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倩
摘 要:長安文化對杜詩的形成發(fā)展具有不可忽視的作用。杜詩對長安文化的多維透視主要表現(xiàn)為對其宮廷文化、士文化和市俗文化的生動反映,其顯示出全面性、犀利性以及重在對士文化展現(xiàn)的特征。長安文化的浪漫、世俗、執(zhí)著的精神在杜詩中得到凝聚和升華,成為杜詩具有盛世氣象、深沉的憂患意識和為國為民鍥而不舍精神的重要原因之一。
關(guān)鍵詞:杜詩;長安文化;宮廷文化;士文化;市俗文化;透視
中圖分類號:I207.2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2-7408(2013)07-0108-05
杜甫中年曾在長安生活十余年,這也是杜甫人生觀、詩學觀重要的形成期與定型期。長安作為唐朝國都,其具有的地域特征以及帝都文化特征皆對杜甫及其詩歌產(chǎn)生了重要影響。本文擬就杜詩與長安文化的關(guān)系作一分析,以擴大杜詩的研究視野。
一、杜詩對長安文化透視的維度
長安文化以其創(chuàng)造主體而言,大致可分為:以皇室貴族為主體的宮廷文化、以普通士階層為主體的士文化、以一般民眾為主體的市俗文化。宮廷文化包括宮廷建筑、宮廷禮儀、游宴、樂舞,等等;士文化包括交游、送別、書法、繪畫、經(jīng)學,等等;市俗文化包括節(jié)序、服飾、民間娛樂、宗教信仰,等等。這三種文化圈的劃分,是就文化主要創(chuàng)造主體而言,三者并不完全隔絕,而是相互傳播、影響和接受,共同構(gòu)成長安文化整體,但同時又各自擁有自己的獨立性。以上這些長安文化的主要面,在杜詩中都有豐富表現(xiàn)。
(一)對長安宮廷文化的透視
長安作為唐朝國都,其為人所重,首先在于它是國家最高權(quán)力機構(gòu)所在地。在長安,以帝王貴族為主體的宮廷貴族生活也就成為了長安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适屹F族政治上的至高地位,使宮廷文化在一定意義上對長安文化的發(fā)展起到導向作用,并且在展現(xiàn)唐代盛世氣象中更具有代表性。杜詩對宮廷建筑、宮廷禮儀、宮廷游宴、宮廷樂舞等宮廷文化的主要層面皆有生動反映。
1.宮廷建筑。隋唐長安城的建筑是中國古代建筑史上的輝煌,坊市整齊劃一,以宮城為中心,皇城外郭城包圍四周所形成的眾星拱月之勢充分顯示出皇權(quán)獨尊的思想和帝都雍容的氣度。皇城、宮城是帝王為首的皇權(quán)機構(gòu)所在地,在杜甫授予右衛(wèi)率府胄曹參軍之前,杜詩對長安宮廷建筑的表現(xiàn)只停留在杜甫遠觀中,《樂游園歌》曰:“閶闔晴開詄蕩蕩,曲江翠幕排銀榜。”①即杜甫在曲江遠望宮殿所見的空曠的景象。乾元元年,杜甫在長安任職左拾遺,平日行走宮廷,杜詩對皇宮建筑的表現(xiàn)轉(zhuǎn)為具體,《奉和賈至舍人早朝大明宮》就是一首典型之作,“旌旂日暖龍蛇動,宮殿風微燕雀高”,再現(xiàn)了長安宮殿的雍容氣度。而“天門日射黃金榜,春殿晴曛赤羽旗”(《宣政殿退朝晚出左掖》)則展示出長安宮殿的富麗。安史之亂中,杜甫目睹曲江畔的宮殿一片凄涼,《哀江頭》曰:“江頭宮殿鎖千門,細柳新蒲為誰綠?!痹娭?,眼前宮殿的寂寞與昔日的繁華形成強烈的對比。
