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穎沖
(北京外國語大學(xué) 英語學(xué)院,北京 100089)
[摘要] 現(xiàn)當(dāng)代中文小說的英譯主要有三大陣地,分別是中國大陸、香港地區(qū)和英語世界,其中香港地區(qū)的英譯活動較為現(xiàn)有研究所忽略。本文以“譯叢文庫”平裝本為例,對女性小說和香港小說的譯介進行了分析,考察譯者的身份認(rèn)同對叢書選材和翻譯策略的影響。出于主要編譯者的性別認(rèn)同、地域背景和文化傳承,“譯叢文庫”給女性和香港文學(xué)的篇幅遠(yuǎn)遠(yuǎn)超過其他作品;并通過副文本、加注和遣詞造句突出了女性的力量和對愛情的追求,以及香港人的“城籍”歸屬。
[關(guān)鍵詞] “譯叢文庫”;身份認(rèn)同;女性意識;“城籍”
DOI:10.16482/j.sdwy37-1026.2015-04-014
從“譯叢文庫”特色看譯者身份認(rèn)同
王穎沖
(北京外國語大學(xué) 英語學(xué)院,北京100089)
[摘要]現(xiàn)當(dāng)代中文小說的英譯主要有三大陣地,分別是中國大陸、香港地區(qū)和英語世界,其中香港地區(qū)的英譯活動較為現(xiàn)有研究所忽略。本文以“譯叢文庫”平裝本為例,對女性小說和香港小說的譯介進行了分析,考察譯者的身份認(rèn)同對叢書選材和翻譯策略的影響。出于主要編譯者的性別認(rèn)同、地域背景和文化傳承,“譯叢文庫”給女性和香港文學(xué)的篇幅遠(yuǎn)遠(yuǎn)超過其他作品;并通過副文本、加注和遣詞造句突出了女性的力量和對愛情的追求,以及香港人的“城籍”歸屬。
[關(guān)鍵詞]“譯叢文庫”;身份認(rèn)同;女性意識;“城籍”
DOI:10.16482/j.sdwy37-1026.2015-04-014
收稿日期:2014-12-05
基金項目:本文受北京市社會科學(xué)基金項目“京味小說翻譯及其在英語世界的傳播”(項目編號:14WYC053)及“北京外國語大學(xué)基本科研業(yè)務(wù)費”的資助。
作者簡介:王穎沖(1984-),女,漢族,浙江杭州人,博士,講師。研究方向:翻譯史、文學(xué)翻譯、翻譯理論與實踐。
[中圖分類號]I046
[文獻標(biāo)識碼]A[文獻編號] 1002-2643(2015)04-0101-08
Abstract:The translation of modern and contemporary Chinese fictions often springs from three loci: China’s Mainland, Hong Kong, and the English-speaking world. Comparatively, the translation activities in Hong Kong are neglected by existing researches. The current study of Renditions Paperbacks focuses on its two prominent categories: women’s fictions and Hong Kong stories, delineating how translator’s identity influences the selection of source texts and translation strategies. Due to the editor-translators’ sympathy with their own gender, geographical background and cultural heritage, stories on the two categories occupy a considerable proportion in the series. The translators also employ prefacing, footnoting, supplementing and other strategies to highlight women’s power in the pursuit of love and the sense of “citizenship” of Hong Kong people.
