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祿佳 鄭流愛
關鍵詞 史料實證,核心素養(yǎng),《天朝的崩潰》,歷史教學
中圖分類號 G63 文獻標識碼 B 文章編號 0457-6241(2020)09-0035-06
史料是歷史研究的基礎,也是歷史課程與教學的基礎。而今,在《普通高中歷史課程標準(2017年版)》中,史料實證被列為歷史學科的核心素養(yǎng)之一,且被視為“諸素養(yǎng)得以達成的必要途徑”。同時,課標還從目標角度明確了史料實證素養(yǎng)包含史料搜集、辨析、真?zhèn)闻c價值判斷以及史料的信息提取等內容。①相對于過往“史料分析能力”的空泛提法,這無疑是歷史教育認識上的巨大飛躍。但是,素養(yǎng)的界定與目標內涵的表述過于概括化,從理論和實踐角度看,都必須有進一步可操作的途徑與方法,以為一線教師理解和落實史料實證素養(yǎng)提供抓手。有學者指出,歷史課程也要讓學生“像一個歷史學家那樣去理解歷史、架構自己對歷史的解釋”。②若此,則首先要弄清歷史學家的思維是怎樣的。而史料實證恰恰源于史學家的史料功夫,這種功夫需要史家對史料“審慎考訂,細密推敲,極盡求真求實之能事”,③并基于史料建構更接近真相的歷史解釋。在這方面,茅海建先生《天朝的崩潰:鴉片戰(zhàn)爭再研究》一書堪稱典范。在書中,他以全面占有史料和精湛分析史料的功夫,為我們探討史料實證素養(yǎng)的理論框架和教學實踐提供了很好示范,具體而言,包括了史料搜集、考證、分析、比較和連綴等諸方面的思維方法。
一、史料選用:不同源,多主體
史學家治史,向來注重史料的搜集。這是因為史料證據(jù)越充分,歸納出的結論也越可靠。但對于中學歷史教學來說,教師無論占有何等豐富的史料,受時間限制也只能呈現(xiàn)一二。那么,在教學中應該如何選擇史料呢?
在現(xiàn)行高中歷史教材中,道光帝改派琦善取代林則徐為欽差大臣一事被表述為:道光帝將林則徐等革職查辦,改派琦善為欽差大臣赴廣東與英方“議和”。按此,琦善與英方“議和”是授意于道光帝。然而,道光帝在給琦善的上諭中未曾見議和之辭,反而主張對英夷決不讓步、立即動武。也正因為此,時人多傳言琦善接受了義律的“賄賂”犯下賣國重罪,就連深居宮禁的道光帝都已聽聞,下令“密加查訪”。對此,茅海建先生認為“賄和”并非事實。他除了從琦善的豐裕家貲和“天朝”觀念推測其不屑于接受賄賂外,還直接考察了當事人的說法:
琦善逮京后,由道光帝親自審定的訊問琦善各條中,其中一問是:“琦善既與義律說話,情意親密,自天津以至廣東,該夷目饋送琦善物件若干?琦善回送是何物件?”琦善對此是一口否認,“伏查琦善與逆夷言語不通,不過為公事暫為羈縻,假意待之,豈肯收受饋送,自外生成。亦未給過該夷物件”。
軍機處審訊為琦善充當中英交涉的聯(lián)絡員鮑鵬中,又提出了相同的問題,鮑鵬也是完全否認。
從目前所能見到的英文資料來看,義律等英方官員并沒有采用賄賂的手段,也無琦善索賄的記載。而義律聽聞琦善因收取義律賄賂的罪名而受審訊的消息,特意擬出否認對琦善行賄、英國官員不會行賄的文件,轉交廣州知府。①