2.宮廷禮儀。宮中禮儀制度是皇室貴族活動的重要組成部分,它的存在不僅體現(xiàn)了封建等級秩序,而且起到維護皇家威嚴和地位的作用。對此,杜甫在任左拾遺期間在詩中有所描述,《紫宸殿退朝口號》曰:“戶外昭容紫袖垂,雙瞻御座引朝儀。香飄合殿春風轉(zhuǎn),花覆千官淑景移?!贝嗽娫佻F(xiàn)了臣子上朝的禮儀,舂容大雅。
3.宮廷游宴。游賞宴會是皇室貴族必不可少的娛樂活動,也是宮廷文化的主要體現(xiàn)。表現(xiàn)皇室貴族游宴的詩作主要在安史之亂爆發(fā)前杜甫旅居長安的時期,代表作是《鄭駙馬宅宴洞中》《贈特進汝陽王二十二韻》《崔駙馬山亭宴集》《麗人行》《陪諸貴公子丈八溝攜妓納涼晚際遇雨二首》等。此類宴集詩在展現(xiàn)皇室貴族游宴時,具有共同的特征,即器具的瑰麗,食物的精美,氣勢的華貴。如《崔駙馬山亭宴集》中“客醉揮金碗,詩成得繡袍”,《麗人行》中“紫駝之峰出翠釜,水精之盤行素鱗。犀箸厭飫久未下,鸞刀縷切空紛綸”。詩中表現(xiàn)的長安宮廷華貴奢侈的生活是長安宮廷文化的重要一面。
4.宮廷樂舞。把樂舞放入宮廷文化一欄論述,是因為唐代樂舞發(fā)達,主要體現(xiàn)于宮廷,再由宮廷傳播至民間,逐漸融合為長安的樂舞文化。杜甫對長安的宮廷樂舞接觸很多,李龜年即是一例。杜詩《觀公孫大娘弟子舞劍器行》是一首專門以劍器舞為描述對象的詩歌,劍器舞,唐代屬于健舞,有英姿颯爽之氣,“來如雷霆收震怒,罷如江海凝清光”,“瀏漓頓挫”、“豪蕩感激”便是對劍器舞之神的精當概括。
(二)對長安士文化的透視
士是介于官與民之間的一個特殊階層,士來源于民,出仕則為官,它來源于民的各個部分,入于官的各個層次,一定意義上,士是官民之間的連接點。士源于西周時期,大約是一種位在卿大夫之下的固定身份,并在國家中有一定職事之人。秦漢以后,士主要是指讀書奔仕途之人。唐代長安以國都之優(yōu)勢,使士云集于此,士在長安文化主體精神的創(chuàng)造和傳播中居于重要地位,成為長安文化中一個主要的創(chuàng)造群體。士文化所包含的文酒之會、送別、遷謫、書法、繪畫等等,在杜詩中皆有所呈現(xiàn)。
1.文酒之會。在長安,文酒之會成為士人相互交往和切磋詩藝的重要方式,在共同宴集或共同游賞中互相唱和酬贈,寫下大量詩作。天寶十一載,杜甫與高適、岑參、薛據(jù)、儲光羲同游慈恩寺塔,五人同時寫下著名的同題詩《同諸公登慈恩寺塔》,仇兆鰲曰:“同時諸公登塔,各有題詠。薛據(jù)詩已失傳;岑、儲兩作,風秀熨貼,不愧名家;高達夫出之簡凈,品格亦自清堅。少陵則格法嚴整,氣象崢嶸,音節(jié)悲壯,而俯仰高深之景,盱衡古今之識,感慨身世之懷,莫不曲盡篇中,真足壓倒群賢,雄視千古矣。”[1]《陪鄭廣文游何將軍山林十首》《重游何氏五首》《渼陂行》《渼陂西南臺》《與鄠縣源大少府宴渼陂》皆是當時之作。杜甫游賞類詩歌展現(xiàn)了長安士子生活的重要方面,同時,也是長安士子的精神風貌和審美情趣的一個反映。
