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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12-05 11:15:19江西劉升紅楊順儀
讀寫月報(高中版) 2016年12期
●江西 劉升紅 楊順儀
《祝福》中的三個“?！?/p>
●江西 劉升紅 楊順儀
南京大學(xué)王彬彬教授說，“欣賞小說可以有三個層次，即欣賞故事的層次，欣賞思想的層次，欣賞語言的層次，而最高的層次是對語言的欣賞”。再讀魯迅寫于1924年的《祝?！罚唤?jīng)意中注意到了其中的三個“?！保?/p>
但是，談話是總不投機的了，于是不多久，我便一個人剩在書房里。
現(xiàn)在她只剩了一個光身了。
于是又只剩下她一個，終于沒趣的也走了。
一個“剩在”，一個“剩了”，一個“剩下”，從前因后果看，這三個狀態(tài)詞都是有因而來的結(jié)果，三個并不起眼的“剩”傳達出了什么隱秘的信息呢？
“我”與四叔
“我”“是一個人剩在”，即除“我”外沒有其他人，“書房”是“剩在”所處的空間。光看 “我便一個人剩在書房里”，是自己把自己留在了書房里，主動拋離房外世界。房外世界，是魯四老爺所處的魯鎮(zhèn)。魯四老爺不知是人老話多，還是辛亥革命的潮水逼近家門口，攪動了一池死水，見著“我”，“寒暄”沒兩句，就對著“我”大罵新黨，好像“我”就是新黨，就是康有為似的，然后又神龍見首不見尾，離“我”而去。因而從前后語境看，很顯然是魯四老爺把“我”這個回鄉(xiāng)探親的游子活生生地“剩在”了書房里。
“我”被魯四老爺“剩在”書房里，足見“我”這個稱侄的游子在魯四老爺?shù)难劾?，什么都算不上，反而還旁敲側(cè)擊，警告“我”不要在城里參加新黨，否則魯鎮(zhèn)你不要回了。足見魯四老爺生活的魯鎮(zhèn)，是一個多么死氣沉沉的世界。
透過“?！笨梢愿Q見，周遭世界與“我”存有多大的隔膜，以致“我”剛剛踏足故鄉(xiāng)，凳子還未坐熱，就覺得有些生分，甚至還有些格格不入，難以融入進去?！拔摇蹦钪枢l(xiāng)，故鄉(xiāng)卻眨眼間成了一個熟悉的陌生人，把“我”逼到逼仄的書房世界，孑然地存在著，成了個可有可無的東西。一個“剩”昭示出血緣親情竟然抵不過思想隔膜、精神隔膜的巨大反差。
可魯鎮(zhèn)畢竟是“我”的故鄉(xiāng)，“我”還是很努力去融入這個世界，抽時間去走訪一些本家和朋友，但見了面，卻沒有更多的語言?！八麄円捕紱]有什么大改變，單是老了些”“他們忙于祝?！保?一個“忙”，又見本家及朋友把“我”晾在一邊，不熱絡(luò)“我”。在四叔家 “我”呆得煩悶逼仄，魯鎮(zhèn)人又以 “忙”打發(fā)“我”，“我”感到一種無言的疏離感，回來就是多余，就是徒增煩惱。尤其是回到四叔家，眼見書房里朱拓的大壽字，對聯(lián)脫落一邊，沒有一點生氣，要看書了，桌上擺的是一本工具書，兩本程朱理學(xué)的書，明說就是年代已進到了二十世紀，四叔還死抱程朱理學(xué)，張掛“壽”字想讓它永世長存。
處在這樣一個似人非人、毫無生氣的世界，“我”一個呼吸著異域新鮮空氣的出門人，回到故鄉(xiāng)，在這樣一個書房里，情何以堪！于是做出“無論如何，我明天決計要走了”的決定。這是對“剩在”發(fā)起的反擊——與其剩己，不如剩人，自己奔自己的世界去。