上述三則史料中的主體均不相同,可信度也存在差異。琦善作為“受賄者”,面對訊問時的回答難以自證清白,他極可能為保全自己而故意撒謊;鮑鵬作為中間人,其回答可以成為有效證據(jù),但他也可能因收受賄賂或受到威逼利誘而作偽證;至于英國人義律,作為“行賄人”的他,證詞反而最可靠,當時的英國人不再是乞求天朝貿易,而是帶著堅船利炮上門勒索,“世上又哪有強盜上門先行賄后動手的事情”。②可見,“受賄者”“行賄者”和“中間人”都指向琦善沒有接受賄賂。再結合其他相關證據(jù),我們基本可以認定琦善不像是接受賄賂的了。
這說明,一面之詞難以形成證據(jù)鏈、有效地排除其他可能性,也就是“孤證不立”。因此,在材料搜集的過程中,“能夠比較和分析不同來源、不同觀點的史料”被視作高水平的史料實證素養(yǎng)。這里的來源,既是指史料的獲取渠道,如歷史遺址、互聯(lián)網、博物館、圖書館和檔案館等,也應包括史料的制造者或主體,如本案例中的琦善、鮑鵬和義律等。以上兩者都體現(xiàn)了史料搜集的基本原則,又指向了不同側面:前者告訴我們去哪里尋找史料,后者告訴我們應選用哪些史料。因此,在中學歷史教學中,“不同源,多主體”應該成為精選史料的基本準則。
二、史料考證:尋其根,溯其源
中學歷史教科書因篇幅限制,多以轉述、概括等方式精煉地呈現(xiàn)歷史內容,而這不可避免地會出現(xiàn)刪減、誤解甚至曲解原始史料的情況。因此,教師使用教科書中的材料時,要明確這些材料是間接的,并進行相應的考證和辨析。那么,在教學過程中,歷史教師如何考證教科書中引用的史料呢?
關于《南京條約》中制定關稅的內容,一般的中學教材將其概括為“協(xié)定關稅”,意為中國海關收取英商進出口貨物的關稅由雙方商定。③那么,《南京條約》是否規(guī)定了關稅協(xié)定呢?在《天朝的崩潰》中,茅海建先生也注意到這一問題,他直接查閱了《南京條約》中文本,其第十款規(guī)定:
各通商口岸“應納進口、出口貨稅、餉費,均宜秉公議定則例,由部頒發(fā)曉示”。
很多人認為,這里的“秉公議定”正是“協(xié)定關稅”說法的來源。然而,“秉公”的意思并不太明確。茅海建先生又查閱了《南京條約》英文本,此款對應英文是:
His Majesty the Emperor of China agrees to establish at all the ports a fair and regular Tariff shall be publicly noticed and promulgated for general information.
“秉公”對應的是“fair and regular”,意為“公平的和正式的”。也就是說,英國人希望中國制定出公平的關稅稅率,而非要與中國“協(xié)定關稅”。以《南京條約》英文本作為最終依據(jù),是因為對于定約提出者的英國來說,以母語撰寫的條約能夠更準確地表達其要求。從史料的角度看,教科書的說法來自《南京條約》中文版,而中文版則譯自英文版,尋根溯源,也應以英文版為準。
(二)三元里等處民眾且戰(zhàn)且退,誘敵深入,有既定的戰(zhàn)術。這一點,中英文獻都有提到,比如梁廷枏就明確描述到“英軍出戰(zhàn),民眾佯退,誘至牛欄岡圍殲”,郭富也明確提到“對方且戰(zhàn)且退,隨即又聚合反攻”。其他史料在描述中也隱含地指出其存在既定戰(zhàn)術,比如林福祥就提到由于他“事先與各鄉(xiāng)約定聯(lián)防,三元里等80余鄉(xiāng)數(shù)萬民眾將英軍包圍”。試想如果沒有周密安排,這些農民是不太可能將英軍這支現(xiàn)代部隊包圍的。
