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本研究運用敘事研究方法調(diào)查“直過民族”國家通用語言文字普及提高存在的問題,有助于探尋“直過民族”群眾使用國家通用語言文字的能力和民族地區(qū)語言面貌。研究發(fā)現(xiàn),“直過民族”整體脫貧后使用普通話和規(guī)范漢字存在以下問題:國家語言文字政策宣傳力度不夠,普通話使用場合有限,老年人普通話水平較低和普通話培訓針對性不強。
【關鍵詞】“直過民族”;國家通用語言;規(guī)范漢字;敘事研究
【中圖分類號】G127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7-2261(2023)13-0093-04
【基金項目】本文系云南省教育廳科學研究基金項目“云南省直過民族整體脫貧后使用普通話和規(guī)范漢字能力提升研究”(項目編號:2022J1161)的階段性成果。
云南9個“直過民族”于2020年11月全部歷史性地告別絕對貧困,實現(xiàn)了整族脫貧,在“直過民族”地區(qū)高質(zhì)量推廣普及國家通用語言,切實踐行“直過民族”群眾“語言權(quán)利”平等,有助于進一步加強民族團結(jié),推動“直過民族”融入中華民族大家庭,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
一、理論基礎
在多語和多文化背景下,國家通用語言普及便成為語言規(guī)劃主要內(nèi)容之一。國外研究偏重理論方向的構(gòu)建。美國學者Baldauf(2010)認為語言規(guī)劃對國家發(fā)展具有重要意義;德國學者Haarmann(1990)指出任何一項語言政策是否成功并不取決于制定者和實施者,而是取決于政策受施者的接受度和認可度;美國學者Pool(1972)認為語言的統(tǒng)一是現(xiàn)代民族國家經(jīng)濟發(fā)展的必要條件。國內(nèi)學者文秋芳(2016)認為語言規(guī)劃是國家語言政策制定、調(diào)整和實施的系統(tǒng)工程,直接關乎國家的語言能力。王春輝(2020)分析了語言和國家治理的關系,指出語言治理是國家治理的有機組成部分。李宇明(2020)認為語言治理與語言規(guī)劃需要為中華民族共同體和人類命運共同體的建構(gòu)貢獻更多力量。國內(nèi)研究不僅涉及宏觀語言政策和治理,也有具體的國家通用語言推廣普及現(xiàn)狀研究。
二、研究介紹
(一)研究對象
研究對象采用的“抽樣標準”是:(1)“直過民族”群眾(長期生活在民族地區(qū));(2)為了便于開展訪談,選取對象都會普通話。訪談對象妮××、包×、鮑×和怒××是研究者工作單位的“直過民族”學生,長期生活在“直過民族”地區(qū),因為上大學才來的昆明。獨××為土生土長的怒江獨龍族人,現(xiàn)為自由職業(yè)者,抖音播主。金××是永德縣某中學老師介紹認識的永德布朗族調(diào)查對象,他社會閱歷豐富,會很多種語言,熱愛布朗族文化,現(xiàn)已退休,傾心于布朗語和文化保護傳承。姚××是研究者去勐庫鎮(zhèn)調(diào)查隨機訪談的對象,張××和李××是盈江調(diào)查點的聯(lián)系人介紹認識的,分別是景頗族和德昂族老鄉(xiāng),后三位具體身份不便公開。另外,還有兩點需要交代:一是恪守學術道德,所有對象的居住地只寫到鄉(xiāng)鎮(zhèn);二是調(diào)查對象講述的話語基本為講述人原話,即使部分語句有語病,但不影響讀者理解的都盡量不作改動,保持原貌。
(二)研究方法
本文采用質(zhì)性研究法,出于質(zhì)性研究的目的性抽樣原則,本研究選取“直過民族”群眾開展研究,研究時間從2021年12月持續(xù)到2022年7月。部分采用線上訪談形式,其余為實地訪談。線上訪談平均用時2小時,實地平均用時2天。訪談主要圍繞國家語言文字法規(guī)、普通話推廣、國家通用語言文字使用情況、語言選擇和態(tài)度、個人經(jīng)歷和民族語言保護傳承等,調(diào)查中大部分采訪對象都能做到自然表達、拉家常似的聊天、自述,充分表達他們內(nèi)心的真實想法。
