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志
睡前習慣讀點東西,好久沒讀奧登,找出手頭的英文選集,一翻,正是《美術(shù)館》(Musée des Beaux Arts)。這詩,不記得讀了多少遍,太熟了,迷迷糊糊重讀,內(nèi)心突然一動,感覺以前的理解似乎有問題,結(jié)果,睡不著了—
一、被誤譯的奧登
譯介奧登,始于民國,有邵洵美、卞之琳、朱維基諸家,但大陸詩人(包括筆者)接觸奧登,大都始于穆旦譯本(收入《英國現(xiàn)代詩選》,湖南人民出版社1985),我們讀的奧登,其實多多少少戴了穆旦的“有色眼鏡”?!睹佬g(shù)館》為英詩名篇,漢譯很多,只我讀過的,不算網(wǎng)上,就有穆旦、王佐良(收入《英詩的境界》,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91)與《奧登詩選:1927-1947》(上海譯文出版社2014)三家。搞過翻譯的都知道,譯前盡量不要讀他人譯稿,以免被對方牽著走。據(jù)我所知,后兩家事先都讀過穆旦譯本,是受其影響的,王佐良為穆旦摯友,就稱自己的譯本即據(jù)穆旦譯本略改而成。
現(xiàn)將原作及穆旦譯文抄錄如下:
About suffering they were never wrong,
關(guān)于痛苦他們總是很清楚的,
The Old Masters: how well they understood
這些古典畫家:他們深知它在
Its human position; how it takes place
人心中的地位,深知痛苦會產(chǎn)生,
While someone else is eating or opening a window or just walking dully along;
當別人在吃,在開窗,或正作著無聊的散步的時候;
How, when the aged are reverently, passionately waiting
深知當老年人熱烈地、虔敬地等候
For the miraculous birth, there always must be
神異的降生時,總會有些孩子
Children who did not specially want it to happen, skating
并不特別想要它出現(xiàn),而卻在
On a pond at the edge of the wood:
樹林邊沿的池塘上溜著冰。
They never forgot.
他們從不忘記:
That even the dreadful martyrdom must run its course
即使悲慘的殉道也終歸會完結(jié)
Anyhow in a corner, some untidy spot
在一個角落,亂糟糟的地方,
Where the dogs go on with their doggy life and the torturers horse
在那里狗繼續(xù)著狗的生涯,而迫害者的馬
Scratches its innocent behind on a tree.
把無知的臀部在樹上摩擦。
In Breughels Icarus, for instance: how everything turns away
在勃魯蓋爾的“伊卡魯斯”里,比如說;
Quite leisurely from the disaster; the ploughman may
一切是多么安閑地從那樁災難轉(zhuǎn)過臉:
Have heard the splash, the forsaken cry,
農(nóng)夫或許聽到了墮水的聲音和那絕望的呼喊,
But for him it was not an important failure; the sun shone
但對于他,那不是了不得的失??;
As it had to on the white legs disappearing into the green
太陽依舊照著白腿落進綠波里;
Water; and the expensive delicate ship that must have seen
那華貴而精巧的船必曾看見
Something amazing, a boy falling out of the sky,
一件怪事,從天上掉下一個男童,
had somewhere to get to and sailed calmly on.