(三)英軍在與民眾的交戰(zhàn)中遭受了損失。關于士兵的傷亡數(shù)目,不同史料的記載均不相同,比如郭富指出是5死23傷,麥華生回憶是7死42人受傷,中方文獻有10余人、100余人、200余人、300余人乃至748人等諸種說法,難以判定真假。對此,茅海建先生采納梁廷枏不寫具體殲敵人數(shù)的做法,只說“遭受了損失”。
這三個例子代表三種不同的史實認定類型:一、各方史料說法矛盾時,應判斷各說法的正誤,并給出取舍理由;二、各方史料說法一致時,在沒有找到反證的情況下,基本可以認定為事實;三、各方史料眾說紛紜而又難以辨別時,應堅持“一分證據(jù)說一分話”原則,繼續(xù)尋找新史料、新證據(jù)。
課標提出,要“能夠比較、分析不同觀點的史料”,①而“信則書之,疑則闕之”是史學家常用的方法,也是史料實證的重要內容。這啟發(fā)我們,可以將歷史教學當做引導學生在說法各異的史料中發(fā)掘真相的探究過程。比如陳亞利老師在中國古代商業(yè)經濟發(fā)展一課設計了“晚唐有沒有夜市”的爭鳴環(huán)節(jié),分別呈現(xiàn)了《唐六典》中“日入前七刻,擊鉦三百下,散”和詩人王建“夜市千燈照碧云”兩個截然相反的說法,并通過師生討論得出了夜市在事實上已經存在但尚未得到官方確認的結論,這種“上有政策,下有對策”的現(xiàn)象也反映出夜市從無到有的過渡過程。②
五、史料連綴:存而補,證而疏
傅斯年主張對待史料,應“存而不補,證而不疏”。③但史料總是殘缺不全的,如果只是整理而不疏通,所建構出的歷史畫面也終是支離破碎的。那么,應如何修補和疏通史料間的斷裂呢?
鴉片戰(zhàn)爭中,清軍往往一觸即潰,大量逃亡,堅持抵抗者很少。因此,清軍的腐敗被認為是鴉片戰(zhàn)爭失敗的重要原因。但對于清軍何以腐敗,鮮有進一步的分析。為了解決這一問題,茅海建先生在“清軍的軍事力量”一章呈現(xiàn)了以下三份史料④:
1840年7月,中英第一次廈門之戰(zhàn),清軍被打死9名士兵,檔案中留下了他們個人情況的資料:
中營守兵林喜成,年三十五歲,系鳥槍手,母陳氏,妻李氏,子注。
左營守兵吳燦生,年二十五歲,系鳥槍手,妻傅氏,男順意。
左營戰(zhàn)兵吳觀賞,年四十三歲,系鳥槍手,妻孫氏。
左營守兵王大猷,年二十九歲,系鳥槍手,母吳氏。
右營戰(zhàn)兵邱明禧,年三十九歲,系弓箭手,祖母林氏,母劉氏,妻陳氏。
右營戰(zhàn)兵張世澤,年五十九歲,系鳥槍手,母余氏,妻黃氏,男光燦。
前營戰(zhàn)兵胡滿才,年四十七歲,系鳥槍手,男印藍。
后營戰(zhàn)兵周瑞安,年二十二歲,系鳥槍手,繼父廠,母徐氏,弟舉。
后營戰(zhàn)兵吳振勝,年二十四歲,系藤牌手,父俊,母林氏,兄詞,弟賢。
解讀:通過這份檔案(樣本)可以推測,清兵的年齡在20到50歲之間,大多娶妻生子,母親亦大多健在。
清軍綠營、駐防八旗的士兵,分馬兵、戰(zhàn)兵、守兵,每月領取糧與餉,其標準分別為:0.3石、2兩,0.3石、1.5兩,0.3石、1兩。
解讀:材料2表明,鴉片戰(zhàn)爭中參與對英作戰(zhàn)的清軍士兵,餉銀為12~24兩,另每年口糧3.6石。
1938年,湖廣總督林則徐稱:竊思人生日用飲食所需,在富奢者,固不能定其準數(shù),若以食貧之人,當中熟之歲,大約每人有錢四五分,即可過一日,若一日有銀一錢,則諸凡寬裕矣。
