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從《詩經(jīng)》發(fā)端,中國詩歌漸次形成了抒情色彩濃厚的特色;本文以整部《文心雕龍》為背景,對《詩經(jīng)》的抒情性進行論述,認為《文心雕龍》能提出貫穿始終的“情本”論的文學觀,正因其抓住并成功還原了《詩經(jīng)》的抒情性;而《文心雕龍》尊崇《詩經(jīng)》抒情特質(zhì)的根本原因則在于對南朝齊梁時期“訛濫”文風糾偏。
關鍵詞:《文心雕龍》;《詩經(jīng)》;抒情性
文章編號:978-7-80736-771-0(2019)04-140-03
引言
《文心雕龍》作為中古時期最成系統(tǒng)、最具有代表性的一部文學理論批評著作多次引述《詩經(jīng)》,二者有深刻的淵源關系,有關論述歷來受到龍學研究者的關注,已有不少文章探究二者之間的關系。①“但在已有研究論著中,一個明顯的問題是,研究者關注的往往是劉勰對《詩經(jīng)》和‘楚辭的總體評價,尤其是《詩經(jīng)》作為儒家重要經(jīng)典、‘楚辭作為‘雅頌之博徒之于《文心雕龍》理論體系建構的意義,而很少有人關注和研究劉勰對《詩經(jīng)》和‘楚辭作為文學作品的觀點,尤其是對其創(chuàng)作經(jīng)驗的總結。”[1](P112)事實上,《文心雕龍》作為“論文”之作,非常重視《詩經(jīng)》在寫作上的特點;故此,本文擬以整部《文心雕龍》為背景,對《文心雕龍》視閾下的《詩經(jīng)》抒情性進行論述,同時對《文心雕龍》尊崇《詩經(jīng)》抒情特質(zhì)的原因作簡要分析,從而從一個側面更加深入地認識《詩經(jīng)》在創(chuàng)作上的成功經(jīng)驗,以期對《詩經(jīng)》抒情性研究稍有增益,亦可借此更加深入認識《文心雕龍》之理論體系的形成及其特點。
一、《詩經(jīng)》抒情特質(zhì)概說
在中國傳統(tǒng)文學中,詩歌出現(xiàn)最早、成就最大,主流是抒情詩。中國詩歌的抒情傳統(tǒng)由來已久,早自兩千多年以前,《詩經(jīng)》作為西周至春秋中葉一部極美麗之詩歌總集,因其以生產(chǎn)勞動、婚姻愛情、戰(zhàn)爭徭役等普通人現(xiàn)實生活中的悲歡苦樂為素材,帶有濃郁的生活氣息和泥土氣息,反映真實的現(xiàn)實生活、表達率真的思想感情,對后世產(chǎn)生深遠影響。
《詩經(jīng)》堪稱中國古代抒情詩歌主流的光輝開端,袁行霈說:“《詩經(jīng)》雖有少數(shù)敘事的史詩,但主要是抒情言志之作?!缎l(wèi)風·氓》這類偏于敘述的詩篇,其敘事也是為抒情服務的,而不能簡單地稱為敘事詩?!对娊?jīng)》可以說主要是一部抒情詩集?!盵2](P77) 從《詩經(jīng)》發(fā)端,中國詩歌漸次形成了抒情色彩濃厚的特色,突出并強調(diào)抒情性是《詩經(jīng)》最大的藝術特色之一。如《毛詩序》這樣記載
詩者,志之所之也。在心為志,發(fā)言為詩。情動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嘆之;嗟嘆之不足,故永歌之;永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3](P269-270)