祥林嫂與魯鎮(zhèn)人
第二個“?！笔窍榱稚┘拗辽钌?、命運弄人之果，也是她再至魯鎮(zhèn)之因。“現(xiàn)在”指祥林嫂的當(dāng)下，“她只剩了一個光身了”，言其身無長物，這是祥林嫂當(dāng)下的一個狀態(tài)。從句子本身看，似乎是祥林嫂把自己剩了一個光身；但結(jié)合文本，這不是祥林嫂的意愿，實是命運弄人：祥林嫂初至魯鎮(zhèn)，在魯鎮(zhèn)干得好好的，誰知夫死從婆，婆婆遣人，把她劫回衛(wèi)家山，強嫁賀家墺；祥林嫂嚎啊，罵啊，撞啊，抗?fàn)幾约旱拿\，最終還是從命，并生下了阿毛；一波剛平一波又起，雖撞了個好運，嫁了個有房、有力氣、會做活的賀老六，但老天又來作難，傷寒要了賀老六的命；本可依靠阿毛過活下去，可餓狼又把阿毛叼走，最后剩下她祥林嫂孤零零一人。一個“剩了”，且是“只”剩了，道盡命運對祥林嫂命運的捉弄。后面一句 “大伯來收屋，又趕她”，更是屋漏偏遭連夜雨，大伯來行使夫死從族的權(quán)利，把她棲身的房產(chǎn)收走。
自家的房被收了，依靠的人沒了，精神還沒徹底崩潰的祥林嫂從賀家墺又來到了魯鎮(zhèn)，一個不甘為命運所“剩”的祥林嫂再次出現(xiàn)在魯鎮(zhèn)人眼前：雖遭不幸，但來到魯鎮(zhèn)，以自己的勞動來求得生存，這是祥林嫂最質(zhì)樸的入世之道。
“于是又只剩下她一個，終于沒趣的也走了”，這第三個“剩”寫的是她在魯鎮(zhèn)所遭遇的境況。“?！钡牟倏v者顯然是魯鎮(zhèn)及魯鎮(zhèn)人，他們以冷漠、嘲諷，一步步把她“剩”成“她一個”，一步步把她擠出魯鎮(zhèn)圈子，成為一個多余人。首先是魯四老爺家，因她再嫁，又“克夫喪子”，就認定她是個不潔之人，在家庭神圣不可褻瀆的祝福事件中令四嬸勸止她，不得出場參與祭祀活動，祥林嫂想勞動卻不能，欲做奴隸而不得，成了四嬸家祭祀活動中的一個清閑人。
接著魯鎮(zhèn)人又在祥林嫂身上放下了壓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祥林嫂閑著，便和大家說她兒子阿毛的故事。因故事的悲慘性，她的周圍一時聚來不少獵奇的魯鎮(zhèn)人，從中她似乎也感到了自己存在的價值。但好景不長，很快魯鎮(zhèn)人就上演了落井下石的一套，學(xué)她的話語，順?biāo)脑挷?，回敬她，嘲諷她，疏離她，如一股離心力把她滑出正常軌道，最后“只剩下她一個”，以致自己“終于沒趣的也走了”，阿毛的故事難以換取他人的一點點同情，卻反遭魯鎮(zhèn)人的鄙薄歧視，連自己都覺得無趣。“也”透示出祥林嫂的無奈，魯鎮(zhèn)人的冷漠讓她成了整個魯鎮(zhèn)的一個多余人、邊緣人。
祥林嫂由 “剩了”到“剩下”，步入魯鎮(zhèn)，苦苦掙扎，可越努力卻越被排斥，兩個“剩”寫出了天災(zāi)狼禍敵不過人情的冷漠無愛。
