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尼葛洛龐帝提出“數字化生存”28年后，新一代網絡原住民早已不止享受“數字化生存”，也經歷著“數字化死亡”。據牛津互聯網研究所《死者接管Facebook》研究揭示，2100年，Facebook死亡賬號將首超活用戶?？紤]到中國的人口基數，國內社交媒體的質變點只會來得更早。在黑白頭像漸成常態(tài)的今天，數字生命如何優(yōu)雅地存續(xù)與退場，已成為人們必須面對的終極命題。

一、何為數字化死亡

人的現實死亡，是肉身與靈魂的永久湮滅。與之相比，數字化死亡這個概念則顯得抽象而晦澀。事實上，數字化死亡是一種技術隱喻，將賬號的注冊、注銷與人的出生、死亡進行類比，構建了人與技術的新想象。

梅洛·龐蒂認為，身體可以被分為客觀身體與現象身體。前者即生理實體，必然走向分解與消亡；后者是指某個有機體，承載了生命主體的經驗與經歷。[2根據這兩種不同狀態(tài)，數字化死亡可以被劃分為自然性死亡和非自然性死亡兩個類別。

自然性的數字化死亡，是指客觀身體消亡而引發(fā)的數字分身注銷，即肉體與數字身體的雙重離場。自然性的數字化死亡往往站在生者的角度考慮死者的“數字后事”，如管理數字遺產等。例如，嘩哩嘩哩于2020年上線了“紀念賬號”功能，在已故視頻博主的主頁中可以看到黑白悼詞。從這一層面來看，3媒介在讓死亡變得可知、可見、可感的同時，也創(chuàng)造了準許生者與死者隔空對話的數字空間。

非自然性的數字化死亡，是指在客觀身體仍然存活的狀態(tài)下，現象身體被強制離場，體現了平臺治理的雙刃性。一般情況下，這是平臺管控賬號、整頓網絡風氣的手段。但在某些情況下，也有數字個體存在無故被封號，最終走向非正常死亡的情況。彼時，它們都淪為“數字赤裸生命”，被剝奪了作為獨立網民所應當具有的一切權利。[4]

正所謂“生也，死之徒；死也，生之始”。如今，人們的狀態(tài)早已突破了生死的二元對立。因此，厘清數字化死亡的自然機制，不僅是為了更好地數字化生存，也是為了讓人們對生存和死亡產生新的思考。

二、數字化死亡的機制

與生物學定義中的“死亡”相似，研究數字化死亡同樣不外乎對“死因”及“兇手”進行追問。其發(fā)生機制是一個過程，是一條由許多“死因”共同構成的通道，最終導向死亡終點?？偟膩砜?，該機制具有三大特點。

（一）聚焦“非自然死亡”研究

數字化死亡有自然死亡和非自然死亡兩個子集。自然性的數字化死亡通常都是自然而然發(fā)生的，表現為低人為干預性，對現實生活產生的惡性影響也相對較低。而非自然性的數字化死亡牽涉更多方的利益關系，也暴露出更多現實的網絡風險和社會問題。因此，通過研究相關案例，可以揭示現有網絡生存環(huán)境，從而更有針對性地提出改進意見和生存策略。

（二）打破虛實的貫穿性傷害

當下，人們的數字交往行為具有明顯的跨維度、多分身傾向。5現象身體不僅是現實世界的鏡像，而且成為人們的數字資產，甚至是數字器官。數字賬號呈現出的高度人身性與強指向性特點，有機會反過來深度參與客觀身體的現實運行。正如醫(yī)學中的“貫穿傷”，數字化死亡傷害的不單單是現象身體，對客觀身體也可能造成不可磨滅的損傷。

（三）平臺、用戶的雙主體結構

平臺與用戶是數字空間一組帶有伴生屬性的概念。平臺為用戶提供數字化生存的“技術肉身”，同時，督促用戶合法依規(guī)地活動；用戶擁有動態(tài)平衡的權力，在被管理的同時，也能對其他用戶進行約束。但拋開理想化預設，事實上，平臺的技術供應及管理模式并非時刻完美，用戶也并非表現為單一的順從，偏離行為時有發(fā)生。因此，平臺與用戶在某些特定情況下，極有可能成為數字生命走向終結的幕后推手。

基于此，本文構建了網絡空間中數字化死亡的自然機制圖（詳見圖1，從云端平臺與普通用戶兩個維度出發(fā)，以技術條件、管理法規(guī)、道德觀念及輿論取向為四條主要路徑，探討它們如何分別影響客觀身體與現象身體的非自然死亡。

云端平臺主要通過兩種方式剝奪公民的數字身份。一是技術性失誤下的數據丟失與損壞。平臺在“誤殺”了現象身體后，同時也毀滅了客觀身體精心儲存在數字空間中的“體外化記憶”，導致了用戶的情感性斷聯;二是出于平臺的管理主體責任。針對違法違紀賬號進行合理整治，通過封號沒收數字身份，以達到維護社會穩(wěn)定的目的。