但它有某地要去,仍靜靜地航行。
穆旦還闡釋如下:“本詩的主題是,人對別人的痛苦麻木無感。詩人在美術(shù)館里看到勃魯蓋爾(1525-1569,尼德蘭畫家)的油畫《伊卡魯斯》,深感到它描繪的正是這一主題。‘伊卡魯斯是希臘神話中的人物,他和他的父親自制翅膀飛離克里特島,在飛近太陽時,他的翅膀由于是用蠟粘住的,融化了,他也跌落海中死去。詩中描寫的景色大多是勃魯蓋爾畫中所有的。”這一闡釋,其他譯者無異議,我也如此,現(xiàn)在才發(fā)現(xiàn)事有不然。
奧登寫詩,學究氣重,晦澀難懂,《美術(shù)館》流利易讀,可謂少有,但結(jié)構(gòu)還是學究氣,如一篇論文,開篇提出論點,隨即提出三條論據(jù):第一條,為圣母瑪利亞冒險生耶穌事,據(jù)《新約》,希律王聽到預言,說耶穌要下世為王,為保住自己的權(quán)位,下令誅盡伯利恒兩歲以下幼童,在此腥風血雨中,瑪利亞冒險產(chǎn)下耶穌。此事為歐洲繪畫常見題材,勃魯蓋爾也繪有《殺戮無辜》(The Massacre of the Innocents,1567)傳世,奧登在此慨嘆后生小輩淡忘瑪利亞之艱險,居然對圣誕節(jié)嬉戲待之;第二條,無畫都猜得到,指耶穌殉道,勃魯蓋爾有《背十字架的耶穌》(Christ carrying the Cross,1564)傳世,該畫不同于其他耶穌殉難畫的特色,是把背十字架的耶穌畫得很小,周圍是亂糟糟的大批士兵和百姓,各忙各的齷齪事兒,對殉難漠不關(guān)心;第三條,如穆旦所言,為伊卡魯斯飛天墜海死事,出自勃魯蓋爾的名畫《伊卡魯斯落海》(Landscape with the Fall of Icarus,1558),伊卡魯斯被后世視為科學先驅(qū),普羅米修斯式的人物,但勃魯蓋爾畫他死時無人理睬—我們忙我們的,你死你的,于我輩何有哉?—勃魯蓋爾這人,向來憤世嫉俗,常把世人畫得或如瘋子或如小丑,此畫最打動奧登心腸,所以著墨也最多。此三人—瑪利亞、耶穌、伊卡魯斯(出自基督教和古希臘,為歐美文化兩大源頭),都是為人類獻身受難的神祇,無一凡人。由此可知,穆旦認為此詩主題是“人對別人的痛苦麻木無感”,雖不算錯,但更準確的解釋當為“庸人對殉難者麻木無感”,意思跟魯迅寫《藥》哀悼秋瑾(夏瑜)近似,只不過,魯迅還在《藥》的結(jié)尾故意添了亮色—一個花環(huán),裝作烈士還有人惦記,奧登則認為有甚花環(huán)?他們?nèi)姿懒恕?
《美術(shù)館》寫于一九三八年十二月,正是奧登人生的重大轉(zhuǎn)折時刻。當時他參加了西班牙內(nèi)戰(zhàn),又來抗戰(zhàn)中的中國,目睹志士仁人慘死如狗,又悲憤,又灰心,形之于詩。詩人的神奇,是往往能無心道破自己的未來。此詩,身為左派領袖的奧登已經(jīng)透露了對左派的厭倦,既感覺殉難者徒勞,又厭煩左派青年的反基督傾向。詩中指責老輩熱烈期待圣誕節(jié),小輩卻漠不關(guān)心,跑去溜冰,這一細節(jié),泄露了他正從左派轉(zhuǎn)向保守派的“政治無意識”。幾個月后,他放棄左翼思想,遠渡重洋去了美國,于一九四○年皈依基督教,成為轟動英國文壇的一樁公案。據(jù)Richard Davenport-Hines的《奧登傳》(Auden),奧登生于基督教家庭,外表叛逆,內(nèi)里軟弱,因有個飛揚跋扈的母親,這就難怪他才三十出頭,便撐不住自己的叛逆,迫切要回歸基督教的懷抱了。此后,奧登寫詩,技巧越來越嫻熟,宗教說教越來越長,但靈魂的某些燃料已經(jīng)耗盡,“偽裝的刺猬”蛻變?yōu)椤坝突暮偂?,令諸多粉絲傷懷不已(穆旦譯奧登,只重前期詩;當代詩人,因生長于太平時期,更重后期詩,也是時勢使然)。
弄清主題后,我們再審視細節(jié),即可看出suffering一詞,各個譯本譯為“苦難”或“痛苦”,跟原意有偏差,譯為“受難”似更準確(譯為“殉難”也可,只是因瑪利亞受難而未殉難,稍有不合)。其次,穆旦把the miraculous birth直譯為“神異的降生”,字面意思不錯,但歐美人都清楚指圣誕節(jié),于中國人則未免太“陌生化”,曖昧不明,從注釋未提及希律王典故看,穆旦可能未想到其中關(guān)聯(lián)。再次,譯耶穌殉難(“即使悲慘的殉道也終歸會完結(jié)/在一個角落”),把run its course譯為“完結(jié)”,頗為敗筆,奧登的意思,是耶穌白白犧牲,無濟于事,作惡者照舊作惡,愚昧者也照舊愚昧,穆旦沒譯出這層意思,譯為“自生自滅”更準確。最后,“迫害者的馬/把無知(innocent)的臀部在樹上摩擦”,有人譯innocent為“無辜”,錯了,“迫害者的馬”的確沒迫害耶穌,貌似可以說它“無辜”,但這樣譯是散文,而不是詩,更不是奧登的詩。奧登這里的意思,是“哀其不幸,怒其不爭”,叱責“紅眼睛阿義”“阿Q”輩呢,我感覺,譯為“愚昧”較準確,穆旦譯為“無知”,也通,但奧登的火氣就弱了。
從譯文和注釋看,穆旦對該詩主題的把握有偏差,對背后的基督教意蘊也稍嫌隔膜。
二、穆旦因何失誤?