三個并不起眼的“?！?，字下有悲愴，揭示出血緣親情遜于思想、精神的隔膜，天災(zāi)狼禍難敵人情的冷漠；但兩者最終都凝聚在語言 “?！弊稚?。正印證了汪曾祺先生的那句話：“小說的魅力之所在，首先是小說的語言?！蹦軓男蕾p語言的細微處發(fā)掘深意，才是欣賞小說的最高層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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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西 劉升紅 楊順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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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談話是總不投機的了，于是不多久，我便一個人剩在書房里。
現(xiàn)在她只剩了一個光身了。
于是又只剩下她一個，終于沒趣的也走了。
一個“剩在”，一個“剩了”，一個“剩下”，從前因后果看，這三個狀態(tài)詞都是有因而來的結(jié)果，三個并不起眼的“剩”傳達出了什么隱秘的信息呢？
“我”與四叔
“我”“是一個人剩在”，即除“我”外沒有其他人，“書房”是“剩在”所處的空間。光看 “我便一個人剩在書房里”，是自己把自己留在了書房里，主動拋離房外世界。房外世界，是魯四老爺所處的魯鎮(zhèn)。魯四老爺不知是人老話多，還是辛亥革命的潮水逼近家門口，攪動了一池死水，見著“我”，“寒暄”沒兩句，就對著“我”大罵新黨，好像“我”就是新黨，就是康有為似的，然后又神龍見首不見尾，離“我”而去。因而從前后語境看，很顯然是魯四老爺把“我”這個回鄉(xiāng)探親的游子活生生地“剩在”了書房里。
“我”被魯四老爺“剩在”書房里，足見“我”這個稱侄的游子在魯四老爺?shù)难劾?，什么都算不上，反而還旁敲側(cè)擊，警告“我”不要在城里參加新黨，否則魯鎮(zhèn)你不要回了。足見魯四老爺生活的魯鎮(zhèn)，是一個多么死氣沉沉的世界。
透過“?！笨梢愿Q見，周遭世界與“我”存有多大的隔膜，以致“我”剛剛踏足故鄉(xiāng)，凳子還未坐熱，就覺得有些生分，甚至還有些格格不入，難以融入進去?！拔摇蹦钪枢l(xiāng)，故鄉(xiāng)卻眨眼間成了一個熟悉的陌生人，把“我”逼到逼仄的書房世界，孑然地存在著，成了個可有可無的東西。一個“剩”昭示出血緣親情竟然抵不過思想隔膜、精神隔膜的巨大反差。
可魯鎮(zhèn)畢竟是“我”的故鄉(xiāng)，“我”還是很努力去融入這個世界，抽時間去走訪一些本家和朋友，但見了面，卻沒有更多的語言?！八麄円捕紱]有什么大改變，單是老了些”“他們忙于祝?！保?一個“忙”，又見本家及朋友把“我”晾在一邊，不熱絡(luò)“我”。在四叔家 “我”呆得煩悶逼仄，魯鎮(zhèn)人又以 “忙”打發(fā)“我”，“我”感到一種無言的疏離感，回來就是多余，就是徒增煩惱。尤其是回到四叔家，眼見書房里朱拓的大壽字，對聯(lián)脫落一邊，沒有一點生氣，要看書了，桌上擺的是一本工具書，兩本程朱理學(xué)的書，明說就是年代已進到了二十世紀，四叔還死抱程朱理學(xué)，張掛“壽”字想讓它永世長存。
處在這樣一個似人非人、毫無生氣的世界，“我”一個呼吸著異域新鮮空氣的出門人，回到故鄉(xiāng)，在這樣一個書房里，情何以堪！于是做出“無論如何，我明天決計要走了”的決定。這是對“剩在”發(fā)起的反擊——與其剩己，不如剩人，自己奔自己的世界去。
祥林嫂與魯鎮(zhèn)人
