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范陽盧氏家族是典型的北方世家大族,以儒學致顯,儒學繼世。家族中大多數(shù)成員具有關注現(xiàn)實,積極進取,熱衷功名的處世精神。生活于漢末曹魏時期的盧植、盧毓、盧欽所寫的文章,多表現(xiàn)出對現(xiàn)實的關注,對政治的關心;同時,這些作品的表達方式也頗具那個時代的文學特色:論證上的引經據(jù)典及文辭上的偶句屬對。
關鍵詞:范陽盧氏家族 漢末曹魏時期 文章寫作 引經據(jù)典 偶句屬對
范陽盧氏家族是典型的北方世家大族,其開基祖是東漢末年的盧植。盧植是漢代通儒馬融的弟子,起自布衣,以儒學致顯。據(jù)《后漢書·鄭玄傳》及《世說新語》卷二《文學》第四注引《高士傳》載,盧植未卒業(yè)即替馬融授學。卒業(yè)后亦設帳授徒,晚年隱居上谷時仍以傳授儒業(yè)為主,這就奠定了盧氏家族的儒學根基。盧植子盧毓“以學行見稱”[1](P650),盧毓子盧欽“世以儒業(yè)顯”[2](P1255)。史書中有關盧氏族人研習經史的記載俯拾皆是:北朝時盧輔支的盧景?!皩=洖閷W”[3](P1098);盧辯“博通經籍”[3](P1099),依《周禮》創(chuàng)六官,成為宇文泰托古改制的肱股之臣。盧晏支的盧誕“博學,善隸書,有名于世”[3](P1109),“儒宗學府”[3](P1109),為諸王師;盧光“精于《三禮》”[3](P1104)。到了唐代,盧虔“好學、舉進士”[4](P3916);盧士玫“以文儒進,性端厚”[4](P3988);盧綸其本人是當時“辭人名士”、“能詩”[4](P3990),“綸有四男,皆登進士第”[4](P3991)。儒學繼世的家學傳統(tǒng)深刻影響了家族成員的價值取向,致使盧氏家族中的大多數(shù)人都具有關注現(xiàn)實,積極進取,熱衷功名的處世精神。這種精神表現(xiàn)在詩文寫作上,即以經世致用,有補于世為創(chuàng)作原則,寫了許多或有實用價值,或反映指斥社會現(xiàn)實,或抒寫真性情的文字,成為文學史上不可多得的珍貴遺存。下面僅就生活于漢末曹魏時期的盧植、盧毓、盧欽祖孫三代的文章略作分析。
一、生平及創(chuàng)作
盧植,字子干,生年無考,但從他以后的事跡來看,大約生于公元130年前后,即東漢順帝永建至陽嘉元年間。二十歲左右從東漢通儒馬融研習經學,成績優(yōu)異,為“門人冠首” [5](P113)。建寧三年,被征為博士。盧植才兼文武,先后被拜九江太守,廬江太守。轉侍中,遷尚書。中平元年(184年)拜北中郞將,征討張角黃巾軍,被誣抵罪,復為尚書。中平六年,因抗董卓廢立,免官隱居上谷,又為袁紹請為軍師。漢獻帝初平三年(192年)卒。曹操北討柳城,特意遣人祭掃盧植墓,并贊嘆說:“故北中郎將盧植,名著海內,學為儒宗,士之楷模,國之楨干也。”[6](P2119)
盧植“常懷濟世志”[6](P2113),一生著述頗多。熹平四年(175年)作《尚書章句》、《三禮解詁》,同一年上書《論石經》,上書中表達了他希望能“專心研精,合《尚書》章句,考《禮記》失得”[6](P2116),“ 裁定圣典,刊正碑文”[6](P2116),“以助后來,以廣圣意”[6](P2116),此上書載于《后漢書·盧植傳》。熹平六年(177年)在東觀校中書《五經》記傳,補續(xù)《漢記》,又為本郡文章之士,孝子酈炎作誄文。靈帝建寧元年(168年)就竇武封爵一事上書,上書引征《春秋》之義,勸竇武莫貪天功,此上書載于《后漢書·盧植傳》。光和元年(178年),有日食之異,盧植上封事諷諫,諫書引據(jù)災異、天象等天人感應之說,勸諫統(tǒng)治者施行仁政,以鞏固統(tǒng)治,此文亦載于《后漢書·盧植傳》。