2.送別。士子至長安,原因眾多,或漫游,或應試,或為官,或干謁,等等,他們或作短暫停留,或長期居住,長安成為了士子頻繁出入的場所,士子之間的送別可謂是唐詩中一個重要題材?!端透呷鍟浭屙崱贰端晚f書記赴安西》《送鄭十八虔貶臺州司戶傷其臨老陷賊之故闕為面別情見于詩》等,詩中惜別之意、友朋規(guī)切之誼與勉勵建立功業(yè)之情相互交融,充滿情趣。
3.書畫。士子身份往往身兼多職,許多人不僅精通詩歌,而且書法、繪畫、音樂兼通。與杜甫交往的王維、鄭虔,薛稷即是,王維,詩歌、繪畫、音樂兼善;鄭虔之詩、書、畫,被玄宗稱為“鄭虔三絕”;薛稷,詩辭博雅,書法繪畫皆有盛名。《觀薛稷少保書畫壁》贊薛稷之書,《飲中八仙歌》再現(xiàn)張旭草書創(chuàng)作之態(tài),《李潮八分小篆歌》歌頌李潮八分書瘦勁有力。“許彥周《詩話》云:‘畫山水詩,少陵數(shù)首,無人可繼者?!盵2]其中《奉先劉少府新畫山水障歌》與《戲題五宰山水圖歌》)尤為超絕?!斗钕葎⑸俑庐嬌剿细琛废刀鸥ψ饔陂L安時期,此詠畫詩得山水之神,出山水之韻,“赤誠謝省曰:‘此詩一篇之中,微則竹樹花草,變則煙霧風雨,仙境則滄洲玄圃,州邑則赤縣蒲城,山則天姥,水則瀟湘,人則漁翁釋子,物則猿猱舟船,妙則鬼神,怪則湘靈,無所不備。而縱橫出沒,幾莫測其端倪?!盵3]全篇氣韻生動,詩成畫外之意,畫寫意外之情。通篇字字跳躍,天機盎然。尤其是杜甫詩中畫馬詩甚多,《天育驃圖歌》《題韋偃馬》《丹青引》皆是優(yōu)秀之作。
(三)對長安市俗文化的透視
長安的一般民眾創(chuàng)造了長安的市俗文化,其內(nèi)涵不僅具有唐代國都的特征,而且更多是反映了此地居民長期生活形成的習俗和觀念,其中很多因素具有濃烈的穩(wěn)定性和繼承性。宋敏求《長安志》引《隋書·地理志》曰:“京兆王都所在,俗具五方,人物混淆,華戎雜錯,去農(nóng)從商,爭朝夕之利,游手為事,競錐刀之末,貴者崇侈靡,賤者薄仁義,豪強者縱橫,貧窶者窘蹙,桴鼓屢驚盜賊不禁,此乃古今之所同,風也?!盵4]具體而言,長安的市俗文化包括節(jié)序、物產(chǎn)、社會風氣、民間娛樂等等,其主要面在杜詩中皆有表現(xiàn)。
1.節(jié)日。節(jié)日的形成經(jīng)歷了漫長的發(fā)展,寄托著農(nóng)耕文化中民眾對生活的美好愿望,或求神靈先人保佑,或懷念名人志士,等等。呈現(xiàn)于杜甫筆下的長安節(jié)日主要有除夕、重陽節(jié)、寒食。杜甫言及除夕的詩作有《今夕行》和《杜位宅守歲》,前者作時杜甫尚未參加制舉,故詩中充滿少年豪放之意。后者作時杜甫應舉下第,干謁無果,所以發(fā)出“誰能更拘束,爛醉是生涯”的激憤之詞。杜甫《九日藍田崔氏莊》《九日寄岑參》《九日曲江》《九日楊奉先會白水崔明府》皆是重陽節(jié)之作,《一百五日夜對月》則是借寒食而思家。
2.物產(chǎn)。長安地處關(guān)中,西北地區(qū)的氣候和環(huán)境造成其物產(chǎn)的獨特性。班固《西都賦》曰:“陸海珍藏,藍田美玉,商、洛緣其隈,鄠、杜濱其足,源泉灌注,陂池交屬,竹林果園,芳草甘木,郊野之富,號為近蜀?!盵5]杜詩中出現(xiàn)的長安物產(chǎn)有冬菹、土酥、茯苓、藍田玉等等。如“長安冬菹酸且綠,金城土酥凈如練”(《病后過王倚贈歌》)、“未試囊中餐玉法,明朝且入藍田山”(《去矣行》)、“藍水遠從千澗落,玉山高并兩峰寒”(《九日藍田崔氏莊》)。