本文意不在挑穆旦譯文的毛病—世間本無十全十美的譯本,高手也難免失誤,再說了,挑毛病誰不會?—而是想提這樣一個問題:為何穆旦在此失誤?
照理說,他不該錯的:穆旦終身欽佩奧登,深受影響,被視為“中國的奧登”,晚年譯奧登,在一九七二至一九七五年,已有三十多年的反芻,如摯友周玨良所說,他譯奧登“純粹出于愛好”,“下工夫很深很細”。此時期穆旦的譯與寫,均為“地下寫作”,也不存在故意避飾的問題。
失誤的根由,我想,是穆旦一生太苦。
穆旦小奧登十三歲,原非一代,但因二戰(zhàn),視為一代人也無大錯。他與奧登一樣,都是名牌大學的左派學生,出社會后,親歷二戰(zhàn)前后的苦難,無比痛苦,迫切渴望精神依靠。奧登轉(zhuǎn)向基督教,三十歲出頭;穆旦走近基督教,始于一九四二年參加中國遠征軍前后,隨后,野人山戰(zhàn)役,中國遠征軍大潰,穆旦險些餓死于潰敗途中,據(jù)王佐良介紹:
他從事自殺性的殿后戰(zhàn)。日本人窮追,他的馬倒了地。傳令兵死了。不知多少天,他給死去戰(zhàn)友的直瞪的眼睛追趕著。在熱帶的豪雨里,他的腿腫了,疲倦得從來沒有想到人能這樣疲倦,放逐在時間—幾乎還在空間—之外,胡康河谷的森林的陰暗和死寂一天比一天沉重了,更不能支持了,帶著一種致命性的痢疾,讓螞蝗和大得可怕的蚊子咬著,而在這一切之上,是叫人發(fā)瘋的饑餓,他曾經(jīng)一次斷糧到八日之久。但是這個二十四歲的年輕人在五個月的失蹤之后,結(jié)果是拖了他的身體到達印度。雖然他從此變了一個人,以后在印度三個月的休養(yǎng)里又幾乎因饑餓之后的過飽而死去……(《一個中國詩人》)
“從此變了一個人”的,不只是肉體,還有精神,穆旦的基督教情結(jié)由此激化,到內(nèi)戰(zhàn)時期,目睹“陰謀,說法,或者殺人。/做過了工具再來做工具”(《詩四首》)的現(xiàn)實,痛苦達到頂峰,于一九四七年八月寫了宗教長詩《隱現(xiàn)》(時年二十九歲),認為“現(xiàn)在,一天又一天,一夜又一夜,/我們來自一段完全失迷的路途上”,呼吁“讓我們看見吧,我的救主”:
這是時候了,這里是我們被曲解的生命
請你舒平,這里是我們枯竭的眾心
請你糅合,
主呵,生命的源泉,讓我們聽見你流動的聲音。
野人山之戰(zhàn)及國共內(nèi)戰(zhàn),是穆旦苦難的第一次頂峰,卻不是最后一次,更痛苦的時期,是一九五七年反右被整,后定為“歷史反革命”,發(fā)落學校圖書館“監(jiān)督勞動”,“接受機關(guān)管制”,自己受了二十年的折磨不說,又因連累家人,時刻被內(nèi)疚煎熬—“我已經(jīng)走到了幻想的盡頭……只有痛苦還在,它是日常生活”(《智慧之歌》),絕筆的《冬》承認—“人生本來是一個嚴酷的冬天”。
如前所述,穆旦譯奧登,在其晚年,因一生坎坷多難,受盡白眼,他對“人對別人的痛苦麻木無感”特別敏感,所以解讀《美術(shù)館》時“先入為主”,是不奇怪的。