用戶通常以群體的方式，對個人施加規(guī)范壓力。他們或是以道德取向為標準，在內部進行積極的自我治理，將有越軌行為的個體逐出社群，迫使他們以刪號、退網等方式放棄自己經營的數字身份；或是更加激進，將網絡暴力作為兇器，對現象身體進行“數字謀殺”，并將這些“數字傷疤”蔓延至現實生活，使人的客觀身體同樣遭受社會性死亡的痛苦。

圖1非自然性數字化死亡的機制

三、數字化死亡的觸發(fā)

與現實中的“人之生也柔弱，其死也堅強”不同，數字生命的“生”與“死”都具有抽象性，十分柔弱易逝。用戶許多不經意間的行為，都可能無意觸發(fā)數字化死亡的自然機制，從而為自己招致“殺身之禍”。

（一）遺失于云端：脆弱的“被記憶權”

“被記憶權”與“被遺忘權”是一組相對的概念。前者強調用戶在數字世界的數據自主權，后者則質疑平臺作為永久記錄者的倫理合理性。近年來，隨著技術的發(fā)展，個體愈發(fā)呈現出“電子媒介依賴”的傾向。8技術賦能用戶構建起“超真實數字生命”，卻也陷入雙重記憶危機。

一方面，數字記憶高度依賴平臺存續(xù)性。一旦平臺倒閉或是出現技術故障，用戶的數據往往會被清理。如2019年，網易云相冊突然關停，大批用戶的照片因未及時轉移而遺失。這直接暴露出用戶與平臺之間數據保管契約的單向脆弱性。

另一方面，“被記憶”的不確定性還源于人為，是用戶落入“媒介舒適區(qū)陷阱”后疏于防備所致。借用經濟學領域的“轉換成本”理論可知，出于決策惰性，用戶往往會固守單一平臺進行數據存儲，而這恰恰加劇了數據遺失的風險。例如，2023年底，GoogleDrive曾因技術故障，導致多名用戶的文件丟失，并永久無法復原。

（二）管理于云端：嚴格的“凈網”整治

凈網行動是政府主導的網絡治理工程，是國家公共權力向數字空間的制度性延伸。平臺作為執(zhí)行主體，通過“封號”等強制手段阻斷有害信息傳播。事實上，這些舉措無異于現實生活中的死刑宣判，往往宣告著一條數字生命的死亡。其中，能最大限度發(fā)揮威懾作用的，莫過于平臺對頭部賬號的封禁。在國際層面，推特曾以“煽動暴力風險”永久封禁了特朗普賬號；在國內層面，平臺也通過封禁內容低俗的“郭老師”、偷稅漏稅的“秀才”等百萬網紅，以儆效尤。

但是，凈網行動也并非十全十美。治理路徑的“黑箱化”導致了“數字死刑”的濫用。例如，2021年吳某微信賬號誤封案、2022年《劍與遠征》霸王條款訴訟案，均暴露出平臺監(jiān)管過度及用戶申訴機制缺失的問題。另外，當前數字世界的內容留存都存在明顯的進步偏見，即進步的、正面的事跡才被保留，而不符合主流價值觀的消息都必須被抹去。這樣的內容篩選機制可能會導致同質的輿論環(huán)境，更有甚者，會助長網絡民粹主義。

（三）逃離于群體：暴力的社交排斥

網絡暴力是數字時代難以回避的一個重要話題。伴隨著言語狂歡和社交圍獵，數字施暴者往往高舉道德大旗，通過群體言語圍獵對個體實施數字“陶片放逐法”。暴力者迫使受害者刪號、退網，甚至突破虛擬世界，引發(fā)現實世界的死亡。

生活在聚光燈下的明星，遭遇網絡暴力已成為常態(tài)。以童星甜馨為例，其當年被母親李小璐的出軌事件無辜波及，受到了諸多帶有“連坐”性質的辱罵攻擊，后不得不注銷微博賬號，宣布退出互聯網。相比本就生活在聚光燈下的公眾人物，普通人也會莫名其妙地遭受網絡暴力。例如，2022年，杭州女孩鄭靈華因染了一頭粉色頭發(fā)而被社交媒體上的網友造謠為“陪酒女”“紅毛怪”最終，鄭靈華在與抑郁癥抗爭兩年后選擇了自盡。這個極端的案例，展示了網絡暴力如何完成從虛到實的閉環(huán)，對用戶的客觀身體帶來血淋淋的影響。

（四）隱匿于群體：自發(fā)的用戶治理

如?？滤?，自我治理是抵抗權力關系的支點。相比平臺孤立地執(zhí)行規(guī)范，將部分治理自主權歸還數字生命，激發(fā)用戶的“主人翁精神”，能夠避免他們對于管制的反叛及偏離行為。同時，數字生命與其他數字生命之間進行的相互監(jiān)管，遠比“平臺一數字生命”這一機制更加靈活和全面。

2021年，坐擁六百多萬粉絲的網紅“機智的黨妹”在旅順博物館門口跳日系宅舞。視頻一經發(fā)出，網友反應各異。有的熱心網友以普及知識為糾錯手段，在評論區(qū)梳理了旅順博物館承載的歷史意義。有的網民則以“取關、拉黑、舉報”等一系列操作，對劣質網紅進行區(qū)隔與懲治。在網友的積極檢舉下，“黨妹”下架了所有視頻，并宣布退網。