3.社會風氣。長安一地,周秦漢唐之都,其地社會風氣自有其獨特之處,貴者崇侈靡,賤者薄仁義,豪強者縱橫,貧窶者窘蹙,皆是對長安普遍存在的習俗而言。杜甫旅居長安,久無一職,困頓凄苦,備嘗人間冷暖。《投簡咸華兩縣諸子》《示從孫濟》皆表現(xiàn)了世態(tài)炎涼。《貧交行》是專門詠嘆人情淡漠的一首詩,曰:“翻手作云覆手雨,紛紛輕薄何須數(shù)。君不見管鮑貧時交,此道今人棄如土。”此詩語不多而意到,可謂道盡千古世態(tài)。上述風俗之外,杜詩中尚有“咸陽客舍一事無,相與博塞為歡娛”(《今夕行》)中的博塞,“暖湯濯我足,剪紙招我魂”(《彭衙行》)中的剪紙招魂等等。
以上是杜詩對長安文化中宮廷文化、士文化、市俗文化的多維透視,當然,這不是全部,只是長安文化在杜詩中主要的外在表現(xiàn)。這些反映長安文化的杜詩多作于長安時期,而且在藝術(shù)成就上也多為杜詩中的扛鼎之作。
二、杜詩對長安文化多維透視的特征
杜詩作為唐代詩歌的杰出代表,對長安文化的透視呈現(xiàn)出獨有的特征,其主要表現(xiàn)在以下三個方面:
(一)全面性
以創(chuàng)造主體而言,長安文化的三個方面宮廷文化、士文化、市俗文化在杜詩中都有表現(xiàn)。杜詩再現(xiàn)了長安宮廷文化的盛世氣象和雍容華貴,杜詩中的典雅、醇正則是與之相符的風格特點。同時,杜詩也集中體現(xiàn)了唐代長安士階層的精神風貌,而這些正是長安文化的核心精神所在。杜詩對長安市俗文化的呈現(xiàn),使其對長安文化的透視有別于其他詩人,也是杜詩偉大之所在。以馬凌諾斯基《文化論》中的觀點為依據(jù),文化可分為物質(zhì)文化、精神文化、制度文化,同樣,長安文化中不同的文化圈皆可劃分出這三個層次,而杜詩對此皆有所表現(xiàn)。宮廷文化的物質(zhì)層面包括長安城的建筑、宮殿等,《奉和賈至舍人早朝大明宮》等即是;精神層面包括宴游、樂舞等,《麗人行》等即是;制度層面包括禮儀、科舉等,如《紫宸殿退朝口號》等。士文化中物質(zhì)層面包括文酒之會、游賞,如《同諸公登慈恩寺塔》等;精神層面包括書法、繪畫、送別、經(jīng)學等等,如《天育驃圖歌》等;制度層面包括升遷、貶謫等等,如《送賈閣老出汝州》等。市俗文化的物質(zhì)層面包括物產(chǎn)、商業(yè)等,如《病后過王倚贈歌》等;精神層面包括社會風氣、民間娛樂等,如《貧交行》等;制度層面包括節(jié)序、兵役等,如《一百五日夜對月》等。由此可見,杜詩對長安文化透視的全方位性,同時,通過杜詩與王維詩的比較,也可得出如是結(jié)論?,F(xiàn)今學界較多認為王維詩對長安文化的主要面皆有呈現(xiàn),是長安文化的代表,但王維詩歌主要體現(xiàn)長安文化中以皇室為核心的宮廷文化,而沒有反映長安下層人民的疾苦,其典雅醇正的詩風頗得皇室的贊賞,再經(jīng)由上層社會的推波助瀾,因此王維青年時代即能在盛世時期的長安詩名早著,而杜詩對長安文化的多維透視中較為側(cè)重士文化與市俗文化的表現(xiàn),亦因此,杜甫生前寂寞,發(fā)出“百年歌自苦,未見有知音”(《南征》)的感慨。
