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孟京輝作為我國當代先鋒戲劇的代表和領軍人物之一,其作品具有鮮明獨特的藝術風格。特別是在20世紀90年代后期提出了“人民戲劇”的創(chuàng)作理念,實現(xiàn)了戲劇創(chuàng)作與時俱進的突破。本文以《一個無政府主義者的意外死亡》為例,通過對藝術技巧和文化內(nèi)涵的分析,探討孟氏先鋒戲劇汲取東西方藝術資源的多元融合理念及其藝術價值。
【關鍵詞】孟京輝;先鋒戲?。弧兑粋€無政府主義者的意外死亡》
【中圖分類號】J824" "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5)12-0073-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5.12.022
中國當代先鋒戲劇肇始于20世紀70年代末80年代初,以劉錦云、林兆華、牟森和孟京輝等戲劇編劇、導演為代表。他們高舉顛覆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現(xiàn)實主義表演體系的旗幟,奮力打破演員與觀眾間的“第四堵墻”,摒棄“當眾孤獨”的表演法則,以“東張西望”的策略反叛傳統(tǒng)戲劇的內(nèi)容和形式,分別向東方戲曲藝術和西方戲劇電影理論汲取營養(yǎng),探索中國當代戲劇的先鋒之路。
孟京輝導演的《一個無政府主義者的意外死亡》是中國先鋒實驗戲劇舞臺上一座異軍突起的高峰,同時也是孟京輝本人戲劇思想轉(zhuǎn)向的初步探索,宣告了他由小眾走向大眾的“人民戲劇”理念。本文以1998年陳建斌主演版探討《一個無政府主義者的意外死亡》在“東張西望”的文化理論底色中表現(xiàn)的“先鋒”意味。
一、回歸中國戲曲藝術的“文化戀母”情結
中國當代先鋒戲劇追求“實驗性”和“先鋒性”,極力解構近代以來引入的西方傳統(tǒng)戲劇創(chuàng)作理念。孟京輝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探索后認識到戲曲藝術對于先鋒戲劇的重要意義,在創(chuàng)作中呈現(xiàn)出一種非常鮮明的文化現(xiàn)象,即對傳統(tǒng)戲曲的精神依戀和回歸意識,這種“文化戀母”情結構成他戲劇創(chuàng)作中鮮明的回歸傳統(tǒng)的文化理論底色。
(一)“唯恐不假”的假定性
“在戲劇藝術中,諸方面的假定性程度唯一的限度是與觀眾之間的‘約定俗成’”[1]。中國傳統(tǒng)戲曲藝術的高度程式化催生了許多與觀眾不謀而合、以假為真的表演法則,比如以揚鞭代騎馬、以轉(zhuǎn)身走臺代時空轉(zhuǎn)換等。陳吉德將這種假定性分為“唯恐不真”和“唯恐不假”兩種,前者即斯坦尼斯拉夫斯基體系所追求的,后者指通過演員非生活化的表演以及虛擬性的布景、暴露性的光源等“假”的舞臺設計以創(chuàng)造藝術的真實,而中國傳統(tǒng)戲曲所追求的即是這種假定性。[2]
在《一個無政府主義者的意外死亡》中,這種假定性體現(xiàn)在夸張象征的舞臺設計和追求內(nèi)在神似的表演藝術兩方面。孟京輝通過援引戲曲藝術極強的虛擬性和寫意性特征,對現(xiàn)實事物高度符號化和抽象化,以簡單的道具象征千百種事物。警察用皮帶鞭笞椅子、捶打懸掛的沙袋,配合著審訊犯人的臺詞,與觀眾達成椅子和沙袋象征犯人的共識;瘋子和警察擠在一把椅子上模擬火車車頭,并通過豐富的口技表演還原火車鳴笛、運行的聲音;舞臺布景的大臺階借代樓房、遠航的船只等,這些都體現(xiàn)了超然而又自由的假定性表現(xiàn)方式。
