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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命名與指稱:論魯迅故鄉(xiāng)書寫多名目的隱秘路徑

        2023-02-10 21:08:41王衛(wèi)東
        云南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 2023年4期
        關鍵詞:魯鎮(zhèn)全集孔乙己

        王衛(wèi)東,程 程

        [云南大學,昆明 650091]

        一、問題的提出:“故鄉(xiāng)”何以有多重名目?

        《魯迅日記》1924年2月6日載:“雨雪。休假。下午許欽文來。夜失眠,盡酒一瓶?!?1)魯迅:《日記十三》,《魯迅全集》第15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第500頁。4日為舊歷除夕,休假中晚睡飲酒本不足怪。但考慮魯迅一貫情景,此條記錄便頗值得玩味。失眠問題雖一直困擾魯迅,但直接寫下“失眠”二字,卻是不多見的。飲酒吸煙雖為魯迅習慣,但比起吸煙,飲酒似并不為獨獨鐘愛者。就在經(jīng)過“夜失眠”,不僅飲酒,還盡一瓶后,第二天(7日)他便寫完了《祝?!??!蹲8!返闹魅斯r(nóng)婦祥林嫂在經(jīng)過喪偶、改嫁、喪子后終于發(fā)了瘋,死在了“魯鎮(zhèn)”新年夜晚的“祝?!敝小_@是“魯鎮(zhèn)”在其文學創(chuàng)作中最后一次出現(xiàn)。就在八天后的16日,他又寫畢《在酒樓上》,“我”與百無聊賴的知識分子呂緯甫在“S城”的酒樓上不期而遇。讓人困惑的是,魯迅何以在一年后舊事重提,再寫“魯鎮(zhèn)”?畢竟上一次“魯鎮(zhèn)”的出現(xiàn),還是在1922年10月的《社戲》中。何以將此作為新小說集《彷徨》的首篇,并在這之后對“魯鎮(zhèn)”絕口不提?此后這座小城鎮(zhèn)便退出其文學舞臺,在任何作品中均未有出現(xiàn),又何以在八天后便火速寫一新城“S城”?

        考察“魯鎮(zhèn)”與“S城”研究,發(fā)現(xiàn)多集中于二者與魯迅故鄉(xiāng)之關聯(lián),并敷衍出有關鄉(xiāng)愁的問詢。近來的研究成果有:孫海軍《魯迅與“S城”意義的建構(gòu)》、謝曉霞《回不去的故鄉(xiāng)——〈祝?!蹬c1920年的鄉(xiāng)愁》,前者認為魯迅以“S城”指代“故鄉(xiāng)紹興”,“展現(xiàn)出現(xiàn)代自我與傳統(tǒng)故鄉(xiāng)的情感疏離,同時表現(xiàn)出魯迅對自我啟蒙知識分子身份的認同”,“在以啟蒙主義立場審視故鄉(xiāng)的同時,實際上已經(jīng)展開了精神返鄉(xiāng)之旅”(2)孫海軍:《魯迅與“S城”意義的建構(gòu)》,《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叢刊》2021年第3期。,后者將“魯鎮(zhèn)”當作“故鄉(xiāng)”,認為“我”的無家可歸“終結(jié)了傳統(tǒng)的鄉(xiāng)愁”,“是重歸故里的知識分子對現(xiàn)實不滿的心理投射”,是“啟蒙現(xiàn)實的再確認”。(3)謝曉霞:《回不去的故鄉(xiāng)——〈祝?!蹬c1920年代的鄉(xiāng)愁》,《河南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21年第6期。

        “故鄉(xiāng)”“知識分子”“啟蒙”作為解讀的某一面向,確頗具機鋒,但似仍有疑團未解。若“魯鎮(zhèn)”與“S城”均是作者的“故鄉(xiāng)”,且都作為啟蒙視角下的他者而存在,為何不統(tǒng)一名之?一個人又緣何能夠有兩個故鄉(xiāng)?尤其在1924年2月之獨特情狀下。對此,李歐梵先生認為:“在他二十五篇小說的十四篇中,我們仿佛進入了一個以S城(顯然就是紹興)和魯鎮(zhèn)(他母親的故鄉(xiāng))為中心的城鎮(zhèn)世界。”(4)李歐梵:《鐵屋中的吶喊》,尹慧珉譯,長沙:岳麓書社,1999年,第66頁。但若將此種說法放入魯迅整個創(chuàng)作譜系當中,似仍有問題須要理清。魯迅自謂“可以勉強稱為創(chuàng)作的”五種(《吶喊》《彷徨》《野草》《朝花夕拾》《故事新編》)中,有關“故鄉(xiāng)”的名目出現(xiàn)了四種,分別為:魯鎮(zhèn)、S城、名為“故鄉(xiāng)”的故鄉(xiāng)、未提名稱但卻知曉是故鄉(xiāng)的地方。其中,魯鎮(zhèn)共四篇:《孔乙己》(1918)、《明天》(1919)、《社戲》(1922)、《祝?!?1924);S城共四篇:《在酒樓上》(1924)、《孤獨者》(1925)、《父親的病》(1926)、《鎖記》(1926);名為“故鄉(xiāng)”的共三篇:《故鄉(xiāng)》(1921)、《風箏》(1925)、《范愛農(nóng)》(1926);未有名稱但卻知曉是故鄉(xiāng)的共七篇:《好的故事》(1925)、《狗·貓·鼠》(1926)、《阿長與〈山海經(jīng)〉》(1926)、《二十四孝圖》(1926)、《五猖會》(1926)、《無常》(1926)、《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1926)。

        可疑之處在于,若S城代表魯迅故鄉(xiāng)紹興、魯鎮(zhèn)代表母親故鄉(xiāng),但為何魯迅又直接開辟一個名為“故鄉(xiāng)”的地方,還語焉不詳?shù)貙懗鲆粋€讀者一看即知是故鄉(xiāng)的,但他就是不肯以任何名稱命名的故鄉(xiāng)。明明這四個地方有許多可以重疊合并處,但魯迅就是不肯統(tǒng)一名之,甚至任由種種矛盾形成。比如:記敘發(fā)生在紹興典屋事件的篇章以《故鄉(xiāng)》命名,并且全文自始至終都說這是“故鄉(xiāng)”,卻不說在S城。《好的故事》直接寫道,“我仿佛記得曾坐小船經(jīng)過山陰道”,(5)魯迅:《野草》,《魯迅全集》第2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第190頁。山陰道明明位于紹興縣城西南部,但他就是不肯寫發(fā)生在S城?!段宀返那闆r類似??次宀牡胤皆诮B興下屬大集鎮(zhèn),魯迅直接寫下地點名稱關東,絕口不提S城。有些故事,明明知道發(fā)生在魯鎮(zhèn)或S城指代的地方,但魯迅不僅不愿意寫出“故鄉(xiāng)”二字,反以無名之故鄉(xiāng)處理。

