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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精英與大眾之平衡:論莫斯卡的“精英主義民主觀”

        2023-02-10 21:08:41
        云南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 2023年4期
        關鍵詞:要義精英民主

        朱 兵

        [貴州大學,貴陽 550025]

        19世紀下半葉至20世紀上半葉是西方世界產業(yè)結構大調整、政治框架巨變和大眾民主狂飆突進的年代,各類譜系的政治思潮在這段時間里彼此激蕩、互為競爭。其中,被稱為“新馬基雅維利主義者”的意大利“精英三杰”莫斯卡(Gaetano Mosca)、帕累托(Vilfredo Pareto)和米歇爾斯(Robert Michels)共同打造了“古典精英主義”政治觀,為現(xiàn)代語境下精英主義思想第一次系統(tǒng)而全面的陳述,具有守先待后、繼往開來的思想界標地位。思想家胡克曾言:“莫斯卡、帕累托和米歇爾斯在一個樂觀主義彌漫的年代著書立說,正如今日的悲觀主義四溢一樣,他們提出了所有的關鍵性問題,這些問題在今日已處于風口浪尖。他們運用大量的歷史材料和細致入微的分析,加強了對于政治權力本質的結論,盡管這不會獲得我們的贊同,但也會讓我們肅然起敬。”(1)Sidney Hook,“The Fetishism of Power”,in James H. Meisel ed.,Pareto &Mosca, New Jersey:Prentice-Hall,1965,p.135.確實如此,“精英三杰”以其獨特的觀察視角與高超的詮釋技藝,揭開了籠罩在政治權力之上的神秘面紗,對現(xiàn)代政制進行了鞭辟入里的透視,是現(xiàn)代政治科學的探路人。三者思想上“重疊共識”之處頗多,但也“和而不同”,共同推出了自身獨特但又相互關聯(lián)的精英主義民主觀,其中莫斯卡又是三者之中的先行者?!巴ǔ#⒅髁x’與‘民主’被視為對立的概念,然而,存在著這樣一種政治思想傳統(tǒng),那就是將這兩種概念視為相異卻非完全相反,而且相互依存。莫斯卡便是這樣一種傳統(tǒng)最早也是最具說服力的闡釋者之一,我認為僅據此一點,便使得對他的思想進行認真研究變得合理?!?2)Maurice A. Finocchiaro,Beyond Right and Left:Democratic Elitism in Mosca and Gramsci, New Haven &London:Yale University Press,1999,p.22.基于此,本文擬就以莫斯卡的個人際遇和所處的時代語境、思想淵源與參照及其精英主義思想諸要素等層面為框架,力圖呈現(xiàn)出其獨具特色的“精英主義民主觀”。

        一、生平、時代與著述

        1858年,加埃塔諾·莫斯卡出生于意大利南部西西里島的首府巴勒莫。在《政治科學要義》的英文版序言中,譯者利文斯頓曾指出,意大利許多偉大的理論家往往來自南部,從康帕內拉、布魯諾到維科,再到葛蘭西、克羅齊,可謂眾星閃耀,天才云集。為意大利民族作傳的巴爾齊尼曾指出:“在有獻身精神的人和聰明的人的地方,文明之樹和生活之花最為繁榮艷麗。這些人為了獲得較為滿意的職業(yè)而愉快地接受平平常常的生活條件,他們寧愿要高位、名譽、權威、聲望或心神安逸,而不是只要金錢。他們就是那些學者、詩人、藝術家、小說家、圣徒、哲學家、法學家、特立獨行之士、自奉簡樸的貴族。意大利的這類人物大多產生于南方。他們對意大利貢獻甚大?!?3)[意]路易吉·巴爾齊尼:《意大利人》,劉萬鈞等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7年,第253頁。不僅如此,出生于西西里島也在很大程度上激發(fā)了莫斯卡對于政治的熱情:“并非每一位西西里人都適合做政治家,但只要一位西西里人成為政治家,那他肯定會是一位出色的政治家。西西里人對政治有著尤為強烈的嗜好。”(4)[意]加埃塔諾·莫斯卡:《政治科學要義》,任軍鋒等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50-51頁。此外,莫斯卡在故鄉(xiāng)西西里島和意大利南部長時間的生活經驗,對其思想模式的型塑產生了重大影響:“莫斯卡西西里島的出身,以及他在意大利南部度過整個青年時代的經歷,決定性地指引了其政治思考?!麖膩頉]有擺脫對于代議制機構最初所持的疑慮,這源自于他對西西里政治中那種毫不掩飾的暴力和腐敗的直接感受?!?5)H. Stuart Hughes,Consciousness and Society, with a new introduction by Stanley Hoffmann,New Brunswick and London:Transaction Publisher,2007,p.252.

        莫斯卡家境優(yōu)越,自幼立志從學并博覽群書,對歷史類著述尤為偏愛。1877年,莫斯卡進入帕勒莫大學法律系學習,并于1881年獲得學位。后曾在羅馬停留一年,參加了關于政治和行政科學的輔助課程,并轉益多師,虛心問道,其中包括梅賽達利亞(Angelo Messedaglia,1820—1901)這樣的名家。如是個人經歷和思想氛圍明顯影響了年輕的莫斯卡,他在法律方面的熾熱學術興趣與一種強烈的對歷史學和政治學的偏好融合起來。(6)Ettore A. Albertoni,Mosca and the Theory of Elitism, translated by Paul Goodrick,Oxford and New York:Blackwell,1987,p.4.當莫斯卡就讀于帕勒莫大學時,也曾受到著名藝術哲學家丹納《現(xiàn)代法國的起源》一書的影響。“莫斯卡不僅尋找例證,他還尋找‘法則’。他受之于丹納的啟迪是明顯的,而且得到廣泛承認。如同這位法國先輩一樣,莫斯卡對于政治思想家所普遍使用的方法和分類極為不滿,他認為這些方法和分類是不準確的,是建立在情感之上的,與政治行為之記錄事實(recorded facts)普遍沒有聯(lián)系。結果便是,政治學和社會學的研究遠遠落后于其他學科,還未能成為一門科學”。(7)H. Stuart Hughes,“Gaetano Mosca and the Political Lessons of History”,in James H. Meisel ed.,Pareto &Mosca, pp.143-144.利文斯頓指出:“莫斯卡接受了丹納的理論以及該理論中的倫理假象,并將其作為自己有關‘統(tǒng)治階級’衰落理論的基石。”(8)[意]加埃塔諾·莫斯卡:《政治科學要義》,第74頁。此外,從1879年開始,莫斯卡便積極介入公共知識論壇,曾為《帕勒莫評論》(RassegnaPalermitana)、《晚郵報》(CorrieredellaSera)和《論壇報》(Tribuna)撰稿。莫斯卡主動走出象牙塔,將專業(yè)知識運用于公共實踐,這使其政治思想與現(xiàn)實政治進一步融合,有助于拓展其政治視野,磨礪其批判棱角,將理論化的學理演繹與實踐性的嚴肅思考有機地結合起來。

        1888年,莫斯卡來到羅馬大學任教,“成為全意大利講授《政治學說史》和《政治制度史》的第一人”。(9)[英]達里奧·卡斯蒂廖內、伊安·漢普歇爾-蒙克:《民族語境下的政治思想史》,周保巍譯,北京: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84頁。在此期間,莫斯卡殫精竭慮,潛心撰寫未來讓他暴得大名的《政治科學要義》。他不斷磨礪治學方法論,將理論與實踐、觀念與經驗、學說與事實等用不同的方式組合起來,尋求最佳的書寫路徑,提煉對于政治及其相關問題的總體觀點。在這個時期里,莫斯卡的視野超越了對于意大利(有時是西西里)事務的關注,在政治中心俯瞰全國政治生活,甚至是放眼世界、縱橫古今,其中不少地方涉及遙遠的中國,這使得《政治科學要義》的視野遼闊、格局磅礴。1896年,《政治科學要義》一書正式出版。莫斯卡提交此書,成功申請到了都靈大學的憲法學講座席位,自此開始在這所學校長期任職,但“醉翁之意不在酒”,“莫斯卡教授的是憲法,但他的授課內容主要聚焦于歷史和政治研究,而不是法學研究”。(10)[英]達里奧·卡斯蒂廖內、伊安·漢普歇爾-蒙克:《民族語境下的政治思想史》,第81頁。

        都靈是意大利的工業(yè)中心,經濟發(fā)達,人文薈萃,在這座城市里,莫斯卡呼朋引伴,廣交名流,諸如魯夫尼(Francesco Ruffini,1853—1934)、索拉里(Gioele Solari,1872—1952)和埃諾迪(Luigi Einaudi,1874—1961)等學界名家都是他的座上賓。莫斯卡也與1907年在都靈大學獲得教職的米歇爾斯建立了互為欣賞與尊敬的師生關系,為后者的成名作《政黨》(PoliticalParties)一書提供了諸多創(chuàng)作靈感。從1898年到1923年,居于都靈的莫斯卡思想活躍而佳作連篇,將其從事的學術事業(yè)與所扮演的政治角色成功地融合起來。憑借出眾的個人才能,同時也由于曾給當時的意大利總理、同為西西里人的魯?shù)夏岷罹魮芜^秘書和政治顧問,莫斯卡在1908年被選為眾議院議員,1914—1916年擔任管理殖民地事務的副部長,1919年被任命為參議員,至此達到榮耀巔峰。莫斯卡從政的經歷可以使他遠離書齋中的玄思冥想,親身目睹時代的滄桑巨變與靜水流深,諸如普選權時代的到來以及意大利選舉式民主的蹣跚起步,以及政治家之間為了權力和利益的分配而進行的合作與斗爭。莫斯卡對眾議院不屑一顧,他認為眾議院只是各種個人利益的混合體,“這些利益加起來都遠遠不能代表公眾的利益”。(11)[英]克里斯托弗·達根:《劍橋意大利史》,邵嘉駿、沈慧慧譯,王軍審校,北京:新星出版社,2017年,第167頁。在西方經典政治思想家序列中,如莫斯卡一般把學者和政治家身份如此完美融合者,可謂鳳毛麟角。

        此外,莫斯卡還曾在米蘭的路易吉·博科尼(Luigi Bocconi)大學教授憲法和行政法,這給他帶來了兩方面的幫助:首先,在一所意大利最高端的、活躍于倫巴底區(qū)域的與企業(yè)家密切聯(lián)系的私人學術機構里,莫斯卡可以先睹為快地見證一種新的“統(tǒng)治階級”的形成,這可以對其理論進行實踐上的檢驗;其次,由于教學之故,莫斯卡可以逐步完善關于政治科學的課程,他對憲法和法律問題的興趣開始永久地讓位于此。(12)Ettore A. Albertoni,Mosca and the Theory of Elitism, pp.6-7.1923年,莫斯卡再次回歸羅馬大學,系統(tǒng)性地開啟了《政治學說史》這門學科。他把這門學科與歷史、法律文化有機結合起來,而且將其與現(xiàn)代代議制國家中新機構的出現(xiàn)與發(fā)展聯(lián)系起來。對于官僚制度在政治生活與國家組織中的重要性,莫斯卡早已有所意識,但他的現(xiàn)實主義視角排除了任何類型的抽象分析,而是以大量的歷史案例作為支撐,融會貫通,渾然一體。需要注意的是,“盡管莫斯卡確確實實遠離了抽象的分析,但其特別的方法論和倫理學上的論證是極為精妙而富有洞見的”。(13)Maurice A. Finocchiaro,Beyond Right and Left:Democratic Elitism in Mosca and Gramsci, p.69.

