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琴

【摘要】在漢語詞匯體系中，時間詞匯占據(jù)了至關重要的位置。目前，語言學領域對其隱喻性的研究主要是從空間隱喻的視角進行的，對于動體隱喻的研究相對較少。實際上，相對于較為抽象的空間觀念來說，中華先民通過對自身和與其關系密切的相關事物的溝通體驗中所獲得的時間認知更為生動、具體和深入，從而使先秦時期的時間詞匯具有了豐富的動體隱喻特性特征。

【關鍵詞】先秦；時間詞匯；動體隱喻

【中圖分類號】H141 ?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7-2261（2023）32-0075-03

【DOI】10.20133/j.cnki.CN42-1932/G1.2023.32.023

美國著名哲學家蘇珊·朗格在《藝術問題》一書中指出“隱喻是語言的生命，是連接語言和認知的橋梁”。認知語言學指出，一個完整的隱喻語義框架由“本體”和“喻體”組成，“本體”和“喻體”的相似點，即構成隱喻的基礎叫“喻底”。目前，對先秦時期的時間詞匯從隱喻角度進行分析研究之成果不少，大家清楚地認識到：動體隱喻是時間隱喻的典型類型之一，本體為“時間”，喻體為“動體”，運動變化的規(guī)律性構成兩者之間的相似性，即“喻底”。

所謂動體隱喻，就是指通過觀察事物運動變化來對時間進行隱喻。這里所說的“事物運動變化”主要指以實體形式存在的事態(tài)與物態(tài)，即人類自身、動植物及客觀世界其他物體的動態(tài)變化過程。周光慶教授在《隱喻：漢語詞匯形成發(fā)展的一種機制》一文中說：“在與生存空間互動的歷程中開展隱喻活動，總是以幾種事物之間的相似關系為根據(jù)的?！蓖ㄟ^深入分析先秦時間詞匯的詞源和意義特征，我們可以將先秦時間詞匯的動體隱喻性分為天象、人象、物象和氣象這四種類型。

一、天象——通過觀察天空的顏色變化

來隱喻時間

日出日落，晝夜交替，茫茫夜空，滿天星斗，大自然所呈現(xiàn)的這些時序現(xiàn)象，在先民生活中不僅僅起著重要的作用，也體現(xiàn)出先民對這些自然現(xiàn)象的深刻體悟和認知。先民對大自然中時間現(xiàn)象的認識與把握，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早期中國人的智慧。

（一）用日月星辰的運行來隱喻時間

在先秦單音節(jié)時間詞匯里，有不少詞語是以描述太陽和月亮的出沒來表達時間概念的。《周易·系辭下》：“日往則月來，月往則日來?！惫湃艘延^察到日月是交替運行的。在甲骨文中，“日”“月”是兩個象形字，它們分別代表太陽和月亮的形態(tài)。古人觀察到太陽每天東升西落，從而用“日”來定義晝夜交替的時間周期，即一天的時長?！墩撜Z·學而》：“吾日三省吾身。”這里的“日”表示一整天。還根據(jù)月亮的圓缺變化規(guī)律，將“月”定義為代表月相變化的時間周期，即“一個月”?！肚f子·養(yǎng)生主》：“族庖月更刀?！北姸嗟膯我艄?jié)時間詞采用“日”作為成字構件，例如“旦”“莫”“朝”等?！澳笔恰澳骸钡谋咀?。清代段玉裁《說文解字注》：“日且冥也，從日在茻中?！薄澳惫盼淖中伪硎尽叭章洳葜小保时玖x表示天快黑了，即“傍晚”?！稄V雅》：“莫，夜也?！薄俺笔莻€會意字，甲骨文從“日”“月”“茻”，表示“日月同現(xiàn)于草木之中”之形，此時是太陽已出，但殘月未落之時，故本義為“早晨”。《禮記·祭義》注：“朝，日出時也?！毕惹貢r間詞匯系統(tǒng)中類似的時間詞還有很多，如《說文》：“昃，日在西方時側也?！边@些都是用太陽月亮在天空中的位置變化來表達時間概念。

