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加勝
(深圳博物館 廣東 深圳 518026)
對于柘枝舞,源于何地何方,歷來眾說紛紜,早在唐代就有人懷疑出南蠻。如劉禹錫《和樂天柘枝》云:“柘枝本出楚王家,玉面添嬌舞態(tài)奢?!盵1]提出柘枝原為楚地的一種舞蹈?!短茣肪砣膀妵鴺贰睏l指出:“驃國在云南西,與天竺國相近,故樂多演釋氏之詞。每為曲皆齊聲唱,伊各以兩手十指,齊開齊斂,為赴節(jié)之狀。一低一昂,未嘗不相對有類中國柘枝舞。”可見劉禹錫之說不無根據(jù),柘枝舞和南蠻的某些舞蹈確有相似之處。對此崔令欽在《樂府詩集》卷五六《柘枝詞·小引》中作了辨析,其云:“柘枝本柘枝舞也,其后字訛為柘枝。沈亞之賦云:‘昔神祖之克戎,賓雜舞以混會,柘枝信其多妍,命佳人以繼態(tài)?!粍t似是戎夷之舞,按今舞人衣冠類蠻服,疑出南蠻諸國也?!盵2]此說仍然堅持柘枝舞源于南蠻。然而據(jù)筆者所見到的一些資料來看柘枝舞大概是從西域傳入南蠻之后,加入了一些南蠻舞蹈的成份致使唐人誤以為此舞出自南蠻。有詩為證,“姑蘇太守青娥女,流落長沙舞柘枝。”[3]“湘江舞罷忽成悲,便脫蠻靴出絳帷”更進一步說明柘枝舞在長沙一帶流行,尤其是“蠻靴”二字更體現(xiàn)了柘枝仿效南蠻之舞。“滕閣中春綺席開,柘枝蠻鼔殷晴雷”[4]中柘枝用蠻鼓伴奏也體現(xiàn)了柘枝在南方風(fēng)行的情況。大概正由于此,向達先生在考證柘枝舞時就指出柘枝舞源于西域之石國,一是從音韻的角度,二是從薛能的《柘枝詞》來做印證,論證誠為可信。筆者又發(fā)現(xiàn)一則史料可補向先生之說。唐人盧肇在《湖南觀雙柘枝舞賦》中云:“古也郅支之伎,今也柘枝之名?!盵5]郅支本是匈奴的一支,《漢書》卷七十《甘延壽傳》載:“先是宣帝時匈奴亂,五單于爭立,呼韓邪單于與郅支單于俱遣子入侍……康居王以女妻郅支,郅支亦以女予康居甚敬郅支,欲以其威以脅諸國?!ぶ斡谧砸源髧?,威名尊重,又乘勝驕,不以康居王禮,怒殺康居王女及貴人、人民數(shù)百,或支解投都瀨水中。……時康居兵萬余騎分為十余處,四面環(huán)城,亦相應(yīng)合?!瓭h兵縱火,吏士爭入,單于被創(chuàng)死……凡斬閼氏、太子、名五以下千五百一十八級,生虜百四十五人,降虜千余人,賦予城郭諸國所發(fā)十五王”。郅支被漢所滅,其俘虜一部分賦予康居,而康居卻一直到唐代還存在?!杜f唐書》卷一百九十八《西戎傳》載:“康國,即漢康居之國也,其王姓溫,月氏人,先居張掖祁連山北昭武城?!薄缎绿茣肪矶俣弧段饔騻飨隆废乱噍d:“康者……枝庶分王,曰安,曰曹,曰石,曰米,曰何,曰火尋,曰戊地,曰史,世謂九姓,皆氏昭武。由此可見,柘枝本出西域,又暗合向先生所說:“詠柘枝舞而及西域,而及昭武九姓中之柘羯,則其與石國之關(guān)系,從可知矣。”
向文中亦有詩文詳證表演柘枝舞時需用鼓伴奏,卻未言明用何種鼓伴奏,筆者以為概用羯鼓伴奏。柘枝舞節(jié)奏較急快,盧肇《湖南觀柘枝舞賦》有:“隱含具而才閱,恐急節(jié)之將差?!闭f明此舞之急,而羯鼓亦要求急擊,南卓《羯鼓錄》云:“‘頭如青峰,手如白雨點’,此即羯鼓之能也,山峰取不動,雨點取碎急。”[6]這里指出打羯鼓的兩點基本功:頭像山峰一樣穩(wěn)重,手像雨點一樣急快靈活,此書同時又載:“廣德中,前雙流縣丞李琬亦能之,調(diào)集至長安僦居務(wù)本里,嘗夜聞羯鼓聲……叩門請謁謂鼓工曰:‘君所擊者豈非耶婆色難,雖至精而無尾,何也?……夫耶婆色難當(dāng)用木屈柘急遍解之,工如所教,果相諧,聲意皆盡?!倍督谭挥浌{訂》中《柘枝引》條載:“商調(diào)者稱屈柘詞,一作木屈柘詞或播若詞,則五言八句聲,合軟舞?!笨梢娔厩鲜氰现Φ囊环N,此故事不但說明柘枝舞之急,更明證柘枝用羯鼓伴奏。盧肇《湖南觀雙柘枝舞賦》云:“鼓絕而曲既終,倏云朝而雨暮?!笨梢姄艄暮臀枨秦灤┦冀K的,此舞甚急,羯鼓又要求急擊,故疑跳此舞時用羯鼓伴奏之。