(二)與觀眾交流的劇場性
劇場性是戲劇藝術的重要特征之一,這里的“場”具有雙重意義。戲劇中的“場”在物理學意義上可以是封閉的,但在心理學意義上卻是開放的,它的最大特點是相互交流,影響著觀眾心理能量的增大、緊張、失衡,直到恢復均衡。[3]劇場性強調(diào)演員與觀眾間鮮活的互動與交流,戲曲表演自報家門式的敘述體打破了觀眾與演員的隔絕感,拉近雙方距離,共同營造強烈的劇場性。
在《一個無政府主義者的意外死亡》中,瘋子模擬跳樓后一邊向警察哀號,一邊對觀眾席解釋道:“我哼哼唧唧,因為我摔得粉碎性骨折嘛?!睉蚯杏幸环N丑角叫小花臉,他既是與臺上演員對話的表演者,也可以跳出角色面對觀眾評價劇中的人和事物。孟京輝與周迅飾演的兩個小丑,既作為主線故事的補充講解者,也偶爾站在觀眾視角高舉橫幅表達看戲人的想法,由此拆除了“第四堵墻”,與觀眾真正實現(xiàn)感情交流。這種頗具喜感的互動增強了戲劇效果,進而感染觀眾,同時暗藏孟京輝個人對現(xiàn)實世界和社會問題的思考,抨擊和諷刺社會現(xiàn)象,抒發(fā)個人美好理想,頗具深刻性和啟發(fā)性。
(三)尖銳與深刻并存的音樂性
中國戲曲將與音樂有關的“唱”作為四功之首,是典型的“以歌舞演故事”的藝術形式。在孟京輝的先鋒戲劇作品中,音樂是必不可少的參演部分,自成一體的音樂演繹方式甚至催生了一些傳唱度較高的音樂作品,如《戀愛的犀?!分械摹堆鯕狻泛汀恫A恕贰?/p>
在《一個無政府主義者的意外死亡》中,孟京輝多次引入不同曲風曲調(diào)的音樂參與敘事。三個警察齊聲應和著電影《桂河大橋》中口哨曲的輕快節(jié)奏,穿插面對不同人群時的不同反應,在強盜來臨時舉手投降的動作中口哨聲戛然而止,詼諧幽默的曲調(diào)更具諷刺意味。巧用經(jīng)典紅色兒歌《火車向著韶山跑》的旋律,在演員們美聲與流行相結合的唱法中改詞,傳統(tǒng)的曲藝以非?;恼Q的形式被搬上舞臺,“美國的月亮圓又圓,美國鈔票滿天飄……”暗諷20世紀90年代追逐赴美潮的人們。孟京輝彈唱的《詩篇》,在劇情過半時插入得恰到好處,舒緩柔美的旋律卻承載著無數(shù)人民振聾發(fā)聵的吶喊:“我是人民,我是無數(shù)的人民,我的聲音里有純潔的力量,能夠穿透沉默和寂靜,在黑暗中萌發(fā)新芽?!币砸魳窐嫿ǖ穆犛X空間成為孟氏先鋒戲劇烘托氣氛與揭示主題的重要表現(xiàn)手段。
二、借鑒西方藝術資源試驗先鋒表達方式
對中國而言,“先鋒戲劇”是舶來品。從社會背景來看,20世紀80年代,我國正處于改革開放初期,思想文化和藝術領域突破了原有枷鎖,迎來一個發(fā)展的新時代。大量西方戲劇作品涌入中國,布萊希特敘事劇、超現(xiàn)實主義戲劇、荒誕派戲劇、電影藝術等西方藝術資源使孟京輝這一代戲劇人得到了滋養(yǎng)。
(一)“波普”風格的先鋒性呈現(xiàn)
謝璽璋曾在采訪孟京輝時稱他的作品帶有“波普”風格。孟京輝深受西方現(xiàn)代派和后現(xiàn)代派的影響,常常將特定的經(jīng)典文化藝術現(xiàn)象處以“陌生化”表現(xiàn),運用復制、拼貼和戲仿等,極大消解了傳統(tǒng)戲劇的意義,增強了戲劇的表現(xiàn)力、沖擊力和感染力,更有利于突出先鋒戲劇蹈揚的強烈情感與思想內(nèi)核特征。