        而反復變換名目并非魯迅隨意為之,有材料可以佐證?!豆褘D主義》(1925)一文中有段魯迅關于“專名”“別名”“隱語”的論述,他寫道:

        譬如中國有許多壞事,各有專名,在書籍上又偏多關于它的別名和隱語。當我編輯周刊時,所收的文稿中每有直犯這些別名和隱語的;在我,是向來避而不用。但細一查考,作者實茫然無知,因此也坦然寫出;其咎卻在中國的壞事的別名隱語太多,而我亦太有所知道,疑慮及避忌。(6)魯迅:《墳》,《魯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第280頁。

        從這則材料可以知道兩點。其一,關于壞事的“專名”“別名”“隱語”向來有許多,對這里面的“疑慮及避忌”,“我”是十分了解的,所以“我”是“向來避而不用”的;其二,若作者真的對這其中的隱晦曲折并不了解,而坦然寫下,對此已洞若觀火的“我”是并不予以怪罪的??梢婔斞笇ΨN種變換名目、巧立別名、使用隱語的事情是極為敏感,甚至是十分厭惡的。這從后來在給錢玄同的信中,大罵沈從文“他現(xiàn)在用了各種名字,玩各種玩意兒”,(7)魯迅:《250712致錢玄同》,《魯迅全集》第11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第504頁。亦可證實。但除此之外,似乎有一種情況是可以被酌情“原諒”的,那就是使用之時確實是“茫然無知”,并非存著害人之心而故意為之。

        那么魯迅便不可能不注意到自己作品中上述四種名目的變化,畢竟這是他極度敏感的。而他這么做一定是有自己不便宣之于口的原因的,畢竟這是他不齒的。魯迅曾不止一次地強調(diào),自己并未將心中所想毫無保留地言明。他在給許廣平的信中曾寫“而我偏愛有說半截話的毛病”。(8)魯迅:《250518致許廣平》,《魯迅全集》第11卷,第490頁。在《寫在〈墳〉后面》中更是直言不諱,自己不過是“取巧的掩飾”“自以為放達”,雖然“不想太欺騙人,但也未嘗將心里的話照樣說盡”,有很多的“顧忌和回憶”。(9)魯迅:《墳》,《魯迅全集》第1卷,第299、301頁。而解讀在短短八天內(nèi),魯迅由“魯鎮(zhèn)”而“S城”中折射出的幽微晦暗的心理、欲說還休的隱情,似乎有助于理解在“啟蒙”“知識分子”“批判”“鄉(xiāng)愁”話語外的,魯迅的又一面向,而這一面向可能是極為豐富的。

        二、發(fā)現(xiàn)地方:“吃人”之后,“魯鎮(zhèn)”與“故鄉(xiāng)”作為想象與記憶之場

        有關魯迅小說的“啟蒙”與“批評”已不需贅言。但值得注意的是,當魯迅發(fā)現(xiàn)“吃人”的真相后,他的吶喊也許不如想象得那么堅決,而是隱隱充滿了游移與彷徨??疾焖牡谝徊啃≌f集《吶喊》,便會發(fā)現(xiàn)這一現(xiàn)象?!秴群啊肥珍涺斞?918—1923年小說共14篇,而這14篇小說中蘊含著一套“城市—城鎮(zhèn)—鄉(xiāng)村”等級分明的空間結(jié)構(gòu),即:“京城”(或北京)、“魯鎮(zhèn)”(或縣城、故鄉(xiāng))、“村莊”(或未莊)。其中,以“京城”為活動空間的篇章為:《一件小事》(1919)、《頭發(fā)的故事》(1920)、《端午節(jié)》(1922)、《鴨的喜劇》(1922);以“魯鎮(zhèn)”為活動空間的篇章為:《孔乙己》(1918)、《明天》(1919)、《社戲》(1922),一篇發(fā)生在“故鄉(xiāng)”的《故鄉(xiāng)》(1921),一篇發(fā)生在縣城的《白光》(1922);以“村莊”為活動空間的篇章為:《風波》(1920)、《阿Q正傳》(1921)。未明確地點的《狂人日記》(1919)、《藥》(1919)、《貓和兔》(1922)。而以創(chuàng)作時間將此三個各具功能且交替出現(xiàn)的空間串聯(lián),則會發(fā)現(xiàn)其中深意。

        1918—1919年間,“吃人”并不發(fā)生在“魯鎮(zhèn)”。此間魯迅共創(chuàng)作5篇小說,寫于1918年冬發(fā)生于魯鎮(zhèn)的《孔乙己》,1919年4月的《狂人日記》與《藥》,1919年6至7月發(fā)生在魯鎮(zhèn)的《明天》,1919年12月發(fā)生在京城的《一件小事》。不知發(fā)生在何處的“吃人”與名為“魯鎮(zhèn)”的空間并列出現(xiàn)?!犊袢巳沼洝分械目袢嗽凇皺M豎睡不著”的失眠之夜,“仔細看了半夜”,終于發(fā)現(xiàn)了舊書中的真相,而《藥》則發(fā)生在某地的茶館,父親華老栓用重金購買人血饅頭作為治療身患癆病的兒子的靈丹妙藥。兩篇均寫傳統(tǒng)文化的“吃人”,它不僅使眾人吞噬著弱者的生命,更讓眾人將啟蒙者也一口吞下。

        結(jié)合魯迅的雜文創(chuàng)作及書信內(nèi)容,可知“吃人”是他此時研究并思考傳統(tǒng)文化得出的結(jié)論,更是他此時期著力書寫的主題。一方面,通過對“節(jié)烈”“父親”“國粹”“打拳”“自大”“好古”“暴君”等內(nèi)容的考察,魯迅實在認為,“中國的社會里,吃人,劫掠,殘殺,人身買賣,生殖器崇拜,靈學,一夫多妻,凡有所謂國粹,沒一件不與蠻人的文化恰合”,(10)魯迅:《熱風》,《魯迅全集》第1卷,第343頁?!爸袊呐f學說舊手段,實在從古以來,并無良效,無非使壞人增長些虛偽,好人無端的多受些人我都無利益的苦痛罷了”。(11)魯迅:《墳》,《魯迅全集》第1卷,第142頁。另一方面,面對此種舊的皆有害無益的情況,他也給出了自己的解決方案,即以思想上的藥“醫(yī)治思想上的病”,并且從孩子摒棄一切古書做起,“完全解放了我們的孩子”,培養(yǎng)出“一個完全的人”(12)魯迅:《熱風》,《魯迅全集》第1卷,第329、339、312頁。,到時便俟可待矣。并且面對此種新方向所面臨的阻力與挑戰(zhàn),魯迅也有所設想,并給出了為數(shù)不多但卻斬釘截鐵地回答,如“要想進步,要想太平,總得連根的拔去了‘二重思想’”,不僅要連根拔去,還要知道路“就是從沒路的地方踐踏出來的,從只有荊棘的地方開辟出來的”,“以前早有了,以后也該永遠有路”。(13)魯迅:《熱風》,《魯迅全集》第1卷,第361、386頁。