(二)犀利性
長安文化有其光明的一面,亦有其批判性的一面。唐代詩人在對長安文化的透視中,對其正面的反映亦是不勝枚舉,長安作為唐代的政治文化中心,其繁華昌盛的一面對詩人的沖擊是直接而深刻的,故唐詩中的長安給人的印象是盛世的、光明的。但任何事情皆有其兩面性,杜詩對長安文化多維透視的特征之一即在于對其中社會弊端批判的犀利性,其表現(xiàn)主要在三個方面:對統(tǒng)治階級的有力鞭撻;對下層士子困頓的直接展現(xiàn);對民生疾苦的深刻反映。在這方面杜詩充分顯示了詩歌的批判功能和療救社會的作用。
杜甫對統(tǒng)治階級的鞭撻是史無前例的深刻。唐代詩人對統(tǒng)治階級奢靡生活、政治腐敗等的鞭撻,不乏人在,但能在盛世的表象下洞察當時社會弊端之人卻寥寥無幾。杜詩對此有所展示,而且批判之深刻可謂一針見血,《兵車行》《麗人行》皆是此中名作。在《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中更是出現(xiàn)了“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的千古名句。杜詩對下層士子困頓的展現(xiàn)是以自己的親身經(jīng)歷為基礎的?!膀T驢十三載,旅食京華春。朝扣富兒門,暮隨肥馬塵。殘杯與冷炙,到處潛悲辛”(《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可謂是對杜甫長安求仕生活的精當概括。杜詩中表現(xiàn)的貧苦生活、人情冷漠,共同組成了杜甫長安生活的縮影。杜詩中出現(xiàn)的其他困頓詩人較為突出者當為鄭虔,鄭虔詩、書、畫兼善,被玄宗稱為“鄭虔三絕”,如此才學之人,在杜詩中卻是“諸公袞袞登臺省,廣文先生官獨冷。甲第紛紛厭粱肉,廣文先生飯不足”(《醉時歌》)。杜詩對民生疾苦表現(xiàn)之深刻,一直以來都是學界共識,在這方面杜甫樂府詩的貢獻是巨大的,從白居易的《秦中吟》、元稹的《田家詞》,到宋代王安石的《河北民》,再至金代元好問的《麥嘆》、清代吳偉業(yè)的《直溪吏》,等等,后世形成的敘寫民瘼的文學傳統(tǒng)在杜詩影響下不斷發(fā)揚光大。
(三)重在對士文化的展現(xiàn)
雖然杜詩對長安文化的各個層面皆有呈現(xiàn),但因為自身經(jīng)歷以及思想的不同,使其對長安文化不同層面的呈現(xiàn)各有側(cè)重。以《杜詩詳注》為底本,以杜甫從天寶五載進入長安至乾元二年離開華州的長安時期詩歌為依據(jù),對杜甫長安文化詩歌分類數(shù)量作一統(tǒng)計,見下表:
上表中分類只是相對而言,因為這三種文化相互貫通,有時一首詩兼有兩種文化反映,但仍然可以說明一部分問題。由表中可見,杜甫長安時期的宮廷文化詩歌34首,士文化詩歌152首,市俗文化詩歌44首。無論是盛唐時期,還是安史之亂時期,杜詩中士文化詩歌第一,市俗文化第二,宮廷文化第三。士文化詩歌占詩歌總數(shù)的三分之二居多,以絕對的優(yōu)勢居于首位。
