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云峰 安志嫻
摘要:自我觀特別是自我與社群關系的觀點是社群主義與新自由主義爭論的一個焦點,是社群主義對新自由主義進行全方位批判的立論基礎。泰勒的社會性論題批評原子主義的個人及其權利的優(yōu)先性觀點,探討個人的同一性和實現(xiàn)個人的可能性。桑德爾從“構成性的自我觀”出發(fā),認為“占有性的主體”應是“我們”而不是“我”。麥金太爾則從揭示啟蒙主義對道德合理性論證的失敗的角度批判了新自由主義的規(guī)范倫理,在此基礎上闡發(fā)了其敘事模式的自我觀等等。
關鍵詞:社群主義;新自由主義;自我觀
中圖分類號:B017.9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4—1605(2005)08/09—079—04
在整個20世紀70年代,以羅爾斯為代表的新自由主義在西方政治哲學領域中占據(jù)著絕對的主導地位。但是到了80年代后,這種主導地位開始受到了以秉承功利主義傳統(tǒng)的社群主義的強有力挑戰(zhàn)。在對新自由主義持續(xù)的、全面的反思和批判中,社群主義逐漸發(fā)展壯大起來,至90年代初,已發(fā)展成為西方政治哲學的兩大主流之一,成為唯一足以與新自由主義理論相抗衡的政治哲學流派。
“社群”(Community)一詞在西方政治哲學中早已有之。社群及個人、自我與社群關系的重要性一直為亞里士多德、西塞羅、黑格爾、杜威等歷代政治思想家們所重視?!吧缛骸迸c“個人”(Individual)一道構成了政治哲學中的兩極,強調社群的觀點常常與功利主義和保守主義等相聯(lián)系,而強調個人的觀點則往往與個人主義和自由主義相聯(lián)系,這兩派觀點之間的爭論是政治思想史的主要內容之一。從這個意義上說,從社群或自我與社群關系的角度對個人主義或自由主義的批判,并不是當代社群主義者的獨創(chuàng)。然而,有別于以前的社群論者對自由主義的批判的是,當代社群主義在批判新自由主義的過程中,從亞里士多德等西方先哲那里找到了立論的基點,發(fā)展起了一套較為完整的理論,形成與新自由主義兩足鼎立、分庭抗禮的局面。
社群主義對新自由主義的批判是全方位的,幾乎涉及自由主義政治哲學的所有論題,如個人主義、平等主義、自我觀念、權利學說、自由理論、分配正義等等。自我觀特別是自我與社群關系的觀點是社群主義對新自由主義進行全方位批判的最基礎的層面,是社群主義集中火力攻擊新自由主義的一個焦點。C.泰勒對此總結為:在當今的社會理論研究中,自我認識問題已成為探討現(xiàn)代性的重要關節(jié)點。本文擬從比較分析的角度,對社群主義主要代表人物的自我觀作簡要梳理與探討。
一、C.泰勒的社會性論題及其對“原子主義”的批判
新自由主義假定社會中的每個個人都先驗地擁有一種作為其認同的自我(the self),這種自我先于其目的和價值。羅爾斯認為,自我優(yōu)先于目的,目的由自我確認,即使一種支配性目的也是由自我在大量的可能性中選擇的。在這種觀點中,隱含著存在先于其目的的“自我”假定。社群主義的主要代表C.泰勒給予羅爾斯、諾齊克等人的新自由主義的根本特征以“原子主義”(atomism)的稱謂。所謂原子主義,廣義上是指主張把個人放在首位,認為個人及其權利優(yōu)先于社會,而社會不過是為了滿足在先的目的而形成的社會契約論的理論主張。泰勒把原子主義與產(chǎn)生于17世紀的社會契約論聯(lián)系起來,他指出,“原子主義”一詞是用來表征產(chǎn)生于17世紀的社會契約學說以及后繼的學說,這些后繼學說也許沒有用到社會契約這一概念,但在某種意義上它們繼承了社會是由實現(xiàn)個人目的至上的個體所組成這一觀點。這一術語也適合于那些想返回到社會契約論,或者想捍衛(wèi)個人的優(yōu)先性和個人權利高于社會,或者提出單純的社會工具論這些當代學說。社會契約論的核心是承認個人權利的至上性,認為個人享有沒有任何限制的權利,而不認為個人對他所屬的集體同樣具有無條件的義務。