Translator’s Identity: The Case of Renditions Paperbacks
WANG Ying-chong
(School of English and International Studies, Beijing Foreign Studies University, Beijing 100089, China)
Key words: Renditions Paperbacks; identity; feministic consciousness; “citizenship”
1.0引言
香港在地理位置上與中國內(nèi)地相連,歷史變遷和政治局勢的變革則造成了多元文化共生與競爭的局面,20世紀(jì)的香港匯聚了兩種以上的語言和文化。這就給文學(xué)和文化的交匯帶來了得天獨厚的優(yōu)勢,許多中文小說都在這里獲英譯,翻譯選材也頗具地域特色。
在中文小說英譯的研究里,人們通常把目光凝聚在中國大陸和英美澳等地區(qū),針對香港英譯活動的研究尚不多見。筆者以其推出的“譯叢文庫”平裝本(Renditions Paperbacks)為例,指出女性小說和香港小說是最集中的兩類,二者都涉及身份認(rèn)同的主題,其譯介又很大程度上得益于譯者的身份認(rèn)同。本文通過分析譯者的身份認(rèn)同對譯介選材和翻譯策略的驅(qū)動作用,期待加深人們對香港地區(qū)中文小說英譯的了解,并為其他地區(qū)類似的譯介活動提供參照。
2.0身份認(rèn)同與文學(xué)翻譯
邁克爾·克羅寧(Cronin,2006:1-2)在《翻譯與身份認(rèn)同》一書中指出,身份認(rèn)同已經(jīng)成為構(gòu)筑政治交流的主要方式,人們越來越注意從身份認(rèn)同的角度來看待邊緣化、文化剝離、權(quán)力劣勢等問題。這一概念備受女性主義、后殖民主義的關(guān)注,在文化翻譯研究中也占據(jù)了重要的地位。
和所有人一樣,譯者可以自由游走,又得益于通曉兩種以上語言和文化,其流動性比一般人更大。(Pym,1998:172)這種流動性不僅在于身體在地理位置上的移動,譯者也可以周旋于各個國家不同類型的贊助人之間,更重要的是他們在旅行之中對自己的身份會產(chǎn)生復(fù)雜、多面、變化的認(rèn)同感。作家在作品中透露出自己的價值與立場,譯者的身份認(rèn)同進而又會影響其譯介選材與翻譯策略,翻譯活動與身份建構(gòu)互相作用。
在全球化的時代中,單一、極端、僵硬的身份認(rèn)同不足以解釋很多創(chuàng)作和翻譯行為。種族、民族、國籍、文化、性別、階級等都是身份認(rèn)同的指標(biāo),常常是好幾個因素共同作用于行為主體。在香港地區(qū)的中文小說英譯活動中,民族、國籍、文化和性別的影響尤為明顯。
譯叢的官方網(wǎng)站(http://www.cuhk.edu.hk/rct/renditions/paperbacks.html)將“譯叢文庫”分為五個部分:1)香港文學(xué)5冊;2)女作家3冊;3)當(dāng)代小說12冊;①4)現(xiàn)代詩4冊;5)古典文學(xué)4冊。其中第三部分“當(dāng)代小說”里,除了劉心武的《黑墻》、莫言的《爆炸》、韓少功的《歸去來》和黃春明的《黃春明短篇小說集》,其余均出自女作家之手,因此,說這是一套女性化的叢書并不為過?!白g叢文庫”中,王安憶的作品收錄了兩部(《小城之戀》、《荒山之戀》),西西的有3部,其余獨立成冊的女作家還有張愛玲、劉索拉、張抗抗、遇羅錦、陳若曦。一般綜合類文學(xué)叢書在選擇作家時會力求全面和平衡,“譯叢”厚此薄彼的做法不尋常,這與編譯團隊的構(gòu)成有很大的關(guān)系。
“譯叢文庫”的大部分譯者是女性,包括孔慧怡、魏貞愷(Janice Wickeri)、雷切爾·梅(Rachel May,霍克斯之女,閔福德之妻)和已故的張佩瑤等。主編孔慧怡也是該系列中最多產(chǎn)的譯者,對選材的整體把控起到了決定性的作用。她從1986年12月起擔(dān)任《譯叢》雜志的主編,對中國文學(xué)頗有見地,不但長期投身于文學(xué)翻譯和研究,本人也從事文學(xué)創(chuàng)作。從“譯叢文庫”和雜志特刊的組成內(nèi)容來看,女性文學(xué)是她熱衷的主題之一。②