《后漢書·盧植傳》又載:“所著碑、誄、表、記凡六篇。”《隋書》卷三十二《經籍志》一載,漢北中郞將盧植注《禮記》十卷。《隋書》卷三十五《經籍志》四:“(梁又有)《盧植集》二卷……亡?!眹揽删度鬂h文》卷八十一收入的篇目有:《上書論石經》、《酈(炎)文勝誄文》、《獻書規(guī)竇武》、《日食上封事》,此外還收《盧公范》兩條,《奏事》三條。陸侃如《中古文學系年》言:“曾樸《補后漢書藝文志并考》卷八:‘案《御覽》八百三十引《遺張然明書》,嚴失采。”[7](P310)
盧毓(183-257)字子家。盧植之子,十歲而孤。漢末動亂中,二兄死難,養(yǎng)寡嫂孤兄子。建安時歷任門下賊曹,冀州主簿。丞相法曹議令史,轉西曹議令史。盧毓出仕為官,正值曹魏集團草創(chuàng)天下,他積極參與一些政策、措施的議定。建安十七年左右,上書駁士亡法,提議對亡士的懲處要寬嚴適度,不應牽連無辜。此提議深得曹操贊許,太祖曰“毓執(zhí)之是也,又引經典有意,使孤嘆息”[1](P650)。魏國既建,為吏部郎。文帝踐阼,徙黃門侍郎,出為濟陰相,梁、譙二郡太守。失帝意,左遷睢陽典農校尉。尋遷安平,廣平太守,所在惠化。青龍二年,入為侍中,頗得明帝信任和重用,詔書明示曰:“侍中毓稟性貞固,心平體正”[1](P651),“明試有功,不懈于位”[1](P651),“以毓為吏部尚書”[1](P651)。帝常以選舉事問之。同年,盧毓對詔論選舉,認為選舉還是要“循名案常”[1](P652),同時要完善考績之法。齊王即位,賜爵關內侯。徙仆射,遷廷尉,又遷光祿勛。行司吏校尉,復為吏部尚書,加奉車都尉,封高樂亭侯,轉為仆射,故典選舉,加光祿大夫。高貴鄉(xiāng)公即位,進封大梁鄉(xiāng)侯,加侍中,遷司空。封容城侯。甘露二年,卒。
《駁士亡法》、《對詔論選舉》均載于《三國志·魏書·盧毓傳》。二文都被嚴可均收入《全三國文》卷三十五。此外嚴可均還收其《奏祀天地樂舞》、《奏忌月不設樂》、《議祀歷殊事》(一條)、《致禮張臶教》(佚文)、《冀州論》(佚文),前四篇皆是有關祭祀、禮儀之論。《冀州論》盛贊冀州物產豐富、人性質樸,是圣賢之淵藪,帝王之寶地,“所謂神州也”[8](P1250),表達了對自己世居之地的熱愛之情。
盧欽,字子若,生年無考。據(jù)其以后事跡及父盧毓的一些情況,大約生于建安末年,卒于咸寧四年(278),一生的大部分時間生活在曹魏時期。被大將軍曹爽辟為掾,“除尚書郎,爽誅,免官。后為侍御史,襲父爵大利亭侯,累遷瑯邪太守。宣帝為太傅,辟從事中郎,出為陽平太守,遷淮北都督、伏波將軍”[2](P1255)?!罢靼萆ⅡT常侍、大司農、遷吏部尚書,進封大梁侯”[2](P1255)。武帝受禪,“都督沔北諸軍事”[2](P1255),遷“平南將軍”[2](P1255),“入為尚書仆射,加侍中、奉車都尉,領吏部”[2](P1255)。
盧欽清澹有遠識,篤志經史,少居名位。居官“忠清高潔”[2](P1255),“履道清正,執(zhí)德貞素”[2](P1255),“入躋機衡,惟允庶事”[2](P1255),“文武之稱,著于方夏”[2](P1255)。居家不顧財利,“不營貲產”[2](P1255),身沒之后,居無私積。為人清虛淡泊,“動循禮典”[2](P1255)。同郡張華,年少而孤,家境孤貧,不為鄉(xiāng)邑所識,盧欽貴異之?!稌x書·盧欽傳》載:“所著詩賦論難數(shù)十篇,名曰《小道》。”今僅見盧欽文一篇《論徐邈》,載于《魏志·徐邈傳》。嚴可均收入《全晉文》卷三十四。其文贊頌了徐邈不隨俗流,清介不改其常的品格,抨擊沽名釣譽,“轉相仿效”[2](P740)之世風。
以上就是漢末、曹魏時期盧氏家族祖孫三代的簡單生平、仕歷及其創(chuàng)作情況,以及作品的存留情況。
二、主要創(chuàng)作的特點
這一時期盧氏家族的文章寫作,相比較而言,盧植關于經學的著述頗豐,三人文作較詩賦多些,以致如今只見其文,詩賦無一篇存留。出現(xiàn)這種狀況的原因是多方面的。正如前文所論,盧植以治經學為主,以研究和傳授經學為業(yè),“能通古今學,好研精而不守章句”[6](P2113)。事實上研究傳授經學是當時社會普遍存在的一種文化現(xiàn)象。隨著社會政治、經濟的發(fā)展,從西漢后期開始,經學研究異?;钴S起來,出現(xiàn)了今古文經學之分,今文經學盛于學官,古文經學行于私學。何休成為今文經學集大成者,鄭玄成為古文經學集大成者。在當時,研究經學的功用之一,是可以做官食祿,致使許多儒生潛心鉆研經術,皓首窮經。