        從舊的必須連根拔除,到孩子必須完全解放,到堅信以后定然有路,魯迅有關傳統(tǒng)文化“吃人”的解讀不可謂不完備。但就在他條分縷析地訴說著傳統(tǒng)文化“吃人”的森然可怖的時候,同一時間段內(nèi),他筆下的“魯鎮(zhèn)”卻是另一番光景,“吃人”似乎并不發(fā)生在這里?!犊滓壹骸贰犊袢巳沼洝贰端帯贰睹魈臁分卸紝懥恕八劳觥?,但和狂人的妹妹與啟蒙者明確的“被吃”而死不同的是,《孔乙己》和《明天》中的死亡處理得很模糊??滓壹阂恢笔窍毯嗑频瓯娙顺靶Φ膶ο?,他死亡的直接原因是偷書被打斷了腿,有關“偷書”很多關鍵的信息都被魯迅隱去了。首先是偷竊行為是否確實發(fā)生沒有明確交代,只有從孔乙己“漲紅了臉,額上的青筋條條綻出”(14)魯迅:《吶喊》,《魯迅全集》第1卷,第458頁。地爭辯,展開推測。其次是偷竊的到底是不是書,偷竊的原因又是什么,是想繼續(xù)應試科舉,還是盜取古籍賺錢,還是喜愛卻無書可讀,還是幾者兼而有之,都沒有提到。甚至,連他最后的死亡都沒有明確提及,而是寫下了“大約孔乙己的確死了”(15)魯迅:《吶喊》,《魯迅全集》第1卷,第461頁。的句子,以暗示做結(jié)。類似的情況同樣出現(xiàn)在《明天》中,小寶毋庸置疑地死于疾病,中醫(yī)何小仙看起來確是庸醫(yī),但小寶到底是不是因庸醫(yī)而死,是否還有別的活命的可能,讀者均不得而知??滓壹汉托毚_乎死了,但他們的“被吃”是隱喻性的,魯迅在故意含糊其辭,盡管同一時期他一直在寫有關“吃人”的小說與雜文,甚至書信。

        1920—1921年間,所謂有路可走,是和“故鄉(xiāng)”有關的,不在“鄉(xiāng)村”與“北京”。這段時間的小說有:寫于1920年8月發(fā)生在鄉(xiāng)村的《風波》,1920年10月發(fā)生在北京的《頭發(fā)的故事》,1921年1月寫故鄉(xiāng)的《故鄉(xiāng)》,以及1921年12月未莊的《阿Q正傳》?!讹L波》與《頭發(fā)的故事》均講述了“頭發(fā)”與個體生命之關聯(lián):前者是農(nóng)夫七斤為減去辮子而發(fā)愁,在九斤老太“一代不如一代”的感慨中,一家人擔憂著七斤不知何時因沒有辮子而被抓去砍頭;后者則稍顯“文明”,在北京雙十節(jié)這天,N先生追述了嘉定屠城與留發(fā)不留頭的歷史,并在學生留辮子到底好不好的追問中,決定忘卻。“頭發(fā)”作為身體的一部分,和政治身份息息相關,甚至影響著個體的生死存亡,可看作前一段“吃人”主題下對“肉體”的關注。《阿Q正傳》對國民性的批判已不需多言。鄉(xiāng)村、未莊、北京,發(fā)生在此處的故事不過是對“吃人”的舊文化批判的延續(xù),這三個地方均沒有出路。魯迅此時的態(tài)度,大抵可以用他1920年5月4日寫給學生宋崇義的一段話概括:“要而言之,舊狀無以維持,殆無可疑;而其轉(zhuǎn)變也,既非官吏所希望之現(xiàn)狀,亦非新學家所鼓吹之新式:但有一塌糊涂而已?!?16)魯迅:《19200504致宋崇義》,《魯迅全集》第11卷,第383頁。

        而就在認定中國一切舊物定然崩潰但新式無用且和紹興日益交惡的情況下,魯迅寫下了《故鄉(xiāng)》?!豆枢l(xiāng)》中的“我”回到故鄉(xiāng)典賣祖屋,舉家搬遷到謀食的地方,當是魯迅1920年回紹興賣屋的寫照。經(jīng)此一事,魯迅與紹興之情感日惡。他在1919年1月16日給許壽裳的信中直言不諱寫道:“明年,在紹之屋為族人所迫,必須賣去,便擬挈眷居于北京,不復有越人安越之想。而近來與紹興之感情亦日惡?!?17)魯迅:《19190116致許壽裳》,《魯迅全集》第11卷,第369頁。“日惡”似所言不虛,據(jù)魯迅同年7月4日給錢玄同的信中可知,周作人攜眷回國定居,竟決定“不到‘少興府’了”。(18)魯迅:《19190704致錢玄同》,《魯迅全集》第11卷,第377頁。久居日本,攜眷回國,竟不肯到故鄉(xiāng)紹興稍事停留,可見惡已到一定程度。但就在此等厭惡中,“我”筆下的“故鄉(xiāng)”,有少年英雄般的閏土,即使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復往日模樣,“我”也固執(zhí)地相信后輩們尚有可為,并滿懷希望地認為“我”的侄兒宏兒與閏土的兒子水生應當有全新的生活,有不一樣的結(jié)局,甚至在結(jié)尾寫道:“其實地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19)魯迅:《吶喊》,《魯迅全集》第11卷,第510頁。。于無路中開辟新路,尚可作為上一段“以后也該永遠有路”的回應。但就在他認定舊的必定崩潰,新的一塌糊涂,離開紹興后不再有“越人安越之想”時,將未來的出路關聯(lián)在故鄉(xiāng),不在鄉(xiāng)村,更不在北京,甚至因著這出路,后輩們竟能過上全新的生活,不得不說,魯迅之于故鄉(xiāng)的情有獨鐘。