女性作者和譯者“合謀”的現(xiàn)象并非偶然,正如西蒙所述:“女性主義寫作和翻譯實踐二者相通,它們都將寫作當(dāng)成一種重寫,突出女性的主體性(Feminist writing and translation practice come together in framing all writing as re-writing, all writing as involving a rhetoricity in which subjectivity is at work.)?!?Simon,,1996:26)幾乎在任何時代和國度,女性的身份和地位都有別于男性,其作品常常源自女性特殊的經(jīng)歷和感受。生活體驗的共同點激發(fā)起了女性譯者的共鳴,使其在翻譯中傾注了許多專屬的意志和品味。
“譯叢文庫”的另一個關(guān)注點投射向港臺小說(見圖1),其中“香港文學(xué)”分類下的有5本:《香港故事:舊主題新聲音》(HongKongStories:OldThemesNewVoices,1999)、劉以鬯的《蟑螂及其他》(TheCockroachandOtherStories,1995)、西西的《浮城志異》(MarvelsofaFloatingCityandOtherStories,1997)、《我城:香港故事》(MyCity:AHongkongStory,1993)和《像我這樣一個女子》(AGirlLikeMeandOtherStories,1986)。臺灣作家或臺灣主題的小說有4部:《當(dāng)代女作家:香港和臺灣》(ContemporaryWomenWriters:HongKongandTaiwan,1990)、《都市女性:當(dāng)代臺灣女作家》(CityWomen:ContemporaryTaiwanWomenWriters,2001)、陳若曦的《老人及其他》(TheOldManandOtherStories,1986)和《黃春明短篇小說集》(HuangChunmingStories,2013)。除了港臺小說家,還有劉索拉和遇羅錦兩位旅居國外的作家入選。
圖1 “譯叢文庫”中的港臺小說
許旭筠主編的《香港文學(xué)外譯書目》將翻譯活動看作文化和文學(xué)傳播的一種方法,旨在反思香港文學(xué)在現(xiàn)代中國文學(xué)研究中的位置。她在前言中援引德國漢學(xué)家顧彬的話,認(rèn)為一直以來香港文學(xué)是“生存在中國和西方語言的邊際存在”(Hsu,2011:12),如何書寫這座城市的故事就是一項重要任務(wù),尤其是在跨語際和跨文化的交流中。香港地區(qū)歷經(jīng)中國近現(xiàn)代以來的社會變遷,當(dāng)?shù)厝伺c外來客聚居于此,新老移民交融。作家和譯者都面臨著多層次的文化境遇和生存環(huán)境,在創(chuàng)作和翻譯活動中完成個體與集體的意識建構(gòu)。
3.0“譯叢文庫”中的女性意識
20世紀(jì)七八十年代發(fā)生了巨大的政治及社會的變革,這一時期的中國大陸和港臺都處于一個轉(zhuǎn)型階段。女性在物質(zhì)和精神層面都獲得了一定的自由,接受教育、參加工作的機會增多,開始面臨新的生活環(huán)境,并對同樣的事件提供新的解讀。
新契機也帶來了新問題,女性受累于妻子和母親的身份,周旋于工作和家庭之間,地位崛起的同時卻背上了新的包袱。在西西的《像我這樣一個女子》中,女主人公是一位遺容化妝師,因為職業(yè)關(guān)系影響了感情生活,每一任男友剛開始交往都只知道她是名化妝師,一旦進了她的工作間就倉皇而出,所以才會有開頭的結(jié)論“像我這樣的一個女子,其實是不適宜和任何人戀愛的”。(西西,2010a:89)職業(yè)女性面臨的種種問題浮現(xiàn)聚積,一部分知識女性便通過寫作來表達自己對愛情、生活和命運的疑惑和思考??梢哉f女性的問題也是現(xiàn)代社會的問題。
婚戀和家庭是女作家偏愛的題材,這和同時期北京推出的“熊貓叢書”里部分女性小說有點類似,只是“譯叢文庫”里的女性更加開放、主動和自強。例如,《一個冬天的童話》涉及婚外戀、離婚等情節(jié),喚醒女性意識和愛的本能,里面的性描寫也大膽露骨,所以中文的刪節(jié)本都備受爭議,英譯時特意恢復(fù)了刪節(jié)并標(biāo)注了出來。故事的結(jié)局是女主人公離了婚,相比“熊貓叢書”中張潔的《愛,是不能忘記的》,這部作品在女性追求愛情的道路上邁出了更為實質(zhì)性的一步。