《一個無政府主義者的意外死亡》中對老舍經(jīng)典話劇作品《茶館》進行戲仿,情節(jié)、人物及布景都和《茶館》相似,但創(chuàng)意性地置換了場景。意大利的警察提著鳥籠、盤著核桃殷勤地向瘋子以滿族人請安禮問好,穿插著“無爺”“給您請安”“有閑在功夫”等京腔對話,容易引發(fā)觀眾在熟悉語境下的代入感,加強戲劇的戲謔和諷刺效果。在經(jīng)歷一系列荒誕的故事編排后,瘋子高喊著:“與其忍受命運暴虐的毒劍,還不如挺身而出反抗并結束這無邊的苦難”,鼓勵黑心警察去跳樓,這里援引了《哈姆雷特》的臺詞,“是生存還是滅亡,是一個值得人深入思考的問題。默然忍受命運的暴虐的毒劍,或是挺身而出反抗世人的無涯的苦難,通過斗爭把它們清掃”。瘋子與哈姆雷特在同樣悲劇性的處境中發(fā)出如何選擇命運的疾呼,與戲劇主題暗合,抨擊現(xiàn)實社會中腐敗的、不合理的現(xiàn)象。
此外,該劇還通過拼貼、戲仿的藝術形式,引入順口溜、天津貫口、河南民謠等貼近生活的民間藝術表現(xiàn)形式,嚴肅與幽默并置。正如孟京輝曾說:“我覺得戲劇一定要嚴肅,這是特別重要的一點。另外一點,一定要幽默,這兩點必須連著?!盵4]滿不在乎的無謂態(tài)度于嬉笑怒罵中蘊藏深意,自然深受青年觀眾的喜愛與追捧。
(二)巧用電影敘事
通常而言,戲劇是表演藝術,電影是影像藝術,這是二者之間的本質(zhì)差異,雖都以敘事為主,但表現(xiàn)方式大相徑庭。先鋒戲劇之先鋒特征讓戲劇導演們致力于探索傳統(tǒng)戲劇藝術之外更廣闊的天地,在孟京輝看來,“先鋒戲劇”具有實驗性、戰(zhàn)斗性和革命性,巧用電影敘事方法,豐富了戲劇表現(xiàn)形式,給觀眾帶來全新的審美體驗,極大地激發(fā)了觀眾的觀劇興趣。
警察和瘋子在追逐中,演員通過肢體動作的表達實現(xiàn)了攝像機升格鏡頭效果,即慢鏡頭的處理;重新編排無政府主義者死亡原因時演員又借肢體語言實現(xiàn)了電影中的倒放和跳轉(zhuǎn)鏡頭,夸張詼諧的表演增強了戲劇的感染力;劇終時幕布落下,一束強光照耀在“劇終”兩個大字上,頗具黑白喜劇片的處理方式,在戛然而止中更具諷刺性和深刻性,讓整出戲劇在視覺效果和表現(xiàn)形式上更具新穎性。通過這些特殊色彩、光影、構圖等視覺元素在舞臺上的運用,營造出獨特的氛圍和情緒,從而增強戲劇的藝術感染力和思想深度。
此外,孟京輝引入電影藝術中打破傳統(tǒng)的線性敘事結構,采用非線性、碎片化、循環(huán)式等多樣化的敘事方式,創(chuàng)造出更加復雜、多層次的敘事效果,通過豐富的戲劇元素和零碎的敘事結構,打造出具有反叛特征和個人風格的作品。
三、追求實驗戲劇的最高目標和理想—— “人民戲劇”
1998年孟京輝從日本考察回國后,從達里奧·福那里接受了“人民”這個概念,認為“人民戲劇是一種發(fā)展,一種提升,是實驗戲劇的最高目標和理想”[5],提出“人民戲劇”創(chuàng)作理念?!兑粋€無政府主義者的意外死亡》是孟氏“人民戲劇”的初嘗試,他特意選擇了達里奧·福這樣一個激進的左派文學家,選擇了一部極具政治諷刺意味的戲劇,以清醒、戲謔的態(tài)度,表達他希望自己的戲劇同達里奧·福一樣,做人民的代表,為人民發(fā)聲。
(一)諷喻與反思