但是,這個解釋存在一個疑問—呼吁“讓我們看見吧,我的救主”,甚至宣稱要“投入上帝慈愛的胸懷”(《祈神二章》,1943)的穆旦,為何晚年譯《美術(shù)館》,對基督教如此隔膜?基督教思想家薇依不是說嗎—人越苦難,越近上帝?新詩人里公認最具基督情結(jié)的穆旦,到了苦難透頂?shù)耐砟辏淖诮堂舾心娜チ耍?/p>
要解答這一問題,我們得考察穆旦的“心靈史”。一九七五年,穆旦讀魯迅《熱風》,對四十一則特別共鳴,抄在了扉頁—“有一分熱,發(fā)一分光,就像螢火蟲一般,也可以在黑暗里發(fā)一點光,不必等候炬火”,幾個月后,又把共鳴轉(zhuǎn)成一首《理智和感情》:
1 勸告
如果時間和空間
是永恒的巨流,
而你是一粒細沙
隨著它漂走,
一個小小的距離
就是你一生的奮斗,
從起點到終點
讓它充滿了煩憂,
只因為你把世事
看得過于永久,
你的得意和失意,
你的片刻的聚積,
轉(zhuǎn)眼就被沖走
在那永恒的巨流。
2 答復
你看窗外的夜空
黑暗而且寒冷,
那里高懸著星星,
像孤零的眼睛,
燃燒在蒼穹。
它全身的物質(zhì)
是易燃的天體,
即使只是一粒沙
也有因果和目的:
它的愛憎和神經(jīng)
都要求放出光明。
因此它要化成灰,
因此它悒郁不寧,
固執(zhí)著自己的軌道
把生命耗盡。
穆旦向來喜歡魯迅,一九四○年的《五月》就說“無盡的陰謀;生產(chǎn)的痛楚是你們的,/是你們教了我魯迅的雜文”。三十六年彈指而過,他依舊喜歡魯迅,但我們拿一九四七年的《隱現(xiàn)》與一九七六年的《理智和感情》對讀—耶穌卻不見了。事實上,穆旦晚年的詩信,再沒關(guān)心上帝(《“神”的變形》寫了一個被“權(quán)力”腐蝕的“神”,其實是人)。一九四七年的穆旦,大聲呼吁上帝降臨,要投入他的懷抱;三十年后,境遇更凄慘的他,依舊喜歡魯迅,卻忘了上帝,“心不在焉”—所以譯詩時格外生疏,也就不足為怪了。
穆旦的基督教情感是怎么磨損的?史料無載,我們只能揣測:
首先,他接近基督教的途徑,估計主要來自書本。清末,傳教士來華傳教,早期信徒多為身邊仆人,時人有“吃教”之譏,但是,水至清則無魚,世間有完全脫離利益的宗教么?“利益”與“信仰”,未必完全敵對,也可能相互生發(fā)。宗教從來不是空泛的概念,脫離了生老病死,撇去了柴米油鹽,任何宗教都如“紙上花”,容易凋零。即使“不語怪力亂神”的儒家,若上無科舉制度的“頂層設計”,下乏宗法制度的“草根組織”,也未必能延續(xù)兩千多年之久。從基督教傳播史看,利益、家庭與鐵血是主要途徑。冰心、林語堂這類有基督教背景的作家不用說了,現(xiàn)代學人兼詩人洪業(yè)在基督教學校讀書時,以儒生自居,譏笑其教義,后父親突然去世,身為長子的他精神受創(chuàng),因基督教校長及老師及時給予勉勵,深受感動,不久受洗,兩年后得資助出洋留學(參陳毓賢《洪業(yè)傳》,該書實為洪業(yè)口述)??梢娝酿б牢幢責o利益成分,但此后終身信奉。如果穆旦接受基督教的途徑主要是書本,并無利益糾纏其間,再加上士大夫的傳統(tǒng),反倒可能導致他虔信程度不深,遇事容易變更。