泰勒把批判的矛頭主要對準如諾齊克那樣把個人及其權利視作優(yōu)先于社會、并對社會作純工具化理解的極端個人主義者,認為這樣一種個人權利至上在理論上是站不住腳的。在他看來,個人的權利和能力只有在一個社會和政治的語境中才能得到實現(xiàn),而不是置身于政治社會之外。如果脫離開語言的共同體和關于善和惡、正義和不正義的公共討論,人就不可能成為道德的主體,不可能成為人類善的實現(xiàn)的候選人。泰勒所說的“語言集體”和“公共討論”其實質就是一個文化背景,而一個社群在一定意義上就是一個具有共同文化背景的集體,具有共同文化特征的共同體。任何個體要實現(xiàn)個人的可能性都逃離不開這一背景,個人只有在某種特定的社會文化形態(tài)中,才有可能形成其自我認同。這就是泰勒要表明的個人同一性(individual identity)。任何個人要實現(xiàn)其可能性,必須以其所在的社會文化形態(tài)為前提,離開了社群,不僅個人的道德、理性和能力無從談起,就是個人可能性的實現(xiàn)也無從談起。因此,泰勒指出,個人對社群這個共同體應當負有責任,有義務去完成、重建和維持這個社會,這樣才有可能實現(xiàn)他在這個社會中的個人同一性。根據(jù)這樣的邏輯,泰勒得出結論說,自由主義關于個人優(yōu)先于社群,權利優(yōu)先于社會的觀點便不攻自破了。
二、桑德爾的“構成性自我觀”及其對“占有性自我觀”的批判
與泰勒相比,社群主義另一代表哈佛大學教授M.桑德爾對新自由主義的個體自主和權利優(yōu)先的觀點的批判更為犀利深刻、系統(tǒng)全面,矛頭直指羅爾斯義務論自由主義的社群觀和自我觀。桑德爾首先分析了自由主義的社群概念。根據(jù)桑德爾的分析,羅爾斯討論“社會的整合”觀念時,區(qū)分了兩種“社群的善”。一種是基于傳統(tǒng)個人主義的假定,即社群保證當事者自我利益的欲望。個人把社會視為保證自我利益和個人權利的手段或工具,把社會安排看成一種必要的負擔,人們的合作只是為了追求他們自己的私欲。這種論述把社群完全作為一種工具性概念。在構想工具性社群概念基礎上,羅爾斯區(qū)分出了另一種“社群的善”,提出了另一種社群觀。他認為,合作的主體并不假定都出于自私的欲望,他們的利益不是一概對立的,而是有某種“共享的目標”。在某些情況下,合作中的主體有為他人利益加以考慮以及謀求促進的可能性。因為,如羅爾斯所言:我們不必假定人們從不為他人作實質性犧牲,由于人們之間的愛和情感的紐帶,他們常常會這樣做。只是這種行為并不需要作為基本的正義置入社會基本結構之中。桑德爾把羅爾斯對自我與社群關系的論述稱為“情感性概念”(sentimental concept)。
針對羅爾斯的工具性社群概念和情感性社群概念,桑德爾毫不留情地進行了批判。對羅爾斯來說,情感性概念無法說明在原初狀態(tài)下最初相互冷漠的個人怎么能產(chǎn)生出情感的紐帶,無法想象帶有個人主義傾向的個體在選擇目標時能夠為他人幸福而犧牲自我,即使有這種情況,也不具有
任何必然性。因為自由主義秉持個人自由原則的絕對優(yōu)先權,自我獨立于它所擁有的價值觀。若像羅爾斯允許社群的善內化到參與自我的目的和價值的構建,那樣做就違背了自由主義“自我優(yōu)先于目的”的假定,否認了先行個體化的主體。