        1884年,莫斯卡小試牛刀,在都靈出版了《論諸政府與議會政府的理論:歷史和社會學研究》,這本書鋪陳了其理論的主要元素,也呈現(xiàn)了最根本的方法論視角,可謂其政治思想的宣言?!斑@部著作第一次完整地陳述了‘政治階級’概念,并使莫斯卡躋身于政治科學行列的偉大思想家和創(chuàng)新者之列。此書清晰地表達了存在著‘有效的、有組織的少數(shù)人’,他們是歷史的真正主角”。(14)Ettore A. Albertoni,Mosca and the Theory of Elitism, p.4.此后,莫斯卡便在此基礎上不斷打磨,鍥而不舍,終成大作。莫斯卡是一位“刺猬型”思想家,他不忘初心,精益求精,其成名作《政治科學要義》(15)梅塞爾認為,《政治科學要義》是其原初意大利文版本的名字,這表明在莫斯卡心目中,有一種比特定的精英理論遠為宏大的構想。英文名《統(tǒng)治階級》毫無疑問更具視覺刺激性,但也有誤導性,實際上,全書只有不超過三分之一的內容在具體處理“統(tǒng)治階級”問題。James H. Meisel,The Myth of the Ruling Class:Gaetano Mosca and the “Elite”, Ann Arbor:The University of Michigan Press,1962,p.15.三易其稿,對核心議題不斷打磨,對例證不斷充實,對結構不斷完善,并與時俱進地修訂論點。1896年,《政治科學要義》第一版面世。1923年,莫斯卡推出了一個擴充本,其中對民主和代議制度進行了更為細致的討論。1939年,此書的英文版發(fā)行,在莫斯卡本人的同意下,更名為《統(tǒng)治階級》。這一次修訂不僅體現(xiàn)在書名上,更是體現(xiàn)在內容上,莫斯卡弱化了對于民主的批判,他認為:作為平衡各種政治勢力的框架,代議制度盡管并不完美,但已是最優(yōu)選擇。無論在廣度還是深度上,這部旨在為現(xiàn)代政治科學奠定元敘事的著作,可謂體大思精,在西方政治思想史之演進歷程中具有里程碑式意義。沃格林對此書評價甚高:“作者在政治分析中那種令人欽佩的冷靜與客觀,那種不為政治觀念所籠罩的令人驚訝的處理方式,那種做出清晰區(qū)分的能力以及對素材的精湛組織,使得《政治科學要義》成為一部經典,以及一部特定的意大利式政治科學經典。”(16)Eric Voegelin,“Review of The Ruling Class. By Gaetan Mosca”,The Journal of Politics, Vol.1,No.4 (Nov.,1939),p.435.基于此,有學者認為,憑借此書,莫斯卡可以被稱為意大利政治科學的奠基者。(17)Maurice A. Finocchiaro,Beyond Right and Left:Democratic Elitism in Mosca and Gramsci, p.20.

        莫斯卡政治思想體系的塑造是循序漸進的,可分為三個階段:1.源自1879年的開放系統(tǒng)階段,一直持續(xù)到1895年。在此階段,他寫作了《論諸政府與議會政府的理論:歷史和社會學研究》和《現(xiàn)代政制》(1887年)二書;2.科學系統(tǒng)階段。從1896年《政治科學要義》第一個版本的面世到1922年;3.學說成型(codified doctrine)階段,從《政治科學要義》的第二版(1923年)到長時間寫作《政治學說史》(1933—1937年)。學說成型階段包含兩個涵義:首先,在這段時期寫就的著作中,莫斯卡賦予其政治學說以最終的標準形式,《政治科學要義》的最終版本就是在這個時期完成的;其次,在此期間,莫斯卡以一種尤為敏銳而原創(chuàng)的方式將早期著作里蘊含的一系列觀念精雕細琢、發(fā)揚光大。通過巧妙處理政治理論與政治制度史的聯(lián)系,莫斯卡將論述主題融入一種更為復雜的系統(tǒng)之中,揭示出一種新穎獨特的政治學視角:政治不僅僅被視為政治程式(political formula)面具之后事件的簡單發(fā)生,而是哲學系統(tǒng)、政治觀念和政治制度之間交錯纏繞的歷史。(18)Ettore A. Albertoni,Mosca and the Theory of Elitism, pp.12-15.鑒于此,莫斯卡可能是有史以來第一位將其政治思想用一個系統(tǒng)組合起來的學者,并在這種系統(tǒng)設定的基礎上對其他學者進行批評。(19)Renzo Sereno,“The Anti-Aristotelianism of Gaetano Mosca and Its Fate”,Ethics, Vol.48,No.4 (Jul.,1938),p.514.可見,在西方政治思想史的演進脈絡中,莫斯卡具有和亞里士多德、馬基雅維利、霍布斯和孟德斯鳩等經典思想家一樣的宏偉抱負。他力圖在新的時代情境下,在實證主義和工具理性濫觴的年代,賦予傳統(tǒng)政治學以現(xiàn)代科學的地位,打造媲美自然科學的政治科學。

        二、思想源流與參照:馬基雅維利與克羅齊

        莫斯卡的政治思想頗具創(chuàng)新性與前沿性,這與他所具備的獨特的實用主義思想視角息息相關。與帕累托、米歇爾斯一樣,莫斯卡深受馬基雅維利的思想啟發(fā),是其所肇端的政治現(xiàn)實主義的現(xiàn)代繼承者,他將自己從神學或形而上學的束縛中解放出來,不帶偏見地科學而系統(tǒng)地審視政治問題。(20)Joseph V. Femia,The Machiavellian Legacy:Essays in Italian Political Thought,New York:St. Martin’s Press,1998,pp.132-133.有學者指出,莫斯卡受之于馬基雅維利的思想惠澤太過明顯,在其著述中隨處可見,根本不需要進行特別的強調。(21)James H. Meisel,The Myth of the Ruling Class:Gaetano Mosca and the “Elite”, p.36.如若翻閱其《政治科學要義》,馬基雅維利確實如“幽靈”一般四處游蕩,其人其學經常被提及、運用或引申。遠在帕勒莫大學求學期間,莫斯卡曾以《論國家諸要素》一文獲得學位,此文后在《歐洲雜志》(RivistaEuropea)上發(fā)表。在這篇處女作中,莫斯卡提出了一個貫穿其畢生思想和實踐活動的規(guī)劃,那就是成為一名堅定的現(xiàn)實主義者,致力于解構政治神話,不懈地揭示潛藏在意識形態(tài)和形而上學之宏大敘事下的真相與細節(jié)。這是對馬基雅維利及其所倡導之方法的忠誠宣誓。(22)Ettore A. Albertoni,Mosca and the Theory of Elitism, p.3.

        作為馬基雅維利式現(xiàn)實主義者,莫斯卡在著書立說中堅持以事實和經驗為準繩和依據,其目標是憑借現(xiàn)實主義視角來取得一種真正的自由主義式的和政治上的綜合。莫斯卡的自由主義是一種倫理—政治立場,一個清晰的世俗價值觀的世界,一種關于社會和政治機制的普遍學說,一種源自于公共精神要求的成型的道德意識。因此,莫斯卡堅定地拒絕了雅各賓式的民主程式,無論從道德上還是學理上,他都接納了英國式自由主義,因為這種自由主義以“真實的人”而非抽象的人類為根基。因此,莫斯卡的現(xiàn)實主義是取自于其著述中的真正的“馬基雅維利式”元素。(23)Ettore A. Albertoni,Mosca and the Theory of Elitism, p.64.莫斯卡思想中的這種現(xiàn)實主義元素,使他可以避開任何類型的情感沖動,提煉出一種實質性的社會平衡理論,以及一種相應的作為現(xiàn)代政治秩序之恒定因素的各種主導性力量之間的平衡模板。與所有馬基雅維利主義者一樣,莫斯卡摒棄了那種認為單獨的原因便可以解釋事情進程的一元論歷史觀,認為一元論與復雜而多面的歷史事實風馬牛不相及。(24)James Burnham,The Machiavellians:Defenders of Freedom,New York:The John Day Co.,Inc.,1943,p.83.有學者據此指出,莫斯卡思想立場的主要特征是他對人類復雜性的認識,以及他那種憂傷但可能是合理的幻滅感。(25)Thomas I. Cook,“Gaetano Mosca’s ‘The Ruling Class’”,Political Science Quarterly,Vol.54,No.3,1939,p.443.在莫斯卡看來,誠實和虛假的傾向是兩種不同且不相容的心理狀態(tài)。建立這種區(qū)分之后,莫斯卡明確地將馬基雅維利視為誠實的類型。如果馬基雅維利真的有一種行騙的傾向,他的事業(yè)會飛黃騰達,不會用寫作《君主論》的方式將這一行業(yè)的秘密和盤托出,以至招致罵名與責難。誠實或直率的品質恰恰是莫斯卡為政治學的實踐者所設定的首要資格,基于此,他將馬基雅維利視為政治學奠基者。(26)Paul R. Pillar,“Mosca Revisited:Review of The Ruling Class by Gaetano Mosca;Hanna D. Kahn.”,The Review of Politics, Vol.38,No.1 (Jan.,1976),p.114.莫斯卡曾如是評價《君主論》:“這本著作招來了過多的責罵,同時也受到了過分的贊譽。無論如何,不管是責罵還是贊譽,這本書占有極為重要的地位。”(27)[意]加埃塔諾·莫斯卡:《政治科學要義》,第254頁。盡管莫斯卡極為仰慕馬基雅維利清醒的頭腦和直率的文風,但也批評他有時立論不切實際,論證也不科學。他對馬基雅維利的同時代人、政治思想家圭恰迪尼似乎更感興趣,在其《政治科學要義》(28)據筆者統(tǒng)計,在此書中,圭恰迪尼的名字一共出現(xiàn)了5次,而馬基雅維利的名字出現(xiàn)了3次。梅塞爾指出,莫斯卡更加偏愛《論李維》而非《君主論》,而且他對圭恰迪尼總體更為欣賞。莫斯卡認為,與馬基雅維利相比,圭恰迪尼對于他那個時代及其祖國的政治境況具有更為準確的了解,對于圭恰迪尼所批評的馬基雅維利那種盲目效法羅馬人的做法,莫斯卡也是頗為贊同。莫斯卡對于政治自由的定義也受圭恰迪尼影響頗大,他對圭恰迪尼性格的描繪顯示出來一種親和力(wahlverwandtschaft),不僅僅是直覺性的類同性認可(instinctive recognition of affinity)。James H. Meisel,The Myth of the Ruling Class:Gaetano Mosca and the “Elite”, pp.13-14、p.247.之中,莫斯卡曾多次提及圭恰迪尼并引用他的學說,不吝溢美之詞,引為同道中人。(29)Renzo Sereno,“Note on Gaetano Mosca”,The American Political Science Review,Vol.46,No.2,1952,p.605. 關于圭恰迪尼的政治思想,可參見拙文:《論弗朗西斯科·圭恰迪尼的政治思想》,《上海行政學院學報》2011年第2期;《馬基雅維利與圭恰迪尼政治思想比較芻議》,《政治思想史》2014年第2期;《現(xiàn)代共和主義之制度生成:圭恰迪尼政制構想初論》,《云南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7年第2期。