經學的盛行,經書訓詁之煩瑣,必然使儒生們感到精力有限,力不從心,勢之所迫,只能“經”、“文”分治。當時的儒生們各有專長,或儒、或道、或法、或陰陽,從西漢武帝始,特別到了元帝、成帝之后就出現(xiàn)了文學與學術相分離的端倪?!稘h書》卷五十八《公孫弘傳贊》云:“儒雅則公孫弘、董仲舒、兒寬,……文章則司馬遷,相如?!薄笆捦⒘呵鹳R、夏候勝、韋玄成……以儒術進,劉向、王褒以文章顯?!薄逗鬂h書》之《文苑》、《儒林》分傳,標志著“經”、“文”分治的正式形成。[9](P257)在這樣的文化環(huán)境中,范陽盧氏家族以治經學為主。這樣的選擇也確實給這個家族帶來實際利益,盧植家貧,“以儒業(yè)致顯”,到盧欽時“世以儒業(yè)顯”。
另外,文學雖然漸與學術分離,但在當時的歷史文化環(huán)境中,文學仍是學術的附庸,儒家經世致用,有益于社會的主張,仍是文章寫作所遵循的原則,人們普遍認為文學創(chuàng)作應有補于世,所謂“為世用者,百篇無害;不為用者,一章無補”[10](P453)。并且認為文章是“小道”,大丈夫不為也。在這種社會風氣影響下,儒學世家盧氏,盧植“不好辭賦”[6](P2113),盧欽雖有詩賦等文章寫作,卻名之曰《小道》。因此他們寫的更多的是具有實用價值,有補于世的書、論、章、奏等文章。
盧氏家族這一時期所創(chuàng)作的詩賦,根據(jù)現(xiàn)有材料,未有所見。我們現(xiàn)在能看到的多是具有實用性的應用文。盡管如此,這些應用文仍具有那個時代的文學烙印,因為在當時,文學只是與學術漸漸分離,界限還相當模糊,文學的概念還不是很清晰,應用文與文學的區(qū)別還不那么明顯,應用文難免攜帶著當時的文學氣息。因此我們仍可從文學的角度對其中的一些篇章進行考察。
漢末曹魏時期,盧氏家族祖孫三代所寫文章突出的兩個特點是:引經據(jù)典及偶句屬對的使用。
先說引經據(jù)典的特點。盧植的《獻書規(guī)竇武》在勸竇武作為國戚要摒棄私心以國家為重時寫到:“植聞嫠有不恤緯之事,漆室有倚楹之戚,憂深思遠,君子之情。夫士立爭友,義貴切磋?!稌逢悺\及庶人,《詩》詠‘詢于芻蕘。”這里就引用了《左傳》、《琴操》、《詩序》、《孝經》、《尚書》、《詩·大雅》中的典故或句子。再如,他的《日食上封事》書引《五行傳》說:“日晦而月見謂之朓,王侯其舒?!闭f明日晦兆示君政舒緩,臣子驕慢。又引《春秋傳》說:“(日食出現(xiàn)時)天子避位移時。”
作為經學博士,盧植寫文章引經據(jù)典實屬平常,因儒學繼世,其子盧毓在這方面也有表現(xiàn)。如他在《駁士亡法》中寫到:“《詩》云:‘未見君子,我心傷悲;亦既見止,我心則夷。又《禮》‘未廟見之婦而死,歸葬女氏之黨,以未成婦也?!摇队洝吩弧綇妮p,言附人之罪,以輕者為比也。又《書》云‘與其殺不辜,寧失不經?!辈懿儆[此上書,不禁贊嘆道:“毓執(zhí)之是也,又引經典有意,使孤嘆息。”可見此文讓曹操贊嘆的不只是觀點,還有“引經典有意”的表達。
從盧欽僅存的《論徐邈》中,似乎看不出其為文引經據(jù)典的特點。但據(jù)《晉書·盧欽傳》載:“欽清澹有遠識,篤志經史”,“動循禮典”,“世以儒業(yè)顯?!笨梢姳R欽也是一位飽讀經史之士,寫詩撰文引經而抒,據(jù)典而論也應該是在所難免。其實,正如前文所論,從西漢元帝、成帝開始,經學昌盛,文章家作文時“文辭必博采經語,用典之風靡”[9](P201)。像揚雄在用典、博采經書方面,就表現(xiàn)得非常突出。這種為文風氣直到東漢仍在流行。作為經學濡養(yǎng)深厚的盧氏家族,為文時引經據(jù)典也就理所必然了。