在翻譯策略方面,“譯叢文庫”的譯者們也流露出女性意識,從女性經(jīng)驗和審美解讀和闡釋文本。弗洛圖(Flotow,1991:69-70)曾指出,女性主義譯者常對文本進行干涉,主要有增補(supplementing)、前言和腳注(prefacing and footnoting)、“劫持”(hijacking)三種方式。叢書編譯者充分發(fā)揮了副文本的作用,將正文里不便闡明的觀點都放進了前言中。它們不是單純的作者簡介和情節(jié)梗概,而更多地探討了女性的處境和需求。
例如,王安憶的作品因出位的兩性描寫在“反資反修”斗爭期間受到批判,一度成了道德敗壞的代表。③孔慧怡在《荒山之戀》的英譯簡介里強調(diào)了女性在兩性關(guān)系中的堅韌和強大(Hung,1991:x),她們敏銳清醒、敢愛敢恨,正如譯本扉頁上所寫:“For women who love not wisely but too well”(獻給所有愛得不聰明,但愛得過深情的女性)。這應(yīng)是譯者仿擬了自《奧賽羅》第五幕第二場中的名句“Of one that loved not wisely but too well”,用于渲染主題。男性的怯懦與畏縮,女性的堅持和覺醒,這些都讓女性在推動故事情節(jié)時起了主導(dǎo)作用?!缎〕侵畱佟返淖g序也絲毫沒有對性愛和婚外戀進行道義譴責(zé),反而從時代背景出發(fā)為有悖傳統(tǒng)倫常的兩性關(guān)系作了注解和辯護:“Nothing could more plainly reveal the die-hard attitudes in China that: 1. sex is a taboo subject; and 2. it is worse for women than men to break taboos. Actually the three novelettes are, as Wang Anyi has repeatedly pointed out, about human nature, not sex.”(Hung,1988:ix)
孔慧怡過往翻譯的作品大多出自女作家的手筆,并撰有論文“晚清翻譯小說中的婦女形象”,專門探討了《福爾摩斯探案》中的女性典型及其漢譯,對翻譯中的女性意識問題有深刻的體悟。這類作品的感性吸引力很大,正如她在訪談中所說:
第一,是我覺得假如有一個男作家和一個女作家的作品我同樣認(rèn)為值得介紹,而我只能選擇其一,我會義無反顧地翻譯女作家的作品,這是理性的選擇。其次,我在翻譯女性作品時,有一種每一個細(xì)胞都投入的感覺,也就是說作品無論在知性、感性和直覺等方面,都完全牽引著我,這是我翻譯男性作品時很少有的感受。(穆雷、孔慧怡,2002:110)
在翻譯王安憶的作品時,孔慧怡基本采取忠實對譯的方法,試圖保留作者細(xì)致入微的描寫、綿密舒緩的節(jié)奏和詞句的重復(fù),并無明顯增刪。④不過其細(xì)節(jié)處理和遣詞造句卻仍流露出譯者的主體性?!痘纳街畱佟返娜宋餂]有姓名,只以“他”、“她”代稱,譯者多處將he、she、his、her標(biāo)為斜體,如:“It reminded her of the sweat spots onhisback, and when she thought about it now the spots seemed scared.”、“It scared her all the more that his life, not hers, was threatened.”(Wang,1991:112, 134)譯本中除了書名、音譯詞(li,erhu,longyan)等必須斜體的部分,只有明示性別的人稱代詞和物主代詞被強調(diào),一方面固然是為了區(qū)分不同的人物,另一方面也突顯了性別意識,也就是弗洛圖所謂的增補手段。
小說中,男主人公性格怯懦,在進退兩難的感情中一直處于被動,缺乏決斷和行動力。妻子和情人這兩個角色都強于“他”,對話的翻譯也進一步彰顯了兩性之間的強弱關(guān)系,以下僅舉兩例。
例1:去食堂買飯,總有一個人在門前停下,告訴他:“別拉了,吃飯吧。”[…]有一次,她在排練廳門口停留時說道:“我?guī)湍阗I飯吧?!?王安憶1988:33-34,筆者注)
“Take a break, it’s time to eat.”