與之相應,皆是表現(xiàn)士文化,杜詩與王維詩亦有很大不同,王維詩中士多進入官的階層,杜詩中的士多沉淪下僚,甚至接近于民,故二者反映的士文化存在一定的差異。王維詩中的士文化多表現(xiàn)士與社會契合的一面,充滿志得意滿和榮寵之意,杜詩中的士文化不只有契合的一面,同時更多顯示的是士與社會的對抗,充滿悲苦之音。其中原因有多種:一是個人經(jīng)歷的差異。王維早年即名揚長安,其所生活的環(huán)境是以中上層社會群體為主體的文化圈,而杜甫長安生活十余年,最終賊亂中逃歸鳳翔換得左拾遺之職,但任職只一年,其一生生活在以中下層社會群體為主體的文化圈,兩人生活環(huán)境和心境的不同造成詩歌表現(xiàn)內(nèi)容的巨大差異;二是主體思想不同。雖然唐代詩人自由出入于儒釋道三教,但這三種思想對詩人個體的影響程度是各有側(cè)重。杜甫偏重儒家,王維偏重佛家,杜甫致力于堯舜社會的建立和儒家思想價值的維護,故其眼中所見皆是關(guān)于君民的憂患,而王維致力于現(xiàn)世的超脫和彼世的幸福,故其詩中充滿平淡與和諧。
三、杜詩——長安文化精神的凝聚與升華
唐代繼隋以建國,李唐王朝的建立者本屬關(guān)隴貴族集團,建國起始即采用關(guān)中本位政策,關(guān)隴貴族集團不僅在政治上取得絕對的勝利,而且在一定的思想領(lǐng)域取得霸語權(quán)。長安不僅是關(guān)中的中心,更是一國的重心,以國都之優(yōu)勢,使江左之人攜帶其閑雅逸致、山東之人攜帶其經(jīng)世致用紛至沓來,由此長安文化逐漸形成了以關(guān)中的雄豪精神為根基、糅合了山東的濟世熱情、江左的浪漫情調(diào)的精神特質(zhì)。浪漫、世俗與執(zhí)著,便是對長安文化精神的概括,具體而言,即是指盛世的浪漫、對現(xiàn)世的肯定、對理想的執(zhí)著。
詩歌、書法、繪畫、宗教等是較為突出精神特質(zhì)的文化領(lǐng)域,通過對這些方面考察,即可見出浪漫、世俗與執(zhí)著的長安文化精神在不同領(lǐng)域中的表現(xiàn)。
無論是對宇宙哲理的思索、人生失意的自勵,還是對建功立業(yè)的追求,身處長安的詩人在詩歌中展現(xiàn)的都是一種浪漫的豪情?!昂?nèi)存知己,天涯若比鄰”的奮發(fā)勉勵、“寧為百夫長,不作一書生”的豪俠氣概,“月出驚山鳥,時鳴春澗中”的寧靜自然,皆透露出青春的浪漫氣息。即使是邊塞苦寒,在詩人眼中依然是“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的壯觀。李白詩歌的出現(xiàn)更是使長安詩歌的浪漫達到巔峰,如《西岳云臺歌送丹丘子》與《長相思》等,豐富多姿的想象創(chuàng)造出奇幻飄逸的境界。長安寺廟中張旭、懷素為代表的草書,如同李白之詩,筆力迅疾,似金蛇狂舞,又如虎踞龍盤,表現(xiàn)一瀉千里之勢。長安平康坊的菩薩寺中吳道子壁畫,“筆跡遒勁,如磔鬼神毛發(fā)。次堵畫禮骨仙人,天衣飛揚,滿壁風動”。[6]慷慨的豪情、迅疾的線條、飛動的畫面,是飄蕩在長安上空的浪漫精神,是一種豐滿的,具有青春活力的熱情和想象,滲透在盛唐文藝之中。即使是享樂、頹喪、憂郁、悲傷,也仍然閃爍著青春、自由和歡樂。
