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夷山連日的陰雨,終于按下“暫停鍵”。
丹山峰巖間,披著輕紗般的晨霧。山林寂靜,春色微露。
踩著濕泥,吳宗萍走在老叢水仙枝葉交織的“隧道”中,前方是矗立的大王峰。堅穩(wěn)的腳步,如同朝圣。
巡山看茶,是吳宗萍30多年來雷打不動的日課,不論晴雨寒暑。就像一場漫長的修行,從品石巖、馬頭巖,到水簾洞、慧苑坑、草鞋仙,循著200多年來吳氏先人在山里躬耕的足跡,他用腳步丈量每一片山場,用虔心呵護每一棵茶樹。
敬山如敬人,是他對巖茶最長情的告白。
躬耕
以山為本
在武夷山有規(guī)模的茶企中,創(chuàng)始人親自管山的少之又少。作為巖和茶業(yè)創(chuàng)始人、中國制茶大師吳宗萍卻是個例外。
“正月到春分之前,(茶園)土壤、水分條件是最適宜補種(茶苗)的。”吳宗萍將肉桂茶苗運到水簾洞茶園,同巖和的管山工人們熱火朝天地忙開了。
他把茶苗放進事先挖好的坑中,邊填土邊說:“株距掌握在60~70厘米。茶樹跟人一樣,喜歡透氣,不喜歡擁擠?!彼麍孕?,精心“伺候”的茶樹,一定會用它最佳的品質(zhì)表現(xiàn)作為回報。
在武夷山,大多數(shù)茶企、山場主也就每年四五月茶季時最忙,而吳宗萍一年到頭都沒閑著。秉承家族傳承百年的茶園管理經(jīng)驗,他心中有一張清晰精準的茶山耕作時序表,也要求巖和的管山小組按照世代傳承的四時耕作法,對山場進行管理:
眼下正值早春,離茶季還有個把月。除了補種茶苗,還要削草淺耕,讓土質(zhì)變得更松軟,更有利于吸收營養(yǎng)。雨天時,剝?nèi)ダ喜铇渖隙嘤嗟那嗵凹纳参?,對茶樹傷害最小?/p>
春分后到四月中旬采茶前,鋤兩次草。到了炎夏,就要修葺茶園的“石座”,防止水土流失?!捌咄诮穑送阢y。”農(nóng)歷七八月,挖山深耕,給土壤通風,有利于茶樹壯大根系。農(nóng)歷十月十一月,將挖山的土填到茶樹根部,起到保暖的作用……
就這樣,周而復(fù)始,年復(fù)一年。順應(yīng)天時節(jié)氣,在四時茶園躬耕中,吳宗萍帶領(lǐng)的團隊不斷詮釋著“人在草木間”的深刻內(nèi)涵。
每一次巡山,每一次耕作,都讓吳宗萍對山場的了解更進一分。每當談及山場,不太善于表達的他,瞬時變得滔滔不絕。從1992年至今,吳宗萍一直保留著記筆記的習慣,將巡山所見所想、巖茶品鑒心得等一一記錄。他還用筆將腳步丈量過的每一處山場,勾描在畫紙上。題款、鈐印,一樣都沒落。樸拙的筆觸,細膩的構(gòu)圖,飽含著深情。
向內(nèi)修行的人,總能在詩詞的平仄中找到心靈的共鳴?!安晃犯≡普谕邸薄叭f紫干紅總是春”“天下誰能不識君”……他將制茶時對每泡茶的理解與感悟化作茶的“花名”,與全國各地的茶友們分享,并期待產(chǎn)生精神的同頻共振。
茶樹的年輪,悄然化作了他手心的掌紋。
堅守
守望天心
“一片巖和葉,半部天心史?!?/p>
吳氏世代在山里居住、躬耕山場,吳宗萍承襲了先祖?zhèn)儗ι降臒o限眷戀。
百年回望,同天心村的大部分村民一樣,吳氏先祖最初也是來自閩南。因清初“遷海令”被迫背井離鄉(xiāng),來到江西河口鎮(zhèn)(屬上饒市鉛山縣),以制售茶葉為生。至咸豐年間,先祖浩廉公翻山越嶺,來武夷天心村承包山場。此后的百余年歲月里,吳家雖在不同的山場間遷居,但墾山制茶始終是吳家先祖?zhèn)兘跣叛龅膱允亍?/p>