        莫斯卡也具有那種馬基雅維利式解構欲,也就是穿透政制形式和政治修辭,以便發(fā)現(xiàn)潛在的如是現(xiàn)實:對于權力的無休止爭奪。他也遵從馬基雅維利的想法,那就是這種爭奪可以被化約為某些重復性模式,可以從中推導出有效的關于政治行為的規(guī)則或箴言。依照這種分析,政治科學可以挖掘的“真理”之一,便是精英統(tǒng)治不可避免,但它必須得到某種普遍正當性的認可。民主或是“人民的意愿”僅僅是諸如“君權神授”這樣的“巨大迷信”之一,它掩蓋了殘酷的權力事實,因此被用來將國家或文明統(tǒng)一起來。因此,一種真正的關于政治的科學將會忽視制度結構以及采取一種行為主義式的視角,將會集中于“統(tǒng)治階級”如何吸納“新鮮血液”、維系自身的權力以及將其主宰性地位合法化。(30)Joseph V. Femia,Pareto and Political Theory, London and New York:Routledge,2006,p.101.可見,莫斯卡與馬基雅維利一樣,并不止于對政治生活表層的描述性分析,而是徑直陳述了自身的偏好以及對于政體類型之優(yōu)劣的觀點。莫斯卡的目標不是超自然或烏托邦式的,他并不憧憬一個“完美的國家”或是一種“絕對的正義”。在他看來,許諾烏托邦和絕對正義的政治學說比起在表面上沒有那么令人入神的學說而言,可能造成壞得多的社會影響,對于那些真實目的值得懷疑的人而言,烏托邦式藍圖甚至可能是最為便捷的幌子。此處正如霍布豪斯所言:“當人們愿意把問題逐個地予以解決,而不是把它們徹底摧毀以建立一項吸引想象力的全面制度,腳步就更持久可靠?!?31)[英]霍布豪斯:《自由主義》,朱曾汶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07年,第106頁。深受莫斯卡思想啟迪的博比奧曾區(qū)分了兩種現(xiàn)實主義:一種取決于“真實事物”和“理想事物”的對立,嘲笑烏托邦式逃避主義,揶揄對最終方案的找尋;另一種則建立在“真實事物”和“明顯事物”的對立上,揭示權力的潛在層面,剝除現(xiàn)狀(status quo)的神秘色彩。莫斯卡作為一名思想家的非凡之處在于,他用一種兼具毀滅性和革新性的分析方式,將兩種類型的現(xiàn)實主義結合起來。(32)Joseph Femia,“Mosca Revisited”,European Journal of Political Research 23:1993,p.159.但莫斯卡也絕非庸俗的現(xiàn)實主義者,而是兼具理想情懷,他認為:在我們所棲息的實際社會世界中,雖然追求絕對正義之不可能,但卻并不會使我們追求近似正義尺度的努力變得徒勞。(33)James Burnham,The Machiavellians:Defenders of Freedom,p.107.也正如薩托利所言:“沒有‘理想化的民主觀’,就不會有現(xiàn)實世界中的民主。”(34)[美]喬萬尼·薩托利:《民主新論》,馮克利、閻克文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180頁。

        莫斯卡和20世紀意大利思想大家克羅齊是同時代人,但二者居于認識論光譜的對立面,莫斯卡是實證主義和科學主義的倡導者,而克羅齊是“對于科學的唯心主義式反抗”的創(chuàng)始者。(35)Maurice A. Finocchiaro,“Croce and Mosca:Pluralistic Elitism and Philosophical Science”,in Jack D’Amico,Dain A. Trafton,and Massimo Verdicchio,eds.,The Legacy of Benedetto Croce:Contemporary Critical Views,Toronto:University of Toronto Press,1999,p.117. 莫斯卡的思想之中也充滿矛盾,其著述中強烈的規(guī)范性元素明顯與實證主義所要求的一個價值中立之社會科學的目標所沖突。此外,盡管莫斯卡旨在闡述普遍的規(guī)律,但他自身對這些規(guī)律的解釋是帶有偏見的,言外之意便是社會科學中的規(guī)律性與自然科學中的法則不是一回事,因此其解釋偏離了科學統(tǒng)一性這一居于核心地位的實證主義信條。在關于預測、歷史等方面,莫斯卡的思想也是與實證主義相違背的。Maurice A. Finocchiaro,Beyond Right and Left:Democratic Elitism in Mosca and Gramsci, pp.67-68.“新黑格爾主義者”克羅齊強烈反對實證主義,力圖復興唯心主義,這與秉持實證主義范式來打造政治科學的莫斯卡必有諸多相異之處。鑒于此,克羅齊對莫斯卡的社會學進行了激烈批判,對于“政治科學”的獨立存在,始終持一種懷疑的態(tài)度。(36)[意]焦瓦尼·斯帕多利尼:《締造意大利的精英——以人物為線索的意大利近代史》,羅紅波、戎殿新譯,北京:世界知識出版社,1993年,第438頁。在思想氣質上,莫斯卡與克羅齊也可謂截然不同。如上文所述,莫斯卡是一位“刺猬型”思想家,在同一個主題上苦苦求索,這在他寫作《政治科學要義》一書時所體現(xiàn)出的那種“咬定青山不放松”的執(zhí)著中便可看出。而克羅齊則是一位典型的“狐貍型”思想家,他目光四射,輾轉騰挪于諸如哲學、美學、歷史學和政治學等諸多領域之間,思想體系飄逸多姿、枝繁葉茂。1923年,在《政治科學要義》第二版付梓之后,莫斯卡認為已經表達了基本的思想主旨,沒有更多可以值得下筆的內容了,他對思想導師和資深政治家的角色心馳神往,幾乎保持20年之久。而克羅齊則不同,他終生筆耕不輟,在諸多領域披荊斬棘,開拓創(chuàng)新,開風氣為人師,引領學術風尚。(37)H. Stuart Hughes,Consciousness and Society, p.393.

        然而,同為意大利人的莫斯卡與克羅齊也確實有不少“家族相似性”。首先,他們的思想立場一致,二者都是具有濃烈保守主義傾向的自由主義者。“如同克羅齊和許多其他人一樣,莫斯卡對于民主的接受過程也是勉強為之。此外,同克羅齊一樣,莫斯卡認識到:20世紀大眾政府的命運與自由主義的命運交錯纏繞,二者要么并駕齊驅,要么同歸于盡”。(38)H. Stuart Hughes,Consciousness and Society, p.273.可見,莫斯卡與克羅齊都處于政治光譜的同一側,強調自由的優(yōu)先地位,“莫斯卡的精英主義是誕生于自由式思考中的”,是以自由主義作為底色與基調的。(39)Claudio Martinelli,“Gaetano Mosca’s Political Theories:A Key to Interpret the Dynamics of the Power”,Italian Journal of Public Law, 2009,Vol.1,p.36.但在堅持自由主義立場的政治實踐上,莫斯卡更加一以貫之,也更早看清法西斯主義的真實面貌,而克羅齊則有短暫的迷失彷徨,幡然悔悟后義無反顧地高舉反法西斯主義的大旗。其次,二者同為“知行合一”的思想家,他們不僅著書立說、啟蒙大眾,而且深深介入現(xiàn)實政治,官居高位,他們都是參議員,都曾擔任過政府部長。1922年,墨索里尼掌權,開始不斷強化法西斯獨裁統(tǒng)治,在危如累卵的時局面前,在國家生死存亡之秋,二者也曾志同道合,不僅“妙手著文章”,而且“鐵肩擔道義”。在1924—1925年間,他們曾一起組建“自由黨”,盡管這種努力由于法西斯主義不斷強化的重重政治高壓而煙消云散,但這種逆流而上不屈于威武的士大夫氣節(jié),顯示出知識分子的尊嚴。1925年,為對抗法西斯主義官方哲學家真蒂萊帶頭簽署的支持墨索里尼當局的《法西斯主義知識分子宣言》,克羅齊拍案而起,帶頭組織持不同政見的諸多意大利知識分子簽署《反法西斯主義知識分子宣言》,莫斯卡與幾百位良知未泯的學者一起簽名支持克羅齊?!霸诜捶ㄎ魉怪髁x的斗爭性方面,莫斯卡從來不是很突出,諸如此類的政治斗爭對他而言可謂深惡痛絕。但是他躋身于一個小的參議員團體之內,在20世紀20年代后期,這個團體在意大利幾乎是單槍匹馬地公開表達對墨索里尼統(tǒng)治的反對?!?40)H. Stuart Hughes,Consciousness and Society, p.272.也就是在1925年,在英勇地譴責墨索里尼政權破壞代議制民主之后,他不愿同流合污,憤而退出參議院。最后,歷史學在克羅齊的思想體系中一直居于中心位置,其“歷史與哲學同一論”和“絕對歷史主義”等主張便是鮮明體現(xiàn)。(41)關于克羅齊的政治思想,可參見拙文:《在歷史與政治之間:克羅齊政治思想初論》,《中國政治學》待刊。和克羅齊一樣,莫斯卡賦予了歷史學或歷史方法以極為重要的地位,正如其自身所言:“無論政治科學在未來有怎樣的實際價值,這一領域要取得進展,必須立足于研究社會事實,而這些事實只有在各國的歷史中去找。也就是說,如果要使政治科學立基于對政治生活之事實的觀察和詮釋,那么我們就必須訴諸傳統(tǒng)的歷史方法。”(42)[意]加埃塔諾·莫斯卡:《政治科學要義》,第110頁。在其撰寫的自意大利統(tǒng)一到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的歷史著述中,克羅齊曾如是評判莫斯卡:“莫斯卡可能是含蘊著豐富觀念,并通過歷史沉思之力,把注意力從法律形式轉到政治現(xiàn)實,從立憲體制和議會的程序轉到領導階層或政治階層的人?!?43)[意]克羅齊:《1871—1915年意大利史》,王天清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5年,第116頁。莫斯卡認為,盡管從亞里士多德到馬基雅維利、孟德斯鳩都使用過歷史方法,但是由于他們不享有現(xiàn)代科學體系之便利,因此無法構建真正的媲美自然科學的政治科學。“莫斯卡留給人們最為深刻的印象是:對他來說,除非歷史成為某種一般性的原理,前后一貫,甚至被提升到哲學層面,否則歷史便毫無價值可言?!?44)[意]加埃塔諾·莫斯卡:《政治科學要義》,第50頁。