        1922年,“魯鎮(zhèn)”的“好戲”。1992年他共做小說5篇:1922年6月發(fā)生在北京的《端午節(jié)》和發(fā)生在某縣城的《白光》,10月的《兔和貓》地點不明,《鴨的喜劇》地點在北京,《社戲》是在“魯鎮(zhèn)”看的。在經(jīng)過前幾年的思考得出“吃人”的結(jié)論,并認為舊物必定崩潰后,此時段內(nèi)的批評看似和緩,但仍有余音?!栋坠狻分心晨h城中屢試不第的陳士成終于無法忍受,在又一次落榜后,想起祖母講過的有關黃金的故事,一路奔向山里,最終落水而死。就在寫完某縣城中又一個因科舉發(fā)了瘋的讀書人后,魯迅再次追憶起來“魯鎮(zhèn)”的往事?!渡鐟颉分刑岬搅巳慰磻?,一次在民國元年初到北京時,一次是為湖北水災募捐,一次是十一二歲時在魯鎮(zhèn)看的社戲,前兩次都差強人意,唯有最后一次好得至今難以忘懷?!罢娴?,以直到現(xiàn)在,我實在再也沒有吃到那夜似的好豆,——也不再看到那夜似的好戲了?!?20)魯迅:《吶喊》,《魯迅全集》第1卷,第597頁。就在1918—1919年時,“魯鎮(zhèn)”雖未有“吃人”之事發(fā)生,但終究有被百般嘲弄并被打折了腿死去的孔乙己,還有接連失去丈夫與兒子的單四嫂子,而到了1922年,這里的一切都很美好,甚至連當夜煮的豆子都如此美味。

        可以說,從魯迅開始做小說起,雖然有關“吃人”的吶喊振聾發(fā)聵,但在喊出他發(fā)現(xiàn)的真相時,卻自始至終隱藏著另一游移著的彷徨的聲音。這種聲音固然有驚覺“我未必無意之中,不吃了我妹子的幾片肉”的驚惶與可怖,(21)魯迅:《吶喊》,《魯迅全集》第1卷,第454頁。但卻不止于此。魯迅那么直接宣之于口的,“取巧的掩飾”著的,更為黑暗森然的真相似乎是:當“我”發(fā)現(xiàn)自己也許無意之中吃了妹子的幾片肉后,“我”竟然還是無法全然地擺脫舊有的一切,甚至還不自覺地有所憧憬與懷戀。從1918—1919年在“吃人”發(fā)現(xiàn)時仍然三緘其口的“魯鎮(zhèn)”,到1921年雖與紹興交惡卻仍然在拋卻鄉(xiāng)村與北京后獨獨可以有出路的“故鄉(xiāng)”,再到1922年有懷念至今的好豆好戲的“魯鎮(zhèn)”,“魯鎮(zhèn)”與“故鄉(xiāng)”中暗藏著的是魯迅那未嘗照樣說盡的心里話,他終究有很多的回憶與不舍。雖然,他在發(fā)表于1919年3月15日的《新青年》的短文中堅決地寫道,“要想進步,要想太平,總得連根拔去了‘二重思想’。因為世界雖然不小,但彷徨的人種,是終究尋不出位置的”,(22)魯迅:《熱風》,《魯迅全集》第1卷,第361頁。但他終究是彷徨的。也正因為這種彷徨,他要再一次好好看看舊物與新途。

        三、不得其所:從“看”到“看清”,“魯鎮(zhèn)”與“故鄉(xiāng)”成為創(chuàng)傷之場

        “被看”與“看”是魯迅小說一大特色。錢理群曾寫道:“‘啟蒙者’與‘被啟蒙者’、‘醫(yī)生’與‘病人’、‘犧牲者’與‘受益者’的關系在中國的現(xiàn)實中,變成了‘被看’與‘看’的關系:應該說,這是魯迅充滿苦澀的一大發(fā)現(xiàn)?!?23)錢理群:《中國現(xiàn)代文學三十年》,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年,第58頁。有關這一苦澀的大發(fā)現(xiàn),已有研究者展開討論,但似仍可以展開追問,即:魯迅何以要以“看”為小說結(jié)構(gòu)方式,“看”又何以成為可能,“看”過之后又當如何。

        魯迅關于“看”的看法,在他1925年7月19日寫就的雜文《論睜了眼看》中可見端倪。他認為“必須敢于正視,這才可望敢想,敢說,敢作,敢當。倘使并正視而不敢,此外還能成什么氣候。然而,不幸這一種勇氣,是我們中國人最缺乏的”,而缺乏造成的惡果便是:“先既不敢,后便不能,再后,就自然不視,不見了?!?24)魯迅:《墳》,《魯迅全集》第1卷,第251頁。由此可知兩個層面的含義。從宏觀上看,中國人缺乏正視社會問題的能力,不愿看清真相,是民族卑怯懦弱性格的體現(xiàn)。這是魯迅一以貫之的批判。從微觀上看,一個人只有正視問題才能發(fā)現(xiàn)問題,只有看清問題才能解決問題。這正視,在魯迅未嘗沒有逼迫自己看清自己那些不便宣之于口的不舍與眷戀,到底應不應該、值不值得。魯迅之看,既是提醒讀者看清那古已有之的問題,發(fā)現(xiàn)吃人的真相;更是提醒自己,好好看清那些深入骨髓的頑疾,與眷戀的過去做一徹底的了斷。

        但“看”在“魯鎮(zhèn)”中也并非一蹴而就,一次便看清了的。本就暗含魯迅不舍與眷戀的“魯鎮(zhèn)”,根據(jù)被創(chuàng)造的時間的不同,被觀看的程度也有所差別,可以說,是在迂回往復以及被逼迫中終于看清楚了的。在《孔乙己》(1918)與《明天》(1919)中,“魯鎮(zhèn)”以空間結(jié)構(gòu)的“裸露”為特征,使觀看成為可能,而這也成為魯迅小城鎮(zhèn)的主要特征。

        首先,主要人物均沒有完整家庭,以個體方式出現(xiàn)。讀者并不知曉孔乙己家中到底還有何人,他每每都獨自出現(xiàn)于咸亨酒店;單四嫂子雖已成家,但先是喪偶,再是喪子,隨著家庭成員的相繼去世,最終成為孤家寡人?!凹彝ナ且粋€激起人們感情的社會單位”,“是一個為更大的社會結(jié)構(gòu)服務的一種功能性機構(gòu)”。(25)[美]威廉·J.古德著:《家庭》,魏章鈴譯,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1986年,第8頁。而沒有或失去家庭以為個體將失去親人的遮擋與保護,裸露地出現(xiàn)在眾人眼前。