在雙音節(jié)的復合時間詞匯中，有很多用“日”作為構詞語素。例如“日出”，指太陽剛剛升上地平線，即早上。“日入”則指太陽下山的時刻，即傍晚時分?！肚f子·讓王》：“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逍遙于天地之間而心意自得?！薄叭贞尽北硎咎柶魑恢玫臅r刻，大概是下午二時?！兑住るx》：“日昃之離，何可久也？”還有用月相變化來命名時間的?！霸录迸c“月朔”均代表農歷每個月的第一天?！吨芏Y·地官·族師》：“月吉則屬民而讀邦法?！薄稌へ氛鳌罚骸澳思厩镌滤罚礁ゼ诜??！薄霸掳搿迸c“月望”這兩個詞都是用來指代農歷每個月的第五天。月半即月亮之半，指弦月，半圓之月。《儀禮·士喪禮》：“月半不殷奠。”“月晦”即月亮的晦日，指農歷每月的最后一天。

三音節(jié)的時間短語，如“哉生明”，指農歷的每個月的第三天或第二天。在這一天，月亮開始亮起，“哉”表示“才”或“始”的意思?！渡袝の涑伞分姓f：“厥四月哉生明，王來自商，至于豐?！逼渲械摹霸丈恰弊鳛橐粋€動詞性短語被用來指稱時間。因為農歷的每月十六日，在這一天開始出現(xiàn)月缺現(xiàn)象，即指“月亮暗淡沒有光澤的區(qū)域（月魄）剛剛產生”之時?！渡袝た嫡a》：“惟三月哉生魄，周公初基作新大邑于東國洛，四方民大和會?！?/p>

除了日月的出沒，由太陽和月亮運行帶來的晝夜長短變化也預示著時間的流逝。先秦時期有一類是由“時間語素+動詞性語素”組成的主謂結構的時間詞匯，也用來命名時間。例如《左傳·莊公二十九年》：“凡土功……日至而畢。”楊伯峻注：“日至，冬至?！鳖愃频臅r間詞語還有“日至”“日長至”“長日之至”“日短至”“冬日至”“日南至”等。

星辰的移動也可以用來表示時間。十天干十二地支就是源于古人對天象即星宿的觀測，后演化為我們最熟悉的天干地支紀時法。正月是春季的第一個月為正月，太陽和月亮在這一個月會相會于“陬訾”星，于是人們用“孟陬”指農歷正月。《楚辭·屈原<離騷>》：“攝提貞于孟陬兮，惟庚寅吾以降?！?/p>

（二）用天色的變化來隱喻時間

在一天的時間里，隨著時間的推移，天空的顏色也會發(fā)生變化。古人們注意到了這個現(xiàn)象，并用它來隱喻時間的流逝。如傍晚時分，太陽即將下山，陽光變成黃色，就用“昏”“黃昏”“纁黃”表示天空發(fā)黃，即將進入夜晚的傍晚時分。《詩經·陳風·東門之楊》：“昏以為期，明星煌煌?！鼻摹毒耪隆に济廊恕分杏校骸爸阁醇抑髭褓?，與纁黃以為期?！逼渲械摹瓣贮S”即黃昏，曛，落日的余光，也作“纁（xūn）”。“黃昏”是我們現(xiàn)代漢語的常用詞，看似普通，其實它起源很早，先秦時就已用來表示“從日落以后到天色全黑以前的一段時間”。即傍晚時分，古今詞義沒有變化?！冻o·屈原<離騷>》：“曰黃昏以為期兮，羌中道而改路！”表示天色微白，即清晨天亮時分。類似的詞還有 “明發(fā)”“昧明”和“質明”等?！对娊洝ば⊙拧ば⊥稹罚骸懊靼l(fā)不寐，有懷二人?！敝械摹懊靼l(fā)不寐”表示天亮了都還沒睡著，即整夜未睡的意思?！盾髯印ぐЧ罚骸熬撩鞫鴻惫?，平明而聽朝?！薄秲x禮·士昏禮》：“質明，贊見婦于舅姑?！薄按蟛伞焙?“小采”也是先秦常見的時間詞匯，分別表示“朝”與“夕”。采，指太陽光采。日出時太陽光強，稱為“大采”。日落時太陽光弱，稱為“小采”。卜辭說，該天“大采”（早晨）之時有云起自西北……到“小采”（傍晚）時天氣迅速變晴了。