        此外,在其主編的《批判》雜志上,克羅齊對《政治科學要義》一書曾有高度的評價:“這本書最主要的概念此時已是眾人皆知,因為它是與莫斯卡的名字聯(lián)系在一起的:國家的政治生命真正聚焦的是‘政治階級’或‘統(tǒng)治階級’的觀念。這樣一個階級在數(shù)量上雖是少數(shù)派,但質量上卻是多數(shù)派,因為其擁有行動的意識和可能性。這樣的概念對于政治史的闡釋是最為重要的,通過諸如氣候、種族情況等外在原因去尋找這種解釋是徒勞的,或是任何其他種類的諸如被認為自身便具有價值的政治形式的外在原因亦然,那就是例如君主制、共和制之類的抽象和空洞之物?!?45)Franco Ferrarotti,“The Italian Context:Parero and Mosca”,in James H. Meisel ed.,Pareto &Mosca, pp.132-133.可見,擅長用撰寫歷史著述的方式呈現(xiàn)政治思想的克羅齊與莫斯卡一樣,都是馬基雅維利的精神傳人,他對于莫斯卡著述中的歷史視角與現(xiàn)實主義精神是頗為贊賞的??肆_齊與莫斯卡在學術理念與政治情懷上具有諸多一致性,具體表現(xiàn)在如下六個方面:第一,克羅齊明顯贊同莫斯卡的根本性精英原則,克羅齊認為這種概念對于理解政治史是非常重要的。第二,克羅齊認為莫斯卡的根本性精英原則是我們時代甚至是所有時代的政治教育的指南??肆_齊此處的含義是,這樣一種原則在政治上也是有用的和相關的,因為它暗示了我們應該集中我們的努力來完成對于一種精英或是統(tǒng)治階層的正確教育。第三,對于形成一個受過良好教育的領導者階層的問題的一種特定解釋。第四,克羅齊認為傳統(tǒng)的基督教不再是最為可行的宗教,用“自由、平等、博愛”三個空洞的單詞取而代之也是如此,它們構成了共濟會式的愚蠢宗教??肆_齊贊同莫斯卡的看法,那就是愛國主義是最為可行的宗教,但克羅齊強調,愛國主義應該與民族主義區(qū)別開來。第五,克羅齊贊同莫斯卡的特定的民主理論。克羅齊強調,莫斯卡的理論并非反對民主,而是提供一種特殊的替代性民主理論,它并不反對各類既存的民主趨向,而是試著理解它們。第六,克羅齊認為莫斯卡并不是與自由國家為敵,而是這種體制的堅決捍衛(wèi)者,這種體制是歐洲政治生活中最為成熟的體制,因為對莫斯卡而言,自由的國家并不等于民主的國家。(46)Maurice A. Finocchiaro,“Croce and Mosca:Pluralistic Elitism and Philosophical Science”,in Jack D’Amico,Dain A. Trafton,and Massimo Verdicchio,eds.,The Legacy of Benedetto Croce:Contemporary Critical Views,pp.130-132.可見,將克羅齊與莫斯卡的思想主旨進行參照對比,可以更為清晰完整地體現(xiàn)莫斯卡政治思想體系的核心元素。

        三、“精英主義民主觀”諸要素

        在《論美國的民主》開篇,托克維爾曾有這樣的一段經典表述:“在我們這一代,領導社會的人肩負的首要任務是:對民主加以引導;如有可能,重新喚起民主的宗教信仰;潔化民主的風尚;規(guī)制民主的行動;逐步以治世的科學取代民情的經驗,以對民主的真正利益的認識取代其盲目的本能;使民主的政策適合時間和地點,并根據環(huán)境和人事修正政策。一個全新的社會,要有一門新的政治科學?!?47)[法]托克維爾:《論美國的民主》上卷,董果良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02年,第8頁。莫斯卡也具有這樣的“時代使命感”,在《政治科學要義》的開篇之處,莫斯卡便提及波利比烏斯、塔西陀、圭恰迪尼、麥考萊和丹納等人,認為他們都為政治科學做出了貢獻。(48)[意]加埃塔諾·莫斯卡:《政治科學要義》,第78頁。他繼而展示了自己的理論雄心:

        在眾多政治或社會科學門類中,到目前為止,只有一支已在科學性上趨于成熟,其豐富而充滿見地的研究成果使得其他學科相形見絀,這就是政治經濟學?!欢?,若沒有率先起步的政治經濟學這一姊妹學科業(yè)已取得的研究成果,考察政治權威組織形式的內在趨向是不可能的。而研究這種趨向正是目前這本書的主要任務。我們稱這項研究為‘政治科學’。之所以采用這一術語,是因為在人類思想史上,這一術語還是第一次使用,而且它并未被人們廢棄。(49)[意]加埃塔諾·莫斯卡:《政治科學要義》,第78-79頁。

        據此,菲諾基亞羅認為:“莫斯卡是所謂的精英理論或是說政治社會學中的精英學派的一個古典來源,也是政治科學這門學科的一位奠基者。在其作為專欄作家、行政與立法部門的政府官員的活動中,莫斯卡試圖付諸實踐的‘政治科學’具有實踐和意識形態(tài)上的影響,這已是學界共識?!?50)Maurice A. Finocchiaro,Beyond Right and Left:Democratic Elitism in Mosca and Gramsci, p.vii.那么,莫斯卡傾心打造的精英理論和政治科學具有哪些要義呢?

        (一)闡發(fā)“統(tǒng)治階級”概念

        毋庸置疑,在莫斯卡的精英主義中,“政治階級”一詞占據中心位置。(51)Claudio Martinelli,“Gaetano Mosca’s Political Theories:A Key to Interpret the Dynamics of the Power”,p.16.與帕累托不同,莫斯卡很少使用“精英”一詞,也只是偶爾使用“大眾”一詞,他更加偏愛“統(tǒng)治階級”和“被統(tǒng)治階級”“領導者階級”和“追隨者階級”“政治階級”和“人民大眾”這樣的二分法,對其選擇性地交替使用。帕累托所肇始的“精英”概念比“政治階級”概念傳播范圍遠為廣泛,原因如下:第一,“政治階層”一詞出現(xiàn)的時候,時代還沒有為這個概念做好準備,因此很難接受它,而“精英”一詞的出現(xiàn)正當其時,對于這樣一個占少數(shù)的統(tǒng)治階層之必然性的概念,大眾已做好接受的準備;第二,當“精英”一詞出現(xiàn)的時候,作為經濟學家的帕累托已經積累了國際聲譽,而莫斯卡在意大利之外則是默默無聞;第三,帕累托的主要著述都是用法語寫就的,法語在整個歐洲和美國的流行度遠遠大過莫斯卡寫作所用的意大利語。Renzo Sereno,“Note on Gaetano Mosca”,The American Political Science Review,Vol.46,No.2,1952,p.605. “精英”這個詞沒有在莫斯卡的著作中出現(xiàn)過,但這僅僅是他和帕累托在語義偏好上的一種差別而已,因為兩位思想家都呈現(xiàn)了同樣的主題:寡頭統(tǒng)治的不可避免性。在對精英進行解釋的時候,帕累托幾乎全部依賴于心理變量,而莫斯卡的解釋更加強調結構性和組織性元素。莫斯卡交替使用“政治階級”和“統(tǒng)治階級”二詞,在此書的英譯本中,二者統(tǒng)一譯為“統(tǒng)治階級”,而這個版本是莫斯卡親自審讀并同意的。Joseph V. Femia,Against the Masses:Varieties of Anti-Democratic Thought since the French Revolution,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1,p.88.莫斯卡可能是第一個闡述我們今天所知的“政治階級”一詞的學者,盡管這個現(xiàn)象之前已經有不少思想家觀察到了,但有些人對“少數(shù)人”這個觀念是模糊不清的,其他思想家如圣西門、孔德、阿蒙等對這個觀念進行了概述和準確界定,但卻沒有對其足夠重視。莫斯卡是第一個將“政治階級”學說與國家法(constitutional law)直接聯(lián)系起來的學者,因此找到了主權原則與政治現(xiàn)實之間的連接點。莫斯卡是第一個從科學視角處理這個問題的學者。(52)Renzo Sereno,“The Anti-Aristotelianism of Gaetano Mosca and Its Fate”,p.511.“統(tǒng)治階級”一詞在莫斯卡的著述中不同部分清晰地呈現(xiàn)出來:“一切社會,從非常原始、文明尚未成形的社會到高度發(fā)展、實力雄厚的社會,都會形成兩個人們的集團,即統(tǒng)治階級和被統(tǒng)治者階級?!娝苤谝磺姓斡袡C體中,總有某一個人是整個統(tǒng)治階級領導者中的領袖,正如我們所說的,他是國家的‘舵手’。”(53)[意]加埃塔諾·莫斯卡:《政治科學要義》,第119-120頁?!耙虼?,有人的地方必然會形成社會,有了社會必然會有國家:即居于統(tǒng)治地位的少數(shù)統(tǒng)治處于被統(tǒng)治地位的多數(shù)。”(54)[意]加埃塔諾·莫斯卡:《政治科學要義》,第160頁?!叭祟惿鐣奈闯霈F(xiàn)過絕對平等,政治權力從來不是、將來也不會建立在多數(shù)人的明確同意基礎之上。它始終是掌握在那些有組織的少數(shù)人手里的,他們始終能夠在不同的情勢下主導多數(shù)民眾。”(55)[意]加埃塔諾·莫斯卡:《政治科學要義》,第359頁。“從最為廣泛的意義上來說,在任何發(fā)展到一定文明程度的人類社會,政治控制(包括行政、軍事、宗教、經濟和道德等方面的主導地位)總是由一個特殊階級或有組織的少數(shù)掌握的。”(56)[意]加埃塔諾·莫斯卡:《政治科學要義》,第362頁?!耙粋€民族的興盛也應當歸功于統(tǒng)治階級的遠見卓識?!?57)[意]加埃塔諾·莫斯卡:《政治科學要義》,第364頁。