        其次,建筑的作用本是為人類提供遮蔽與保護,但有時恰恰相反。公共空間便于人際交往,孔乙己出現(xiàn)于咸亨酒店,而“魯鎮(zhèn)的酒店的格局,是和別處不同的:都是當街一個曲尺形的大柜臺”,(26)魯迅:《吶喊》,《魯迅全集》第1卷,第457頁。孔乙己是站在柜臺外當街喝酒的一員。于是被置于一個極易被觀看的位置:一方面,柜臺內(nèi)部酒店里的人可以肆無忌憚地展開調(diào)笑,畢竟有柜臺的阻隔;另一方面,靠柜臺站在門口,不僅可以被一同喝酒的人觀看,更可以被當街來往的行人觀看。單四嫂子則處于另外一種情況,其個人住宅布置得極為簡單,并沒明顯的裝飾,只有基本生活用具和一架養(yǎng)活自己與兒子寶兒的紡車,在寶兒去世后,單四嫂子“更覺得坐立不得,屋子不但太靜,而且也太大了,東西也太空了”。(27)魯迅:《吶喊》,《魯迅全集》第1卷,第478頁。與咸亨酒店這一公共空間不同,個人住宅具有更強的私密性,單四嫂子的屋子顯得“太大”與“太空”,既方便讀者觀看,更是其作為極度裸露的個體的內(nèi)心彷徨難安的寫照。

        再次,魯迅設計安排孔乙己與單四嫂子以步行的方式出行,增加人物被觀看的可能。步行與乘坐交通工具不同,它無須如人力車、汽車、火車、烏篷船、輪船等交通工具四壁的遮擋,個體直接呈現(xiàn)在眾人眼前,又不需要像其他交通工具一樣,需支付一定金錢才能乘坐,由此限制觀看人數(shù),因為在陸地上人人可走,那便意味著人人可看。更因為人力終究有限,步行速度比較緩慢,即使是在逃離被觀看的過程中,也仍不免被觀看。加之孔乙己出門為吃喝,單四嫂子出門為求醫(yī)送葬,均是避無可避的情況,尤其在《孔乙己》結(jié)尾,被打折腿的孔乙己在眾人的調(diào)笑聲中,用手撐著身體慢慢移開,雙腿殘疾行動受限,更增加了被觀看的時間。

        這一有意設計的裸露空間,“看”確實出現(xiàn)了,暗含著魯迅對舊物的否定與批判,但這“看”似乎在中途轉(zhuǎn)了向,使否定與批判終究留有余地。結(jié)果便是,他雖“看到”卻并未“看清”。在1918年7月的《我之節(jié)烈觀》與1919年10月的《我們現(xiàn)在怎樣做父親》,魯迅談到了女子的節(jié)烈與父親的做法問題。對女子的節(jié)烈,魯迅認為節(jié)烈的結(jié)果橫豎要女子去死,無非是“于人生毫無意義的苦痛”“制造并賞玩別人苦痛的昏迷和強暴”,(28)魯迅:《墳》,《魯迅全集》第1卷,第130頁。而守寡的單四嫂子的節(jié)烈似乎并不如文中所寫的森然,她并沒有去死,眾人也還沒有逼迫賞玩她的節(jié)與烈。對父親的做法,在魯迅看來要愛己進而愛人,萬不可攜恩自持,而這些舊學說舊手段“無非使壞人增長了些虛偽,好人無端的多受些人我都無利益的苦痛罷了”。(29)魯迅:《墳》,《魯迅全集》第1卷,第142頁。而作為男性的孔乙己仿佛憑空而來,沒有提到他的父親也沒有提到他的兒子,他的死固然有眾人的冷漠與調(diào)笑,但也有他并沒有被明確提到的偷竊。在女子節(jié)烈與父親做法的反思中,若按照新的標準,魯迅認為“中國家庭,實際久已崩潰。”(30)魯迅:《墳》,《魯迅全集》第1卷,第144頁。在《孔乙己》與《明天》中,舊家庭確已崩潰,而裸露著被觀看的本應為父親的孔乙己與喪夫喪子的單四嫂子,被觀看的卻并非父親的身份與寡婦的節(jié)烈,而是眾人的調(diào)笑與中醫(yī)的無能。魯迅確實批判了,但卻由父與母開始,走向了所謂的“庸眾”與“中醫(yī)”。

        如此的“看到”卻未“看清”極易出現(xiàn)后撤,于是在《社戲》(1922)中的“魯鎮(zhèn)”不再是“裸露”的,魯迅也終于“看”不到什么了?!渡鐟颉分信f家庭不僅沒有崩潰,還人數(shù)眾多,還至少出現(xiàn)了三代人。甚至,“我”之去往魯鎮(zhèn)也全在于此處的舊習俗?!拔摇被顒拥牡攸c也并非逼仄的咸亨酒店和空蕩的私人住宅,而是廣闊的田間地頭,出行也終于不再是單一的步行,而是乘坐有遮擋的、速度較快的白篷航船,并且我們的偷豆行為還得到了主人家兒子阿發(fā)的首肯,似乎也算不得偷。作為全文的關鍵,要“看”的社戲,“我”卻并沒有怎么觀看了。這里的魯鎮(zhèn)并不裸露,以至于魯迅看不到一切舊學說和舊手段以及它們帶來的無意義的痛苦與昏迷。

        若1923年并未與二弟決裂,也許“魯鎮(zhèn)”的故事就在“看到”與“看不到”間來回拉扯,就像魯迅自己所說,“大約看得可以交卷就算完”。(31)魯迅:《墳》,《魯迅全集》第1卷,第299-300頁。但此事影響甚大,似逼迫他“看清”。魯迅1923年12月26日在北京女子高等師范學校文藝會上,發(fā)表題為《娜拉走后怎樣》的演講,此篇雖以女學生為受眾,但似有旁逸斜出者。他言:“人生最苦痛的是夢醒了無路可以走。做夢的人是幸福的;倘沒有看出來可以走的路,最要緊的是不要去驚醒他。”“所以我想,假使尋不出路,我們所要的就是做夢;但不要將來的夢,只要目前的夢?!?32)魯迅:《墳》,《魯迅全集》第1卷,第166-167頁。關于夢醒之后無路可走,多被解讀為魯迅發(fā)現(xiàn)“啟蒙”之后依舊無處可去,僅僅只是徒增痛苦。但聯(lián)系他一貫遮掩的不舍與眷戀,這個“夢醒”不僅是啟蒙之夢的夢醒,更是懷舊之夢的夢醒,曾經(jīng)舉債在八道灣購置房屋,發(fā)下的一家人再不分開的宏愿,最終還是破裂了。既然懷舊之夢夢醒,按照魯迅的說法,為緩解苦痛,只能繼續(xù)做有關目前的夢,但1923年的他已然貧病交加,那這有關目前的夢如何做下去便成了問題。于是,在身體好轉(zhuǎn)稍適下來的1924年舊歷除夕的假期中,魯迅便再次回到“魯鎮(zhèn)”,將之前那些不想看清也不愿看清的,看看清楚。

