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回鄉(xiāng)去掃墓。
他們是,他和妻子,還有讀高二的女兒。
望著漫山遍野的油菜花,還有青翠如黛的山坳,妻子和女兒仿若誤入桃花源一般欣喜雀躍,端著個手機到處拍個不停。他很想斥責她們幾句,現(xiàn)在時代不同了,要擱在以前,哼,女人連上墳的資格都沒有,你們還不懂得珍惜,祭個祖,弄得像春游一樣,瞎樂呵啥?話到嘴邊,他還是咽了回去。想想也是,別說她們,就是他自己,所謂清明節(jié)祭祖掃墓,也無非是走個形式罷了。父親從小是孤兒,去世又早,他除了對父親尚存依稀的印象外,對于父親的父親、父親的爺爺?shù)冗@些先人頗為陌生,談不上有任何感情。
祭完祖回到家,母親正在洗菜做飯,忙里忙外。所謂家,其實是哥的房子。哥一直在外面做生意,賺了一些錢,在村里蓋了一棟三層半的小洋樓。小洋樓裝修得金碧輝煌,耗資不小,卻扔給了七十多歲的老母親,他自己一年到頭也住不上幾天。母親沏了一杯茶,招呼他坐下來歇歇。他頓時感覺自己像做客一樣,站不是,坐不是,滿身不自在。因為是哥的房子,事實上他也很少回來。
母親、妻子、女兒,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三個女人,今天又一次聚集到了一個屋檐下。他站在二樓的陽臺上,望著她們在院子一角的廚房里忙碌的身影,感覺其樂融融。很快,他又發(fā)現(xiàn)這一切只是表象:母親站在水池邊洗菜、切菜,沉默著,微笑著,小心翼翼,很少說話。妻子在鍋臺前一邊忙著炒菜,一邊不時地掏出手機看朋友圈,回復她那些閨蜜對油菜花照片的點贊和評論。女兒進進出出,打著下手,耳朵上卻別著耳機在聽音樂。他心里極不是滋味,很想發(fā)火,可是嘴張了半天,卻不知道說什么。說什么呢,作為一家人,再多的話,見面三分鐘早就說完了。至于不痛不癢的噓寒問暖,她們不習慣,也不在行。
其實,他自己也一直心神不寧。他在焦急地等一個電話,村支書的電話。
他老家這個行政村有六個村莊,一村一個姓,人口不多,卻出了一個廳長—隔壁徐家村的徐廳長。每年清明,徐廳長一家老小會回來祭祖。因為父母都已過世,老家也沒什么人,于是祭祖后的這頓中飯就由村委出面張羅。為了烘托氣氛,村支書會請幾個在家的有名望的人作陪。他就是其中之一。他清明掃墓成了所謂多年的傳統(tǒng),甚于春節(jié),說白了,就是沖這頓飯來的,沖徐廳長來的。掙扎于宦海多年,他能夠爬到正處這個位置,實屬不易。但是,這只是一個閑職,手上沒多大權力,還不如一個鄉(xiāng)黨委書記實惠呢,而且這樣的角色在省城一抓一大把。按照年齡,這兩年如果不挪挪地方,他的仕途就恐怕要到站了。作為一農家子弟,他在上頭無任何背景,只能祈盼徐廳長念及家鄉(xiāng)之情,幫扶一把。雖然平日里兩個人都在省城,相隔也不是很遠,但真找不到合適的理由貿然登門拜訪,更無法張口請求人家提攜之事。畢竟他們不同宗不同族,也不是一個姓。于是,他想到了清明,想到了祭祖,想到了在村委這頓飯上進行感情投資。這樣的良機,天時地利人和,一旦抓住了,效果肯定會事半功倍。他這些深藏不露的心機,廚房里的那三個女人估計打死也看不明白。然而,他只能干坐著等電話,畢竟大小也是一個正處,這個行政村的第二號人物,如果村支書不打電話邀請一下,說幾句諸如大家都在等你之類的話,他確實不好自己找上門去。