孟京輝的戲劇常常通過對政治體制的隱喻和象征,揭露其中種種矛盾和弊端,表達反思和質(zhì)疑,引發(fā)觀眾對政治現(xiàn)實的深入思考?!兑粋€無政府主義者的意外死亡》改編自達里奧·福的同名戲劇,孟京輝的改編使其更加本土化,更貼近中國社會現(xiàn)實。戲中小丑所言:“今天晚上我們要上演一出喜劇,并不可笑”,以娛樂性的插科打諢讓觀眾在歡笑中思考、反思,把個人批判態(tài)度與戲劇表現(xiàn)結合起來。
無政府主義者意外死亡的真相在警察要求瘋子自導自演的一場場戲中被遮掩,這一荒誕的行為與殘酷的真相形成鮮明對比。瘋子編排的一場場戲中,涌現(xiàn)出孟京輝對彼時諸多社會現(xiàn)實問題的思考。警察對待瘋子的態(tài)度轉(zhuǎn)變極大,從威逼利誘到跪著哭求,身份地位的置換不僅展現(xiàn)出戲劇性的荒誕,更極大地諷刺了社會中陽奉陰違的做派。女警察的人物設置更令故事啼笑皆非,在一系列荒誕的為無政府主義者編織童年被警察救助的“人情味兒”故事中,警察的虛假做作暴露無遺。此外,兩個小丑在劇情中不斷跳入跳出,介紹故事背景、播報新聞、唱歌、與警察瘋子互動等行為層出不窮,他們介入劇情,推動情節(jié)的發(fā)展,同時又“扮演”人民,是人民的傳聲筒、代言人。
(二)世俗與詩意交互
從戲劇語言上看,孟氏戲劇的一大特點即語言的詩意化敘事,加以戲仿、幽默與復現(xiàn)等表現(xiàn)手法,為作品增色不少。在采訪中,孟京輝說:“在藝術上我要實現(xiàn)我的一個理……把世俗的東西變成詩意的東西,或者把詩意的東西變成世俗的東西?!盵6]這也使他的創(chuàng)作不囿于少數(shù)觀眾,更趨于走進大眾的人民的審美世界。幽默的語言大都來自最普通最大眾的“俗文化”,經(jīng)過詩意化的潤色,賦予詩韻的文學色彩,同時暗含人生哲理,極大增強了戲劇的表現(xiàn)力和張力。
瘋子在揭露警察丑惡嘴臉和罪行的同時,舉著大紅塑料桶向臺上臺下傾倒紙張,這些漫天飛舞的紙張象征著諷刺、挖苦、恥笑??鋸埖奈枧_動作和巧妙的道具使用,充分調(diào)動了舞臺元素,將抽象化的語言轉(zhuǎn)化為具象化的紙張,詩意化的表達大大增強了戲劇的感染力。孟氏戲劇的臺詞總是極具美感,浪漫主義的表現(xiàn)方式卻不失振聾發(fā)聵的啟迪。兩個小丑在介紹了達里奧·福激進斗爭的一生后,展開一段極富抒情性的誦讀,這些極為浪漫化的表達,給原本凄涼殘酷的世俗故事增添了一些浪漫主義色彩。
四、結語
中國先鋒戲劇最初由于反傳統(tǒng)、純藝術等個性特征一度是拒絕世俗拒絕大眾的,孟京輝最初也是批判“觀眾就是上帝”,秉持著“我就牛,你愛懂不懂”的無謂態(tài)度,忽視人民大眾的共性化審美需求和審美接受。后期他肯定與觀眾交流對創(chuàng)作的影響,“你必須將很任性的東西,在美學上讓更多的人接受……我必須要和所有人接觸。”[6]《一個無政府主義者的意外死亡》將戲劇性和先鋒性完美地交互,極具諷刺、戲謔、荒誕,卻充滿反抗和力量,真正實踐了孟京輝的“人民戲劇”理想。這一轉(zhuǎn)變讓我們深刻意識到,對先鋒戲劇需要走向大眾及對觀眾地位的深刻認識,在成就孟氏戲劇自身的同時,也推動了中國先鋒戲劇的創(chuàng)新發(fā)展。未來,當代戲劇的探索仍應保持著敢于實驗、敢于顛覆、敢于突破的路子,找尋多元融合的文化理論路徑的同時,也要時刻關注社會現(xiàn)實和人民大眾,創(chuàng)作更多代表人民、表現(xiàn)人民、屬于人民的戲劇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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