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鵬程
想我娘想得厲害的時候,我就沿劉屋壟跑到麻林咀去,去坐渡船,到大姐家去。一坐上渡船,槳聲開始以后,我就仿佛娘在身邊。
自從搬到劉屋壟來住,我的耳朵里似乎常常聽見槳聲,最近的頻率越來越高。
其實劉屋壟現(xiàn)在只是一個虛擬的村莊了。這個被城市吞并并快速同化了的村莊,越來越不真實。到我搬來這兒居住的時候,只剩下了門前一洼規(guī)劃為松茲菜市場的水田還沒有開發(fā)。這也是劉屋壟僅存的一點關于村莊的痕跡。
但是,我自從住進這個小區(qū)來以后,晚上躺在床上,聽見那洼水田里咕呱呱的蛙聲;或者站在四樓的陽臺上,看雨在田洼里積水成塘,我就把它當成了一個真實的村莊。
我老家的村莊名叫劉屋,門前一直延伸到泊湖邊的一大片田壟也叫劉屋壟。
這個劉屋壟的水最終也是流到泊湖。一直就是這樣,從鯉魚山上下來的泉水,終年灌溉了劉屋壟,然后經過白洋河,九曲十八彎最終流到泊湖里。
大概我老幻聽槳聲就是因為這個——現(xiàn)在,我總是喜歡把此劉屋壟和彼劉屋壟劃上等號。在我的潛意識里,劉屋壟下面就是那個名叫高家賽的湖汊。小時候我曾經無數(shù)次走劉屋壟,到水邊乘坐小木船渡過高家賽。我大姐家和外婆家就在高家賽對岸的鱉壺嘴。
娘回娘家時帶我走劉屋壟,上麻林咀,去過渡。湖上靜悄悄,只有槳聲徐徐,和隨著槳聲有節(jié)奏的劃行。偶有一兩只跳魚兒躍出湖面的聲音,安靜極了。后來的回憶,包括現(xiàn)在聽到的假想的槳聲,就變成了安寧,變成了緩慢……
對岸的那兩棵大楓樹后面就是大姐的村莊。早晨的陽光從大楓樹的葉隙間透過來,照在湖面,湖水像一面偌大的鏡子。大姐正好就在對岸的湖邊上洗衣,遠遠地喊我和我娘。喊聲是從棒槌聲的間歇里傳過來的,和著槳聲,在湖面上親切地蕩漾。
外婆家是在大姐家后面的那個村子。我出生就沒見過外婆,倒是常去大姐家。大姐在我出生前就嫁到那兒了,她比我大20歲,像娘。小時候娘的奶水不足的時候,我喝過大姐的奶水,所以我總是喜歡渡湖往大姐家跑。通往大姐家的路充滿親切而幸福的槳聲。
我也能夠想象,早年我娘從鱉壺嘴嫁過來,嫁到我父親的村莊;以及后來大姐嫁到高家賽對岸去,都是走劉屋壟,在槳聲里完成的,沿途同樣充滿了安寧與幸福的槳聲。
直到有一次,在夢里我夢見一只槳斷了,我乘坐的渡船在湖面上飄搖,沒了方向。那個時候,我娘正得了個叫做食道癌的毛病,我不知道這是個什么毛病,但是這個夢不久她就死了。那時候我13歲。之后我一直糾結于這個該死的夢,以為是我的這個噩夢讓我娘死的。
我娘死后,我總是整日煩躁不安,無心念書。有時候我就逃學,從學校往家里跑,快跑到村口的時候,又不想回去了,就一個人在村頭的麥地壩上坐會,無聊之極就發(fā)發(fā)呆,掐掐地上的草,等其他孩子放學了再一起回家。
想我娘想得厲害的時候,我就沿劉屋壟跑到麻林咀去,去坐渡船,到大姐家去。一坐上渡船,槳聲開始以后,我就仿佛娘在身邊。我就集中精力去聽這個槳聲,煩躁之心就在這槳聲里舒緩下來,平靜下來。
以至后來,我有些依賴這個槳聲了。當我在自己的城市生活里,被白天呼嘯的汽車聲,夜間歌廳里刺耳的尖叫聲,以及鋼筋水泥堅硬的碰撞聲弄得煩躁不安的時候,就會夢見槳聲,這個槳聲就載我到達安寧的彼岸……
現(xiàn)在,我回到劉屋壟來居住。剩下的時光,從劉屋壟出發(fā),離槳聲就不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