第二個“?！笔窍榱稚┘拗辽钌?、命運弄人之果，也是她再至魯鎮(zhèn)之因。“現(xiàn)在”指祥林嫂的當(dāng)下，“她只剩了一個光身了”，言其身無長物，這是祥林嫂當(dāng)下的一個狀態(tài)。從句子本身看，似乎是祥林嫂把自己剩了一個光身；但結(jié)合文本，這不是祥林嫂的意愿，實是命運弄人：祥林嫂初至魯鎮(zhèn)，在魯鎮(zhèn)干得好好的，誰知夫死從婆，婆婆遣人，把她劫回衛(wèi)家山，強嫁賀家墺；祥林嫂嚎啊，罵啊，撞啊，抗?fàn)幾约旱拿\，最終還是從命，并生下了阿毛；一波剛平一波又起，雖撞了個好運，嫁了個有房、有力氣、會做活的賀老六，但老天又來作難，傷寒要了賀老六的命；本可依靠阿毛過活下去，可餓狼又把阿毛叼走，最后剩下她祥林嫂孤零零一人。一個“剩了”，且是“只”剩了，道盡命運對祥林嫂命運的捉弄。后面一句 “大伯來收屋，又趕她”，更是屋漏偏遭連夜雨，大伯來行使夫死從族的權(quán)利，把她棲身的房產(chǎn)收走。
自家的房被收了，依靠的人沒了，精神還沒徹底崩潰的祥林嫂從賀家墺又來到了魯鎮(zhèn)，一個不甘為命運所“剩”的祥林嫂再次出現(xiàn)在魯鎮(zhèn)人眼前：雖遭不幸，但來到魯鎮(zhèn)，以自己的勞動來求得生存，這是祥林嫂最質(zhì)樸的入世之道。
“于是又只剩下她一個，終于沒趣的也走了”，這第三個“剩”寫的是她在魯鎮(zhèn)所遭遇的境況。“?！钡牟倏v者顯然是魯鎮(zhèn)及魯鎮(zhèn)人，他們以冷漠、嘲諷，一步步把她“剩”成“她一個”，一步步把她擠出魯鎮(zhèn)圈子，成為一個多余人。首先是魯四老爺家，因她再嫁，又“克夫喪子”，就認定她是個不潔之人，在家庭神圣不可褻瀆的祝福事件中令四嬸勸止她，不得出場參與祭祀活動，祥林嫂想勞動卻不能，欲做奴隸而不得，成了四嬸家祭祀活動中的一個清閑人。
接著魯鎮(zhèn)人又在祥林嫂身上放下了壓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祥林嫂閑著，便和大家說她兒子阿毛的故事。因故事的悲慘性，她的周圍一時聚來不少獵奇的魯鎮(zhèn)人，從中她似乎也感到了自己存在的價值。但好景不長，很快魯鎮(zhèn)人就上演了落井下石的一套，學(xué)她的話語，順?biāo)脑挷?，回敬她，嘲諷她，疏離她，如一股離心力把她滑出正常軌道，最后“只剩下她一個”，以致自己“終于沒趣的也走了”，阿毛的故事難以換取他人的一點點同情，卻反遭魯鎮(zhèn)人的鄙薄歧視，連自己都覺得無趣。“也”透示出祥林嫂的無奈，魯鎮(zhèn)人的冷漠讓她成了整個魯鎮(zhèn)的一個多余人、邊緣人。
祥林嫂由 “剩了”到“剩下”，步入魯鎮(zhèn)，苦苦掙扎，可越努力卻越被排斥，兩個“剩”寫出了天災(zāi)狼禍敵不過人情的冷漠無愛。
三個并不起眼的“?！?，字下有悲愴，揭示出血緣親情遜于思想、精神的隔膜，天災(zāi)狼禍難敵人情的冷漠；但兩者最終都凝聚在語言 “?！弊稚?。正印證了汪曾祺先生的那句話：“小說的魅力之所在，首先是小說的語言?！蹦軓男蕾p語言的細微處發(fā)掘深意，才是欣賞小說的最高層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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