        有學者將精英主義劃分為規(guī)范性精英主義和分析性精英主義。規(guī)范性精英主義是主張某些人在道德、思想或是其他方面更加卓越,因此有資格進行統(tǒng)治,正如柏拉圖筆下的哲人王;而分析性精英主義關注的不是應然之物,而是實然之物,也就是政治制度在實際上如何運作的。(58)Gerhard Lenski,“In Praise of Mosca and Michels”,Mid-American Review of Sociology,Vol.5,No.2,1980,p.2.莫斯卡自然屬于分析性精英主義的類型,在他看來,“統(tǒng)治階級”與“人民大眾”的二分法是對政治進行科學研究的基礎,可以將其稱之為“根本性精英原則”,這是一種描述性、分析性和解釋性的原則,而非一種規(guī)范性或評價性的原則。精英原則是價值無涉的,是一種經驗性的總結,在所有達到政治發(fā)展初級階段的社會都適用,而且也是一種方法論,可以提供一種卓有成效的研究路線。(59)Maurice A. Finocchiaro,“Croce and Mosca:Pluralistic Elitism and Philosophical Science”,in Jack D’Amico,Dain A. Trafton,and Massimo Verdicchio,eds.,The Legacy of Benedetto Croce:Contemporary Critical Views,p.121.套用韋伯的話而言,莫斯卡的這種二分法是一種“事實判斷”而非“價值判斷”。莫斯卡認為,居于統(tǒng)治地位的少數(shù)人擁有某些處于被統(tǒng)治者地位的多數(shù)所不具有的品質,諸如自律、節(jié)制、誠實和勇氣等,這些品質給予他們某種物質的、智識的甚或道德上的優(yōu)越性,讓他們得到人們的敬仰,具有很強的影響力。(60)[意]加埃塔諾·莫斯卡:《政治科學要義》,第122、440-441頁。莫斯卡認為,要克服代議制和社會結構本身的危機,“統(tǒng)治階級”必須祛除自身的偏見并改變心理狀態(tài),必須意識到自己是“統(tǒng)治階級”,明確自己的權利和義務,“統(tǒng)治階級”必須提升自己的政治能力和理解力。(61)[意]加埃塔諾·莫斯卡:《政治科學要義》,第496頁。莫斯卡也認為,總體而言,“統(tǒng)治階級”具有世襲傾向,如同物理學意義上的慣性,他們更容易贏得選舉,可以壟斷國內的所有政治力量。因此,寒門想要躋身于“統(tǒng)治階級”,難度則要大得多。“在任何類型的社會,無論是表面看來是民主的還是相反,出身高貴是一個人得以身居高位的最重要理由。”(62)[意]加埃塔諾·莫斯卡:《政治科學要義》,第184頁。

        與帕累托一樣,莫斯卡認為,“統(tǒng)治階級”不可能僵化固定,而是需要更新?lián)Q代,吸收新鮮血液,如此才能長期保持其地位。因此,他提出了自己的“精英循環(huán)觀”:“在一切人類社會,都在不同程度上存在一種民主趨向,即從下層補充統(tǒng)治階級的趨向。統(tǒng)治階級的革新有時會以疾風暴雨式的暴力途徑實現(xiàn)。但經常是通過一種循序漸進的篩選過程使那些來自下層階級的成分進入上層階級?!裰髭呄蛟谀撤N意義上可以說是人類社會‘進步’所不可或缺的?!切┨幱谏蠈拥娜伺c那些出身社會底層然而卻渴望獲得上升機會的人們之間的斗爭,始終是迫使個人和階級擴大他們的范圍并尋找新的出路的重要力量?!灰獙ΜF(xiàn)有的社會制度進行適當?shù)淖兏铮磺谢诔錾矶纬傻奶貦鄬⒈蝗【?。未來社會將是人類的自由?lián)合體,人們的社會地位將完全取決于個人對社會的貢獻。”(63)[意]加埃塔諾·莫斯卡:《政治科學要義》,第432-434頁。莫斯卡認為,國家或民族的滅亡可能導致文明的滅絕,“而要避免這樣的后果,只有一種途徑,那就是統(tǒng)治階級緩慢而持續(xù)的改進,逐步將那些新的力量同化,并形成新的道德力量,逐步實現(xiàn)統(tǒng)治階級的新陳代謝。這就要求各種不同的甚至相反的自然趨向、趨向保守的力量與要求變革的力量之間實現(xiàn)某種合理的平衡”。(64)[意]加埃塔諾·莫斯卡:《政治科學要義》,第471頁。

        在人類歷史上,政治正當性的基礎可以訴諸父權制、神權中心、神圣的權利、某些優(yōu)異人群的自然優(yōu)越性、政治生活的自然性等。這種差異性和豐富性在現(xiàn)代性的情境下,縮減為單一的正當性標準:被統(tǒng)治者的認可、信念或共識。(65)周濂:《現(xiàn)代政治的正當性基礎》,上海: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21年,第311頁。莫斯卡認為,這種正當性標準是至關重要的,“統(tǒng)治階級”盡管掌控國家大權,但也不能僅僅依靠強力進行統(tǒng)治,他們需要“為政以德”,憑借“政治程式”來提供道德上的正當性,諸如古代及中世紀的“君權神授”、啟蒙運動之后的“人民主權”等,旨在獲得被統(tǒng)治者的主動合作。這種程式并不需要任何“科學的”基礎,只要被人們接受即可。莫斯卡認為,這種接受的根基是社會意義上的,而非心理學意義上的?!罢纬淌健北仨毰c其所在的社會語境相適應,但它并不是由社會所決定的。(66)[美]特倫斯·鮑爾、[英]理查德·貝拉米:《劍橋二十世紀政治思想史》,任軍鋒、徐衛(wèi)翔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6年,第83頁。莫斯卡自身如是表述道:“在人口眾多并發(fā)展到一定文明程度的社會中,統(tǒng)治階級并非完全通過自己掌握權力這一事實來為自己提供正當性論證的,而是通過為這一權力確立道德和法律基礎,在權力和人們普遍接受并承認的原則信仰之間建立某種邏輯關聯(lián)?!@種為統(tǒng)治階級權力提供支持的法律和道德基礎或原則,在有些場合被稱為‘政治程式’?!@些程式滿足了人類天性中被普遍感知的某種真正需要:即個人不只是被物質或精神力量統(tǒng)治的,而是被一種道德信念統(tǒng)治著?!?67)[意]加埃塔諾·莫斯卡:《政治科學要義》,第137-138頁。博比奧認為,“政治程式”不止于莫斯卡所言的兩種,按照意志(will)、自然(nature)和歷史(history)三個原則,可劃分出六類正當性。按照意志可以劃分出莫斯卡所言的兩類正當性:統(tǒng)治者從上帝或是人民的意志那里獲取權力。按照自然可以劃分出兩類正當性:作為力量之神(Kratos)的自然,也就是依照普遍的古典權力觀念而言的原初力量,以及作為一種理性秩序的自然,依照普遍的現(xiàn)代自然法解釋,此處自然法就等同于理性法。依照歷史可以劃分出兩類正當性:從過去歷史的權威中獲取權力的正當性或是從未來歷史的權威中獲取權力的正當性,過去的歷史是將傳統(tǒng)視為正當性原則,訴諸過去的歷史是對既存權力的正當化,而訴諸未來歷史則是對有野心之權力的正當化,一種并不存在的秩序只能通過事后行為(post factum)來尋找正當性。Norberto Bobbio,Democracy and Dictatorship:The Nature and Limits of Sate Power,translated by Peter Kennealy,Cambridge:Polity Press,1989,pp.83-85.正如貝拉米所言,在1890—1945年這段時間里,意大利的社會和政治理論家主要關注的是馬基雅維利式的“強力”(force)和“同意”(consent)問題。意大利國家中“強力”的缺失體現(xiàn)在它既無力對外捍衛(wèi)和提升自身,也無力對內保持法律和秩序。這在意大利國家內部的階級、政教、民族、區(qū)域整合中的舉步維艱中體現(xiàn)得淋漓盡致?!巴狻钡娜笔f是源自“制造意大利人”的失敗,結果是很少有人強烈地認同新國家,用現(xiàn)代語言表達,也就是身份認同構建的失敗,這使得新生的國家充滿離心力。(68)Richard Bellamy,“Social and Political Thought,1890-1945”,in Adrian Lyttelton,ed.,Liberal and Fascist Italy,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2,p.233.莫斯卡之所以構思出“政治程式”這樣頗具創(chuàng)新性的概念,是與他長時間對“同意”問題的嚴肅思考相關的,指向的都是具體的政治現(xiàn)實。在莫斯卡看來,“政治程式”可謂“高貴的謊言”,“這種程式不會是真實的,但是我們可以說具有將人治政府轉化為法治政府的功能。這樣一個問題后來由索雷爾在其政治神話理論中進行了處理,而帕累托在其衍生物理論中闡述得更加詳盡”。(69)Eric Voegelin,“Review of The Ruling Class. By Gaetan Mosca”,p.435.

        基于此,莫斯卡以承認如下事實作為其政治思想的起點:(1)一個占統(tǒng)治地位的政治集團的永久存在,無論政府在形式上如何進行劃分,統(tǒng)治者與被統(tǒng)治者之間的二分法是一個即刻可見的既定事實;(2)作為這種劃分之結果的一個政治階級的繼續(xù)存在,這是一個運行國家機器的特殊階級,比起在形式上通常治理國家和社會的可見的權力結構更為廣泛和復雜;(3)諸如軍事勇氣、財富、教育、出生和品性等社會價值觀的存在,一個政治階級圍繞著這些價值觀形成了凝聚性的整體;(4)由于這種階級凝聚和被統(tǒng)治的大眾中的個體因尋求接納而產生的沖突所帶來的某種流動性;(5)存在著一套引導“政治階級”行為和為被統(tǒng)治者所接受的價值觀和合法性原則,也就是“政治程式”。(70)Ettore A. Albertoni,Mosca and the Theory of Elitism, p.25. 伯恩斯指出,政治公式不一定體現(xiàn)絕對真理,它可能僅僅是一個有理而被人民所接受的神話,它也不應當被認為是統(tǒng)治階級精心制造的騙局來騙取群眾的服從。相反,它照顧一定的社會需要,它滿足人們一個深切感受的要求,即對人的統(tǒng)治應當依據某些道德原則而不僅僅靠物質力量。此外,政治公式的根本價值還在于統(tǒng)一政治制度,統(tǒng)一不同民族,統(tǒng)一各種文化。[美]愛·麥·伯恩斯 著:《當代世界政治理論》,曾炳鈞譯、柴金如校,北京:商務印書館,1983年,第80頁。拉斯韋爾和卡普蘭則認為,政治學說是國家和政府的“哲學”,“政治程式”具體地表達了社會的基本公法,政治學說構成了“政治程式”的基本原理,在憲法序言中頻繁地對政治學說加以表述,憲法則是對“政治程式”的一種重要表達。在具體和特定的權力模式中,“政治程式”詳細闡述了政治學說的基本內容?!罢纬淌健奔仁钦f明性的,也是描述性的。[美]哈羅德·D. 拉斯韋爾、亞伯拉罕·卡普蘭:《權力與社會:一項政治研究的框架》,王菲易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123頁。博比奧認為,可以將“政治程式”理解為用來取得一種“強制性共識”(forced consensus)的意識形態(tài)。Norberto Bobbio,Ideological Profile of Twentieth-Century Italy, translated by Lydia G. Cochrane,Princeton: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95,p.46.可見,莫斯卡將職業(yè)政治家對復雜現(xiàn)實的洞察力與憲法學專家的理論分析力結合起來,使得其學說有血有肉、神形兼?zhèn)洹K鲝?,“統(tǒng)治階級”之所以能取得這樣的主導權,根本上在于一個小規(guī)模組織對大規(guī)模組織所具有的那種組織優(yōu)勢?!敖y(tǒng)治階級”的構成可能隨著時間推移而變化,因為隨著社會變得更加復雜以及技術更加精密,需要其領導者與時俱進,不然就將被淘汰。因此,他們用來為其權力正名的“政治程序”或意識形態(tài)機制也會發(fā)生相應改變。但是,政體的改變并不會更改政治制度本身的精英主義本質。民主并不會帶來多數(shù)人的統(tǒng)治,它僅僅使得統(tǒng)治者對被統(tǒng)治者的控制變得更加微妙與難以察覺。在對現(xiàn)代政黨制度的批判中,莫斯卡展示了眾多議員是如何使用從虛假的承諾到直接的賄賂等各種手段來使自己當選的,所謂他們被選舉者自由而公開地選擇產生,只是炮制出來欺瞞大眾的神話而已。(71)Robert Benewick and Philip Green,eds.,The Routledge Dictionary of Twentieth-Century Political Thinkers,London and New York:Routledge,1998,p.165.