天心村,這個孕育奇茗的“中國巖茶村”,在武夷山乃至中國茶史上都是一個富有傳奇色彩的注腳——不僅是武夷巖茶制作技藝之源,也見證了武夷巖茶的興衰滄桑。
也正是在這里,生于斯長于斯的吳宗萍,自幼跟隨父輩學(xué)習制茶技藝。1992年,春潮涌動,吳宗萍憑著沖勁與決心,承包了村里唯一的村辦集體茶廠——天心巖茶精制廠。盡管前路漫漫充滿未知,但他有十足的底氣。這從30年前一張褪色的舊照上就可窺得一斑:他站在茶廠門前,一手插兜很瀟灑,上揚的嘴角,滿是從容自信。
這也是巖和的起點。憑借過硬的制茶技藝,靈活多變、注重誠信的經(jīng)營思路,加上吳宗萍敢闖敢拼,茶廠在他手上做得風生水起,作為天心村唯一的村辦茶廠,也是當時武夷山僅有的幾個對外茶企之一,成為了武夷山茶文化交流的重要窗口。作為時任廠長的吳宗萍,至今還保留著當時非常珍貴的照片、信件、公函等珍貴史料,雖山川異域,卻是見字如面,流淌著手書紙頁的溫暖,充滿著人情味,這在手機互聯(lián)網(wǎng)、AI時代顯得多么彌足珍貴,更是成為上世紀90年代武夷巖茶文化對外交流的鮮活注腳。
卅余載倏忽,昔日庭前的小樹已亭亭如蓋,承載著吳家三代人記憶的廠房卻成陳跡。然而,不久后,它將以博物館的全新面目重現(xiàn),娓娓道來天心村里人與茶的光陰故事。
薪傳
吳家有女
茶樹叢生的山場,屋前潺湲的小溪,茶廠里忙碌的身影……也深深地鐫刻在吳家年輕一代制茶人吳荃奕的記憶里。
這個“95后”女孩,高挑纖瘦,看似文質(zhì)彬彬,卻是會拿“筆桿子”也會做茶的“武夷瑯琊榜新秀”、武夷巖茶(大紅袍)傳統(tǒng)制茶技藝“非遺傳承者”。
“荃奕就是在(天心)茶廠出生的。生長在制茶世家,小時候,她都在茶園跑,茶廠里玩。她自己也很喜歡茶葉,就算出國留學(xué),放假回家也會跟著我、她伯伯、師傅們學(xué)做茶?!闭f起女兒,吳宗萍語氣里滿是驕傲和愛意。
吳荃奕是天心村里為數(shù)不多的“女承父業(yè)”者。她漂洋過海,負笈英荷,攻讀計算機專業(yè)。從大本鐘聲回蕩的倫敦,到梵高星空下的阿姆斯特丹,她瀏覽過無數(shù)的風景,也曾想過在IT業(yè)施展拳腳,最終卻因行囊里一泡花香馥郁的巖茶踏上了萬里歸途,回到那個“巖巖有茶,無巖不茶”的碧水丹山,一如當年的父背們,背起茶簍,搖起水篩,搬起焙籠,然后追隨父親成為師父。
吳宗萍反復(fù)叮囑女兒:要“以山為本”,堅守山場,傳承巖和獨特的天心古法制作技藝。但,他“師古而不泥古”。就拿焙火來說吧,為了進一步打開浙、滬等綠茶主銷區(qū)的市場,吳宗萍根據(jù)當?shù)仫嫴璧目谖读晳T,適當調(diào)整火功。
吳荃奕這個“Z世代”新掌門也很“卷”,學(xué)茶、做茶、考證、參加斗茶賽,下苦功“修煉”。茶園里與時間的每一次競速,做青間里與青葉的每一次共舞,焙房里與炭火的每一次邂逅,都在茶盞里舒展成琥珀色的云霞。
香悅鼻,味悅口,當她端起茶盞時,驀然明白:原來祖輩父輩們畢生追逐的,不過把山嵐雨露、四時靈氣封存在條索間,在某個閑暇的時刻獨啜或?qū)︼?,聽汨汨甘泉在喉底漫涌……飽滿甘滑的茶湯里,蘊藏著百年傳承堅守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