這類數字公民自治實踐強調了公共利益，構建了互聯網世界的新數字公民倫理，對每個網絡公民的行為都產生了一定的內在約束力。數字自治絕非治理責任的轉嫁，而是多元共治生態(tài)的起點。未來，有關部門需在賦權機制中植入制衡設計，避免“人民審判”滑向“數字暴政”。

四、數字化死亡的規(guī)避

在人機共生的智能社會，我們需要建立“數字化死亡一數字化生存”的互哺機制。目前，重視生命的健康安全、進行合理的風險規(guī)避仍是應對死亡的最佳方式，并同樣適用于數字世界。

（-） 風險防范：鼓勵信息的跨平臺留存

跨平臺的信息備份，有利于分散技術風險，保護用戶數據的安全性。數字個體應積極進行跨平臺、跨介質的數據留存，以便更有效地應對各種突發(fā)情況。

目前，數據留存風險已成為國際性議題。歐盟發(fā)布的《通用數據保護條例》特別說明了數字主體對于信息擁有可攜帶權，這無疑是對數字記憶跨平臺留存的有力支持。

我國學界也已經關注到了這類需要，但許多只是概念性成果。在法律層面，《個人信息保護法》明確了個人對于信息的支配權利，但對于信息轉移流程該如何操作等未作具體的說明；在實踐層面，微信于2021年底就已推出準許賬號備份聊天記錄的功能，但備份后的數據出現了“數字包漿”的像素流失現象?？梢?，目前平臺只提供了相應功能，但在完成質量上，還有較大的提升空間。

（二）經驗學習：開放治理的互動準入

“封號”是最簡單的管理手段，但并未發(fā)展為具有公序良俗性質的集體共識。事實上，治理成效不僅取決于封號等干預措施，更需要平臺和用戶進行深度互動。

在實踐中，對于平臺的監(jiān)管，用戶存在“上有政策，下有對策”的逆反心理。根據經驗學習理論，人在感知信息后，會按照已有的經驗進行加工內化。因此，平臺可以通過各類創(chuàng)新手段，吸納更多用戶自發(fā)性地參與其中。

另外，平臺還可以提供更加人性化的服務，為數字用戶提供經驗學習的藍本。例如，將敏感內容轉為僅用戶可見，并標注違規(guī)原因，有利于更好地科普網絡用語公約等。但是，無論政策如何創(chuàng)新，平臺都需要保留與用戶的溝通窗口，避免成為冷漠的“死亡判官”，“一言堂”地決定數字用戶的生死大事。

（三）構建共識：道德話語的范式更新

網絡暴力植根于“道德即律法”的傳統(tǒng)倫理觀念，是數字公民出于“道德聲討”的群體極化行為。因此，治理網絡暴力就要推翻已有的數字道德范式，樹立規(guī)范化、合理化的數字新道義。

傳統(tǒng)倫理之所以難以與當下適配，主要在于其濃縮了農耕文明的社會理念，與數字時代嚴重脫節(jié)。[新的數字倫理范式應該著重強調用戶個體的主體自由，在此基礎上，融合對人情的思考，最后再落腳于公共秩序與集體利益。

另外，新的數字倫理范式還可以與現有治理手段配合使用。從法治層面出發(fā)，新的數字倫理范式可以為立法提供參考依據；而從自治層面出發(fā)，新的數字倫理范式可以發(fā)展為行為規(guī)范，從而對人產生內在約束力。二者相互配合、相互影響，可有效彌補網絡空間中的倫理隕落、價值缺失等現實問題。

（四）自我審查：挖掘社群的治理功能

要追求長治久安，僅依賴官方是低效而不現實的，網絡社群的自治能力、用戶自覺的公共精神才是關鍵。虛擬空間中的社群往往串聯著眾多實在空間，在虛實社會都具有穩(wěn)定影響。通過利用富有自驅力的社群組織進行自治，必然能夠提升整體數字治理水平。

網絡社群能幫助規(guī)范性文件以更加通俗易懂的方式進行宣傳。通常，平臺的公文都十分繁雜，并不利于用戶及時了解。但是，群組為了持續(xù)生存，會盡最大努力進行自我審視，以避免違規(guī)。這有利于數字個體接納社群內制定的額外的治理紀律，促使他們更加注重自身的網絡言行。

另外，網絡社群能夠無孔不入地充當數字“監(jiān)工”，輔助平臺進行有效治理。用戶的無處不在，令越軌行為無處遁形，不僅準許了群組對小范圍的數字個體進行有效管控，也有效分散了平臺的管理壓力。

五、結束語

科技解構了死亡的禁忌敘事，賦予人們更加具象而深刻的方式來應對死亡，同時，也將更多問題坦露于人前。因此，我們更應在數字化死亡中學會自省，正如海德格爾所說的“向死而生”，更好地將自我感悟應用到數字化生存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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