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一書始于幻境,落于夢境,歸于空境。書中人物以情入夢境,以夢入幻境,以幻入空境,三境又匯于塵境,說著凡人話,行著凡人事,循著凡人命。三境轉(zhuǎn)換中神入凡人界,人進神仙場,時進時出,如夢似幻。
作者以幻境說人性,以夢境示欲念,以空境指迷津。三境皆是人境,至于歸入哪境,任君選擇,只是這選擇并不自由。眼前的繁華是避不開的誘惑,繁華背后的深淵卻是亂花迷人眼,看不清,更看不透。苦苦追尋下也許能嗅到絲絲危險,卻天然地認為惡運會繞開自家:那只是發(fā)生在別人家的故事而已,與我何干。對美好的向往讓人忽略危險因素,順著自己的邏輯走,自己的邏輯中當然只有美好,至于能不能走通,不試怎么知道。
所謂微言難再聞,大義隱其間?!都t樓夢》作者高妙隱晦,呈現(xiàn)給讀者的是日常故事,體現(xiàn)的是人情、人性,揭示的卻是人生命運。故事中有因、有果、有選擇,只是我們既不知前因,也不知后果,盲盒般選擇著自己的人生,也許在偶然間,人生便已無回頭路。因與果的排列組合多維化人生的命運軌跡,時間與空間相交,偶然與必然并存,人生怎能不迷茫?得與舍,因與果,主動與被動,放棄與執(zhí)著,只要欲念深重,無論怎么選,均會墜入深淵。更何況多數(shù)情況下沒得選擇,此時此處路一條,左面是山,右面是河,進山跳河皆有現(xiàn)時的風險,不走怎么辦?
塵世之人皆迷茫,認不清自己,認不清他人,陷于人際網(wǎng)絡的繁雜之間,迷失在欲與求的虛幻之中。只有清醒才能感知真實,但有誰是清醒的呢?凡人的世界總是如夢似幻,在現(xiàn)實中循規(guī)蹈矩地生活,尋求著短期的安穩(wěn);在心理上創(chuàng)造著現(xiàn)實,以幻想來表達內(nèi)心的渴望。這是主觀心理對客觀現(xiàn)實的反抗,是對現(xiàn)實壓力的規(guī)避。但無論夢境與幻境,虛幻就是虛幻,現(xiàn)實就是現(xiàn)實?;镁持械纳裣蔁o法在塵境保持“豐神迥別,骨格不凡”的仙態(tài),只能以“癩頭跣腳”“跛足蓬頭”的面目出現(xiàn),以瘋癲之態(tài)對凡人透露一點信息,以眾人皆醉我獨醒的超然指點一下迷津。當然,高人不與百姓同,我設(shè)的迷津唯我懂,至于你能不能看懂那是你的事。不懂、不舍,那就墮落吧、毀滅吧;懂了、舍了,那就奔著心中的大光明,出發(fā)吧。之后呢?也許擺脫現(xiàn)實的繁雜,歸于內(nèi)心的寧靜,做到眼中有萬物,心內(nèi)無波瀾。也許只是遠離塵世割斷塵緣,留下一個背景,給出一個世人眼中的歸空。做不到面對誘惑無視誘惑,就只能身心同時遠離誘惑;做不到身在現(xiàn)實心在空境,那就先把身體剝離塵世,心隨身走,總有歸空的時候。至于內(nèi)心是否歸于安寧,不重要。有誰能身在凡塵心如明鏡?身旁鑼鼓喧囂,心內(nèi)寂靜如空?難!
