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冬雪
從古至今,政治和文化總是相互纏繞,相互影響,二者之間總也“脫不了干系”。而明清兩代既是科舉制度的鼎盛時期,也是中國古代小說創(chuàng)作的巔峰時期,它們之間的緊密聯(lián)系是時代所致的必然結果。
源于漢,創(chuàng)于隋,立于唐,備于宋,盛于明、清的,在中國前前后后歷時足有一千三百多年的科舉制度,在中國的歷史上產生了巨大的影響。孫中山先生在《五權憲法》中曾多次強調“中國的科舉制度是世界各國中所用以拔取真才之最古最好的制度”。[1]也就是這個被后人稱為“最古最好的制度”,在對中國古代的政治制度產生巨大影響的同時,也對想要通過科舉進士的文人的生活、價值觀極其作品產生了不可小覷的影響。這一時期的文人士子在科舉的“呼喚”下創(chuàng)作了大量的小說,顯而易見這些小說在舉手投足之間到處充盈著科舉的影子。那么科舉制度影響下的小說和小說映射出的被稱為中國“第五大發(fā)明”[2]的科舉又分別是什么樣的呢?
明清時期出現(xiàn)了大批關于諷刺和揭露科舉弊端的小說題材。這些小說的作者通過對人物形象的精心設計和著重突出,鞭撻了那個時代的科舉和封建禮教對文人的毒害。中國通俗小說第一部全方位批判士林的小說《儒林外史》可以說是最為突出、最為露骨地揭露了那個時代科舉的罪惡。
魯迅先生曾說:“有誰從小康之家而墜入困頓的么,我以為在這途路中,大概可以看見世人的真面目?!盵3]的確,經歷了家境的由盛而衰的人,在體會了世態(tài)炎涼之后,定會對人生、對當時周遭的社會有著不同尋常的深刻理解。出生在一個世代走科舉之路的官僚家庭的吳敬梓,在經歷了家族的興盛悲哀、看清了科舉制度下官場的丑惡之后,毅然決然地選擇放棄科舉,走上了揭示科舉罪惡的道路?!度辶滞馐贰吩谝欢ǔ潭壬蟻碚f應該是吳敬梓人生經歷的改版,是其內心情感的宣泄,是科舉罪惡的產兒。
在吳敬梓的小說里,作者集中筆墨描繪了科舉戕害下的儒林眾生相。通過這些腐蝕的靈魂、扭曲的人性,作者向我們展現(xiàn)了科舉的弊病和罪惡。如原本善良淳樸的貧寒農村青年匡超人,流落杭州靠拆字占卜為生,在得到熱衷功名、醉心科舉的馬二先生的幫助之后開始忠于科舉,最終考取了秀才。此后頂著名士名分的他在衙門做盡了壞事;當上了教習之后,更是忘恩負義,休妻再娶……思想的裂變,行為的卑劣,人性的扭曲,這一切的悲劇丑惡是否應歸功于科舉的“功勞”呢?
廣為流傳的典型鬧劇范進中舉更是深刻地揭露了科舉的罪惡和丑陋。從二十歲開始參加科考的范進,大半生嘗盡了辛酸,受盡了奚落。
范進不看便罷,看了一遍,又念一遍,自己把兩手拍了一下笑了一聲道:“噫!好了!我中了!”說著往后一交跌倒,牙關咬緊不省人事。老太太慌了,慌將幾口開水灌了過來。他爬將起來,又拍手大笑道:“噫!好了!中了!”笑著,不由分說就往門外飛跑,把報錄人和鄰居都嚇了一跳。走出大門不多路,一腳踹在塘里,掙起來,頭發(fā)都跌散了,兩手黃泥,淋淋漓漓一身的水。眾人拉他不住,拍著笑著一直走到集上去了。眾人大眼望小眼,一齊道:“原來新貴人歡喜瘋了?!盵4]
作者對范進中舉后瘋態(tài)的描寫讓人在覺得可笑之余,更多感受到的是可悲和可嘆。而曾經罵范進趕考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的范進丈人胡屠夫,卻在范進中舉后吹捧他是“天上的文曲星”。從范進中舉后由歡喜到發(fā)瘋的病態(tài)變化和胡屠夫在范進中舉前后對待他的態(tài)度和方式的轉變,我們分明看到科舉這個劊子手對當時的文人士子和整個社會所施下的慘不忍睹的酷刑。作品里的人物把科舉作為榮身社會的梯階,用科舉來衡量自己的人生價值,讓科舉蹂躪自己生命的本真。而作品中像范進這樣受到科舉毒害的人物卻也比比皆是,如年已六十卻依舊是位童生的周進,因丈夫科舉無望而在新婚燕爾愁眉淚眼、長吁短嘆的魯小姐等等,可謂無處不在,無處不有。