        《祝福》(1924)中的魯鎮(zhèn)便成為“看”之集大成者。和《孔乙己》與《明天》中關于父與母、男與女的中途轉(zhuǎn)向不同,《祝?!穼懕M了寡婦祥林嫂要節(jié)與烈而不得,最終被玩弄至死的一生。與前文類似,為方便觀看,這里的魯鎮(zhèn)依舊是裸露的,但不同的是,這里更加注重觀看的結(jié)果,集中體現(xiàn)為對祥林嫂面部的觀看,“在人體中,臉是這個內(nèi)部統(tǒng)一體的最表面的尺度。其第一印象和證據(jù)就是:每一種變化,不管是真實的還是虛假的,只要關系到臉的一個部分”,“就會立即改變整個面部特征或表情”。(33)[德]齊美爾著:《橋與門——齊美爾隨筆集》,周涯鴻、陸莎、沈宇青等譯,上海:上海三聯(lián)出版社,1991年,第176-177頁。臉與身體的不同在于,它是“最表面的尺度”。身體尚可通過衣物的遮擋,將并不愿意為他人知曉的隱私遮蔽,獲得暫時的隱蔽和安全,但一般情況下,臉部不允許有遮擋,并且頭部轉(zhuǎn)動的幅度有限,不論是左轉(zhuǎn)還是右轉(zhuǎn),抬頭還是低頭,都不能將臉部完全隱藏,臉部只能時刻裸露在外,被他人觀看,避無可避。魯迅對祥林嫂臉部的關注,使魯鎮(zhèn)的裸露達到了空前的程度。以此,他要看清在這張臉上的每一種細微的變化,看清他有所不舍的舊物是如何一步一步將一個鮮活的生命坑害致死的。

        祥林嫂臉色的變暗意味著生命的流逝。祥林嫂一出現(xiàn)在魯鎮(zhèn),雖然“臉色青黃,但兩頰卻還是紅的”。(34)魯迅:《彷徨》,《魯迅全集》第2卷,第10頁。隨著被賣入山里再嫁、尋死不成、喪夫喪子,她的臉色不僅青黃,連原本的血色也消失殆盡。到捐門檻后仍不被允許參加祭祀,她的臉色變成“灰黑”。最后在河邊相遇,她的臉色已經(jīng)由“青黃”變成了“黃中帶黑”。從臉上顏色的步步變暗,最終出現(xiàn)了黑色的死氣,魯迅看著祥林嫂是如何一步一步淪為魯鎮(zhèn)的玩物,走向死亡的。更為可怖的是,魯迅不僅看到她必死的命運,還從她臉上唯一能活動的“眼睛”和“口”中看到了她想活下去的躲避與掙扎。面對眾人的調(diào)笑,祥林嫂的臉雖無法躲開,但她試圖以靜止與沉默的方式拒絕被觀看,她的眼睛先是“直著”,口是“張著”,臉上能夠活動部分的靜止意味觀看的暫時停滯,畢竟一成不變地觀看卻看不到新鮮變化是無趣的。正如魯迅自己得到的結(jié)論,中國的群眾往往都是看客,應付他們的方法只有讓他們無戲可看,然而祥林嫂的努力卻是失敗的,即使她“瞪著”眼睛,“整日緊閉了”嘴唇,不發(fā)一語,眾人依舊不肯放過她,不節(jié)烈的她,早已在魯鎮(zhèn)失去了活下去的資格。至此,魯迅終于在1924年的魯鎮(zhèn)“看到”繼而“看清”了他1918年在《我之節(jié)烈觀》中就已經(jīng)知曉的真相。

        從1918年的《孔乙己》、1919年的《明天》,到1922年的《社戲》,再到1924年的《祝?!?,魯鎮(zhèn)的空間結(jié)構(gòu)經(jīng)歷了由裸露到包被再到徹底裸露的變化過程。在此過程中,魯迅也終于在“看到”與“看不到”的徘徊中,不得不將那些自己一開始便眷戀與不舍的舊物都“看清”了。既然一切都“看清”了,過去已經(jīng)沒有什么值得留戀了,便到了該離開的時候。于是,《祝?!分械摹拔摇睕Q計要走了,而魯迅則決計不再寫魯鎮(zhèn)的故事了。魯鎮(zhèn)因此便退出了他的文學創(chuàng)作,但問題還未解決。關于“看清”之后的寒涼,魯迅早有所料,他將第一部雜文集取名為《熱風》,即為“覺得周圍的空氣太寒冽了”。(35)魯迅:《熱風》,《魯迅全集》第1卷,第308頁。只是他一直不愿將魯鎮(zhèn)代表的過去看清,想做一些關于目前的夢。如今這個“取巧的掩飾”的夢是做不下去了,那就趕緊夢醒了結(jié),去做下一個夢。下一個夢便藏在“我”走后會怎樣,也即魯迅之后會寫什么中。

        四、故地重游:出“走”S城,“我將向黑暗里彷徨于無地”

        在《祝?!分校斞该鞔_寫下了要離開魯鎮(zhèn)的想法,“無論如何,我明天決計要走了”。(36)魯迅:《彷徨》,《魯迅全集》第2卷,第10頁?!白摺币馕吨退胁簧岬呐f物徹底告別。但“走”的含義不止于此,還有逃離的意味。小說中的“我”一直疑心,是自己無意中與祥林嫂有關魂靈與地獄的對話,間接害死了她,并因此惴惴不安。到了故事的結(jié)尾,“我”卻和魯鎮(zhèn)眾人共享祝福?!拔以谶@繁響的擁抱中,也懶散而且舒適,從白天以至初夜的疑慮,全給祝福的空氣一掃而空。”(37)魯迅:《彷徨》,《魯迅全集》第2卷,第21頁。從1918—1924年,魯迅吶喊著舊物吃人的真相,發(fā)覺也許無意中自己也成了吃人的人,并且還對舊物有所懷念。當魯迅終于在《祝?!分锌辞辶诉^去,和舊物一刀兩斷,新的問題也出現(xiàn)。作為啟蒙者,他的啟蒙是否有效,他是否也在無意中和他批判的舊物一道,害死了無辜之人,并還因此沾沾自喜。舊物不值得留戀,已然是不需論證了;但啟蒙之路否有萬無一失,仍需考慮。

        “我”出“走”之后去往何處便成了問題。關于“走”涉及的問題是,走哪條路最終到達何處。魯迅對此也有論述。他在《寫在〈墳〉后面》寫道:

        倘說為了別人引路,那就更不容易了,因為連我自己還不明白應該怎么走。中國大概很有些青年的“前輩”和“導師”罷,但那不是我,我也不相信他們。我只很確切地知道一個終點,就是:墳。然而這是大家都知道的,無須誰指引。問題是在從此到那的道路。那當然不止一條,我可正不知那一條好,雖然至今有時也還在尋求。在尋求中,我就怕我未熟的果實偏偏毒死了偏愛我的果實的人,而憎恨我的東西如所謂正人君子也者偏偏都矍鑠,所以我說話常不免含胡,中止……(38)魯迅:《墳》,《魯迅全集》第1卷,第300頁。