“I’ll get your meal for you.” (Wang,1991:47-48)
例2:過了一會兒她才慢慢地說:“文化宮不錯,清靜。要到工廠,你試試。我原先在果品公司上班,一天八小時凈是站著,還要和些二流子打交道,那才是倒霉呢?!?/p>
“怎么還有二流子?”他不解地問。
她看了他一眼,又笑了:“二流子就是二流子唄?!?/p>
[…]
“我不算難看吧?”她忽然問道。
他囁嚅著沒辦法回答。
她笑了,笑得前仰后合的。笑過了,又說:“我的毛衣織得好看嗎?”(王安憶,1988:83,筆者注)
“They’re just layabouts, that’s what they are.”
“I’m not bad-looking, am I?”
“This sweater I’m knitting, is it pretty?” (Wang,1991:119)
例1中,“他”的妻子話里都帶有一個“吧”字,這個助詞常常蘊含了商量的語氣,是比較委婉的提議和邀請。譯文將劃線部分處理成表命令的祈使句和一般句,而不是用“Let’s ...”、“How about ...”等結(jié)構(gòu),由不得“他”遲疑和拒絕,“她”的強勢地位進一步抬升。例2中,3個劃線的句子都特意拆成兩個小句,或為擲地有聲地確認(rèn),或為加強語氣地反問,在情人“她”的步步緊逼下,男主人公無處躲藏,終于淪陷于一場錯誤的戀情。這些細(xì)膩的處理雖不是明顯的大增大減,卻非常貼合了作品里兩位女性的身份特點,一反人們對女性話語的常規(guī)認(rèn)識;小說中其他的譯例也彰顯出譯者的女性意識。(穆雷,2008:73)
在閱讀這套叢書里的小說集《當(dāng)代女作家:香港和臺灣》和《都市女性:當(dāng)代臺灣女作家》時,我們通常不能指望男性人物來消除兩性隔閡和化解內(nèi)心矛盾,還是需要通過女主人公的行動和內(nèi)心波瀾來獲取經(jīng)濟獨立和思想自由,解決彼此相處中的各類問題。這些知識女性的遭遇和訴求首先獲得了創(chuàng)作主體的認(rèn)同,而接手的女譯者也與之產(chǎn)生共鳴,并體現(xiàn)在了具體的翻譯方法上。總體而言,“譯叢文庫”中的女主人公一改被動、軟弱的刻板印象,在生活和心理上都變得獨立自強,顛覆了以祥林嫂為代表的受害者形象。
4.0家國之間的我城
20世紀(jì)50年代起,中國大陸的政治風(fēng)浪迫使一大批人移居香港,這個當(dāng)時的英屬殖民地包容度越來越大。從1842年淪為殖民地到1973年之間,英語是香港唯一的官方語言。70年代的香港萌生了文化覺醒和尋根意識,中國語言、文化和文學(xué)的重要性被提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當(dāng)時中國大陸正處于“文革”的嚴(yán)峻時刻,香港就成了文藝活動的避風(fēng)港,不僅文學(xué)創(chuàng)作繁盛,翻譯活動也方興未艾。
作為叢書的發(fā)起地,“香港”順理成章成了“譯叢文庫”的分類標(biāo)簽之一。這里曾經(jīng)是英屬殖民地,經(jīng)歷了幾次移民浪潮,頻繁的人口流動和海內(nèi)外交流讓這里成為多種文化交匯的地方,80年代的去殖民化運動則進一步激發(fā)了香港人身份認(rèn)同的矛盾。
西西的《我城》帶著一種獨特的兒童眼光和語調(diào),講述中學(xué)畢業(yè)生阿果及其家人、伙伴們的生活,文中時不時出現(xiàn)一些香港地名和歷史事件,充滿了地方色彩。這部小說仿佛就是為了香港而著,描畫出一幅群像,并置了兩代港人的生活方式和精神狀態(tài)。70年代的香港,阿果與其同齡人對新鮮事物心懷熱情;他們的上一輩則持有不同的世界觀,是戰(zhàn)爭災(zāi)難的見證者,作為故事的背景映襯著這群年輕人。
身為來港移民,西西沒有把自己擺在香港社會之外,以外來者的身份批判現(xiàn)代文明的種種問題。她是“我城”中的一員,對香港的態(tài)度更多是積極肯定的,這種情感立場在《浮城志異》里也是一樣。這基本代表了“譯叢文庫”所塑造的香港形象——年輕、富有生機。小說中隨處可見人們對香港這個家園的依戀和熱愛,符合贊助人和編者的本土意識。“譯叢文庫”里的香港小說中,即便是普通藍領(lǐng)和下層勞動者也可以活得很精彩,或至少保留生活的希望,宣泄負(fù)面情感的作品很少。
