尋找自我。班宇通過這些故事，展現(xiàn)了當代東北知識分子在精神上的困境與追求，揭示了他們在面對生活時的無奈與彷徨。

三、心靈困境：夾縫中的自我救贖

班宇的小說中人物的日常對話通常使用東北話，敘述上多使用詩意的書面語。“在班宇的小說中，‘書面語’的語言是專屬于‘我’的，是一種內(nèi)在的、孤獨的、主觀性的語言?！保?］86 而這些書面語在故事中的表現(xiàn)多在于主人公自身的心理描寫以及對環(huán)境的感知，知識分子共享著富含詩意的書面語，也共享著這份孤獨與彷徨。

在班宇的小說中，知識分子的孤獨性往往被具象化為一種無法消弭的精神困境。這種孤獨不僅源于他們與外部世界的疏離，更根植于其內(nèi)心深處的自我分裂。班宇通過文字的巧妙運用來展現(xiàn)這種疏離感和分裂，但他的筆下同時也孕育著知識分子獨特的詩意救贖。在灰暗的現(xiàn)實中，他們以細膩的感官體驗與詩性語言構筑起精神的避難所。

以《槍墓》為例，作者放大感官描繪細節(jié)，這是其常用的手法。在離開姚千前“我”再次聽到了槍響，“我索性坐在地上，面朝儀表廠的方向，風很大，天空沉寂而高闊，我仿佛置身荒原，在等待著沖天的火光，但在遠處，卻往往只是一閃，便又迅速消逝，只剩下如謎的黑暗?！保?］265 這時的“我”渴望脫離原有的生活（即“荒原”），決定孤身一人前往北京，北京是黑暗中的“火光”，但可惜只是迅速消逝的一閃，這也預示著“我”之后在北京的工作也不會順利。

而比擬的修辭在《雙河》中尤為常見。一次劉菲問“我”女兒多高，“我”在半空中切割出一個大概的位置，“我坐下來，目光平視，望著那個虛擬的高度，感覺過往時間忽至眼前，正在凝成一道未知的深淵?！保?］41 逝去的時間與當下隔了一道深淵，“我”站在深淵外審視著深淵內(nèi)的自己?！拔摇焙团畠貉匝耘c朋友們一起去爬山，“我和言言靠在欄桿上，向山下望，蔥綠之間，有一道灰白印跡，仿佛被雷電劈開的傷痕，那是我們行過的路徑，如一段階梯，開拓盤旋，不斷向上，也像一道溪流，傾瀉奔騰，不斷向下?！保?］49 路徑被比喻成傷痕、階梯和溪流，像是憑空出現(xiàn)的一條分界線，讓“我”想起之前的時光。

《蟻人》里尤為突出的是動作描寫與想象，其中由數(shù)萬只螞蟻構成的“人形”更是一個極具象征力的意象——主人公通過虛構的“蟻人”故事完成自我對話，螞蟻的“坍塌”與“覆蓋”暗示著現(xiàn)實與虛幻的邊界消融，最終在黑色幽默的荒誕中達成對孤獨的短暫超越。在故事的最后，“我從沙發(fā)上站起來，扭扭脖子，舒展臂膀，活動一下身體，悄悄掏出卡簧，彈開背鎖，斃住利刃，驟然向前沖刺，而組成人形的螞蟻，只一瞬間，便坍塌在地，重又分散，化作無數(shù)細密的符號，纏繞四周，將我團團圍住，云遮蔽火光，夜如帷幕，低沉垂落，在不曾間斷的歌聲里，螞蟻逐漸覆蓋在我身上。”［8］91

《緩步》中的單親父親以哲學凝視生活，屬于“我”的語言是哲學的、詩意的。在洗衣服時，“我”發(fā)出感慨：“世界無非也是一個滾筒，重力作用，正向與反向的輪轉，粗糙而強悍的旋律，不斷在內(nèi)部之間摔跌捶打，無可逃脫，也意味著無人生還?！保?］70“我”深感自己在世界上被不斷打壓，害怕無處逃脫。

《羽翅》中，有著許多詩化的意象?！拔摇痹跁缶鄄蜁r飲酒過多，到室外走了走，“四周寂靜，枯樹遍布，遠處有幾座仿古民居，勾畫出荒涼的輪廓，夜色覆壓及肩，我忽覺沉重無比”［3］216。虛無的夜色因為“我”內(nèi)心的壓力變得沉重?！拔摇毕Ｍ鲆浑p翅膀，遠離一切煩惱，所以在故事的最后，“一雙無比堅硬的羽翅，正在脊背上隱隱掙脫”［3］244。

這些知識分子們通過詩化和充滿哲思的語言來實現(xiàn)自我救贖，解除心靈困境，以文字為舟楫，在孤獨的暗河中擺渡，他們在人生道路上踽踽獨行，以詩意的心靈尋找旅途中的慰藉。

結束語

班宇小說中的知識分子形象呈現(xiàn)出明顯的相似性。他們普遍面臨著物質生活、精神生活與情感方面的困境。如《槍墓》中的青年編劇在沈陽姚千的農(nóng)家院忍受精神高壓，轉投北京卻遭遇合作對象卷款逃跑的打擊；《蟻人》中的報社編輯在失業(yè)后將積蓄投入荒誕的“養(yǎng)螞蟻事業(yè)”；《羽翅》中獲獎作家因為生活的壓力與妻子產(chǎn)生深深的隔閡。

班宇筆下的這些形象，既是東北地域命運的文學隱喻，也是東北城市知識分子的精神縮影。這種創(chuàng)作實踐，既延續(xù)了東北文學關注底層、直面現(xiàn)實的傳統(tǒng)，又在新世紀語境下開拓了城市書寫新的可能性，為理解當代中國的社會轉型提供了獨特的文學視角。它展現(xiàn)了當代東北城市中中青年知識分子的生活狀態(tài)，體現(xiàn)了新一代東北作家的文學思考與社會體驗。

參考文獻：

［1］黃平.“新東北作家群”論綱［J］. 吉林大學社會科學學報，2020（1）：174-182，223.

［2］王言鋒. 談東北現(xiàn)代文學中城市苦悶知識分子形象［J］. 大連教育學院學報，2017，33（4）：72-74.

［3］班宇. 羽翅［M］. 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22.

［4］黃平. 出東北記：從東北書寫到算法時代的文學［M］. 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21.

［5］班宇. 為了逃逸而書寫［M］. 文藝報，2019-04-17（02）.

［6］班宇. 槍墓［M］. 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23.

［7］班宇. 雙河［M］. 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21.

［8］班宇. 蟻人［M］. 沈陽：春風文藝出版社，2020.

［9］班宇. 緩步［M］. 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21.

作者單位：吉林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