詩作源于真實情感的抒發(fā),以情量詩,探詩于情,詩人豐富情感賴以傳達得益于詩,而詩莫不直接得力于情感的推動,是發(fā)自真情的周代人的精神物化的結果,即“哀樂之心感而歌詠之聲發(fā)。誦其言謂之詩,詠其聲謂之歌?!盵4](P40)聞一多也認為“歌”本是感情的抒發(fā),而“詩”則出于記事的需要。歌與詩合流,導致了詩三百篇的誕生。
在《詩經(jīng)》時代,從《詩經(jīng)》以及先秦其他文獻所記載的歌謠來看,當時人的日常生活與政治、宗經(jīng)方面的情感均能于詩中予以表現(xiàn),并由此形成了不同的音樂規(guī)范與詩體特征,“詩言志”“為情造文”的詩歌創(chuàng)作實踐,顯示著中國古代詩歌創(chuàng)作發(fā)展的大致方向。
二、《文心雕龍》論《詩經(jīng)》的抒情性
《文心雕龍·原道》上來就給予《詩經(jīng)》以崇高的地位和評價:
逮及商周,文勝其質(zhì);《雅》、《頌》所被,英華日新。文王患憂,繇辭炳耀;符采復隱,精義堅深。重以公旦多才,振其徽烈,制詩緝《頌》,斧藻群言。至夫子繼圣,獨秀前哲。镕鈞“六經(jīng)”,必金聲而玉振;雕琢性情,組織辭令;木鐸起而千里應,席珍流而萬世響;寫天地之輝光,曉生民之耳目矣。[5](P2)
《詩經(jīng)》開創(chuàng)了中國詩歌現(xiàn)實主義的鷎矢。《詩經(jīng)》之所以具有巨大感染力和教化作用是因為它具有抒情性的審美特征,對《詩經(jīng)》抒情性的認識,不僅影響對詩歌內(nèi)容的理解,也影響學者對藝術形式的認識和研究的深度。②戚良德認為:“這里所謂‘文勝其質(zhì)、‘英華日新,指的都是《詩經(jīng)》自不必說,即如孔子對‘六經(jīng)的整理,所謂必使其文質(zhì)彬彬而具有集大成的風范,其抒發(fā)思想感情,著成美妙的華章,則產(chǎn)生巨大的感召力,從而實現(xiàn)描寫天地之輝光、開啟世人之聰明的重要作用,等等,雖針對‘六經(jīng)而言,實則以《詩經(jīng)》為中心。劉勰在《原道》中集中表達了這樣一種觀念:符合‘自然之道精神的表現(xiàn)人類思想感情的‘文,應當是文質(zhì)彬彬、情采芬芳,并從而具有巨大的感染力和教育作用的。這一觀念的提出,正是以《詩經(jīng)》為依據(jù)的。因此,《詩經(jīng)》是‘經(jīng),但劉勰的著眼點是‘詩,是‘文,他要總結的是文章寫作的經(jīng)驗和規(guī)律?!盵1](P113)
從原始樸素的抒情歌唱到《風》詩的出現(xiàn),詩歌走過了漫長的發(fā)展道路,劉勰當然知曉這個創(chuàng)作規(guī)律,實際上,關于《詩經(jīng)》“詩以言志”的抒情性,劉勰的論述更加全面。他肯定了詩言志的功能,并對《詩經(jīng)》的抒情性特征做了精彩的論述,認為后人如果能夠效仿《詩經(jīng)》表達情感,就能做到“述情必顯”:
《詩》主言志,詁訓同《書》,摛風裁興,藻辭譎喻,溫柔在誦,故最附深衷矣。[5](P22)
邠詩聯(lián)章以積句,儒行縟說以繁辭,此博文以該情也。[5](P16)
劉勰承認詩歌是由于現(xiàn)實原因而產(chǎn)生的各種各樣的感觸,來自于創(chuàng)作者真情實感的抒發(fā),真實地反映了當時人們的思想、情感、理想等,質(zhì)樸醇厚、自然親切,以及把這種感觸表現(xiàn)出來的自然性合理性;劉勰指出,《詩經(jīng)》的情志表達,主要運用了風詩比興手法,文辭美麗,比喻婉曲,其中抒發(fā)情感的“詩言志”成為中國詩歌的開山綱領,誦讀時容易使人體會到溫柔的風格,深深切合其情懷,而有節(jié)制的,有限度的蘊藉含蓄之情,情理兼容的“中和”之美,形成溫柔敦厚的詩風,在這種詩風特征下的情感抒發(fā)就帶有明顯的特征——含蓄蘊藉;抒情性的突出特征,最能打動讀者,也奠定了中國古典詩詞的基本特色。