        莫斯卡對政治生活的實際運作了然于胸,他的筆下展現(xiàn)了腐爛透頂?shù)淖h會代理人、為粗魯?shù)拇筚Y本家掌控的壟斷行業(yè)搖旗吶喊的議會、施以小恩小惠以拉幫結派的煽動性政府。但莫斯卡的志向不至于此,在揭示出議會政體當下的腐敗后,他開始登高望遠,尋求救贖之道。正如歷史上的任何國家和社會一樣,莫斯卡認為意大利政治生活的中心問題便是創(chuàng)造一個“統(tǒng)治階級”,能夠憑借其“政治程式”,理解大眾渴求,協(xié)調各方利益。隨著法西斯主義專政逐漸強化,在1924年,當所有人都在宣布議會的終結以及贊美獨裁制度之優(yōu)點的時候,莫斯卡認為,議會制度仍然是形成、提煉、區(qū)分并最終實現(xiàn)一個精選的領導層(select leadership)的最好工具,這個領導層具有在自由競爭和公開批評中長期習得的品格。在其著述中,莫斯卡旨在加強這種民主和自由傾向,大膽地將精英與政治競爭這兩種想法融合起來。(72)Piero Gobetti,On Liberal Revolution, edited and with an introduction by Nadia Urbinati,translated by William McCuaig,foreword by Norberto Bobbio,New Haven &London:Yale University Press,2000,pp.28-29.可見,基于其一以貫之的現(xiàn)實主義視角,莫斯卡的“統(tǒng)治階級”概念并非抽象的理論演繹,而是對意大利具體政治境況所開出的藥方,具有鮮明的實踐品格。在陳述“統(tǒng)治階級”理論的時候,在將人類劃分為統(tǒng)治者和被統(tǒng)治者時,莫斯卡以一種馬基雅維利式口吻指出:這樣一種劃分是普適而永恒的,是政治生活的一種普遍形式,是事物本身的真實呈現(xiàn),不應當視其為一種善或惡,以善或惡的視角視之,無疑是荒謬透頂?shù)摹?73)James Burnham,The Machiavellians:Defenders of Freedom,pp.93-94.

        (二)認同“代議制”政府

        在《政治科學要義》一書的末尾,文風突變,與之前冷峻而客觀的說理與闡述形成鮮明對比的是,莫斯卡以《君主論》末章那般熱情洋溢的呼吁來呈現(xiàn)內心最真誠的愿望:“任何一代人中間都會形成相當多的有著開闊胸襟的杰出人物,他們熱愛或者至少在表面上熱愛那些高貴和美好的東西,他們的主要活動就是改進他們所在的社會,或至少防止其越來越糟。這類人構成了一小撮道德和知識上的貴族,避免人類陷入自私自利和物欲橫流的泥淖。正是由于這些貴族集團的存在,世界上的許多民族才得以徹底脫離野蠻狀態(tài)?!?74)[意]加埃塔諾·莫斯卡:《政治科學要義》,第496頁。梅塞爾對這種轉折進行了說明:“一些《君主論》的批評者認為,馬基雅維利最后對其同胞的呼吁與全書的其他部分并不協(xié)調,《政治科學要義》最后的勸告也可以作如是觀。但是將如此美妙的一段視為與整體不一致,是對那些僅僅將莫斯卡視為一個權力哲學家而非道德主義者而言的。他有時可能與馬基雅維利政治學中那些冷酷而實用的觀點眉來眼去,當他最終直面紅衫恐怖和黑衫恐怖年歲里那些赤裸裸的權力的時候,他在驚駭中畏縮了,并再次成為道德主義者,不得不相信一種規(guī)范性的有價值觀的政體?!?75)James H. Meisel,The Myth of the Ruling Class:Gaetano Mosca and the “Elite”, p.234.

        此處構成了“精英主義民主”的最初表達。在莫斯卡看來,文明所面臨的最關鍵的問題,是如何避免一種“煽動性財閥政治”的災難。與那個時代的托克維爾傳統(tǒng)一脈相承,他們將自由主義與民主明顯地區(qū)分開來,欣然接納前者,而將后者視為一種煽動家奪權的有效工具或神話。民主因此被視為一種危險的手段和革命的催化劑,遭受了精英主義者的猛烈攻擊。民主一方面被嘲弄為一種神話,另一方面卻會滋生專制。莫斯卡最終認為,“代議制政府”是解決政治穩(wěn)定問題的必備元素,盡管純粹的民主形式導向不穩(wěn)定和專制,但在精英統(tǒng)治下成了一種反對革命的力量,可以確保政治穩(wěn)定和自由的維系。(76)Peter Bachrach,The Theory of Democratic Elitism:A Critique, Boston:Little,Brown and Company,1967,pp.10-11.莫斯卡對于寡頭統(tǒng)治之不可避免性的悲觀解釋,以及他對自由社會中財閥統(tǒng)治趨向的直率承認,讓我們認識到需要不斷增加精英的多樣性以及保持自下而上的領導層革新。莫斯卡的“統(tǒng)治階級”理論并不迷戀于少數(shù)人統(tǒng)治之不可避免性,這一理論只是對我們的政治體進行內在反省的工具,直率地評價自身的力量與羸弱之處所在,誠實的調查和自我分析會促使我們去改變“統(tǒng)治階級”的構成,目的是讓其變得更好。因此,“統(tǒng)治階級”理論提供了一種有用的啟示,促使我們直面現(xiàn)存的主宰體系,而不僅僅是鼓勵我們對不可抗拒的政治法則進行一種平心靜氣的研究。莫斯卡認為,這一理論可以作為打破一個特定“統(tǒng)治階級”主宰的顛覆性工具,從下層階級中不斷對“統(tǒng)治階級”進行補充的民主推動力(democratic impulse)是人類進步的關鍵,他對精英的力量和羸弱之處進行診斷似乎更多是出于對少數(shù)派主宰的揭露,這就鼓勵自下而上的政治領導層的民主革新,而非對精英統(tǒng)治歡呼雀躍的推銷或是默不作聲的接受。(77)Natasha Piano,“Revisiting Democratic Elitism:The Italian School of Elitism,American Political Science,and the Problem of Plutocracy”,The Journal of Politics, Vol.81,No.2,2019,p.527.因此恰如盧梭所言:“馬基雅維里自稱是在給國王講課,其實他是在給人民講大課。馬基雅維里的《君王論》乃是共和黨人的教科書?!?78)[法]盧梭:《社會契約論》,何兆武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03年,第91頁。同理可言,莫斯卡與其說是在給“統(tǒng)治階級”背書,不如說是民主的諍友,在給民主謀劃與指明未來的發(fā)展方向。

        秉承精英主義式“傲慢與偏見”,莫斯卡最初對代議制持一種批評與懷疑態(tài)度,他認為:“代議制根本不可能帶來多數(shù)人的統(tǒng)治,它僅僅是某些社會價值在國家的指導下的參與?!^大多數(shù)選民事實上消極被動的,他們與其說是在自由選擇自己的代表,還不如說只擁有在眾多候選人中做出選擇的有限權利?!?79)[意]加埃塔諾·莫斯卡:《政治科學要義》,第213頁。但莫斯卡對代議制的基本原則是認同的:“盡管這一權利相當有限,但它能夠迫使候選人不得不極力贏得多數(shù)票以便當選。這樣他們就要通過討好、利誘等手段以博得選民的好感。這樣,‘人民群眾’的情感和激情就會對代表們的思想態(tài)度產生影響,使主導意見、極端的不滿情緒能夠及時上達政府最高層。”(80)[意]加埃塔諾·莫斯卡:《政治科學要義》,第213頁。隨著其思想體系的逐漸成型,莫斯卡對于代議制的支持更為直截了當:“在所有代議體制中,代議機構的缺陷以及因議會對權力的控制和參與而造成的不良后果,這些與取締議會或徹底消除議會的影響所造成的危害相比,簡直是小巫見大巫了。……代議體制為各種各樣的社會力量參與政治體制提供了一條途徑,因此,它可以平衡和限制其他社會力量尤其是官僚機構的影響?!?81)[意]加埃塔諾·莫斯卡:《政治科學要義》,第300-302頁?!霸谧畲笙薅鹊貐f(xié)調每個人的努力和行動,使其服務于某些涉及集體利益的目標方面,代議制國家在所有政治有機體中到目前為止可以說是最為成功的。”(82)[意]加埃塔諾·莫斯卡:《政治科學要義》,第434頁?!半S著我對許多歐洲國家以及自己的國家意大利進行的更為細致客觀的考察,我越來越感到有必要讓成長中的一代維護并復興他們從父輩那里繼承下來的政治體制。”(83)[意]加埃塔諾·莫斯卡:《政治科學要義》,第494-495頁。誠如密爾所言,代議制民主政體是代表一切人的政體:“在這種政體里,各種有才智的人的利益和意見雖然居于少數(shù)但仍然會被聽到,并會有機會依靠品質的分量和論點的有力得到照他們的人數(shù)說來得不到的影響。這種民主政體,它是唯一平等的、唯一公正的、唯一由一切人治理的一切人的政府、唯一真正的民主政體。它將避免現(xiàn)在流行的被虛假地稱謂的民主政體的最大害處。”(84)[英]J. S. 密爾:《代議制政府》,汪瑄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07年,第125頁。此段話也反映出莫斯卡內心最真實的想法,他認為,現(xiàn)代代議制所具有的最大優(yōu)勢在于“它承認自由原則與獨裁原則的創(chuàng)造性平衡,議會和地方政務會代表自由原則,而永久性官僚體制則代表獨裁原則”。(85)[意]加埃塔諾·莫斯卡:《政治科學要義》,第492頁。

