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正帆
摘要:陶淵明詠史詩中有一首《詠三良》,此詩以秦穆公殺“三良”殉葬為題材。歷來論陶詩者認為陶淵明是認可“三良”之忠義行為的,但是,結合陶淵明的思想與詩歌內(nèi)容分析,這種觀點有待商榷。筆者認為陶淵明對“三良”之殉是有質(zhì)疑和同情的,這與陶淵明內(nèi)心的儒玄思想矛盾有關,儒家之積極入世精神使陶淵明肯定“三良”之忠義,道家之隱世養(yǎng)真精神卻使他對“三良”入世喪命的悲劇表示質(zhì)疑。所以,陶淵明對“三良”之殉并非只是簡單的同情與肯定,而是兩者的交織,其中寄寓著詩人對儒家思想的質(zhì)疑,表現(xiàn)出其安身立命的矛盾根源的一個側面。
關鍵詞:《詠三良》 同情 質(zhì)疑
春秋時,秦國三良(子車奄息、仲行、針虎)深得秦穆公賞識,穆公死時卻以“三良”殉葬,國人哀之,為其賦《黃鳥》之詩,對他們的死報以無限的惋惜和同情。這出慘劇也引起后世詩人的詠嘆。
三國時期,王粲寫過一篇以“三良”故事為題材的《詠史》詩,曹植也有一首《三良詩》。王詩在批評秦穆之荒謬的同時,又肯定“三良”以死報秦王知遇之恩。至于曹詩,陳祚明以為是“自鳴中懷”,表達了他在曹操死后,受哥哥曹丕的打壓而不能追隨其父而死的痛苦。幾百年后,陶淵明也寫了一篇《詠三良》,其詩云:
彈冠乘通津,但懼時我遺。服勤盡歲月,??止τ?。忠情謬獲露,遂為君所私。出則陪文輿,入必侍丹帷。箴規(guī)向已從,計議初無虧。一朝長逝后,愿言同此歸。厚恩固難忘,君命安可違。臨穴罔惟疑,投義志攸希。荊棘籠高墳,黃鳥聲正悲。良人不可贖,泫然沾我衣。
論陶者認為陶淵明肯定“三良”之殉,大概有兩種觀點:一派以為士為知己者死,此詩肯定“三良”以死報答君王的賞識;另一派以明末黃文煥為代表,以為陶淵明是借此詩來表現(xiàn)自己在易代之際的節(jié)義—希望自己能像“三良”以身殉秦王一樣,以死表達其對東晉王朝的忠誠。
兩派觀點的根基在于:第一,陶淵明與東晉王朝之間的關系,這涉及他究竟有沒有以晉室“遺民”自居的問題;第二,士為知己者死,女為悅己者容,這是古今以來都顛撲不破的真理。然而,結合詩歌本身以及陶淵明內(nèi)心潛在的儒玄思想沖突,筆者以為這兩種觀點還有值得商榷的地方。
首先看陶淵明的“遺民問題”,在宋之前,陶淵明主要是作為隱者被后人所接受的,在早期接受史上,不論是陶淵明好友顏延之,還是陶集編纂者蕭統(tǒng),抑或鐘嶸,都沒有提及陶淵明有“遺民情結”。唐初修訂《晉書》,史傳里的陶淵明也只是一個隱士。陶淵明的“遺民情結”始見于李延壽《南史·隱逸傳》,李氏云:“自宋武帝王業(yè)漸隆,不肯復仕,所著文章,皆題其年月,義熙以前,則書晉氏年號,自永初以來,唯云甲子而已?!痹婎}年月是后世論陶者的“鐵證”,也成了后世陶淵明遺民情結爭論之焦點。但在李氏之后,唐代詩人仍然只將陶淵明的身份定位為隱士。發(fā)展至宋,陶淵明的遺民身份和“遺民情結”日漸始隆。到了明末,論陶者甚至以為詩中“三良”之殉葬秦穆公是易代之際陶淵明自己要以身殉晉。
出現(xiàn)黃氏這種近乎瘋狂的論述的原因大概有兩點:一是此詩題材本身有“嫌疑”,加之詩題年月的“鐵證”;二是后世文學接受史中總難免以自己所想附會古人,出現(xiàn)過度闡釋。正如譚獻所說:“作者之用心未必然,而讀者之用心未必不然?!比琰S氏本身是明王朝的“遺民”,他大概想以身殉明的,但他又在清朝活了近二十年(其生卒年為1598-1667),如此,我們就不得不懷疑黃氏是否將自己的隱衷“托付”給了陶淵明。所以,這種“遺民殉國”觀點一定程度上恐與后世接受史有很大關系,并非陶淵明初衷。
“士為知己者死”,是后世論者的又一“力證”,以此論證陶淵明《詠三良》肯定“三良”之死,似乎是放諸四海、縱觀古今都顛撲不破的真理。筆者以為陶淵明對這種所謂的“知遇之恩”是抱有懷疑態(tài)度的。的確,陶淵明是渴望被發(fā)現(xiàn)的,是想有所作為的。在儒家人世思想的驅(qū)動下,有著隱士身份的陶淵明也不甘寂寞,他也希望自己能在短暫的人生中立行、立名,他也寫過《感士不遇賦》,為古來懷才不遇的士人鳴不平。他在《榮木》中說:“先師遺訓,余豈云墜。四十無聞,斯不足畏。脂我名車,策我名驥。千里雖遙,孰敢不至?!笨墒亲罱K他也沒有“得志”,渴望被發(fā)現(xiàn)是他潛在的期待,他也寫過“君子死知己”這樣豪隋萬丈的詩句,從這個角度看《詠三良》,“三良”殉葬雖是令人難以接受的悲劇,但他們得遇知己,死得其所。然而,事實恐并非如此。