二、人象——利用生活傳統(tǒng)、

社會秩序或各種習俗活動規(guī)律來隱喻時間

（一）用各種日常生活習俗來隱喻時間

殷商時期，人們就有對祖先進行周期性輪流祭祀的習俗，目的是為了祈求風調雨順和生活安穩(wěn)，這樣的祭祀周期大致相當于一年的時間，因此“祀”這個詞被用來指代一年。《尚書·洪范》：“惟十有三祀?！敝艽屑捞斓卣?，稱為“大采”，即每年一次祭祀祖先。在殷商甲骨文中，“大食”“小食”都是與時間相關的名詞。其中“大食”最早見于西周金文?！按笫场焙汀靶∈场边@兩種說法都是源于上古時期我們祖先的飲食習俗。那時人們每天吃兩頓飯，其中上午的一餐被稱為“大食”，通常是在上午九點左右。下午的那頓飯被稱為“小食”，大約是在下午四點的時候?！都坠俏暮霞?1021片：“甲寅大食雨?！薄都坠俏暮霞?1021片：“乙卯小食大啟?！贝笠馐钦f：甲寅日吃早飯時從北面開始下雨。乙卯日吃晚飯時天氣大晴。

（二）用次第排行順序來隱喻時間

在古代社會，無論君王還是老百姓，言行舉止都必須遵循嚴格的等級制度，任何人都不能逾越。先秦時期的時間詞匯也反映了這種等級排序的現(xiàn)象。例如我們熟知的用來描述兄弟排行的“孟”“仲（中）”“叔”和“季”，先秦時期被用來作為語素構成時間詞匯?！懊稀敝感值芙忝门判欣镒畲蟮摹６羞@個語素的時間詞“孟月”表示每個季節(jié)的起始月份，也就是農歷的正月、四月、七月和十月?！懊洗骸庇脕肀硎菊?，是春季的第一月，具體指從立春到驚蟄這段時間?！稌へ氛鳌罚骸懊繗q孟春，遒人以木鐸徇于路?！鞭r歷將一年劃分為十二個月，依次用孟春、仲春、季春，孟夏、仲夏、季夏，孟秋、仲秋、季秋，孟冬、仲冬、季冬來命名。用“孟仲季”給時間排列順序，表明人們已感受到時間的循環(huán)和流逝。

（三）用朝代世襲更替隱喻時間

在自然界中處于主宰地位的人類依靠繁衍代代相傳，封建王朝的世襲更替也代表了時間的流逝，因而也成了古人紀時之手段。古代人類之承續(xù)，因世代、朝代、紀元、年代而有差異。先秦名詞以“世”“紀”等單音節(jié)詞及以此為語素而構成的復合時間名詞亦為數(shù)不少。“世”本為指事字，本義指“三十年”。《說文解字》解釋：“世，三十年為一世。從卅而曳長之。亦取其聲也?！惫艜r“一紀”指十二年?！稌ぎ吤罚骸凹葰v三紀，世變風移?！毕鄳膹秃厦~有 “前世”“下世”“后世”等。

三、物象——利用動植物活動變化規(guī)律

來隱喻時間

二十四節(jié)氣被譽為“中國的第五大發(fā)明”，正式形成于漢代，但當中的很多表時間的節(jié)氣詞匯在先秦已有之?！绑@蟄”“清明”“小滿”“芒種”蘊含了先民對物候和農事活動規(guī)律的清晰認知?！绑@蟄”在歷史上也曾被稱為“啟蟄”，是二十四節(jié)氣中的第3個節(jié)氣，指公歷3月5-6日之間。《夏小正》曰：“正月啟蟄?！薄跋U”表示動物冬眠藏于暗處不飲不食。“驚蟄”表示天上打雷驚醒蟄居動物的時間，此時中國大部分地區(qū)進入春耕季節(jié)，天氣變得和暖。清明一般在公歷4月4日至6日之間變動，這是“氣清景明、萬物皆顯”的時間段，此時自然界一派生機勃勃，陽光明媚、花草盛開?！痘茨献印吩疲骸按悍趾笫迦?，斗指乙，則清明風至?！?/p>

金雞啼曉，古人還以雞鳴記時。例如“雞鳴”和“雞初鳴”，就是表示天明之前，相當于凌晨1-3時?！对娊洝R風》中有《雞鳴》一篇，就是講述了雞鳴拂曉的時候，妻子催促丈夫早起上朝，丈夫貪戀床笫，用話搪塞的一段夫妻生活的情趣故事?！抖Y記·內則》記載：“子事父母，雞初鳴，咸盥……”大意是說：古時，在公雞剛剛啼叫即天剛亮的時候，兒子就要侍奉父母，要幫忙起身、洗臉漱口、梳頭等一系列事情。夏歷三月的春天正是養(yǎng)蠶的忙碌季節(jié)，古人就用“蠶月”指稱養(yǎng)蠶的月份。《詩經·翻風·七月》中記載：“蠶月條桑，取彼斧斨，以伐遠揚，猗彼女桑?！?/p>