劉勰主張“博文該情”,用詳盡的文字來傳達豐富、深厚的情感。這是從文學的角度出發(fā),強調(diào)特定的文學樣式在抒發(fā)和表達情感時的重要性,以經(jīng)驗地、感悟地以及深細地創(chuàng)造追求,力求多樣的抒情方式,合拍無間地抒發(fā)其相應情思密切相關。他還指出:“《詩》總六義,風冠其首,斯乃化感之本源,志氣之符契也。是以怊悵述情,必始乎風”,強調(diào)“風”的感化力量。也就是說,文章想要深切打動人的情感,就一定不能忽視“風”,因為,只有“深乎風者”才能“述情必顯”?!啊x所指其實皆為《詩經(jīng)》的表現(xiàn)方法,劉勰乃是繼承了《毛詩序》的說法,認為正是這六種表現(xiàn)方法的運用,使得《詩經(jīng)》博大精深。一方面,劉勰對《詩經(jīng)》的評價是極高的;另一方面,《詩經(jīng)》已不再是‘經(jīng),而是還原成了抒寫性情的詩歌?!盵1](P116)
在《明詩》篇中,他說:“人稟七情,應物斯感,感物吟志,莫非自然?!盵5](P65)明確地將情和志合二為一,而且以“自然之道”的理論解釋詩的產(chǎn)生,人的情感受到外物刺激有了感應,有了感應就吟唱出來,都是自然形成的,心有所感而吟詠乃自然而然的事情。聯(lián)系到寫作,也應該是根據(jù)喜怒哀樂而啟發(fā)情感,做到為情而造文,而不是為文而造情。
在《情采》篇,劉勰的論述就更為細致了:
昔詩人什篇,為情而造文;辭人賦頌,為文而造情。何以明其然?蓋風雅之興,志思蓄憤,而吟詠情性,以諷其上,此為情而造文也;諸子之徒,心非郁陶,茍馳夸飾,鬻聲釣世,此為文而造情也。故為情者要約而寫真,為文者淫麗而煩濫。而后之作者,采濫忽真,遠棄風雅,近師辭賦,故體情之制日疏,逐文之篇愈盛。[5](P538)
我們不妨細細分析一下這段話。這里劉勰從寫實主義的態(tài)度出發(fā),把“為情而造文”的“詩人什篇”與“為文而造情”的“辭人”進行比較和分析,提出了“為情而造文”的現(xiàn)實主義創(chuàng)作態(tài)度。戚良德認為:
從“情采”的角度著眼,劉勰認為文章寫作有“為情而造文”和“為文而造情”的不同?!对娊?jīng)》之作,是由于作者內(nèi)心充滿了憂憤之情,發(fā)而為詩章;辭賦家們則相反,他們內(nèi)心并無郁悶之情,卻虛張聲勢而夸大其詞,借以沽名釣譽,此乃為了寫文章而無病呻吟?!盀榍槎煳摹敝?,文辭精煉而情感真實;“為文而造情”之作,過分華麗而文采泛濫。劉勰認為,后世的一些作者,更是拋棄《詩經(jīng)》的創(chuàng)作傳統(tǒng),而以辭賦為師,結果表現(xiàn)真情之作愈來愈少,追逐文采之作越來越多。[1](P118)
筆者看來,劉勰視《詩經(jīng)》中的風雅之作,是作者們以其真實的遭遇、切身的感觸,來表達對政治、社會、人生的理解和看法,往往懷著強烈的情思與憂憤,不吐不快。這樣的作品,語言簡練,情感深厚真摯。而那些辭賦家們內(nèi)心缺乏真摯的情感,只是為了創(chuàng)作而虛構感情,運用修飾、夸張,這樣的文章缺乏深厚的思想感情,不得不靠辭采來掩飾,也難以打動人。顯然,劉勰對于“為情而造文”的“要約而寫真”的作品是十分推崇的,而對于“為文而造情”的“淫麗而煩濫”的作品是極力反對的。