        墨索里尼法西斯主義政權建立后,莫斯卡對代議制持一種更為寬容的態(tài)度,他參照法西斯主義專制來評判之前的代議制,可謂高下立判。達爾指出:“雖然從統(tǒng)一到法西斯主義的70年間,意大利的政體典型地走過了從競爭性寡頭政體到包容性多頭政體的道路,意大利人在政治事務中相信議會中多數(shù)派的變化論和政治生活在缺乏公民道德的毛病就太明顯了,這就使得議會制政體不能得到充分支持。但是,莫斯卡認識到,這種有嚴重缺陷的政體在本質上與法西斯主義是不同的——而且,縱然這種政體曾經不足取,也比法西斯主義要好?!?86)[美]羅伯特·達爾:《多頭政體——參與和反對》,譚君久、劉惠榮譯,譚君久校,北京:商務印書館,2003年,第28-29頁。由此可見,莫斯卡骨子里認同民主,盡管由于他對民眾的反復無常而由此導致的對民主之黯淡前景的預兆,使得這種立場不那么清晰可辨。但他質疑的是民主的形式,而非民主本身。(87)Fritz Morstein Marx,“The Bureaucratic State:Some Remarks on Mosca’s Ruling Class”,The Review of Politics, Vol.1,No.4 ,1939,p.459.莫斯卡曾經指出:“如今,民主學說對文明的貢獻是不可否認的?!薄叭缃?,與其他政治體制相比,民主體制也許具有更強的自我保護能力?!薄懊裰髭呄虻囊粋€最讓人向往的地方就在于它能夠使這樣的個人有機會施展自己的特殊品質?!?88)[意]加埃塔諾·莫斯卡:《政治科學要義》,第359、365、439頁??梢?,莫斯卡對民主制的批判,如丸之走盤,是對其進行批判性反思,指出其薄弱之處,以此夯實其根基與穩(wěn)固其構架?!熬⒚裰骼碚摬皇且裘裰?,而是要幫助我們理解民主政治的實質。精英論不是為精英規(guī)則辯護,也不是要庇護政府的罪行和壓迫,事實上這些正是精英階層在民主政治中需要防范的威脅。確切地說,精英論是從實質上解釋民主制度如何運行、民主價值如何受到保護又如何受到威脅、精英階層和民眾如何相互作用、公共政策如何確定以及何種利益盛行等問題?!?89)[美]托馬斯·戴伊、哈蒙·齊格勒、路易斯·舒伯特:《民主的反諷:美國精英政治如何運作的》,林朝暉譯,北京:新華出版社,2015年,第24頁。莫斯卡的民主理念可作如是觀,是一種典型的精英主義民主路向。

        在古典政體理論中,亞里士多德的三分法(君主制、貴族制和民主制)、孟德斯鳩的三分法(共和政體、君主政體和專制政體)以及馬基雅維利的兩分法(君主制與共和制)都是非常具有典型意義的。在莫斯卡看來,上述三位思想家無一例外地都以掌權人數(shù)的多少作為標準,因此其劃分法只是停留于現(xiàn)象的表面,沒有完全捕捉到這些現(xiàn)象的本質。莫斯卡認為,所有的政體只能是寡頭式的,因為在這些政體中,都有一個廣泛而有組織的精英階層在進行領導以及服從領導的多數(shù)人。從這個視角看,數(shù)字上的區(qū)別是不足夠且有欺騙性的,應該有其他標準來區(qū)分和歸類政體。因此,他主張一種建立在完全不同的邏輯和參數(shù)之上的劃分模型,他用了兩個概念來完成這樣的工作:政治階級的組織和形成。一方面,他聲稱政治階級的組織類型可以限定為兩者:一種是權力自上而下的流動,他稱之為專制式的,另外一種則是自下而上的權力委托,他稱之為自由式的。對于政治階級的形成,他認為有兩種相反的傾向,一種是通過吸納“被統(tǒng)治階級”之中的新鮮元素對既存“統(tǒng)治階級”進行更新,或者至少說是由于莫斯卡所定義的民主元素的助力而完成;第二種趨勢旨在借助權力的世襲傳遞對社會管理進行具體化,他將其稱之為貴族式的。基于此,莫斯卡認為存在四種政體:(1)貴族制—專制政體;(2)貴族制—自由政體;(3)民主—專制政體;(4)民主—自由政體。莫斯卡認為,只有采取這樣的新序列,政治現(xiàn)象的觀察者才能完整地理解不同政體的特征。(90)Claudio Martinelli,“Gaetano Mosca’s Political Theories:A Key to Interpret the Dynamics of the Power”,pp.10-11.毫無疑問,莫斯卡青睞的是自由政體,這種體制有如下三個特點:(1)在該體制中,法律乃基于絕大多數(shù)公民的同意;(2)執(zhí)行法律的官員由其下屬直接或間接任命,其職位實行任期制,行事必須符合法律;(3)在處理其與個體公民和公民團體之間的關系時,國家通常習慣上接受對自身權力的限制。(91)[意]加埃塔諾·莫斯卡:《政治科學要義》,第428-429頁。貝拉米也指出:“莫斯卡堅持傳統(tǒng)的自由議會理想,在其中,獨立的、有教養(yǎng)的代表之間進行不帶個人好惡的理性的辯論。”(92)[美]特倫斯·鮑爾、[英]理查德·貝拉米:《劍橋二十世紀政治思想史》,第83頁。鑒于此,莫斯卡最鐘愛第二種即“貴族制—自由政體”,但莫斯卡心知肚明的是,第四種政體即“民主—自由政體”正在不可避免地成為時代主流。基于如是判斷,將莫斯卡定義為“保守自由主義者”(conservative liberal)將是公允而準確的。梅塞爾認為,莫斯卡是一位反民主的自由主義者,準確地說,在他宣稱對自由的奧秘進行一種現(xiàn)實主義式闡釋的意義上,他是一位古典自由主義者。(93)James H. Meisel,The Myth of the Ruling Class:Gaetano Mosca and the “Elite”, p.13. 莫斯卡的自由主義思想由六個部分組成:權力自下而上的反專制之權威觀念;人民主權原則(特定的意義上);代議制;公民自由學說;分權;平衡的多元主義。Maurice A. Finocchiaro,Beyond Right and Left:Democratic Elitism in Mosca and Gramsci, pp.147-148.

        (三)倡導混合政體與多元主義

        博比奧一針見血地指出,在莫斯卡的思想體系中,混合政體理論占據重要位置,(94)Norberto Bobbio,Democracy and Dictatorship:The Nature and Limits of Sate Power, translated by Peter Kennealy,p.110.因為這是所有美好理念落地生根的載體,關乎每一個個體。在追溯了自柏拉圖、亞里士多德、波利比烏斯、西塞羅、阿奎拉至孟德斯鳩、加富爾的共和(混合)政體思想后,莫斯卡指出:“所有這些偉大的思想家或政治家似乎都有一個共同傾向:一套合理的政治制度取決于在一切政治有機體中發(fā)揮作用的各種不同的持久的原則與趨向的適當混合與平衡。……而一個國家要保持穩(wěn)定,避免類似的災變,則往往取決于兩種原則、兩種趨向之間的適當平衡。這一假設可以證諸大量的歷史事實。但這一假設背后有這樣一個預設,即只有當這些相反原則和趨向相互對立(似乎可以說相互競爭)時,才能防止每一原則或趨向本身的缺陷過度膨脹?!?95)[意]加埃塔諾·莫斯卡:《政治科學要義》,第443-444頁。因此,莫斯卡心儀的統(tǒng)治制度是以立憲為基礎的共和政體,在這種制度下,由向國家元首負責的內閣部長們執(zhí)行實際統(tǒng)治的工作。國家元首任免內閣部長并保持制定政策的最后權力。這種政府制度的典范是德意志帝國。莫斯卡爭論說,這樣一種制度培育最大限度的自由,因為它使社會力量可以達到最完美的均衡。民主制度只迎合一種社會利益,即沒有財產的多數(shù)的利益。因此它是不利于自由的。莫斯卡屬于加富爾、俾斯麥和黑格爾保守派而不是屬于極權主義派,他所敵視的民主是盧梭式絕對主義民主,而不是瑞士、英國和美國實際存在的自由主義民主。(96)[美]愛·麥·伯恩斯:《當代世界政治理論》,第81頁。

        作為“一個強有力的中產階級之捍衛(wèi)者以及亞里士多德式中道原則的熱愛者”,(97)Thomas I. Cook,“Gaetano Mosca’s ‘The Ruling Class’”,p.445.莫斯卡認為,最好的政體是試圖用一種明智的方式將各種對立的原則(諸如民主制和貴族制)以及不同的面向(諸如民主和自由)吸收和組合起來。實際上,他最為根本性的規(guī)范性原則是中道(moderation)和多元化(pluralism),而他的混合政府理念可以被視為“中道多元主義”應用于政體的具體例證,莫斯卡本人并沒有使用“中道”或是“多元”這樣的語詞,而是使用的“司法防護”(Juridical defense)。(98)Maurice A. Finocchiaro,“Croce and Mosca:Pluralistic Elitism and Philosophical Science”,in Jack D’Amico,Dain A. Trafton,and Massimo Verdicchio,eds.,The Legacy of Benedetto Croce:Contemporary Critical Views,p.122.莫斯卡將“司法防護”定義為“規(guī)范道德約束的社會機制”,也就是尊重法律、實行法治。(99)[意]加埃塔諾·莫斯卡:《政治科學要義》,187頁。莫斯卡骨子里對大眾民主充滿防備之心,他一直關心如何限制不斷擴大的民主,而這種限制的關鍵在于“司法防護”這樣一套機制。莫斯卡認為,“統(tǒng)治階級”在范圍上要比統(tǒng)治者廣泛得多,包括所有在政治上活躍且有才能的個人。一種有效的“司法防護”形式,不僅可以在被統(tǒng)治者與統(tǒng)治者之間形成制衡,而且還能夠在“統(tǒng)治階級”不同層級之間建立一種制衡。社會和政治權力應當被分散開來,以避免任何群體對其形成壟斷。為了維護自由,使人盡其才,某種單一的政治原則或階級都不應當主導和控制所有資源。(100)[美]特倫斯·鮑爾、[英]理查德·貝拉米:《劍橋二十世紀政治思想史》,第84頁。正如貝拉米所言:“司法防護”并非是對于“政治程式”之取代,而是建立在其之上的,一種“集體道德意識”是政治有機體成功運作的關鍵。(101)Richard Bellamy,Modern Italian Social Theory:Ideology and Politics from Pareto to the Present, Cambridge:Polity Press,1987,p.52.