對于舞者的服飾、容態(tài)等向達先生也做了考證,但未提及舞者性別問題,筆者在此略做補充。盧肇《湖南觀雙柘枝舞賦》有記載:“瀟湘二姬,桃花玉姿……何彼殊之婉孌,媚戎服之豪俠?!比伟胩料壬督谭挥浌{訂》云:“教坊人惟得舞伊州,五天,重來疊來,不離此兩曲,余盡讓內(nèi)人也,垂手羅、回波樂……謂之軟舞;阿遼、柘枝……謂之健舞?!蓖瑫r又載:“妓女入宜春院,謂之內(nèi)人?!笨梢姵林?、五天有男戲外,剩下的軟舞和健舞全部為內(nèi)人所跳,似應(yīng)為女戲。而該書《柘枝引中》載:“雜曲柘枝內(nèi):羽調(diào)者稱柘枝詞,五言六句聲,亦合健舞;商調(diào)者稱屈柘詞……另有角調(diào)之五天柘枝,不詳舞類?!贝恕拔逄扈现Α焙蜕衔闹小拔逄煳琛比粲嘘P(guān)系的話,那么柘枝舞便可能有男戲?!督谭挥浌{訂》中《柘枝引》條:“商調(diào)者稱屈柘詞,一作木屈柘詞或播若詞,則五言八句聲,合軟舞?!笨梢婅现σ嘤熊浳??!督谭挥浌{訂》中又引陳陽《樂書》卷一八四謂:“唐明皇時那胡柘枝,眾人莫及也?!薄短接[》卷五七四:“開成末,樂人崇胡子,能軟舞,其腰肢不異女郎也?!眱H從姓氏來看,那胡可能和崇胡子一樣為男舞者。故筆者推斷柘枝舞有女戲也有男戲。由此推測不同場合,不同時期,表演柘枝舞的男女既不同??梢钥隙ǖ氖?,男女均可表演柘枝舞,沒有性別上的限制。
向先生考證極細致入微,其文云:“柘枝舞舞至曲終,例須半袒其衣”并以沈亞之賦為證:“差重錦之華衣,候終歌薄袒?!惫P者倒認為未必是“例須”,而是因為此舞耗力甚多,自然所致。此舞不但急且繁多,《教坊記箋訂》載:“《夢溪筆談》謂其遍數(shù)極多,北宋猶然,唐時可想?!碧甏宋柩輪T:“鼓吹殘拍腰身軟,汗透羅衣雨點花”;“當(dāng)筵舞汗銷胸雪,入破凝姿動臉霞”。[7]所以才有“羅衫半脫肩”[8]的結(jié)果,并不是有規(guī)定非“半袒其衣”不可。
屈柘枝和雙柘枝的關(guān)系,向文中未提及,就此筆者略作補充?!短接[》卷五七四“樂部”引《樂苑》載:“羽調(diào)有柘枝曲,商調(diào)有木屈柘枝,此舞因曲為名,用二女童……花坼而后見對舞之雅妙者也?!碧迫嗽姼柚杏写罅坑^雙柘枝詩,如盧肇《湖南觀雙柘枝舞賦》、張祜《周員外出雙柘枝妓》等,而唯見溫庭筠有一首《屈柘詞》:“楊柳榮橋綠,玫瑰拂地紅,繡衫金腰裊,花髻玉瓏璁;宿雨香潛潤,春流水暗通,畫樓初夢斷,晴日照湘風(fēng)?!盵9]蓋當(dāng)時俗稱為雙柘枝也,雙柘枝即為屈柘枝也。以屈柘枝為代表的軟舞在唐代似乎更受歡迎,后來又出現(xiàn)比屈柘更具有觀賞性的解紅舞,和凝有《解紅歌》:“百戲罷,玉音清,解紅一曲新教成。兩個瑤池小仙子,此時奪卻柘枝名”,[10]可見解紅和屈柘一樣用二女童跳舞,最后觀賞效果卻好于屈柘。
柘枝在宋代的流傳情況,向先生考證甚洽,只是文中對“花心”尚存疑問。《教坊記箋訂》云:“宜春院亦有工拙,必優(yōu)者為首尾,首即引隊,眾所矚目,故須能者?!比伟胩料壬诒緯性斪C此“首”即后來的“舞頭”。孟元老《東京夢華錄》卷九載:“勾小兒對舞……每行隊頭一名,四人擁簇?!贝恕皩︻^”蓋為任先生所說之“舞頭”?!端问贰肪硪话偎氖稑分尽份d:“舞之制,其名各十。小兒隊凡七十二人:一曰《柘枝隊》……”??梢婅现﹃爩儆谛宏牎6顿Q(mào)阝峰真引漫錄》中載柘枝舞共五人,暗合《東京夢華錄》中所記小兒隊舞蹈形式,故《貿(mào)阝峰真隱漫錄》中的“花心”應(yīng)是舞頭,即隊頭。
[1]劉禹錫,《劉夢得外集》卷二,《四部叢刊初編》,上海書店,1989年。[2]郭茂倩《樂府詩集》,中華書局,1979年.
[3]殷堯潘,《潭州席上贈舞柘枝妓》,《全唐詩》卷四九二,中華書局,1959年。
[4]杜牧,《懷鐘陵舊游》,《樊川文集》第四,《四部叢刊初編》本,上海書店,1989年。
[5]董誥等,《全唐文》卷六七八,中華書局1959年,第8冊,第7993頁。
[6]王云五,《叢書集成初編》,商務(wù)印書館,民國二十五年。
[7]嚴(yán)守澄點校,《張祜詩集》卷一,《贈柘枝妓》,江西人民出版社,1983年,第144頁。
[8]薛能,《柘枝詞》《全唐詩》卷五五八,中華書局,1979年,第17冊,第6476頁。
[9]《全唐詩》卷五八一,中華書局,1979年,第17冊,第6737頁。
[10]《全唐詩》卷七三五,中華書局,1979年,第21冊,第8400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