坐立不安地等了快半個小時,村支書如約來了電話。臨出門時,母親兩只手濕淋淋地從廚房里追了出來,詫異地問,又不在家吃了?他苦澀地笑笑,攤著兩只手說,唉,沒辦法,不去,人家會說我們官架子大。再說了,小鬼難纏,你和哥還在人家地盤上,歸人家管,怎么說也得給人家?guī)追置孀硬皇牵?/p>
他出門時,是自己開車去的?;貋頃r,是村會計代駕,兩個棒小伙架著他送上了二樓母親的臥室。為了哄徐廳長開心,他喝了不少,直到溜到桌子底下為止。在母親的床上剛躺下不久,他覺得胃海翻滾,酒勁兒直往上躥,禁不住一張嘴,哇哇地吐個不止。吐了幾次,吐得滿床都是,方才昏昏沉沉地睡去。
睡到下午四點半鐘,手機里的鬧鐘炸響,他一個激靈醒了過來,發(fā)現(xiàn)母親坐在房門口的小竹椅上,一邊納鞋墊一邊守著他,目光里滿是慈愛。逆光中,他望著母親灰白的雙鬢和枯瘦的剪影,兩眼發(fā)熱,卻不知道說些什么。鬧鐘響,是他怕耽誤事,喝酒前設置好的時間,女兒今天還得歸校上晚自習呢。也就是說,他得回省城了。
回去是妻子開車,他躺在后座上,迷迷糊糊,頭痛得厲害。這時,妻子說話了。妻子說,你叮囑給老人家的兩千塊錢,她怎么都不肯收,說人老了,要這么多錢干啥用?
妻子說完,女兒在一旁接腔道,對了,老爸,奶奶打包了一保溫桶蓮藕花生排骨湯,放在后尾箱里,說你小時候就愛喝這個。
他突然感覺很難受,黑暗中,眼淚無聲地涌了出來,涌得滿臉都是,像一個孩子。
(原載《微型小說選刊》,入選2024—2025學年高一上學期語文期末模擬卷(江蘇)、山東省淄博市2024屆高三下學期三模語文試卷、2025屆山東省普通高中語文高三上期末達標檢測試題等。)
孤獨的老鄉(xiāng)
我不知道他叫什么,暫且叫他小吳吧。
第一次盤問小吳,真不能確定他在我眼皮底下多久了。偌大的天安門廣場,游客絡繹不絕,人頭涌動如過江之鯽。大家背對巍峨的城樓,無不在忙著攝影留念,“茄子”聲此起彼伏。小吳不是這樣。他到處轉悠,瞅瞅這個,看看那個,時不時還支棱起耳朵,像一條狗一樣攆在人家身后,偷聽人家在講些什么。
形跡可疑。
我作為廣場的巡邏人員,截住小吳,問,你干嗎?
他捏著衣角,囁嚅道,我在豐臺那邊打工。
我是問你來天安門廣場想干嗎?
沒干嗎呀。
老實點,我注意你不是一回兩回了,你老盯著人家游客干嗎?
我……我在找人。
找誰?
找老鄉(xiāng)。我來北京三年,還沒遇到過一個老鄉(xiāng)。
我鼻子一酸,拍了拍小吳的肩,叮囑道,注意點形象,別太露骨,更不準妨礙人家。
他眼里汪著淚,點點頭。
天安門廣場,草原一樣廣袤,來自祖國四面八方的人群,河流一般朝這里涌來。黃昏時候,夕陽之下,人流涌得愈加湍急。小吳迎著無數(shù)面孔走去,仔細辨別暮色下的每一張臉、每一句方言。
夜深了,廣場上游客稀疏,燈火慵懶,小吳拖著疲憊的身軀,追上了20路公交車。公交車從我跟前一閃而過時,我看見小吳抓著吊環(huán),擠在一群人中間,眼里滿是戀戀不舍。
小吳來的時間很固定。每個星期天早上,換乘三趟公交車來,晚上又換乘三趟車回去。我巡邏時經(jīng)常遇到他,有時會問,找到了嗎?他總是一臉黯然。
有一次,我發(fā)現(xiàn)他神情大異,跟著一個旅行團很久,最后還是悄悄地離開了。我問他,不是嗎?他失望地答道,不是,是相鄰那個縣的。
相鄰那個縣也是老鄉(xiāng)啊。
他搖了搖頭,固執(zhí)地說,連一個縣都不是,能算是老鄉(xiāng)嗎?