        莫斯卡受孟德斯鳩影響頗深,始終對權力的過度集中充滿警惕,他念茲在茲的一個觀念便是“分權”:政治與經濟的分離以及教會與國家的分離。對莫斯卡而言,如果不將政治與經濟分離,那就在根本上意味著掌握政治權力的同一類人將會掌握經濟權力;如果不將教會與國家分離的話,那么掌控政治制度的同一個組織也將會占據處理神圣和超自然之物的宗教機構。在兩種情況下,都會出現(xiàn)不為其他力量所制衡的權力壟斷,這將會導致弊端叢生以及無法形容的非正義和壓迫。相反,堅持社會制度中基本結構性元素的劃分,意味著沒有哪種力量或組織享有獨斷專行的權力。由此可以看出,莫斯卡繼承了孟德斯鳩的規(guī)范性制衡原則。莫斯卡認為,“統(tǒng)治階級”成員的身份應該建立在個體的品行之上,而不是建立在出身或是繼承而來的特權之上?;谌缡强紤],莫斯卡認為,崇尚“選賢與能”的賢能制(meritocracy)是一種基本的價值觀。因此,莫斯卡對賢能制的思考可以視為其“中道多元主義”的另一個例證,不止于顯赫出身,才能(merit)也是進入精英層的基礎。(102)Maurice A. Finocchiaro,“Croce and Mosca:Pluralistic Elitism and Philosophical Science”,in Jack D’Amico,Dain A. Trafton,and Massimo Verdicchio,eds.,The Legacy of Benedetto Croce:Contemporary Critical Views,p.123.但莫斯卡認為,權力的制約與平衡只有在特定社會的政治實踐中才能得到真正推行,進而關涉到社會力量與政治力量之間的平衡,他對代議制的批評很大程度上就是建立在該原理基礎之上的。(103)[意]加埃塔諾·莫斯卡:《政治科學要義》,第27頁。

        作為現(xiàn)代西方主流意識形態(tài)的自由主義,多元主義是其基本價值之一。(104)[美]約翰·凱克斯:《反對自由主義》,應奇譯,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8頁。通過其著書立說,莫斯卡給精英主義及多元主義民主敘事都貢獻了關鍵元素。(105)Richard Bellamy,“Gaetano Mosca”,in John Scott,ed.,F(xiàn)ifty Key Sociologists:The Formative Theorists, New York:Routledge,2007,p.121.莫斯卡政治理論的兩個主要原則便是“精英主義”和“中道多元主義”?!熬⒅髁x”最為根本性的政治區(qū)別便是精英與大眾之間的區(qū)別,繼而我們依照精英與大眾的關系和相互影響來審視所有的政治現(xiàn)象和問題。而“中道多元主義”指的是有原則地避免任何片面性和極端。(106)Maurice A. Finocchiaro,“Croce and Mosca:Pluralistic Elitism and Philosophical Science”,in Jack D’Amico,Dain A. Trafton,and Massimo Verdicchio,eds.,The Legacy of Benedetto Croce:Contemporary Critical Views,p.137.在莫斯卡的理論體系中,多元主義在重要性上可與精英主義抗衡,甚至比其更為顯眼,通過將精英主義視為一種分析性解釋原則,而將多元主義視為一種規(guī)范性評價原則,或許可以在兩者之間建立一種本質上的平衡。(107)Maurice A. Finocchiaro,Beyond Right and Left:Democratic Elitism in Mosca and Gramsci, p.22.莫斯卡認為,政治自由觀念源自古希臘羅馬,爾后圭恰迪尼對其進行了打磨,在英國議會制中付諸實踐并不斷完善,他認為這便是“自由民族”這一術語的詞源學內涵,也就是自我管理的一個民族。莫斯卡認為,分權是政治自由的居中環(huán)節(jié),而多元主義則是政治自由的最終環(huán)節(jié)。(108)Maurice A. Finocchiaro,Beyond Right and Left:Democratic Elitism in Mosca and Gramsci, p.146.

        在莫斯卡的政治思想體系中,除了具有一種由“精英民主觀”所構成的分析性元素以及由“中道多元主義”所構成的規(guī)范性元素外,還有第三類可以追溯到馬基雅維利的現(xiàn)實主義方法論元素。(109)Maurice A. Finocchiaro,“Croce and Mosca:Pluralistic Elitism and Philosophical Science”,in Jack D’Amico,Dain A. Trafton,and Massimo Verdicchio,eds.,The Legacy of Benedetto Croce:Contemporary Critical Views,p.123.在許多方面,莫斯卡對政治權力的關注將自身置于馬基雅維利式政治傳統(tǒng)之中,但是在其理論構思中,恰恰是對社會力量角色的關注,使其著作成為民主研究中“社會事實”傳統(tǒng)的基石。莫斯卡的“統(tǒng)治階級”論點長期以來頗為流行,對于“精英理論”的闡述經常會遺漏莫斯卡對社會民主的批評,這種批評(源自于對大眾的不信任)同一種科學性社會理論相結合,將其基本假定打造成一種民主“事實”。如同勒龐一樣,莫斯卡將這種無思想能力和無組織的大眾視作對于社會秩序的威脅,但是與勒龐不同之處在于,他付諸歷史經驗主義來為政治構想打造一種類型學,以便更好地理解這種威脅。因此,莫斯卡所提出的與精英理論主題相關聯(lián)的“社會事實”,挑戰(zhàn)了社會民主中的人民主權角色,將其視為不可能及不可欲的。(110)Michael Christensen,“The Social Facts of Democracy:Science Meets Politics with Mosca,Pareto,Michels,and Schumpeter”,Journal of Classical Sociology, Vol.13,No.4,2013,pp.466-467.莫斯卡的“統(tǒng)治階級”理論和“政治程式”理論產生了兩種結果:一方面暴露了人民主權學說的抽象性與非現(xiàn)實性,另一方面則堅持了自由和憲制之至高重要性。(111)H. Stuart Hughes,“Gaetano Mosca and the Political Lessons of History”,in James H. Meisel ed.,Pareto &Mosca, p.159.與其追隨者米歇爾斯和對手帕累托不同,莫斯卡并沒有轉向法西斯主義。相反,在一戰(zhàn)之后,法西斯主義者的煽動使得他主張強化憲制框架,確保對立黨派在其中進行良性競爭。這樣一種立場促使他設計出了多元主義民主理論的一個早期版本,后世思想家如熊彼特和達爾等將這種理論發(fā)揚光大。莫斯卡診斷出了激進民主理論的“阿克琉斯之踵”,他提醒世人:我們能夠發(fā)現(xiàn)既存的嚴重失誤這個事實本身,并不意味一種更優(yōu)的替代性選擇存在。(112)Joseph V. Femia,The Machiavellian Legacy:Essays in Italian Political Thought,pp.136-137.盡管達爾批評莫斯卡是民主的敵對批判者(adversarial critic),但他實際上贊成莫斯卡關于平衡多元主義的根本性原則,并認為這種平衡多元主義是民主的關鍵標識。(113)Maurice A. Finocchiaro,Beyond Right and Left:Democratic Elitism in Mosca and Gramsci, p.213.

        結 語

        莫斯卡的“精英民主理論”并非自說自話式的冷門絕學,而是在三個方面得到了發(fā)揚光大:“米歇爾斯所謂的‘寡頭統(tǒng)治鐵律’;C.懷特·米爾斯的“權力精英”學說;以及對精英的經驗性研究。”(114)Maurice A. Finocchiaro,Beyond Right and Left:Democratic Elitism in Mosca and Gramsci, p.27.可見,莫斯卡的精英主義思想兼具理論和實踐影響力,正如梅塞爾所言:“任何人只要提及莫斯卡,便不可能對米歇爾斯、帕累托或是卡爾·曼海姆、約瑟夫·熊彼特、C.懷特·米爾斯保持沉默?!?115)James H. Meisel,The Myth of the Ruling Class:Gaetano Mosca and the “Elite”, p.xiv.這種縱向與橫向的延伸將其思想的意蘊與張力發(fā)揮到了極致,諸如莫斯卡將民主定義為“僅僅意味著人民有機會接受或是拒絕將要統(tǒng)治他們的人”,這樣一種由精英所統(tǒng)治的穩(wěn)定而公開的政治制度與熊彼特所重構的民主框架完美契合。熊彼特認為,民主政治并不意味著也不能意味著人民真正在統(tǒng)治,只能是人民有接受或拒絕將要來統(tǒng)治他們的人的機會,識別民主方法的另一個標準是“由未來領導人自由競爭選民的選票”,民主政治就是政治家的政治。(116)[美]約瑟夫·熊彼特:《資本主義、社會主義與民主》,吳良健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07年,第415頁。熊彼特指出,為了避免當代政治的最糟糕的風險和危險,“熱愛民主的人們”必須清除其頭腦中“虛構的”假設,清除那些民主的“古典學說”的命題,首先必須摒棄“人民”對于所有的政治問題都有正確的和理性的看法以及決定權是民主的主要因素這樣的看法,將“人民”視為政府的“生產者”,是選擇“誰能夠決策”的一種機制。因此,應該把民主理解為一種政治方法,作為選民的人民運用這種方法定期在可能的領袖人物之間進行選擇。因此,“競爭性精英主義”是最實用、最有效和最合適的民主模式。(117)[英]戴維·赫爾德:《民主的模式》,燕繼榮等譯,王浦劬校,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1998年,第171-174頁。對于熊彼特的民主理論更加全面的論述,可參見John Medearis,Joseph Schumpeter’s Two Theories of Democracy, Cambridge and London:Harvard University Press,2001,pp.99-139.此外,薩托利將民主定義為“擇優(yōu)的多頭統(tǒng)治和基于功績的多頭統(tǒng)治”,(118)[美]喬萬尼·薩托利:《民主新論》,第188頁。這與達爾標志性的“多頭政體”理論可謂異曲同工,皆為莫斯卡“精英主義民主觀”的歷史回響與精神傳承。

        概而論之,作為“古典精英主義”代表人物之一的莫斯卡,具有“重估一切價值”的雄心壯志,力圖為現(xiàn)代政治科學立法,為精英民主背書,其思想之中諸多新見熠熠生輝、啟人深思。莫斯卡力圖破除“人民主權”與直接民主的迷思,傳承古典自由主義傳統(tǒng),重申代議制的合法性與合理性,弘揚憲制的至尊地位,推崇混合政體,強調包容性的多元主義,利用馬基雅維利式現(xiàn)實主義解釋紛繁復雜的人類政治現(xiàn)象,并用一種實證主義的科學式進路將這種解釋進行了提煉與升華,將宏大的哲學視野、精準的歷史事例與規(guī)范性的政治學原則融會貫通,展示出一種極強的綜合力、思辨力與解釋力。莫斯卡秉持精英主義立場,對大眾民主持一種審慎和批判態(tài)度,這是時代潮流的烙印,也是人生際遇的折射,其民主思想啟迪了后世的思想家如熊彼特、博比奧、薩托利、米爾斯、達爾等人,這些思想家扛過“精英主義民主”的旗幟,在新的時代背景下將這種理論進行創(chuàng)造性轉化,使其更為周全完備,顯示著精英主義思想在歷史長河中歷久彌新的生命力和與時俱進的適應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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