穆旦留美期間的詩,現(xiàn)存兩首,都批判美國,且特意抨擊了基督教—“黑衣牧師每星期向你招手/讓你厭棄世界和正當?shù)淖非蟆保ā睹绹鯓咏逃乱淮罚?951)、“感謝上帝—腐臭的資產(chǎn)階級!/……快感謝你們腐臭的玩具—上帝!”(《感恩節(jié)—可恥的債》,1951)均刊發(fā)于《人民文學》一九五七年第七期。從詩風看,可能是回國后的“表態(tài)”,未必就作于留美期間,但其間對基督教的不滿,或有渲染,卻可能有真實成分。據(jù)穆旦妻子周與良回憶,留美期間,他“生活十分艱苦……選擇了在郵局運送郵報的重體力活”,“有機會接觸到了美國下層社會的人”,“非常同情黑人的處境”,且“資產(chǎn)階級”在穆旦詩里向為貶義詞,都跟兩詩吻合。對于美國人,政府與教會是兩回事;但對于中國人穆旦,兩者是一回事。由此推測,他可能從反感美國社會開始,進而對基督教產(chǎn)生了某種懷疑情緒,否則似無必要在詩里特意提及。
其次,他未參與具體的宗教活動。信徒團體為宗教的“細胞”,對個人信仰的維持至關(guān)重要?,F(xiàn)存史料,未見穆旦參與宗教活動的記載,早期不得而知,后期則可以斷定沒有。建國初期,國內(nèi)對涉外教會懷有警惕,穆旦回國后,不太可能參加宗教活動。據(jù)陳伯良的《穆旦傳》,“文革”期間,穆旦因參加中國遠征軍的“歷史問題”,家被抄不說,就連母親的朋友來串門,都要被胡同的革委會百般盤問,就更不可能參加宗教活動了。穆旦曾在《祈神二章》(1943)中寫道:“如果我們能夠看見他,/如果我們能夠看見……”其實,看不見上帝,原因未必在上帝,而可能是缺乏教友呼應。結(jié)果,上帝也就不能時時跟他對話,他也慢慢疏遠了基督教,兩年三年三十年,基督教在他心里就磨損殆盡了。實際上,老舍就是如此—今日我們幾乎忘了《茶館》的作者原先是正式受洗的基督徒。佛教向有“隨緣”之說,意為個人能否信教得看緣分,有緣則來,無緣則去。穆旦先是對基督教有了懷疑,后是建國初期環(huán)境不允許,所以,他的逐漸離開,緣盡而去,也就不奇怪了。
最后,他漸漸親近本土傳統(tǒng)。穆旦為外文系出身,卻跟長居海外的林語堂、洪業(yè)等不同,出洋已三十二歲,留美只三載半,說到底還是生于天津、死于天津的中國人,本土的影響更深些。身為新文化運動第二代的他,接觸的本土精英傳統(tǒng)有二:一是以“魯迅”為代表的新文化,一是以“杜甫”為代表的士大夫。穆旦以叛逆?zhèn)鹘y(tǒng)的詩人自命,“讓我們自己/就是它的殘缺,比平庸更壞”(《被圍者》),反舊詩反了一輩子,但晚年苦難纏身,又痛于死亡迫近(晚年書信,談死甚多,“感到壽命之飄忽,人生之可畏,說完就完”),對杜甫和陶潛起了很大共鳴,漸覺親近,頗多“人生一世,草木一秋”的“中國式感慨”。他于儒家教義有隔膜,但“孔家店”不只四書五經(jīng),士大夫如陶潛、杜甫的詩歌概莫能外,對其影響與日俱增—葉落歸根,回歸傳統(tǒng),叛逆者常見,奧登不也如此?