其次,桑德爾闡述了自己的社群觀。桑德爾指出,社會紐帶不僅是一個情感問題,社群不能被僅僅描述成一種情感形式,它不只是被人自由追求的附加成分,也不只是人們的欲望和情感的對象,更是一種構成性的力量。其本身是構成自我本質同一性的一種自我理解和自我認識的方式,是構成人格同一性的內容。即“我們在一定程度上是由我們的核心抱負及其伴隨的特征所構成的,我們作為主體,總是根據(jù)我們的自我理解的變化而發(fā)生改變和成長。只要我們的構成性自我理解包含著比單純的個體更廣泛的主體,無論是家庭種族、城市、階級、國家、民族,那么,這種自我理解就規(guī)定了一種構成性意義上的共同體”。桑德爾識察到羅爾斯為了確證其正義兩原則中的差別原則,不得不依賴于另外一個完全不同的“自我”觀念,也就是“占有性的主體”。對于羅爾斯的差別原則,同屬新自由主義陣營的諾齊克也持反對意見。他認為差別原則實際上把自然才能的分配看作一種共同的資產(chǎn),一種共享的分配的利益,這實際上是不尊重人之為目的的神圣不可侵犯性。對此羅爾斯回應道:“不是通過聲稱,是我的資產(chǎn)而不是作為我的那個人被用作了其他人的目的的手段,而是通過反問,在何種意義上,那些分享著‘我的資產(chǎn)的人才能恰當?shù)乇幻枋鰹椤渌?。”由此可以看出,為了反駁諾齊克的論證,羅爾斯不得不放棄他自己提出的自我觀念,設定某種共同體的存在。
桑德爾尖銳地指出,羅爾斯單靠強調“人與其天賦、資產(chǎn)、能力、特殊品質等之間的區(qū)別”,從而聲稱是我的天賦、資產(chǎn)、能力、特殊品質等等而不是人格被用作他人的工具,來否認諾齊克對差別原則存在著把“我”作為他人工具的指控,顯得蒼白無力。因為,這樣就不僅把個人同他的社會和歷史屬性脫離開來,而且與其自然屬性亦剝離開來了,如果說羅爾斯的方式是強調自我與其屬性的區(qū)分,那么桑德爾則強調對自我和他人的區(qū)分加以限制,這種限制使得在一定的道德環(huán)境中,對自我的相關描述要比單個的經(jīng)驗上的個別化的人的概念包含更豐富的內涵。也就是說,這種方式“把共同資產(chǎn)觀念與一個同占有主體的存在可能性聯(lián)結在一起了”,從而求助于“一個關于自我的主體間觀念”。桑德爾稱之為“構成性的自我觀”,認為只有這種構成性的自我觀和社群觀才能為合理的政治哲學和道德哲學奠定堅實的基礎。
三、麥金太爾敘事模式的自我觀及其對自由主義道德論證的批判
作為德性倫理的倡導者,社群主義的另一重要代表,A.麥金太爾獨辟蹊徑,從揭示啟蒙主義對道德合理性論證失敗的角度批判了新自由主義的規(guī)范倫理,在此基礎上闡發(fā)了關于自我的觀點。麥金太爾認為,17—18世紀的啟蒙運動的思想家們想為道德尋找到某種合理性論證,試圖證明道德的合理性客觀基礎。在此過程中,形成了兩大派別:一是以狄德羅、休謨?yōu)榇淼母行灾髁x;另一則是以康德為代表的理性主義。但這二者的嘗試都以失敗而告終。為何會出現(xiàn)這樣的結果呢?麥金太爾力圖從其倡導的直接針對自由主義的規(guī)范倫理而提出的德性倫理中尋找答案。何為德性?在休謨看來,只有能夠保障產(chǎn)生出服從道德戒律的規(guī)則和規(guī)律的那些性情,才是德性。康德和密爾都繼承了休謨這一見解。在自由主義那里,德性也被界定為道德原則,如羅爾斯說:“一旦正當和正義原則被確立,它們就可以像在別的理論中一樣用來確定道德德性。德性就是由一種較高層次的欲望——在現(xiàn)在所說的情形就是一種按相應的道德原則行為的欲望——所調節(jié)的情感,這些情感亦即相互關聯(lián)著的一組組氣質和性格。”并認為“……沒有一個正義準則旨在獎賞德性?!剟畹滦缘挠^念是不切實際的,在人們強調按需要分配的準則而忽略道德價值時顯然就是如此”。對此,麥金太爾指出:“一種德性就是人類一種后天獲得的性質,具有和運用它,會使我們能達到內在于實踐的那些善,而若缺少了它,則必定會阻礙我們達到任何這類善的東西?!