        對于走哪條路,魯迅坦言自己并不知曉,也并不相信他人正在走的,業(yè)已存在的道路。但他又確切地知道,不論走哪條路,最終都將走向“墳”。也就是,人最終都是要死的,不同的是如何去死。當“我”決計離開魯鎮(zhèn)但又不知到底應當走哪條路通向死亡時,“我”馬上來到了S城,寫下了《在酒樓上》(1924)。于是,S城便成為魯迅設想走某種道路的設想之地,每每有所疑慮,便拿出來推演一番。

        與魯鎮(zhèn)裸露著便于被觀看不同,S城的空間結(jié)構(gòu)是便于“出走”的。S城首次出現(xiàn)便是出現(xiàn)在《在酒樓上》。一開篇,魯迅便極力撇清S城與故鄉(xiāng)的關系,并告訴讀者,S城并不是“我”的故鄉(xiāng),只不過因為此處離故鄉(xiāng)較近,自己曾在那里做過一年教員。這段自白是有意為之。S城第二次出現(xiàn)是在1924年11月11日寫下的《論照相之類》。在這篇中,魯迅卻含糊其辭地修改口徑,稱“我幼小時候,在S城”,“所謂S城者,我不說他的真名字,何以不說之故,也不說”。(39)魯迅:《墳》,《魯迅全集》第1卷,第190頁。幼小時生活的地方大抵就是故鄉(xiāng),即使知道讀者已經(jīng)猜出,但魯迅拒絕直接說出。雖然魯迅宣稱不說原因,但后文的陰謀論還是泄露了不說的緣由,因為“S城人極重體面,有許多事不許說;否則,就要用陰謀來懲治的”。(40)魯迅:《墳》,《魯迅全集》第1卷,第191頁。由此可知,魯迅《在酒樓上》中明確S城不是故鄉(xiāng),有以下含義:其一,“我”與S城關聯(lián)不深,可以隨時出走,不會留戀不舍;其二,“我”既不是S城人,便也無須遵循這里的規(guī)矩。“我”后文所言的那些S城的“不體面”,也不當用陰謀論責罰之。

        在隨時可以出走的前提下,S城中的一切都是以“走”關聯(lián)起來的。具體體現(xiàn)為:首先,不同于在魯鎮(zhèn)中尚有魯四老爺這個本家,可以借宿,“我”只能旅居在S城的洛思旅館中,甚至這個旅館也是以前并沒有的,就是暫時旅居隨時可走的情況下,“我”遍訪過去痕跡不再,舊友一個不再,連供職過的學校都改換了樣子,似乎一切都讓“我”快點離開S城;其次,就連“我”暫時棲身的旅店都在逼迫“我”走開,它不提供飯食,但人又不能不吃飯,“我”只能離開旅店,去尋先前熟識的、不遠的一家酒樓,卻未料到“我”現(xiàn)下卻是個生客了;最后,故事的核心“我”在一石居的酒樓上遇到了故交呂緯甫,故交也異常陌生了,酒樓本就是公共場所,早晚要走的。加之,我們的相遇也是計劃外的不期而遇,增加了離開的時間。

        在滿是催逼著出“走”的S城,唯一詳細提及的路便是呂緯甫走過的路,但這條路終歸是百無聊賴的個人之路。呂緯甫之回到S城在于兩點原因:一為滿足母親心愿,為族中最小的兄弟遷墳;一為給舊識阿順送一朵剪絨花??梢哉f,這兩點原因全是關于“過去”的“私事”。但就是如此細微的私事也終究是虛無的,小兄弟尸骨不翼而飛,無墳可遷,阿順也早已害病香消玉殞,無人可送。呂緯甫關于過去的私事是虛無的,他自己也清楚地知道,不過是當作百無聊賴中的消遣。關于“未來”,呂緯甫也放棄了曾經(jīng)的理想,雖然還在教書,已經(jīng)不教新書了,教的不過是《詩經(jīng)》《孟子》《女兒經(jīng)》之類,原因也很自暴自棄:“他們的老子要他們讀這些;我是別人,無乎不可的?!?41)魯迅:《彷徨》,《魯迅全集》第1卷,第33頁。

        呂緯甫之路不妨看作魯迅對自己要走之路的一種設想,他不曾避諱自己“公”與“私”之間選擇的矛盾。1925年10月30日的《從胡須說到牙齒》寫道:“先前總算是為‘公’,現(xiàn)在卻像憎恨中醫(yī)一樣,仿佛挾帶了一點‘私怨’了”。(42)魯迅:《墳》,《魯迅全集》第1卷,第265頁。雖然是一時調(diào)侃,但魯迅對那些有切膚之痛的“私怨”是難以忘記的。在1926年11月18日給許廣平的信中寫道:“你大概早知道我有兩種矛盾思想,一是要給社會上做點事,一是要自己玩玩?!?43)魯迅:《19261118致許廣平》,《魯迅全集》第11卷,第617頁??芍斞鸽m一直在“公”,但對“自己玩玩”的私總是有設想的。魯迅借呂緯甫之口說出的“過去”的“私事”和“未來”的路似包含以下內(nèi)容:一方面,在看清了對過去的眷戀是不值得的后,過去那點兒私事毫無疑問是虛無的,即使想用它對付百無聊賴的生活,也是毫無用處的;另一方面,若啟蒙無意中和舊人一樣害死了無辜者,并且啟蒙者自己還要窮困潦倒遭到攻訐與戕害,那啟蒙的意義豈非和舊物一樣,只是徒增雙方的痛苦。既然如此,不如自己玩玩,畢竟別人的老子都不管自己孩子的死活。

        但魯迅終究沒有走上呂緯甫之路。如此短暫停歇對“公”與“私”的游移,當是他對自己人生道路的一次思考與反觀。這樣的思考在1925年時有出現(xiàn),集中體現(xiàn)在3月11日與許廣平通信中對“歧路”與“窮途”的論述。魯迅認為人生的“長途”面臨“歧路”與“窮途”兩大難關。因自己并未遇到確實無法可想的“窮途”,故論述不多。而關于“歧路”的講述則完備極矣,若已然發(fā)現(xiàn)走上歧路,“我不哭也不返,先在歧路頭坐下,歇一會,或者睡一覺,于是選一條似乎可以走的路再走,倘若遇見老實人,也許奪他食物充饑,但是不問路,因為我知道他并不知道的”。(44)魯迅:《19250311致許廣平》,《魯迅全集》第11卷,第461頁。