解讀:按照當時貨幣的換算比例,鴉片戰(zhàn)爭前,一人一年正常生活需要合銀15至36兩。
三則史料的出處各不相同,也分別講述陣亡士兵的家庭情況、清軍士兵的糧餉和18世紀上半葉清朝人的生活成本,彼此沒有直接聯(lián)系。而茅海建先生神入歷史,同情地理解清軍士兵所面臨的問題:他們一般都上有老下有小,其糧餉養(yǎng)活士兵本人綽綽有余,但難以維持家計,需要從事第二職業(yè)或者勒索、受賄等,這無疑會削弱清軍的戰(zhàn)斗力。
史料實證要“能夠恰當?shù)剡\用史料對所探究問題進行論述”,這個過程必然包含了對史料的“補”與“疏”。進一步講,補充和疏通史料又有賴于歷史想象,正如杜維運所說,“歷史因想象而具有了連貫性”。與史學著作相比,中學歷史教科書簡化和省略了更多內容,斷裂感更強,要想“揭示人類歷史發(fā)展的基本規(guī)律和大趨勢”,①則需要更多地通過推理、想象做補與疏的工作。
六、余論
史學方法源于思想,與理論相連。這意味著落實史料實證也應以深刻理解其背后的思想與理論為基礎,而不是簡單的習得其操作步驟。總體來看,史料實證反映出史學的求真宗旨和證據(jù)意識:“不同源,多主體”源于證據(jù)越多結論越可靠的歸納思想和多元史觀;“尋其根,溯其源”源于原始史料一般要比間接史料更可信的思想;“聽其言,觀其行”是洞察“自我辯護”“口是心非”的復雜人性后發(fā)展來的;“考異同,辨真?zhèn)巍痹从谑妨喜⒎峭耆?、客觀和真實的思想;“存而補,證而疏”源于史料總是殘缺不全和史學追求清晰可辨的真相。
在2016年9月公布的《中國學生發(fā)展核心素養(yǎng)》報告中,“科學精神”和“人文底蘊”被重點強調。其中,科學精神包含了理性思維、批判質疑和勇于探究,人文底蘊包含了人文積淀、人文情懷和審美情趣。②以上論述中,“不同源,多主體”,“尋其根,溯其源”,“聽其言,觀其行”,“考異同,辨真?zhèn)巍焙汀按娑a,證而疏”,雖然是史學家搜集、考證、分析、比較和連綴史料的基本方法,但又何嘗不是引導學生從史料搜集到基于史料作出歷史解釋的“史料實證”素養(yǎng)形成過程呢?這種素養(yǎng)的形成過程,又何嘗不是科學精神與人文底蘊兩大素養(yǎng)培育的重要依托呢?
因此,我們并非(當然也不可能)要求每個師生都具備茅海建先生一樣的史學功底,但問題是,在教學中落實史料實證素養(yǎng),對歷史教師的“史料功夫”提出了比以往更大的挑戰(zhàn)。而要獲取這種功夫,又必須經過長期的訓練和艱苦的磨礪。因此,認清“史料實證”培養(yǎng)的抓手是重要前提。此外,還有兩點需要注意:其一,從史學家的史料功夫到歷史學科的史料實證素養(yǎng),應該充分考慮公民教育的要求,讓學生習得理解和解釋歷史的關鍵能力和方法,具備歷史學科特有的思維品質,適應批判性處理信息的時代需要;其二,在歷史教學中落實史料實證素養(yǎng),也并非簡單地照搬史學方法,而應該在考慮學生思維水平和教學目標的基礎上進行篩選,這又有待于更為深入、具體、實證的課例研究。
【作者簡介】張祿佳,浙江師范大學教師教育學院講師。
鄭流愛,浙江師范大學教師教育學院副教授。
【實習編輯:楊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