長安文化的世俗精神其本質(zhì)是對現(xiàn)世的肯定。無論理想追求還是審美傾向,人們關(guān)注的都是現(xiàn)實生活,同魏晉時期的企圖超越世俗形成強烈對比。唐代的長安儒釋道并存,儒家的入世思想是三者中最強的。自先秦始長安即有的重農(nóng)意識與禮樂傳統(tǒng)亦為長安文化世俗精神的重要組成部分。道家處于入世與出世之間,但長安的道士為官和教義中的忠孝觀念則充分說明道教對世俗的靠攏。佛教本是出世,但在長安不僅有僧侶出入廟堂,而且其教義也由追求來世的幸福變?yōu)閷铱谄桨?、免災祛病的現(xiàn)實福祗的祈禱。[7]同時,長安更是誕生了與現(xiàn)實世俗結(jié)合的中國化的佛教——禪宗,其修行方式由寺廟轉(zhuǎn)入家中,其向往之所由西方極樂世界變?yōu)楝F(xiàn)實人間,所以長安佛寺中的雕塑皆由魏晉時期的不食人間煙火的飄逸之態(tài)變?yōu)榻】地S滿、關(guān)注世間的慈祥和藹。在書法領(lǐng)域也能反映出這種世俗精神,唐代建國初始,長安流行的書法審美傾向是魏晉時期二王的優(yōu)雅飄逸,后逐漸演變?yōu)槎苏f嚴、齊整大度的顏真卿楷書,顏書吸取了當時民間抄寫書法,穩(wěn)實而利民用,更接近實際生活。
長安文化的執(zhí)著精神主要指對理想九曲百折而不回的追求,這種執(zhí)著精神主要體現(xiàn)于長安的士階層。唐代出現(xiàn)的科舉制度,使士階層功名意識普遍增強。長安作為唐代國都,成為士子成就理想之地,無論士族高門還是中小地主階級,皆群集長安,士文化成為長安文化的主體。長安士子具有的精神風貌也成為長安文化精神的重要組成部分,追求理想的執(zhí)著精神,即是其突出的特征。不管長安士子的具體追求是廟堂之上的功成名就,還是衣錦還鄉(xiāng)的榮耀,其最終目的皆是想憑借“致君堯舜”的途徑實現(xiàn)個體人生的價值。他們都是懷著濟世豪情在長安參加科舉,希望長安能成為他們輝煌人生的起點。不管是考中的春風得意,還是下第的哀愁失意,其中隱藏的都是對理想執(zhí)著的追求。落第士子黃金散盡,白發(fā)添新,盡顯長安困頓之狀,亦可看出詩人對現(xiàn)實理想的執(zhí)著追求。即使是潦倒困苦,卑躬屈膝,落第士子仍然堅持旅居長安,甚至有參試二三十年者,亦有死于客舍不得歸鄉(xiāng)者,甚至隱逸終南或舍身佛寺以求之,但隱藏其中的皆是對理想的不舍與執(zhí)著。
如果說浪漫、世俗與執(zhí)著是長安文化精神的核心內(nèi)涵,它體現(xiàn)于長安的不同階層、不同領(lǐng)域,對不同思想傾向的詩人有不同程度的影響,那么,能把三者完美融合并達到一定深度的則非杜詩莫屬,也正是因此,杜甫才被后世稱為“詩圣”,并因其偉大的人格成為世人敬仰的楷模。