三、國家通用語言文字使用中存在的問題
所有訪談結(jié)束后,研究者對“直過民族”群眾國家通用語言文字使用中存在的問題進行爬梳,歸納為以下幾類問題。
(一)國家語言文字政策宣傳力度有待加強
2001年1月1日起施行《中華人民共和國國家通用語言文字法》,所有公民都有學習和使用國家通用語言文字的權(quán)利。國家為每位公民學習和使用國家通用語言文字提供條件,努力構(gòu)建和諧語言生活。
我們這里有專人過來宣傳過國家語言政策,但第一部國家語言文字政策法律叫什么名字記不得了。我認為說普通話好點,我們村上干部能用到。我從讀書時候就開始說普通話,老師當時課堂上也說普通話,以前代課老師比較多,普通話說得不太標準。(張××)
各民族都有使用和發(fā)展自己的語言文字的自由,國家保障少數(shù)民族語文的使用與發(fā)展,重視并保護各民族語言文字,鼓勵各民族互相學習語言文字。國家推廣普通話不是為了消滅少數(shù)民族語言和方言,而是要使公民普遍具備普通話應用能力,并自覺使用普通話,以消除交際障礙。少數(shù)民族語言和漢語方言都可以在特定地區(qū)、一定范圍內(nèi)繼續(xù)使用。調(diào)查中,研究者也發(fā)現(xiàn)“直過民族”群眾在使用國家通用語言時,對自己民族語未得到有效保護表示痛心。
孩子們在學校里說普通話。民族語保護,這兩年心寒。我們當前最大問題語言流失最快。以我們寨子為例,我這個年齡段還能用民族語交流。但我女兒他們不愿意用民族語交流,現(xiàn)在沒氛圍,不僅德昂族,傣族也是。也許50年后,這個地方就不再講民族語了?,F(xiàn)在孩子會聽,不會說,民族語表達不怎么清楚和流利,很多新詞民族語表達不了。民族語沒有得到有效保護。其實語言學習靠氛圍,靠環(huán)境。我們以前沒有電視,本民族老人用民族語言講故事,講來講去,就會語言了。現(xiàn)在給小孩子講,孩子聽不懂。我從小就會傣語,我記得有記憶時候就會傣語,傣語和德昂語一樣熟練。現(xiàn)在我這里的小學也有雙語教學,如傣語和漢語,但是雙語開展不起來,雖然有老師,但是一星期上一節(jié)課也沒效果。(李××)
第一眼見到李××,他謙虛地說自己普通話不好,想用方言跟研究者交流,但最終他和研究者的對話全程卻都是普通話,因為工作原因,他前不久剛?cè)ダッ骺嫉钠胀ㄔ?。研究者對他的印象是:腳步急速,聲音洪亮,普通話水平很高。他非常健談,滔滔不絕地講了幾個小時的德昂族社會歷史文化。當談到民族語言保護傳承時,神情沮喪,因為現(xiàn)在孩子不愿意用民族語交流,民漢雙語因各種原因始終開展不起來?!爸边^民族”群眾非常希望自己的民族語言能得到保護和傳承,但是語言學習動機和氛圍非常重要,即使民族地區(qū)很多兒童是民漢雙語者或三語者,但他們的民族語學習遠不如父母和爺爺奶奶輩。
我們村寨沒有小學,被摒到新城,有4、5公里,孩子住校,幼兒園就開始住校。周五接,星期天送,一個初中小學,初中小學距離不遠。娃娃普通話說得比成人標準,他們在校說普通話,回家說民族語。我們寨子上也是民族語言,村委會工作場所有時候使用民族語。雙語教學,五六年前,我們寨子統(tǒng)一請的一個景頗族語言老師,后面沒有辦這個雙語?,F(xiàn)在學校幾乎都沒有了,民族語在家里說說。現(xiàn)在十幾年不會消失,以后就不知道了。(張××)
張××很內(nèi)斂,不如李××健談,但是他認為民族語的未來也具有不確定性。在張××家訪談時,正值孩子們放暑假。通過交流發(fā)現(xiàn)兩個孩子普通話非常熟練,同時也看到他家一面墻上貼滿了獎狀,諸如普通話和規(guī)范漢字能力的各種獎狀,什么“聽寫大王”“聽寫優(yōu)秀獎”和“聽默寫大王稱號”等。研究者細數(shù)了一下,墻上獎狀多達三四十張。
(二)普通話使用場合有限