春天是一年當中最富有生命力的季節(jié)?！稘h書·律歷志》：“春，蠢也，萬物蠢生，乃動運?！薄夺屆愤M而總結：“春，蠢也，萬物蠢然而生也?！笨梢姽糯鷮W者是以“蠢”為“春”之語源的?！按骸钡淖中伪憩F(xiàn)了春陽普照、作物萌生的美好情景，正所謂“萬物蠢然而生也”。“年”和“秋”這兩個詞是古人在農耕時代根據(jù)對稻谷收獲周期的規(guī)律性認識來定義時間的。《說文解字》中對“年”字解釋如下：“本作秊，谷熟也。從禾，千聲?！逼浔玖x是禾谷達到成熟狀態(tài)。禾谷每年都會成熟一次，因此我們用“年”這個詞來表示時間，引申為“一年的收成”“年紀”“年節(jié)”“年代”“每年”等義，現(xiàn)在還用作時間單位，指地球環(huán)繞太陽公轉一次所需約三百六十五又四分之一太陽日的周期。關于“秋”的古文字形，專家說法有二：一說像蟋蟀，蟲以鳴秋，借以表明“秋天”這個時間概念；一說蟋蟀形下有一個“火”形，喻指秋天禾谷成熟豐收，黃澄澄像火灼的樣子，后籀文又在字形上添加“禾”旁，表義更清晰。不管哪種說法正確，但無疑都是與動物隨季節(jié)變化的活動規(guī)律密切相關?！靶M”指代的是麥類等農作物在夏天籽粒開始飽滿但還未成熟的時間概念，“芒種”表示麥類等有芒作物成熟之時。

四、氣象——利用天氣或氣候的規(guī)律性變化現(xiàn)象來隱喻時間

風霜雨雪露，是最常見的自然現(xiàn)象之一。除物候外，二十四節(jié)氣中的大部分都是通過表現(xiàn)大自然氣象特征來隱喻時間。比如反映寒來暑往變化規(guī)律的有立春、春分、立夏、夏至、立秋、秋分、立冬、冬至；和氣溫變化密切相關的有小暑、大暑、處暑、小寒、大寒；反映降水量變化的有雨水、谷雨、白露、寒露、霜降、小雪、大雪。“雨水”表示降水開始，雨量逐步增多的時間，也就是指每年陽歷三月的十八、十九和二十日。《月令七十二候集解》：“正月中，天一生水。春始屬木，然生木者必水也，故立春后繼之雨水。且東風既解凍，則散而為雨矣。”意思是說，雨水節(jié)氣前后，萬物開始萌動，春天就要到了?！按笫睢焙汀靶∈睢倍际潜硎咎鞖獾难谉岢潭??！豆茏印ざ鹊亍分姓f：“大暑至，萬物榮華?！?《說文解字》曰：“處，止也。”“處暑”表示酷熱天氣到了尾聲，大概就是陽歷的八月二十三或二十四日這段時間?！兑葜軙ぶ茉隆罚骸扒锶轮袣?，處暑，秋分，霜降?！薄鞍茁丁睍r分，暑天的悶熱基本結束，天氣開始漸漸轉涼，寒露凝結。

《周易·系辭下》第二章記載：“古者庖犧氏之王天下也，仰則觀象于天，俯則觀法于地，觀鳥獸之文與地之宜，近取諸身，遠取諸物，于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類萬物之情。”從中我們可以看到，中華先民在悠久的歷史歲月里，透過感知日月星辰和物候變化，通過總結社會實踐和生活經驗，不斷地豐富著自己對于時間的理解，因而使先秦時間詞匯具備了豐富的動體隱喻性。

參考文獻：

[1]徐中舒.甲骨文字典[M].成都：四川辭書出版社，2006.

[2]海德格爾.存在與時間[M].陳嘉映，王慶節(jié)，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20.

[3]王海棻.古漢語時間范疇詞典[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4.

[4]張沛.隱喻的生命[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4.

[5]黃天樹.殷墟甲骨文白天時稱補說[J].中國語文，2005（05）：447-453+480.

[6]周光慶.名詞“春”的形成發(fā)展及其文化哲學意義[J].信陽師范學院學報，2005（04）：51-56+70.

[7]周榕.時間隱喻表征的跨文化研究[J].現(xiàn)代外語，2000（01）：58-66.

[8]吳芳.先秦漢語時間詞匯形成發(fā)展的認知·文化機制[D].武漢：華中師范大學，2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