人生之路如夢似幻,現(xiàn)實中的困惑,選擇時的迷茫,漩渦中的眾生被無形力量裹挾著,在碰撞與交融、抑制與爆發(fā)間追求清明,東西南北中似乎路路可通,卻又像亂了磁場的指南針,越動越混亂,越轉(zhuǎn)越迷茫。
《紅樓夢》中的石頭來自幻境,本是愚石,被女媧點后有了靈性、有了追求,卻無大才,只配給人墊腳。但在幻境中,兩位神仙有幻化之能,有塑命之力,他們“將一塊大石登時變成一塊鮮明瑩潔的美玉,且又縮成扇墜大小的可佩可拿”。把形體變成寶物,再“鐫上數(shù)字,使人一見便知是奇物方妙”。無用的石頭就這樣變成了大有來歷的五彩晶瑩的玉,被一僧一道攜到“昌明隆盛之邦,詩禮簪纓之族,花柳繁華地”,伴著下凡歷劫的神瑛侍者來到了賈家,穿越了夢境、幻境與塵境,墜入溫柔富貴鄉(xiāng)。身在一境中向往他境人,但一境有一境的美好,一境有一境的缺憾,三境互為向往、互為成全。塵境中的生活,滿足幻境中的向往,身在幻境中可擺脫現(xiàn)實中的羈絆,成就塵境中的幻想;恍恍惚惚的夢境連接著塵境與幻境,是進入幻境之云梯,夢中之夢的真實感又把幻境拖入了塵境。
第五回,十一歲的賈寶玉在秦可卿的臥室中入睡,夢中來到了太虛幻境,對,就是甄士隱在夢中到過的地方,只是甄士隱是凡人,無緣進入。但賈寶玉是下凡歷劫的神仙,塵境中的禮法、規(guī)矩約束著他的欲望,只能在幻境中求得滿足。
賈寶玉進入到太虛幻境,只見“朱欄白石,綠樹清溪,真是人跡希逢,飛塵不到”。寶玉在夢中歡喜,想道:“這個去處有趣,我就在這里過一生,縱然失了家也愿意,強如天天被父母師傅打呢?!?/p>
一句“寶玉在夢中歡喜”極為有趣,幻境中的寶玉竟知道自己在夢中,夢境中的寶玉可知自己身處幻境?
幻境果然魅惑,寶玉忘了他心中的老太太、老爺、太太,也忘了“睡里夢里也忘不了”的林妹妹,只記得家里有父母師傅打,于是想在這里過一生。真是離家出走的好理由!
他問神仙姐姐“不知從那里來,如今要往那里去?也不知這是何處”。與第六十六回柳湘蓮問道士:“此系何方?仙師仙名法號?”何其相似,寶玉是入夢后的幻覺,柳湘蓮是情殤后的恍惚,柳湘蓮得到的答案是“連我也不知道此系何方,我系何人,不過暫來歇足而已”。而神仙姐姐既知自己是警幻仙子,也知自己“居離恨天之上,灌愁海之中,放春山遣香洞太虛幻境”,還知道自己“司人間之風情月債,掌塵世之女怨男癡”。跛足道人無他亦無我,無所謂從哪里來到哪里去,警幻仙子身在神仙界,情系紅塵事,心中有自己,眼中有他人。所以她不是度化人,而是承接著賈家祖先托付,引導賈寶玉步入正路,以繼承家業(yè)、振興家族。
塵世中賈寶玉的日常生活是吃酒、飲茶、吟詩、淘胭脂,與姐妹廝混在溫柔鄉(xiāng)中。深知他的警幻仙子踐行著對賈家祖先的承諾,以一種警醒神仙的方式,讓他醉以靈酒——“萬艷同杯”,沁以仙茗——“千紅一窟”,眩以幽香——“群芳髓”,警以妙曲——《紅樓夢》,還有他心心念念的溫柔鄉(xiāng)。寶玉在秦可卿臥室中被挑逗起來的情欲也不能在幻境中落空,警幻仙子把兼具寶釵和黛玉之美的兼美許配與他,并當即成姻。果然是“以情欲聲色等事警其癡頑”。塵世中寶玉的心并沒有窄得只容他的林妹妹,不然怎么會恨自己沒福得摸寶釵雪白的一段酥臂呢。警幻不愧是仙子,知他心中隱秘的欲念,并即時滿足不打折。賈寶玉接受了情欲聲色,并被激發(fā)了更深的情欲聲色,哪里還能醒悟?