我安慰他說,實在是想家了,就回去看看吧。
他笑道,回家?我爹在山上打石頭被炸死了,那個女人改嫁去了外省,哪有什么家?說完,撇開兩條瘦腿,消失在人海中。
小吳找到按照他定義的老鄉(xiāng),是在一個下午。遠遠地,看見他和一個夾著公文包的中年男人在國旗下拉扯。我立即趕了過去。小吳看見我,激動地說,他是我老鄉(xiāng),絕對的老鄉(xiāng)!
那中年男人甩開小吳的手,整了整領帶,呵斥道,老鄉(xiāng)?誰和你是老鄉(xiāng),老子北京人!
小吳說,你耍賴,你剛才打電話說家鄉(xiāng)話,我聽出來了,你是我們縣的。
中年男人厭惡地揮了揮手,罵道,神經(jīng)病。白晃晃的太陽下,小吳單薄的身體晃了一下。
這件事后,很長時間沒有看見小吳在眼皮底下轉悠了。我心中不禁想,是死心了還是離開北京了?這孩子,挺好的,時間長了沒見,還真讓人心里有點掛念。
小吳再一次出現(xiàn),是帶一對老人來看升國旗。這對老人臉色凄苦,衣衫襤褸。我問他,你找到老鄉(xiāng)了?
小吳說,沒呢。他們是一對聾啞夫婦,東北的,也沒有老鄉(xiāng),我就對他們說,我們做老鄉(xiāng)吧。
我欣慰地笑了,說,那加我一個吧。
小吳狐疑地問,你?
我看著遠方,沉默了一會兒,凄然地說,我在這里巡邏快三年了,也沒遇見一個老鄉(xiāng)。
(原載《小小說選刊》,入選人教版語文七年級下冊單元測試第三單元檢測卷、2023年重慶中考語文試卷、太原市2023年中考語文押題卷、廣東省2018年中考語文試卷等。)
寡 人
父親娶母親時,母親不大樂意。媒婆在一旁勸導,他就孤家寡人一個,一人吃飽全家不餓,負擔輕呢。父親也在一旁接話道,你嫁給寡人,就不是一般人了。該事在全村傳為笑談,“寡人”一詞從此落地生根,成了父親的綽號。父親似乎毫不在乎,張口閉口也是“寡人”如何如何,以此取代“我”。
父親沒有撒謊,他確實不是一般人。偌大的夏陽村,數(shù)百人之眾,很長時間里只有他這個孤兒勉強念過初中,算是半個文化人。隨著后輩讀書人越來越多,再加上電視里宮廷劇的流行,有好事者曾經(jīng)找父親理論,你自稱寡人,什么意思,想做皇帝?
父親大度地笑道,全村人叫寡人都叫了三十多年,你以為寡人愿意啊,打小爹死娘亡,全家光光。你喜歡,拿去用好了!對方立馬避瘟神一樣逃之夭夭,一邊逃,一邊說,還是你用好,還是你用好。
父親常年奔波在外,忙碌他的生意,不愿待在家里老老實實耕田種地。多年來,他和全村人都是若即若離,也不在外交朋結友。父親所謂的生意,無非是雞毛換糖,走村串戶,和收破爛沒什么區(qū)別。但他不是這樣認為的。他每次出去,衣著體面整潔,中山裝上衣的口袋里,常年別著一支鋼筆。
有一年除夕,父親照例是踩著團圓的爆竹聲走進家門,照例帶回了一家人過年的年貨,還有我們兄弟姊妹四個人的新年禮物。那次,父親特別高興,喝了幾杯谷燒酒,滿臉紅光,他抹了抹嘴,從包里掏出一個小匣子。匣子是木頭做的,上面雕龍畫鳳,極為精致。他打開匣子,從里面捧出一枚雞蛋大小通身碧綠的印章,詭秘地說,這個啊,古董,是武則天賜給太平公主訂婚用的。我們那時年齡尚小,不知道誰是武則天,也不知道訂婚是怎么回事,但隱隱約約感覺這次家里發(fā)大財了。
父親招了招手,讓我們俯首過去,像地下黨開會一樣,咬著我們的耳朵說,其實呀,這個是贗品,假的。
我們兄弟姊妹四個嚇得直哆嗦。母親緊張地問,你怎么知道是假的?
嗤,就這貨色也能騙得了寡人?寡人是干什么的?你們看看這上面的字—生日快樂—洋人流行的玩意兒,怎么可能出現(xiàn)在唐朝的印章上?