三、《文心雕龍》推崇《詩經(jīng)》抒情特質(zhì)原因探析
劉勰推崇《詩經(jīng)》抒情特質(zhì)的原因,是出于借此對齊梁時期文學創(chuàng)作的文風進行抨擊。當時的文風奢華、艷麗、綺靡,加之很多文人刻意為文,附庸風雅,缺乏真實的情感,只借助文字的虛夸華麗,效法近代的辭賦,而拋棄了《詩經(jīng)》國風大小雅,以至于真正抒寫真實情感的作品日益減少,玩弄語言,追求華麗辭藻的濫俗作品越來越多。到了齊梁時期,文壇“言不由衷”和“辭掩虛情”的形式主義文風更是甚囂塵上?!端鍟坷钪@傳》曾這樣記載:
江左齊梁,其弊彌甚……遂復遺理存異,尋虛逐微,競一韻之奇,爭一字之巧。連篇累牘,不出月露之形;積案盈箱,唯是風月之狀。[6](P1038)
文學到了這種境地,哪還有抒情性可言。為此,劉勰倡導“為情而造文”因而更具現(xiàn)實意義。黃侃曾對此有過精彩論述:
自義熙(東晉安帝年號,公元405—418)以來,力變過江玄虛沖淡之習,而振以文藻,其波流所蕩,下至陳、隋,言既隱于榮華,則其弊復與淺陋相等,舍人所譏,重于此而輕于彼,抑有由也。綜覽南國之文,其文質(zhì)相濟,情韻相兼者,蓋居泰半,而蕪辭濫體,足以召后來之謗義者,亦有三焉:一曰‘繁,二曰‘浮,三曰‘晦。繁者,多征事類,意在鋪張;浮者,緣文生情,不關實義;晦者,竄易故訓,文理迂回,此雖篤好文采者不能為諱,愛而知惡,理固宜爾也。[7](112)
對《詩經(jīng)》所開創(chuàng)的“為情而造文”的傳統(tǒng),劉勰始終奉是奉為圭臬而大加推崇的?!耙徊俊段男牡颀垺?,劉勰從不同的角度,屢次批判文章寫作中的不良風氣,可以說皆各有其理,而從‘情采角度的這種分析和批判則最具說服力和感染力?!盵1](P118)時至今日,“為情而造文”仍然是寫作者創(chuàng)作時所遵循的有效準則,也是讀者在閱讀時的潛在條規(guī)。因為只有真情實感的作品,才能打動人心,也才能具有永久的藝術感染力和生命力。這條顛撲不破的真理永遠是恒久而彌新的。
結語
《詩經(jīng)》開創(chuàng)了“為情而造文”的創(chuàng)作傳統(tǒng),而劉勰在繼承“詩緣情而綺靡”這一論點的基礎上,對這一創(chuàng)作原則進行了新的理論總結,對后世影響極為深遠,“之所以如此,乃是因為劉勰抓住了文學創(chuàng)作的根本問題,準確地把握了文章表現(xiàn)思想感情的特征,從而立論堅實有力、擊中要害而一針見血。劉勰之所以能夠抓住文學創(chuàng)作的根本,從而提出貫穿《文心雕龍》始終的‘情本論的文學觀,正因其抓住并成功還原了文學作品的典范之作——《詩經(jīng)》。”[1](P118)
注釋:
①關于《文心雕龍》與《詩經(jīng)》之關系研究的成果,可參閱胡輝、孫玉榮《良文盈篋 妙鑒方定——劉勰詩經(jīng)觀研究綜述》(《陰山學刊》2012年第5期),及胡輝《劉勰詩經(jīng)觀研究》(云南大學出版社2015年11月)第10-21頁。
②程良友曾對《詩經(jīng)》抒情性對后世產(chǎn)生的影響進行了論述(湖北教育學院學報2007年第5期);蔣方則著重從文化層面對《詩經(jīng)》的抒情性進行過探討。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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