首先,杜詩是以現(xiàn)實主義的創(chuàng)作方式而著稱,但其寫實的風格中融合著浪漫的精神。杜詩中不乏極度的夸張和想象,如贊美吳道子壁畫,曰“森羅移地軸,妙絕動宮墻”(《冬日洛城謁玄元皇帝廟》);形容友人詩歌,曰“思飄云物外,律中鬼神驚”(《敬贈鄭諫議十韻》);夜中望月,有“斫卻月中桂,清光應更多”(《一百五日對月》)的奇思,等等,如此之類,杜詩中比比皆是。杜詩的浪漫還體現(xiàn)于在噴薄的感情抒發(fā)中所呈現(xiàn)的自信、不羈與豪放??梢哉f,李白詩是天上翱翔的蒼鷹,杜甫詩乃至地上奔騰的駿馬。李白詩的浪漫是虛筆下的無拘無束,杜詩的浪漫是實筆下的豪邁雄健,故徐仲車云:“太白之詩,神鷹瞥漢;少陵之詩,駿馬絕塵?!盵8]這種浪漫精神是一種盛世的精神,即使在杜甫處于潦倒艱難之際,仍然豪邁不減;即使在長安成為叛軍血洗之時,杜甫詩中仍是國家將興的信念。長安文化中的盛世繁榮以及蘊含的時代精神給杜詩打上了抹不去的烙印。
其次,長安文化的世俗精神對杜詩的影響主要體現(xiàn)為詩中致君堯舜的理想追求與深沉的憂患意識。杜甫一生以“奉儒守官”為本,雖然杜詩中有很多關(guān)于道家思想的隱居之言和佛家思想的禪理,但是當杜甫出現(xiàn)逃歸鳳翔的行為時,所有的釋道思想在杜甫心中皆如云煙,儒家的入世是杜甫思想的根基,杜詩中對儒家入世的彰顯,不僅奠定了杜甫作為一個為君為民者的偉大形象,而且使杜詩成為一部儒士入世、救世的奮斗史。儒家思想的歷史使命感和社會責任感使處于社會矛盾中的杜甫對國家和人民充滿憂患?!案F年憂黎元,嘆息腸內(nèi)熱”(《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是一種憂在天下、而不為一己失得的憂患。這種憂慮不是高高在上的關(guān)切,而是以自己親身感受為基礎,以對生命的關(guān)愛為根本,從民眾的角度所發(fā)出的呼聲,此種憂患也使杜甫一定程度上超越了自己所屬階級的屬性。
再次,杜詩受長安文化中執(zhí)著精神的影響主要表現(xiàn)為盛唐時期求仕的鍥而不舍、安史之亂中冒死逃歸鳳翔、流落巴蜀湖湘時夢回長安,而杜甫晚年詩對執(zhí)著精神的表現(xiàn)更加突出,以致構(gòu)成一種長安情結(jié)。杜甫晚年漂泊巴蜀湖湘,對理想追求的執(zhí)著與長安的遠離在杜詩中形成一種巨大的張力,隨著遠離長安的日漸久遠,而杜甫思之愈切。詩中充滿對長安風物的懷戀、對長安經(jīng)歷的反思、夢回長安,而對致君堯舜的理想追求矢志不渝乃是杜甫晚年詩中長安情結(jié)的根本所在。
總之,長安文化的浪漫、世俗與執(zhí)著的精神在杜詩中得到高度的融合,并升華為一種中華民族的偉大精神。深沉的入世情懷使杜甫留給后世的是“中原未得平安報,醉里眉攢萬國愁”的形象,但因為這種憂國憂民的思想與昂揚的執(zhí)著、豪邁的浪漫精神相融合,所以杜詩憂愁但不氣短,悲苦但不頹廢,能給讀者帶來激昂和希望。所以,學杜的韓愈因反對迎佛骨之事被貶出長安,但卻有“欲為圣明除弊事,肯將衰朽惜殘年”的百折不回;尊杜的范仲淹三次貶謫,卻有“寧鳴而死,不默而生”的決絕;文天祥身陷獄中,卻在集杜詩中獲得堅定的信念。可以說,受長安文化影響的杜詩沾溉千古,成為中國傳統(tǒng)文化精神的重要組成部分。
注 釋:
①本文所引杜詩皆出自仇兆鰲《杜詩詳注》,中華書局,
19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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