陳祚明分析此詩道:“忠情數(shù)句,極寫君臣遇合之情,如不爾,或未必以身殉。將寫遇合之隋,起四句先作兩折,以見結主知之難,用意深曲如此。孰謂陶詩為近?”陳氏看出了此詩是“深曲”之作,可謂知言。詩歌前四句“彈冠乘通津,但懼時我遺。服勤盡歲月,常恐功愈微”表現(xiàn)出一種想要有所作為的急切心情?!爸仪橹嚝@露,遂為君所私”,其中“謬”和“私”兩字尤其值得注意,陶淵明已經(jīng)間接指出“三良”與秦穆公君臣際會,所謂“知遇”是“謬”和“私”的結果。接下來寫知遇之隆,“出則陪文輿,人必侍丹帷”,最終箭在弦上,殉葬之事已成必然之勢。換一個角度,我們會發(fā)現(xiàn):從“三良”急切人世到得到穆公賞識最終殉葬這一系列的過程,其實都指向了最后的悲劇,“三良”之殉實際是“自取滅亡”的過程。如此一來,單從“君子死知己”的角度論此詩恐還有可商榷之處。
筆者認為,陶淵明對“三良”的態(tài)度是交織著質(zhì)疑和同情的,我們先來看《莊子·秋水》篇中那個著名的故事:
莊子釣于濮水,楚王使大夫二人往先焉,曰:“愿以境內(nèi)累矣?!?/p>
莊子持竿不顧,曰:“吾聞楚有神龜,死已三千歲矣。王以巾笥而藏之廟堂之上。此龜者,寧其死為留骨而貴乎?寧其生而曳尾于涂中乎?”
二大夫曰:“寧生而曳尾涂中?!?/p>
莊子曰:“往矣!吾將曳尾于涂中?!?/p>
在莊子眼里,廟堂和君王雖然能夠帶來榮耀,卻要以生命作為代價。同樣,“三良”以生命作為交換得到了君王的賞識,最終以身相殉。這樣一來,陶淵明對“三良”積極進取、獲取君主知遇是抱著懷疑態(tài)度的,以“士為知己者死”為支點詮釋此詩還有不足之處。
再來看陶淵明集中《讀史述九章》之《韓非》篇:
豐狐隱穴,以文自殘。君子失時,白首抱關。巧行居災,忮辯召患。哀矣韓生,競死說難。
在這篇史述中,陶淵明對韓非巧行忮辯是懷著質(zhì)疑和批評的。韓非作繭自縛,“競死說難”;小官吏侯贏,雖然失時抱憾,卻得以白首終老。陶淵明諷刺韓非,并為之感到悲哀。
陶淵明對韓非的質(zhì)疑是可以用在“三良”身上的。陶淵明對韓非的態(tài)度是明確的,對“三良”的態(tài)度則相對模糊,這是因為他內(nèi)心深處儒家人世的驅(qū)動與老莊玄學的全性養(yǎng)真兩種思想相互矛盾。在儒家看來,“三良”積極進取,得秦穆公賞識,可謂得志,以死報答君主之恩,是值得同情的。但從老莊的角度看,一切巧行都會帶來災難,“三良”積極人世,得到君主之“謬”與“私”,最終不得不以身相殉,這種“自取滅亡”的行為是值得懷疑的。所以,陶淵明對“三良”殉葬是抱著一種同情和質(zhì)疑的,這種態(tài)度正是因為儒玄思想綜合影響的結果。而后代論者往往只抓住儒家的一面,強調(diào)知遇之恩,而忽視了老莊思想對陶淵明的影響。溫汝能纂集《陶詩匯評》評論此詩云:“起六語愈析愈深,愈深愈危,一結主知,不得不以身殉,《黃鳥》之詩,所以哀且怨也。”此評極為中肯,縱觀全詩,“三良”從積極人世到得君主賞識,“愈深愈危,一結主知,不得不以身殉”,“三良”的這種悲劇結局從開始就種下禍根。
“三良”以生命為代價換來了君主的認可。其實,從“三良”個案里可以映射出古代士人出處的一種普遍矛盾,即他們往往以屈己逢迎、喪失自由,甚至犧牲生命為代價來贏得君主之恩遇,去實現(xiàn)自己的人生價值。但在老莊思想里更注重全性養(yǎng)真和個體生命價值,用生命做代價換君主之賞識是不值得的。所以,莊子寧愿做一只曳尾泥中的生龜,而不愿做廟堂之上的死龜。在老莊思想盛行的魏晉時期,“三良”所行正是士人所不取的,這也正是陶淵明不愿出仕選擇歸隱的原因所在。綜上,陶淵明對“三良”之死實際上是抱著懷疑和同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