辈⑦M而批判道,新自由主義的道德論證將人的正當性的生活和好的生活人為地割裂開來,使之成為兩個不可通約的領域,這與亞里士多德主義的道德理論是相對立的,是一種非歷史反傳統(tǒng)的道德立場。其結果一是必然把人變成只知道服從外在規(guī)則和約束,而缺乏內在道德品質的機械物;二是使得現(xiàn)代社會至少從表象上看常常只不過是陌生人的集合體,每個人都只在最低限度的約束之下追求其自身的利益。因此麥金太爾認為,無論一種道德規(guī)則多么完備,如果人們不具備良好的德性或品格,就不可能對人的行為發(fā)生作用。這就是說,規(guī)范倫理不僅要有合理性的理論基礎,還必須有主體人格的德性基礎。
出于挽救西方社會日漸衰退的道德的目的,在批評新自由主義規(guī)范倫理個人主義和反傳統(tǒng)立場的基礎上,麥金太爾提出并闡發(fā)了他的敘事模式的自我觀。麥金太爾認為,自我的認同是依賴于社群的,沒有在相互聯(lián)結的社會關系中的某種獨特的位置,他就什么也不是,或至少是一個陌生人或被放逐者。前現(xiàn)代的傳統(tǒng)社會中的人們是通過不同社群中的成員身份來辨認自己和他人的,而現(xiàn)代的自我,在爭取自身領域主權的同時,喪失了由社會身份和把人生視作是被安排好的朝向既定目標的觀點所提供的那些傳統(tǒng)的規(guī)定。在麥金太爾看來,擺脫了身份、等級和出身等封建傳統(tǒng)對個人的制約的現(xiàn)代自我的出現(xiàn)并不是什么歷史的進步,人們在慶賀自己獲得了掙脫封建等級制約的歷史性勝利的同時,并不知道自己已經(jīng)喪失了什么,這種喪失是,人類傳統(tǒng)德性的根基喪失了。因為人們的道德價值是歷史地遺留下來的,只有理解個人、自我所處的社群的歷史傳統(tǒng)和社會文化環(huán)境,才能解釋個人、自我所擁有的價值與目的。而羅爾斯、諾齊克等新自由主義者卻把個人、自我與社群分離開來,即把個人、自我從其生活和思考的文化、社會環(huán)境中抽象出來,這樣的個人社群關系觀是虛假的。
用麥金太爾的話來說,“要成功地識別和理解其他人正在做什么,我們總是要把一個特殊事件置于一些敘事的歷史背景條件中,這歷史既有個人所涉及的歷史,也有個人在其中活動和所經(jīng)歷的環(huán)境的歷史”。個人在他的行為和實踐中,本質上都是一個“說故事的動物”也即“敘事的動物(a storytelling animal)。人們只有通過參加自己的社會生活才能成為自我之所是,也只有在其他自我當中才能是自我,而離開了周圍的那些人,自我就永遠無法得到描述。自我和他人在彼此的敘事生活中,不僅是可以說明、描述的,而且是可以永遠要求對方給予說明、描述的人。我的敘事與其他人的敘事是同時發(fā)生的,在我成為他人敘事的一個組成部分的同時,他人也是我的敘事的一個組成部分。所以,敘事形式是理解自我與他人行為、活動與生活的適當形式。但麥金太爾提醒道,在我能敘事之前,敘事就已經(jīng)存在了。而自我的認同恰恰是以角色之整體性為前提的,敘事的完整則要求角色的完整性,沒有這種整體就沒有敘事的主體。
綜上所述,社群主義在批判自由主義基礎上提出并闡發(fā)的自我觀,是基于兩種“自我觀”互不相容和不可通約的視角,與自由主義的自我觀形成了鮮明的對照。社群主義強調社群對于自我與個人的優(yōu)先性,在當今無疑具有積極意義的一面。因為按照馬克思的觀點,任何自我是歷史地形成的,是社會關系的產(chǎn)物。脫離社會關系、先于社會生活的自我是抽象的、超驗的自我,這種自我在現(xiàn)實社會中是不存在的。但是如果一味地強調社群對個人的優(yōu)先性,也會導致消極的一面,那就是這樣做極可能抹殺個性,忽視個人、自我的主觀能動性。
責任編輯:錢國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