三、從“約伯”轉(zhuǎn)向“屈原”
《理智和感情》這詩,我以為,也可改為“苦難和慰藉”,其實講的是苦難的慰藉問題?!峨[現(xiàn)》和《理智和感情》兩詩,穆旦都以問答體來探討這一主題。實際上,這也是中西方常見的主題及形式,歐美著名的如《舊約·約伯記》,中國著名的如《楚辭·卜居》?!峨[現(xiàn)》的答案,是“約伯”;《理智和感情》的回答,是“屈原”—從“約伯”轉(zhuǎn)向“屈原”,正是穆旦從壯年到晚年的“精神位移”。
如《約伯記》所說:“人生在世必遇患難,如同火星飛騰?!比嗽怆y,未必有什么因果,也未必有什么補償,但旁觀者這么想可以,當局者不成—苦難必須有補償,得慰藉,而不是冷冰冰的實話—這是人性。因為苦難,約伯譴責上帝,“唯愿我的煩惱稱一稱,我一切的災害放在天平里,現(xiàn)今都比海沙更重,所以我的言語急躁”;司馬遷說“‘天道無親,常與善人……余甚惑焉!倘所謂天道,是耶非耶”(《史記·伯夷列傳》);杜甫問“我生何為在窮谷?深夜起坐萬感集”(《乾元中寓居同谷縣作歌七首》)。奧登的《美術(shù)館》,同樣痛恨于世人的“麻木無感”。穆旦此詩,也意在為自己“豐富的痛苦”(《出發(fā)》)尋找“苦難的慰藉”,雖然詩里也承認,這無關(guān)“理智”,乃“感情”需要。所以,約伯有苦盡甘來、多子多福的“大團圓”;儒家也有“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孟子·告子下》)的“濃雞湯”。事實上,苦難慰藉貌似“虛”,卻牽動人類神經(jīng),為一切文化的核心內(nèi)容,慰藉不夠有效的文化,往往被其他文化侵襲,古希臘羅馬被基督教侵襲即一例,英國史學家湯因比甚至視為“文化滅絕”。
晚年穆旦寫過一首《停電之后》,寫停電后點起蠟燭,“繼續(xù)工作也毫不氣餒/ 只是對太陽加倍地憧憬”:
次日睜開眼,白日更輝煌,
小小的燭臺還擺在桌上。
我細看它,不但耗盡了油,
而且殘留的淚掛在兩旁:
這時我才想起,原來一夜間,
有許多陣風都要它抵擋。
于是我感激地把它拿開,
默念這可敬的小小墳場。
此處的“蠟燭”,意在自比,“默念這可敬的小小墳場”,充滿了“亦余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猶未悔”的悲愴;“太陽”指光明,卻非上帝。在基督徒,“繼續(xù)工作也毫不氣餒”,是因神在,無神,人的努力就沒了根基,即陀思妥耶夫斯基《群魔》里說的“怎么都行”,歐洲版的“禮崩樂壞”了。士大夫則是另一種傳統(tǒng),不但“不語怪力亂神”,而且(理論上)遭難也不求神拜佛。屈原為士大夫先驅(qū),被流放后,“心煩慮亂,不知所從”,找太卜鄭詹尹占卜之余,大發(fā)議論,說得對方“釋策而謝曰”:“數(shù)有所不逮,神有所不通。用君之心,行君之意。龜策誠不能知此事”(《卜居》),意思是你遭難,神也沒轍,自己努力。關(guān)于苦難,司馬遷找到的慰藉是“所以隱忍茍活,幽糞土之中而不辭者,恨私心有所不盡,鄙陋沒世而文采不表于后也”(《報任安書》),沒有神;杜甫晚年,漂泊無依,常有“留滯才難盡,艱危氣益增”(《泊岳陽城下》)、“落日心猶壯,秋風病欲蘇”(《江漢》)的自勉,慰藉是“丈夫垂名動萬古”(《赤霄行》),也沒有神;穆旦晚年給朋友寫信說:“我總想在詩歌上貢獻點什么,這是我的人生意義(當然也夠可憐)”(致董言聲,1977年1月4日),還是沒有神。
千古艱難唯一死,茍存者,誰不渴望慰藉?