語言是人類最主要的交際工具,受訪對象對目前民族地區(qū)民族語、當?shù)貪h話和普通話的使用場合進行了描述。“直過民族”群眾在家中以本民族語言為主要交流工具,在村寨或集市與當?shù)厝私涣髦饕巧贁?shù)民族語言或當?shù)貪h話。只有在當?shù)貙W校,普通話才成為大家最主要的交流工具。
我們這里農(nóng)村和城鎮(zhèn)的布朗族家庭孩童都會說布朗語,另外孩子進學校都統(tǒng)一說普通話。(金××)
我們村有一千多號人,有一組說的是拉祜語,其他的都是佤語,很少使用普通話,普通話水平低。我在家交流用佤語,街子上用佤語和方言。(鮑×)
我的普通話很熟練,但我們村寨講普通話的人不多,講的更多的是民族語和當?shù)胤窖?。我在家和父母說基諾語,出門購物以基諾語為主,也會說漢語方言。(包×)
我住的村子為怒族和傈僳族雜居,傈僳族人口更多,所以村里現(xiàn)在大多不說怒族話,主要轉(zhuǎn)用為傈僳語和漢語,我們說的漢語是當?shù)貪h話,普通話在村里使用較少。(妮××)
當問金××是否擔心布朗語消失時,他很肯定地告訴研究者“不會”。孩子在家和寨子里都穩(wěn)定地使用民族語,而且他們家的孩子首先習得的語言就是民族語,他們身邊其他人家情況也一樣。金××認為會民族語和普通話并不矛盾,現(xiàn)代社會孩子們會雙語、三語對他們未來發(fā)展更有利。包×畢業(yè)論文是關于她所生活的基諾村寨語言生活狀況研究的,她覺得這個選題很有意義。妮××雖是怒族,但她和家人說的民族語言都不是怒語,而是轉(zhuǎn)為人口使用較多的傈僳語。她的幾個怒族發(fā)小因為居住在山上,相對封閉的自然環(huán)境和高度的聚居狀態(tài),形成了民族語仍為怒語的狀態(tài)。
(三)老年人普通話水平較低
調(diào)查發(fā)現(xiàn)民族聚居區(qū)六十歲以上的老人受教育程度普遍不高,他們接觸普通話和規(guī)范漢字機會較少。因老人不會普通話,民族語成了家庭交流的主要媒介。
寨子里老人一句普通話也不會說,五幾年的就不會。普通話能交流的就是80后,70后的少一點,我是80后,我們這一批即使不識字,也會說普通話,老年人在寨子上很用不到普通話。(張××)
我家有爺爺、爸爸、媽媽及兄弟姐妹,爺爺、爸爸和兄弟姐妹為怒族,母親為傈僳族,爺爺、爸爸漢語水平一般,我的兄弟姐妹因受過九年義務教育,漢語熟練。(妮××)
我妻子和我都是獨龍族,因為與外地游客接觸較多,普通話非常熟練,家有2個孩子,一個上幼兒園,一個上小學二年級,普通話也很熟練。我以前擔心孩子不會漢語,經(jīng)常跟他們說普通話,現(xiàn)在孩子在家說普通話反倒更多,但各家情況也不太相同,有的家庭,孩子在家和長輩交流基本用獨龍語。(獨××)
獨××是獨龍族人,漢族的姓氏為“白”。他給研究者的印象是,普通話說得極好且生活樂觀上進。很多去獨龍江做調(diào)查的學者或者做報道的媒體人都喜歡找他幫忙,比如云南大學的一位G姓教授每次去獨龍江調(diào)研都會聯(lián)系他。
除了老人以外,部分兒童因為家庭語言環(huán)境影響,在讀幼兒園前基本不接觸普通話,即使幼兒園接觸了普通話,但是說普通話機會較少,導致普通話不熟練,影響表達。
我家7口人,家里除了我的普通話水平是二級乙等外,其他家庭成員普通話水平低。我的父母小學文化,哥嫂初中文化,我的侄姑娘和侄兒子為學齡前兒童,他們不會普通話。(鮑×)
社會接觸的廣度和深度深刻影響著語言需求,這也是語言社會屬性的表現(xiàn)之一。語言雖然不是唯一的交際工具,但卻是最重要的交際工具。“直過民族”老年群體的普通話水平普遍較低,但也有一些老人因為年輕時在外求學或者有去外面工作的經(jīng)歷,普通話水平相對較高。
我會普通話和方言,也會布朗語、佤語、傣語,我當過和尚念過漢書后來輟學去昆明當兵。(金××)
我們這里年輕人普通話水平較高,父母輩也會說普通話,但不流暢,爺爺那一代基本不會普通話,除非年輕時去外面闖蕩過。(獨××)
(四)普通話培訓針對性不強