“譯叢文庫”大多數(shù)是中短篇小說集,裝幀簡潔大方,篇幅比“熊貓叢書”等系列短得多,普遍在一二百頁之間。它的字體比較大,裝訂時也給中縫留了更寬間距以便翻閱,這些特點都比較適合大眾輕松閱讀。而譯者為《我城》撰寫了長達11頁的序言,在這套書里十分罕見。譯者專辟了一節(jié)介紹翻譯過程和理念,包括對時態(tài)、方言和文字游戲的處理,坦承所有的翻譯都是自己對原作的解讀。(Hung,1993:xiii)小說里時常出現(xiàn)粵語的詞匯和句型,作者在連載期間一度頂著壓力堅持這種寫法,造就出獨特的地域風(fēng)格??谆垅鶝]有因畏難而消磨掉方言的特征,而是在她慣用的英式英語中不時穿插美式英語;雖然后者有些突兀拗口,卻意在保留香港的語言文化獨特性。(同上:xv)一些地方還直接音譯廣東話,標(biāo)為斜體并另做腳注加以說明:
例3:在這個城市里,當(dāng)你的意思是指公共汽車,你說,巴士;當(dāng)你的意思是指鮮奶油蛋糕,你說,鮮忌廉凍餅。(西西,2010b:156)
In this city, when you mean the bus, you sayba-see*, when you mean fresh cream cake, you say freshke-leemcold biscuit. (Xi,1993:119)
*The whole paragraph refers to differences between the spoken language (Cantonese) and the written language (Mandarin) used in Hong Kong. One of the major differences is vocabulary as indicated here. A large number of Hong Kong Cantonese words are transliterated English words.
舶來品“巴士”和“忌廉”本是音譯,與“公共汽車”、“鮮奶油”指涉的是同一個東西,直接回譯只會消弭普通話和粵語的區(qū)別。孔慧怡保留了洋涇浜現(xiàn)象,并通過音譯、斜體和腳注渲染了英語文化入侵。腦子、嘴巴和寫字的手吵起架來,應(yīng)和了香港地區(qū)口語和書面語的不協(xié)調(diào)。一種從紙面到內(nèi)心的身份焦慮浮現(xiàn)而出,日漸萌發(fā)的本土意識陷入了中英雙屬的尷尬境地。目標(biāo)語讀者既能辨識出不一致性,又能比較自如地游走在語言變體和音譯中,也許比大陸讀者閱讀粵語還簡單些,正如《今日中國文學(xué)》(WorldLiteratureToday)上評論的:小說并不好讀,所幸流暢的譯文部分消解了閱讀障礙。(Wu,1994:635)
在這部小說的翻譯中,譯者多處采用了腳注的方式提供背景信息,尤其是香港地名和歷史事件。西西在小說中時不時拿當(dāng)?shù)厥挛锿嫖淖钟螒颍瑢Α拔页恰背錆M了親切感:
例4:剛才,穿著一雙白色涼鞋的悠悠在大街上曬太陽,曬太陽的地方,是海港大廈門口的空地,叫做肥沙嘴。(西西,2010b:23)
A while ago, Liberty was wearing a pair of white sandals, sunbathing as she walked down the main road. The place where she was sunbathing is right outside Harbour Building, a spot called Fat Sha Tsui.*(Xi,1993:15)
*This refers to the area outside the Ocean Terminal in Tsim Sha Tsui. Because of the land reclamation, the word Tsim, or pointed, is no longer an accurate description.
