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 茂
重慶廣播電視大學
《槳聲燈影里的秦淮河》可作為朱自清袒露自我情感的范本,展現(xiàn)作者的思想矛盾,隱含他對于生命個體和歷史、時間的思考,反映出他對人生道路選擇的舉棋不定和由此生發(fā)出幻滅情感的必然,表現(xiàn)出與“剎那主義”思想的碰撞。
朱自清對“剎那主義”的闡述主要集中在1922到1924年給俞平伯的三封信中(即《信三通》),他詳細闡述了“剎那主義”的內(nèi)涵。之后,他發(fā)表《毀滅》,表明這種全新的主張。1924年5月,朱自清在春暉中學演講《剎那》,第一次也是惟一的一次對該主義進行公開的演講。
朱自清主要將“剎那主義”作為一種該有的生活方式提出,生活總是稍縱即逝,人的努力將使得對時間匆匆而逝的感嘆稍有消減,終究不再是因不堪空虛而覺“飄飄然終是不成”,只有轉(zhuǎn)向“剎那主義”進而試圖達到“比較安心——比較能使感情平靜”[1]的目標。
這篇散文的創(chuàng)作時間恰好是朱自清“剎那主義”思想形成和確立的中間時期。結(jié)合他的“剎那主義”思想,這篇散文可看作他同時期思想矛盾沖突的寫照,這種思想矛盾表現(xiàn)在兩方面,一是面對歌妓之聲的徘徊與拒絕;二是面對理想和現(xiàn)實的搖擺不定。
拒絕歌妓后,作者通過“自白”做了深刻的自我剖析,這符合五四作家的寫法,將個人納入到批判之中袒露自我、真情流露,更是契合作者慣常自我反思的個性。有趣的是,這種反思暗含他提倡的“剎那主義”人生觀的復(fù)雜心理。朱自清對“剎那主義”人生觀的闡釋中,強調(diào)要使得人生每一段落有其精彩,因為無法解答“為什么”,索性就去做罷。
第五自然段是矛盾心理的初始。歌聲“快我們意”,只因“生澀的,尖脆的調(diào)子能使人有少年的,粗率不拘的感覺”,理想中少年的無拘無束只能成為向往,“我們無所適從”才是現(xiàn)實,“正因為我們的心枯澀久了,變?yōu)榇嗳酰还逝紶枬櫇梢幌?,便瘋狂似的不能自主了”。景致之矛盾也嶄露頭角。夜色下的秦淮河“總是模模糊糊的,甚至是渺渺茫茫的”,但卻“在渾沌的燈光里,滲入了一派清輝”,清的月色和渾的燈光構(gòu)成交錯,正如理想和現(xiàn)實之間的交織往往更加令人迷戀,所以“這正是天之所以厚秦淮河,也正是天之所以厚我們了”。然而,矛盾的升級在于歌聲不再是遠遠的存在,當“我們”被推到眾人面前,不再圍繞內(nèi)心的小世界,涌入人群的大世界中,“我”卻拒絕了。原本的風塵色本就令“我”不安,然而眾人直視的目光令人更窘迫。
“我們”和歌妓一樣,同為歷史中的一物,只不過她們在秦淮河里掙扎,而“我們”卻是在內(nèi)心掙扎?!拔摇钡牟蛔?,更多的是因為“我”未能遵從內(nèi)心真實的想法追求及時行樂的真諦。一種懺悔之情在遠離歌妓之后更加沉重,那種無法面對真實自我的歉疚令人坐立不安。
朱自清的“剎那主義”著眼“現(xiàn)在”,卻又是常因“現(xiàn)在”而不敢向前,最終只能是囿“現(xiàn)在”躊躇不前,實則退而求其次,尋求暫時之“妥當”。顯然這時的他確實深受“剎那主義”思想的影響,一開始享受秦淮河的“恬靜、委婉”,最后收獲的卻是“懊悔而悵惘”,并沒有能夠帶給他沖破一切的動力,很大程度上講形成更多的糾結(jié)、繁復(fù)的心理。
到最后載滿了悵惘而歸,從期待欲望的滿足到無法滿足的塵埃落定,在夢醒時分更覺充斥著幻滅之感,一切化為虛無。“幻滅”本是佛教語,謂生本無生,滅亦無滅,事物的消亡并非實有其事。對于朱自清來講,面對秦淮河這么具有歷史痕跡的勝地,他在得失之間更加深切地體會到個人于歷史長河而言的渺小和存在的孤獨感,就像他們所乘坐的小舟漂浮于秦淮河一樣,個人的存在只是一種寄存于大潮流中的沙粒。他是試圖來追求悠閑平靜的,卻不得不承認經(jīng)歷后,一切都只是夢。這種輪回再一次體現(xiàn)出朱自清對時間消逝的無聲無息,歷史滾動痕跡斑斑的感觸,他的“幻滅”之感并非流于表面,不是沒有聽到歌妓之聲的失落,也不是對自己不敢面對自我真實欲望的懊悔,而是從歷史中再一次體悟到個人于大時代之無所適從,不知去向何方的現(xiàn)實迷惘,而這一切都是他“剎那主義”思想帶來之必然。
《槳聲燈影里的秦淮河》反映作者最真實的自我,也是作者糾纏于“剎那主義”思想所作出的又一次實踐,盡管這種實踐相較他的理論預(yù)期有所背馳。但可以從中發(fā)現(xiàn),一個試圖把握住“現(xiàn)在”又時常是囿于“現(xiàn)在”而不得的矛盾個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