關于語言扶貧,我們村辦了兩次,第一次叫“云南省‘直過民族普通話培訓”,時間是2019年7月,培訓受益人數(shù)達300多人;第二次叫“‘直過民族和人口少數(shù)民族及易地扶貧搬遷群眾普通話培訓”,時間是2021年9月,培訓人數(shù)有350多人。兩次培訓地點都選在福貢縣阿路底完小,每次培訓兩個星期。(怒××)
關于普通話培訓,各“直過民族”群眾普通話培訓應進行人員篩選,將青壯年勞力、有電商需求或外出務工的民眾普通話培訓擺在首要位置,對于學習后還想再學的群眾可增加培訓次數(shù),最大限度把培訓機會留給有需求的群眾,避免學習動機不強的學員帶來的人力物力等資源的浪費。
四、制約“直過民族”國家通用語言文字
普及提高的因素
“直過民族”雖已脫貧,但鞏固脫貧成果相比其他地區(qū)仍然是一項任務艱巨的工程。通過調(diào)查,研究者認為制約“直過民族”國家通用語言文字普及提高有以下一些原因。
(一)受教育程度低
調(diào)查發(fā)現(xiàn),“直過民族”地區(qū)教育較為落后,對六十歲以上的民眾而言,他們受教育程度低,對國家通用語言文字政策不了解。很多群眾不知道普通話和民族語關系,錯誤地認為推廣國家通用語言就是要消滅少數(shù)民族語。調(diào)查時就遇到個別群眾不理解國家為什么下大力氣推廣國家通用語言,因而,以通俗易懂的形式給民眾講清我國語言政策非常有必要。
(二)特殊的語言環(huán)境
“直過民族”聚居區(qū)皆為偏遠山區(qū),氣候條件差,山高路險,鄉(xiāng)村交通極不方便。地理屏障一方面增加了語言之間的差異;另一方面形成了較為穩(wěn)定的言語社會。在那些不發(fā)達的年代,民族語和當?shù)貪h話基本能滿足人們交際需要,但隨著時代的發(fā)展,民族共同語普及提高顯得格外迫切。
(三)老年人語言學習能力差
在村寨調(diào)查時,研究者發(fā)現(xiàn)“直過民族”老年群眾的普通話水平最差,對研究者所說的話語,他們表示完全聽不懂,需家人用民族語解釋。老年人語言能力差,研究者認為有以下原因:一是老年人大腦機能已經(jīng)很難再習得一門語言;二是交際需要降低,因為他能運用已掌握的語言完成交際需求,重新學習一門語言的愿望不強。雖然這些老年人認為自己不可能再學會普通話,但是卻十分鼓勵自己的孩子、孫子學習普通話。
(四)培訓重量不重質(zhì)
普通話培訓在做到廣覆蓋的同時也出現(xiàn)了一些問題。第一,群眾人數(shù)較多,不能保證每個學員有普通話學習的強烈愿望。第二,對培訓學員的需求不了解,無法做到針對性培訓,培訓效果不佳。第三,對培訓了一次還想進一步接受培訓的學員,后續(xù)培訓工作怎么開展缺乏應對機制。普通話培訓不僅要注重培訓的數(shù)量,更要講究培訓的質(zhì)量,讓想學普通話和有普通話迫切需求的群眾先學,尤其是青壯年和能在群體中起表率作用的群眾應該成為培訓主體,以免資源浪費。
五、結(jié)語
通過敘事研究方法能較全面地了解到“直過民族”國家通用語言文字普及提高存在的問題和制約因素?!爸边^民族”受教育程度低影響國家語言文字政策宣傳力度;特殊的語言環(huán)境制約普通話使用場合;老年群體語言學習能力差影響老年人普通話水平;培訓重量不重質(zhì)導致普通話培訓針對性不強,效果欠佳??傊?,如何在“直過民族”民族地區(qū)高質(zhì)量普及提高國家通用語言文字,保持語言生態(tài)的和諧亟需各方的智慧和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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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范金梅(1984.5-),女,漢族,安徽蕪湖人,研究生,副教授,研究方向:社會語言學、對外漢語教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