譯文的腳注不僅說明了“尖沙咀”名字的由來,也指出了移山填海對該處地形的影響,補充了源語文化中默認(rèn)的歷史地理信息。西西的敘事并沒有清晰的情節(jié)線,“尖沙咀”被戲謔成“肥沙嘴”也無關(guān)故事的發(fā)展,但大量類似的挪用、仿擬和陌生化卻構(gòu)成了她重要的語言風(fēng)格,也暗暗為小說做下了文化注解。類似的腳注還有香港植物園、下亞厘畢道、山頂纜車站、希爾頓酒店、美領(lǐng)館(Xi,1993:9-10)、上世紀(jì)六七十年代水荒時期的三級制水(同上: 21)、當(dāng)?shù)仫L(fēng)靡一時的《大拇指周刊》(同上:23)、廉政公署、叮當(dāng)碼頭(同上:72)、茶餐廳用玻璃杯斟茶的習(xí)俗(同上:75)、港人燙發(fā)的風(fēng)潮(同上:81)、馬經(jīng)(同上:83)、香港身份證明書(同上:118)、“文革”期間香港的土制炸彈(同上:123)、香港海員證(同上:134)、1970年代油荒時期的燈火管制條例(同上:158)。大量注釋將人物群像背后的城市拉到臺前,這也是“我城”有別于任何別的城市的表征。
《我城》提出了“城籍”一說,這是一個屬于香港的概念。相比與大陸在地理和血統(tǒng)上的難舍難分,香港的英國殖民統(tǒng)治終須結(jié)束,這在翻譯策略中也有預(yù)兆:
例5:——你求了些什么呀
大家問。
——天佑我城(西西,2010b:174)
— What did you pray for
everyone asked.
— god bless my city
he said. (Xi,1993:132)
阿傻在廟里求簽祈福的話明顯是挪用了英國國歌的中文譯名《天佑女王》(GodSavetheQueen),但譯本卻沒有沿用作“God save my city”,也沒有將“god”的首字母大寫。這似乎預(yù)示著“我城”與英港時代的告別,以及對基督教排他性及其宗教殖民的抵抗和消解;伴隨而來的是一種“城籍”覺醒和身份認(rèn)同?!俺敲瘛眰円环矫嫒狈w屬感:“——你的國籍呢?有人問了,因為他們覺得很奇怪。你于是說,啊,啊,這個,這個,國籍嗎。你把身份證明書看了又看,你原來是一個只有城籍的人”(西西,2010b:156);另一方面提到“國家”又心有戚戚焉:“不管你講的是國語,還是廣府話,我們的國家在地圖上是一片形狀如海棠的葉子”。(同上:184)
“譯叢文庫”不僅為香港本土文學(xué)單設(shè)一類,也為經(jīng)歷相仿的臺灣文學(xué)提供了空間,只不過英譯的臺灣小說種類相對單一,除了2013年新譯介的黃春明,清一色是女作家的短篇。既同處祖國之邊陲,又同處大陸文化的邊緣,懷揣相似的命運難免惺惺相惜,正如孔慧怡在訪談中所說:
不過從另一個角度來看,我相信自己是被非主流、非正統(tǒng)的東西吸引。女性和女作家的作品一直被邊緣化,這固然是我親身感受到的經(jīng)驗,同樣,香港作為一個文化邊界地區(qū),作家和作品也被邊緣化,所以我的生活體驗,就讓我對正統(tǒng)的主流以外的東西特別有認(rèn)同感。(穆雷、孔慧怡,2002:110)
入選“譯叢文庫”的港臺小說在寫作技法上令人耳目一新,包括西西的幻想現(xiàn)實主義、拼貼式的群像描寫、劉以鬯的意識流筆法,以及新生代作家的寫作實驗。20世紀(jì)60至80年代的都市文學(xué)在藝術(shù)形式上偏離了“五四”新文學(xué)的傳統(tǒng),情節(jié)松散和缺乏主線的特征與同時期中國大陸的革命現(xiàn)實主義文學(xué)差別很大,更多地受到了西方現(xiàn)代派和拉美魔幻現(xiàn)實主義的影響。正如其中一冊《香港故事:舊主題新聲音》(HongKongStories:OldThemesNewVoices)的書名所言,人類的生存狀態(tài)是亙古不變的文學(xué)主題,入選的6位年輕作家寫的都是尋常故事和普世價值,藝術(shù)形式上則大膽借鑒西方,以“新瓶裝舊酒”的方式為中國文學(xué)傳遞出新的聲音。這也是多元文化長期下,香港文學(xué)尋求自身發(fā)展道路的一個標(biāo)志。
5.0結(jié)語