我們一群孩子腦袋擠腦袋,湊在昏暗的煤油燈下,仔細傳閱這所謂的寶物,瞅了半天,上面的字鬼畫符一樣,一個也不認識。四個腦袋不由依次抬了起來,敬佩地望著父親。
接著,父親講述了他收購這枚印章的過程。他說是在湖南的一個古鎮(zhèn)上,一戶人家經(jīng)濟拮據(jù),剛好遇到他去雞毛換糖,就把他拉到里屋,問他要不要,說這個是唐朝女皇帝武則天的御用之物,和玉璽差不多,開價100塊錢。父親接過來看了看,瞅見“生日快樂”四個字,心里便有底了。父親不好點破對方,委婉地說,寡人一個雞毛換糖的,哪有這么多錢。對方認真看了看父親,說,我看你非平庸之輩,眉宇間隱隱有天子之氣,拿去吧,這叫棄暗投明,物歸原主。對方接著淚水在眼眶里打轉,哽咽著說,要不是階級成分不好,要不是等錢過年等米下鍋,打死也不可能出賣這祖?zhèn)鲙资膶氊?。父親皺了皺眉,說,寡人身上只有50塊錢。對方說,那我就半賣半送,誰叫我三生有幸,遇到您這樣的貴人呢。
我們聽了沉默不語,氣氛異常尷尬,只有煤油燈的燈芯在嗤嗤地吸油。要知道,那時的50塊錢,對于我們這樣的家庭來說,算是一筆巨款。鎮(zhèn)長一個月的工資才38塊錢呢。許久,母親坐在墻角處垂首啜泣道,人家夸贊你一句有天子之氣,你就鬼迷心竅了?
父親陪著小心說,我們不是還可以應付得過來嗎?寡人主要是看不得人家為難,再說了,那戶人家也是良善之輩,說不定也不知道是贗品呢。能夠讓人家好好過個年,我們不也開心嗎?繼而,父親一臉正色地說道,寡人頂著一個“寡人”的名號,雖不能兼濟天下,但面對路有凍死骨,施以援手也是天道。
那晚過后,很少有人再提起這件事,我們都以為再也不會有下文了。二十年后,我剛剛結婚,妻子作為外人,第一次加入這個大家庭的除夕之夜。那一夜守歲,她偶爾聽母親當笑話一樣數(shù)落起印章的故事,便提出想看看。父親翻箱倒柜尋了半天,把一個蒙滿灰塵的木匣子遞給她。妻子對那枚印章反反復復端詳了許久,又掏出手機打電話問了好幾個人,然后鄭重地對父親說,這個不是贗品,是真的,確實出自唐朝,價值不菲。
妻子是歷史考古專業(yè)的碩士,她的話毋庸置疑。父親愣了一下,嘀咕道,都“生日快樂”了,還真什么真?
妻子輕輕地笑了,糾正道,什么“生日快樂”,這是“吉日良辰”,小篆。按理說,那家湖南人沒有撒謊。
妻子的話立即引起了一片沸騰,大家臉上洋溢著歡笑,彼此小心翼翼地爭相傳看這唐朝的寶物,嘰嘰喳喳,像一群歡鬧的喜鵲。
父親杵立在客廳中央,面紅耳赤。好一會兒后,他陡然一拍腦袋,喝道,你們不要再看了,寡人明天送還給人家,就明天,完璧歸趙。
母親急了,壯著膽兒辯白道,我們是花錢買的,又不是偷的,憑什么送回去?
父親勃然大怒,拍著桌子吼道,當初買,以為是假的,如果知道是真的,那不是趁火打劫?這樣傷天害理的事兒,平民百姓都不屑去做,更何況寡人乎?
第二天一大早,也就是大年初一,雙眼布滿血絲的父親執(zhí)意登上了去湖南的火車。我們都勸阻說過完年去也不遲。父親搖搖頭,解釋道,這東西在身邊多一天,寡人心里就多遭一天罪。再說了,現(xiàn)在大多出去打工,過年人在家,好找。
(原載《微型小說選刊》,入選2024學年江蘇省鹽城市大豐區(qū)市級名校中考語文最后沖刺模擬試卷、2023—2024學年北京市朝陽區(qū)高二下學期期末考試語文試卷、2025年華東師大版九年級語文下冊月考試卷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