        這樣的言說本就十分矛盾。若已經(jīng)知道走上歧路,第一反應當是重新走過,找回正路,他卻“不哭”即不為走歧路悔恨,也“不返”即繼續(xù)走歧路,明明知道走上歧路,卻還要在歧路中找路再走下去。原因可能是:第一,這“歧路”并不那樣“歧”,還有幾分可為;第二,已經(jīng)無法返回,沒有重新開始的可能;第三,并不知道除了這條“歧路”外,真正的正路在哪里。聯(lián)系魯迅棄醫(yī)從文道路的選擇,也許可做如下猜測:學醫(yī)救不了中國人,學文似乎同樣也救不了中國人,畢竟真正厲害的只是殺人。故而,棄醫(yī)從文不免還是走上了“歧路”,但若不繼續(xù)舞文弄墨,又似乎沒有更好的出路。不僅“我”不知道,“我”覺得沒有人知道,故而不去問路,自己摸索。摸索的結(jié)果就是保存己身,繼續(xù)走下去。所以,他寫道:“我明知道筆是無用的,可是現(xiàn)在只有這個,只有這個而且還要為鬼魅所妨害。然而只要有地方發(fā)表,我還是不放下。”(45)魯迅:《19250530致許廣平》,《魯迅全集》第11卷,第492頁。

        既然決心以下,道路已選,便有所作為。在1925年間,魯迅寫了大量談及“奴隸”“奴才”的雜文,如《論雷峰塔的倒掉》《春末閑談》《燈下漫筆》等。但游移還是在所難免,這次的“私”還包含著對母親的感激。他在1925年4月給趙其文寫過兩封信,反復申明自己的感激于人是有害的觀點,并且舉自己與母親的例子:“我有時候很想冒險,破壞,幾乎忍不住,而我又一個母親,還有些愛我,愿我平安,我因為感激他的愛,只能不照自己所愿意的做?!?46)魯迅:《19250411致趙其文》,《魯迅全集》第11卷,第477頁。夾雜在此處未嘗沒有一種對自我的苛責:本該不顧一切投身,但考慮到愛自己的母親,又有所保留。但每每面對保留又難免苛責自己的保留。于是,在1925年10月17日做畢的《孤獨者》的S城中,他要再做一次有關道路的徹底清算。

        如果說《在酒樓上》中的“我”在S城關注的是要“走”這一問題,那么《孤獨者》中的“我”在S城所關注的則是“走”哪條路。在小說的開篇,魯迅便提出了不論走哪條路都終將到達的終點“墳”:“我”和魏連殳的相識是“以送斂始,以送斂終”。(47)魯迅:《彷徨》,《魯迅全集》第2卷,第88頁。兩次“送斂”意味著兩次走入墳墓,也就是有兩條路可走。魯迅借這兩條路完成了兩次極端的設想。第一次參加魏連殳祖母的葬禮所走的是“舊路”。他進行的設想是,若以舊禮送走最后一個信奉舊物的、自己心存感激人,是否就會完成良心的欠債,擺脫所謂的束縛,完全放手一搏。被目為新黨的魏連殳在以舊禮供奉世上唯一的親人祖母后,終于以舊禮將祖母送入墳墓,但他卻沒有獲得寧靜:一方面,對他的議論與攻訐并未停止;另一方面,他的生計面臨問題。第二次“我”參加魏連殳的葬禮走的是另一種更為徹底的“舊路”。面對難以解決的生計問題,以及眾人的責難,魏連殳終于走上了自己曾經(jīng)最為厭惡的道路,并終于將自己殺死。與《在酒樓上》中的呂緯甫關于過去的私事是百無聊賴的小事、關于未來的差事是百無聊賴地教舊書不同,《孤獨者》中的魏連殳的“舊路”更為慘烈決然。第一次尚可以送走至親安慰欺騙自己走舊路,第二次則是避無可避的自主選擇。在這兩次設想中,魯迅看到的都是最為極端的死法,躬行自己最為厭惡的。設想最壞的可能后,知道自己決計不會再走這條路了。于是,故事的結(jié)尾和《在酒樓上》類似,送魏連殳進入墳墓后,“我的心底就輕松起來”,并且可以“坦然地在潮濕的石上走”。(48)魯迅:《彷徨》,《魯迅全集》第2卷,第110頁。

        從1924年的《在酒樓上》到1925年的《孤獨者》,S城的空間結(jié)構(gòu)以便于“出走”始,走向“墳墓”終。不同于魯鎮(zhèn)是為“看”清“過去”的舊物,S城是設想“走”向“未來”的道路,在這樣一次設想中,魯迅完成了對自己棄醫(yī)從文道路選擇下“公”與“私”的矛盾的反思。而這一過程中折射出的是,魯迅雖然一直從事所謂的批判與啟蒙,但終究有過游移與彷徨。若所謂的啟蒙與批判,對被啟蒙者只是將他們引向更為痛苦的死亡;對啟蒙者來說不僅面臨經(jīng)濟的困頓、人身的威脅,最終還被啟蒙者分食,這樣的事業(yè)的意義到底何在。

        結(jié) 語

        魯迅曾說:“同我有關的活著,我就不放心了,死了,我就安心了”。(49)魯迅:《19250530致許廣平》,《魯迅全集》第11卷,第493頁。于是,由“魯鎮(zhèn)”到“S城”看到的是不斷的死亡,借著這些死亡,不能否認魯迅的“魯鎮(zhèn)”“S城”與“故鄉(xiāng)”“啟蒙”“批判”的某種關聯(lián),但似乎還應該注意在此種話語下被遮蔽的另一面向,即那些魯迅自謂的偏愛說的“半截話”,以及巧立名目下“取巧的掩飾”著的障眼法下更為黑暗森然的真相。如“我”一般認清舊物殘酷吃人真相的人尚且有所眷戀,即使“我”以“魯鎮(zhèn)”的名目完成了對那些難以宣之于口的眷戀的過去的清算,但“我”依舊看不到未來的路究竟應該如何去走,甚至還對“我”從事的事業(yè)有過游移與懷疑。只能以“S城”的名目做最糟糕的設想與推測,以明確不能走之路來確定應該向何處走。這些吶喊與彷徨、看清與出走、出走與死亡的真相,寫在了“魯鎮(zhèn)”與“S城”中。而至于那些有關故鄉(xiāng)的幽微的心曲,則是寫在《朝花夕拾》中的另一個故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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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魯鎮(zhèn)社會的“和”文化背離
        《祝?!方虒W經(jīng)驗分享
        孔乙己(下)
        孔乙己
        上海人民出版社 章太炎全集
        論魯迅小說中對“魯鎮(zhèn)”的民俗描寫
        西部學刊(2016年19期)2016-12-19 01:20:47
        讀寫月報(高中版)(2016年12期)2016-12-05 11:15:19
        《陳望道全集》出版
        當代修辭學(2011年6期)2011-01-29 02:49: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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