與同期別的英譯叢書相比,“譯叢文庫”得益于分化的贊助人,沒有單個機構(gòu)來過多干涉出版過程,因此其選材和翻譯策略都受到編譯者的主導(dǎo)。(王穎沖、王克非,2014:36)這就使得女性小說和港臺小說兩大主題格外矚目,它們在某種意義上也具有共性:在漢語文學(xué)傳統(tǒng)中都處于邊緣位置,一方面容易被忽略,一方面卻也更容易歸類。
由于社會、文化和經(jīng)濟條件的限制,描寫女性受歧視和壓迫的文學(xué)作品很多,但女性抒發(fā)心聲的機會則不多。1980年代后局面有所改觀,女作家提供了有別于男作家的故事、心理和敘事手法。有人認(rèn)為,20世紀(jì)80年代的中國文學(xué)是女作家當(dāng)?shù)?,尤其?985年之后。(Hung,1990:vi)“譯叢文庫”的書目構(gòu)成比例恰好與這種描述吻合。
另一方面,中國香港和臺灣地區(qū)在地理上與大陸近在咫尺,但由于深厚的歷史原因,各自經(jīng)歷了數(shù)度變革,它們與大陸的關(guān)系既親密又隔膜。香港的英屬殖民地歷史和臺灣的日治時期造成兩地多語言、多文化的氛圍。當(dāng)三地作家都用中文來寫作,政治、歷史和地緣因素又讓港臺文學(xué)成為中國文學(xué)的一個支流,小說中身份危機的問題也由來已久。
“譯叢文庫”的翻譯編纂體現(xiàn)出譯者的身份認(rèn)同,后者通過選材、譯序、加注、增補等手法強調(diào)了女性意識和“城籍”意識。這樣做很大程度上為邊陲文學(xué)打造了生存和發(fā)展的空間,與同時期其他地區(qū)譯介的中文小說互為補充,值得讀者和研究者細(xì)細(xì)品味。
注釋:
① 網(wǎng)站上未列出陳若曦的《老人及其他》。
② 叢書中由孔慧怡翻譯或主編的單冊包括:《小城之戀》(LoveinaSmallTown,1988)、《當(dāng)代女作家:香港和臺灣》(ContemporaryWomenWriters:HongKongandTaiwan,1990)、《荒山之戀》(LoveonaBarrenMountain,1991)、《我城》(MyCity:AHongkongStory,1993)、《浮城志異》(MarvelsofaFloatingCityandOtherStories:AnAuthorizedCollection,1997)、《香港故事:舊主題新聲音》(HongKongStories:OldThemesNewVoices,1999)、《留情及其他》(TracesofLoveandOtherStories,2000)和《都市女性:當(dāng)代臺灣女作家》(CityWomen:ContemporaryTaiwanWomenWriters,2001)。
③ 中國大陸在1988年以前都沒有出版過“三戀”的單行本,而香港地區(qū)不但出版了中文單行本,還推出了英譯本。在中國期刊網(wǎng)上檢索,有關(guān)《荒山之戀》的評述論文在1986年的《小說評論》曾發(fā)表過一篇,直到1997年才出現(xiàn)第二篇評述。
④ 穆雷在(2008:71-72)《翻譯研究中的性別視角》一書中曾以《荒山之戀》的英譯為個案,舉例說明譯者有所增譯:“He was helplessly ashamed of himself; he despised himself. And because of that she seemed too lofty for him, too distant. He too was alone”、“And no one knew his pain?!逼鋵嵪邓迷陌姹静煌?,譯者在序言中明確了自己依照的是香港南粵出版社1988年的版本(Hung,1991:xiii),這兩句在大陸版里被刪去了:“他無可奈何的自慚形穢,他看不起自己,由于看不起自己,便覺著他是高不可攀,與她則遙遠(yuǎn)起來。他也覺著孤單”、“也沒有人能知道他的苦痛了?!?王安憶,1988:90-91)譯文與之完全契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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