其次再說此一時期盧氏文章中偶句屬對的跡象。這一特點在盧毓、盧欽文中更為明顯,如盧毓的《對詔論選舉》:“名不足以致異人,而可以得常士”、“敷奏以言,明試以功”。在其《駁士亡法》中有:“夫女子之情,以接見而恩生,成婦而義重”,“今白等生有未見之悲,死有非婦之痛”,“刑之為可,殺之為重”。在《致禮張臶教》中有:“上不事天子,下不友諸侯?!薄都街菡摗分械?“冀州乃圣賢之淵藪,帝王之寶地”,“天地之所會,陰陽之所交,所謂神州也?!边@些偶句屬對雖然還不那么齊整規(guī)范,但仍表現(xiàn)出當時文章寫作駢麗化的傾向。
盧欽《論徐邈》更是通篇駢偶屬對。其文道:“徐公志高行潔,才博氣猛。其施之也,高而不狷,潔而不介,博而守約,猛而能寬。圣人以清為難,而徐公之所易也?;騿枤J:徐公當武帝之時,人以為通,自在涼州,及還京師,人以為介。何也?欽答曰:往者毛孝先、崔季珪等用事,貴清素之士,于時皆變易車服,以求名高,而徐公不改其常,故人以為通。比來天下奢靡,轉相仿效,而徐公雅尚自若,不與俗同。故前曰之通,乃今曰之介也。是世人之無常而徐公之有常也。”[2](P740)這其中有詞對、有理對,達意而嚴整。
此時盧氏文章的偶句屬對未必是有意為之,正像有論者所說,文章的駢偶對稱,以致駢麗化是一個自然天成的過程。一是遠古治事多口耳相傳,為避訛變,訛傳,力求運用寡詞協(xié)音,文言等有韻之文。再是漢語多單音只義,這易于音節(jié)整齊,便于駢詞屬對。其實古代的經、傳、子、史中運用了不少儷辭偶語,只是到了漢武帝時,由于辭賦、散文的高度發(fā)展和匯合,文章駢儷化愈趨明顯,并成為為文者的自覺追求,西漢賦家司馬相如、東方朔、揚雄都寫出很規(guī)整的駢文,到了東漢就有以專寫駢體文而聞名的作家了,如朱浮、衛(wèi)宏、班彪、蔡邕等。盧氏家族“不好辭賦”,視文章為“小道”,但在駢體文興盛的背景下,也難免受之影響,文章中出現(xiàn)許多偶句、屬對也是自然而然的。即使“不好辭賦”的盧植,文中也間或有偶句屬對。如《獻書規(guī)竇武》中有:“天下聚目而視,攢耳而聽”、“外崇訓道之義,內息貪利之心”等。
另外,祖孫三代由于時代各異,學養(yǎng)不同,文章的風格又各具特點,盧植之文雍容沉穩(wěn),表現(xiàn)出一個大儒諄諄而教,循循而導的風范;盧毓的文章縱論世事,昂揚向上;盧欽的文章邏輯嚴密,灑脫有致。
注釋:
[1][晉]陳壽撰,[宋]裴松之注:《三國志·魏書》,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版。
[2][唐]房玄齡等:《晉書》,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版。
[3][唐]李延壽:《北史》,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版。
[4][后晉]劉昫:《舊唐書》,《二十五史》,上海古籍出版社、上海書店,1986年版。
[5][南朝·宋]劉義:《世說新語》,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
[6][宋]范曄撰,[唐]李賢等注:《后漢書》,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版。
[7]陸侃如:《中古文學系年》,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5年版。
[8][清]嚴可均:《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北京:中華書局,1958年版。
[9]聶石樵:《先秦兩漢文學史稿》,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1994年版。
[10][東漢]王充:《論衡》,上海人民出版社,1974年版。
(王貞春 山東兗州 山東理工職業(yè)學院 272100)
現(xiàn)代語文(學術綜合) 2009年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