明清時期,在科舉制度的大背景下,部分文人士子因科舉無望而寄理想于虛擬的神鬼世界,寫出了大量的神怪小說,并希望能夠通過神鬼靈異與人之間的離奇故事來托孤憤之情,表批判之意,也從另一方面反映了那個時代科場的污濁和變異。蒲松齡的《聊齋志異》堪稱這類著書的代表。
《聊齋志異》的著書,大可說是其作者本人人生經歷的改版。出身于科舉世家的蒲松齡,十九歲參加童子科考試,考取了縣、府、道三試中的第一名,成為秀才。之后多次參加山東鄉(xiāng)試的他卻屢屢失敗,到五十多歲仍不能拋開對功名利祿的幻想,一直到七十多歲方才取了個歲貢的頭銜。蒲松齡曾在其《大江東去·寄王如水》中寫道:“天孫老矣,顛倒了天下幾多杰士。蕊官榜放,直教那抱玉卞和哭死!病鯉暴腮,緋紅鎩羽,同吊寒江水。見時相對,將從何說起。每每顧影自悲,可憐骯臟骨銷磨如此!糊眼冬烘鬼夢時,憎命文章難恃。數(shù)卷殘書,半窗寒燭,冷落荒齋里?!盵5]個中滋味足以表達出蒲松齡對科場的憤恨和痛心疾首。作者將書中人物的遭際完美地和他生活的那個時代的現(xiàn)實完成了交接,活脫脫地展現(xiàn)了那個時代科舉的“廬山真面目”。
小說里徜徉于出仕和入世之間的賈奉稚“才名冠一時,而試輒不售”。[6]究其原因,其友郎曰:“天下事,仰而跂之則難,府而就之甚易”。[6]郎生的解釋,不僅讓一直執(zhí)于追求好文章的賈奉稚感到震驚,也讓廣大讀者頗為詫異。聊齋點評家馮鎮(zhèn)巒曾調侃道:“捷進士第者仍前不可對人之文耶?抑百年來文風大變,另換主司盡不愧科名之文耶?我欲問之。”[7]后下海成仙的賈奉稚亦表現(xiàn)出作者對于逃離現(xiàn)實、入住仙界的渴望,而這也恰恰是理想與現(xiàn)實之間的血淋淋的殘酷吧。
為求取功名魂靈從陰間再度來到陽間的葉生,為了科舉死,為了科舉生,可謂生生不息??婆e制度迫害下的悲哀兒“嗒喪而歸,愧負知己,形銷骨立,癡若木偶”。[6]這是誰的罪過?又是誰的悲哀?再看那常常起而呼曰“賞錢十千”[6]的名士王子安,久舉不第,爛醉如泥后的他只得在夢中求得解脫,卻也落得個“吾今為狐奚落矣”[6]的下場。同樣若此的還有不愿將讀書法傳給陽世人的于去惡,善良仁厚、追求功名的陶圣俞,看透科場、潔身自好的方子晉等等。作者通過這些靈異故事,赤裸裸地鞭撻了科舉的罪惡。
除此之外,作者還塑造了一批可愛、憨厚的士子形象,如為了富小姐阿寶寧愿斷指、離魂、化鳥的窮書生孫子楚,為了科考而讀書,也因科考而傻氣,終究贏得了專屬于他的愛情。人與鬼怪,人與神靈,因科舉而生生世世,因科舉而情愁哀怨,這就是蒲松齡筆下的文人士子與科舉之間的嬉笑怒罵。
天花臧主人寫道:“顧時命不倫,即間擲金聲,時載五色,而過者若罔聞罔見,淹乎老矣。欲人致其身而既不能,欲自短其氣而又不忍,計無所之,不得已而借烏有先生以發(fā)泄其黃粱事業(yè)。有時色香援引,兒女相憐;有時針芥關投,朋友愛敬;有時影動龍蛇,而大臣變色;有時氣沖斗牛,而天子改容。凡紙上之可喜可驚,皆胸中之欲歌欲哭?!盵8]這個時期的文人多因久舉不第和理想生活無法實現(xiàn),而將其人生觀、價值觀直接移入小說的創(chuàng)作之中,將其現(xiàn)世的魂體寄托在小說創(chuàng)作出的理想世界里,活得不卑不亢。
在科舉對文人的這種血肉式的影響之下,“才子佳人”類小說應運而生。 美國學者羅茲曼認為:科舉在中國傳統(tǒng)社會結構中居于中心地位,是維系儒家意識形態(tài)和儒家價值體系正統(tǒng)地位的根本手段。[9]科舉在影響著儒家意識形態(tài)的同時,也深深地影響著當時社會家長的擇婿觀和少男少女們的婚姻結局。此類小說中主人公多“游婚姻之學”,個人和家長乃至于朝廷都要試才選婿。順理成章之下,科舉考試便與主人公的婚姻緊密地結合在了一起。