慰藉的源泉,于宗教徒,曰“信仰”;于無神者,曰“信念”,竊以為名稱雖別,功能實一。包括穆旦在內(nèi)的現(xiàn)代知識分子,跟士大夫前輩的不同,是慰藉資源增加了歐美選項,由此產(chǎn)生了取舍的文化沖突。而知識分子中,詩人“以心為食”,最為敏感,是此種文化沖突的“心靈探針”。事實上,接受歐美宗教思想后,又被本土文化磨損的新詩人,為數(shù)不少,郭沫若、聞一多、馮至都是例子。曾崇仰泛神論的郭沫若不必說。聞一多清華讀書時受洗,后放棄,自承“喪失了基督教的信仰”(致吳景超,1922年12月4日),最后儼然“雖千萬人,吾往矣”(《孟子·公孫丑上》)的儒家人物。馮至早年仰慕魯迅,又認同歌德的自然神論,抗戰(zhàn)后轉(zhuǎn)徙流離,繼而迷上杜甫,一九四一年作《十四行集》,寫自己的神性體驗,同時贊美杜甫和魯迅,到了一九八五年修訂《十四行集》,卻把“神”字統(tǒng)統(tǒng)刪盡—如把“神,我深夜祈求”(第二十二首)改成“我在深夜祈求”—這么改,或出于時代顧慮,然而我們讀其晚年詩文信札,雖還仰慕歌德,但宗教感已磨損殆盡,對杜甫和魯迅的熱愛倒一如當年,甚至更烈。
從基督徒看士大夫,是“無根基”,不信神,以罪人之身死扛—不信神,“固執(zhí)著自己的軌道/把生命耗盡”,如河中鑿井,有何意義?從士大夫看基督徒,是“拜神求佛”,效愚夫愚婦之習,求神不如求己。但我以為,兩者殊途同歸,上帝之有無,未必重要,慰藉之有無,卻是命門—陀思妥耶夫斯基著《卡拉馬佐夫兄弟》,主人公伊凡得知孩童慘死,對上帝的漠然痛心疾首,叛出教門,對上帝熱諷冷嘲,托爾斯泰讀后很生氣,認為這個渾蛋的伊凡肯定是陀思妥耶夫斯基本人—苦難不得慰藉,“有神的教徒”也可能變?yōu)椤盁o神的叛徒”(如許多俄國革命者就出身東正教家庭),而“名教的信徒”也可能變成“名教的叛徒”(如瞿秋白)。洪業(yè)是基督徒,又崇敬杜甫(按:其父洪曦謹守儒學,雖為縣令,卻常年窮餓,亦不改其節(jié),極敬杜甫,評曰:“其人也,天假其時,則顯;運命未濟,亦不衰”,對他影響甚深),抗戰(zhàn)期間被日軍囚禁,自稱于獄壁見耶穌顯靈,同時在牢房反復背杜詩,認為:“《圣經(jīng)》為絕世之書。而僅次于圣《詩》者,即為杜詩,每能慰余之大悲大喜?!保▍⒑闃I(yè)《杜甫:中國最偉大的詩人》)圣《詩》屬于《圣經(jīng)》,杜甫出于《論語》(按,杜甫早年,“裘馬頗清狂”,紈绔子弟,也非真儒,困居長安后,始傾心孔門),耶儒并論,歐美基督徒或許不滿,洪業(yè)則視為當然—這恰恰說明,士大夫之所以往往能自外于基督教,是因為本土文化的苦難慰藉也同樣強大,足以“慰人之大悲大喜”。穆旦晚年詩,風骨勝于早年詩,正體現(xiàn)了此種力量之堅韌。
縱觀歷史,被苦難驅(qū)動的現(xiàn)代知識分子,“無火炙地眠,半夜皆立號”,為求慰藉,不但有從“約伯”轉(zhuǎn)向“魯迅”的,也有從“魯迅”轉(zhuǎn)向“約伯”的,還有從“約伯”轉(zhuǎn)向“佛陀”的,更有從“孔子”轉(zhuǎn)向“馬克思”的……性格不同,時代不同,選擇也不同,甚至相反。對于“苦痛不可逃”的他們,宗教正如道德哲學,道德哲學也如宗教;無神論者正如宗教徒,宗教徒也如無神論者—或許,這才是歷史的廬山真面目。而穆旦的“心靈史”,讓我們窺見的,正是此種彷徨于“上帝”“孔子”“魯迅”等神祇或英雄之間,信之旋又棄之的“改宗現(xiàn)象”。
二○一六年七月十三日 四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