天花臧主人的《兩交婚》中,主人公甘頤愛上了宦家女兒辛古釵,卻因門楣地位的懸殊而受到世俗的阻攔。甘頤對其母田氏說:“(辛)但囑咐孩兒努力功名,孩兒因思他們宦家門楣,功名不成,故歸來鄉(xiāng)試,亦為此也?!盵10]后殿試,中了探花,二人終于得到成全。小說直白地闡明主人公參加科舉的真實原因,足以見得科舉對當時整個社會影響之深。小說中的主人公大都會歷經多重困難和阻撓,如辛古釵遭到雷家父子的逼婚、甘頤遇到因未行賄而導致文章被擱置的不公等。而這種因為男主人公“游婚姻之學”而致使男女主人公雙雙遇到磨難的小說創(chuàng)作模式在眾多小說中卻也“泛濫”成型。曹雪芹說:“至若才子佳人等書,則又千部共出一套,且終不能不涉于濫淫,以致滿紙潘安、子建、西子、文君,不過作者要寫出自己的那兩首情詩艷賦來,故擬出男女二人名姓,又必旁出一小人期間撥亂,亦如劇中之小丑然。”[11]大抵當如此吧。《玉支磯》中的寒士長孫肖與管侍郎之女管彤秀相愛,卻有惡人卜成仁出來橫加阻攔,長孫肖只得出門參加科考,并說出“況我此去,原為功名”[12]的直白之語。后長孫肖之母對管彤秀說:“故小兒常自奮勵,欲致青云之上,以酬其知,以報其恩?!盵12]長孫母說的即是長孫肖為管彤秀而奮勵以求科中之事,從中足以見得科舉對于當時人的婚姻極其價值觀的影響之大,影響之深。
才子佳人小說中主人公不外乎經歷相愛、離別、私訂終身、小人挑撥、進士及第、終成眷屬這種模式化的過程,但從這些套路式的過程中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其背后深深隱藏著的東西:是科舉在操縱著這一切,是科舉引起了這一出出愛恨離愁,也是科舉圓滿地結束了這一段段生離死別。然而可悲可泣的是,科舉卻怎么也圓滿不了現(xiàn)實中著書者的理想仕途和意境人生。制度和文化、科舉與士子,儒林和小說,相互影響,彼此聯(lián)系,密不可分,是那個時代的產物,也是那個時代的風貌。
本文主要從上述三個方面論述了清代小說與科舉之間的聯(lián)系,闡述了科舉、文人士子及其小說創(chuàng)作之間的關聯(lián),進一步批判了清朝科舉的弊端,揭露了當時文人創(chuàng)作小說的個人心理緣由及社會風氣影響下的創(chuàng)作的原因,對清朝的小說及科舉作了更為深入的剖析。
[1]陳文新.明代科舉與文學編年(上)[M].武漢:武漢大學出版社,2009:1.
[2]劉海峰.科舉制度——中國的“第五大發(fā)明”[J].探索與爭鳴,1995(8).
[3]魯迅.吶喊自序[A]//魯迅全集(第一卷)[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415.
[4]吳敬梓.儒林外史[M].北京:中國文史出版社,2001:2.
[5]袁行霈,聶石樵,李炳海.中國文學史[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5:267.
[6]蒲松齡.聊齋志異[M].長春:時代文藝出版社,2000:22,392.
[7]馬瑞芳.神鬼狐妖的世界[M].北京:中華書局出版社,2002:210.
[8]佚名.平山冷燕·四才子書序[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3:2.
[9]吉爾伯特·羅茲曼.中國的現(xiàn)代化(中譯本)[M].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1988:335,635.
[10]天花臧主人.兩交婚[M].沈陽:春風文藝出版社,1985:147.
[11]曹雪芹,高鶚.紅樓夢[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6:1.
[12]天花臧主人.玉支磯[M].沈陽:春風文藝出版社,1983:16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