這是賈寶玉的幻境,雖然他不能悟出判詞中暗含的姐妹們的命運,也不能理解《紅樓夢》中人物的悲劇,用警幻仙子的話說:“癡兒竟尚未悟!”但這是他的夢,是他心中的幻境。也許他在潛意識中有對姐妹們命運的憂慮,在內(nèi)心深處有對女性更多的渴望,但他的憂慮稍縱即逝,所以面對判詞雖有興趣卻不能解,更對《紅樓夢》曲了無興趣。這時塵世中的他還沒有對寶釵生出厭惡,黛玉是心中所愛,寶釵亦是他心中不舍。他的渴望在誘惑面前愈加強烈,不加思索毫不猶豫地與兼具黛玉和寶釵之美的兼美成姻。塵境中不可及之事,在幻境中得以實現(xiàn),寶玉的太虛幻境之行不虧。
寶玉從“嫩寒鎖夢因春冷,芳氣襲人是酒香”的誘惑中進入夢境,從“不知何為‘古今之情’,何為‘風月之債’”的疑惑中恍入幻境,從被夜叉海鬼拖入深淵的恐懼中跌入塵境。
幻境中賈寶玉的疑惑欲解未解,他的欲念得以滿足又旋即失去,一個跌宕起伏的夢而已?;氐綁m境中他依然廝混在姐妹間,該吃胭脂吃胭脂,該撕扇子撕扇子,夢中的一切似乎已逝,又似乎融入白天與黑夜。不知他繼續(xù)著的生活是在太虛幻境還是在天仙寶境?最終,當群芳萎薾之節(jié),當姐妹離散之日,當陷入絕望之時,他可會歸入空境?
到底是女媧娘娘煉過的石頭,雖墜入紅塵,卻能紅塵之外看紅塵。
第十八回,元春回府省親,“見園中香煙繚繞,花彩繽紛,處處燈光相映,時時細樂聲喧,說不盡這太平氣象,富貴風流”。石頭感慨多多,“此時自己回想當初在大荒山中青埂峰下,那等凄涼寂寞;若不虧癩僧、跛道二人攜來到此,又安能得見這般世面”。從幻境到塵境,從大荒山到榮國府,從青埂峰到溫柔鄉(xiāng),從凄涼與寂寞到繁華與熱鬧,石頭沉醉于大觀園的“庭燎燒空,香屑布地,火樹琪花,金窗玉檻”“玻璃世界,珠寶乾坤”之中。一僧一道誠不欺人,他們所描繪的“昌明隆盛之邦,詩禮簪纓之族,花柳繁華地,溫柔富貴鄉(xiāng)”就在這里,就在大觀園,因元春省親而建,依元春之言而入。這里是青春樂園,是夢起的地方,也是夢碎的地方。這里是塵境,是夢境,也是幻境。
第十七回,當賈政帶眾人來到省親別墅正殿時,“寶玉見了這個所在,心中忽有所動,尋思起來,倒像在那里曾見過的一般,卻一時想不起那年那日的事了”。第五回他夢中到過的“太虛幻境”轉(zhuǎn)場到了賈府,“金門玉戶神仙府,桂殿蘭宮妃子家”,這個以貴妃之名而建的大觀園,是一僧一道承諾石頭的紅塵中的富貴場,溫柔鄉(xiāng)。幻境中警幻仙子的勸誡無效,只能在現(xiàn)實中讓寶玉真切體驗了。即使不能喚醒寶玉,但凡塵中的人和物都遵循從有序到無序的熵增定律,一切皆會變老,一切皆會消失,大觀園會變成大荒山,溫柔鄉(xiāng)會變成青埂峰。待花凋碧落、曲終人散,便只有白茫茫一片真干凈了。
大觀園是太虛幻境的現(xiàn)實版,里面不僅有“崇閣巍峨,層樓高起,琳宮合抱”,更有至情至美的林黛玉、至勤至簡的薛寶釵,有才精志高的敏探春、有醉臥芍藥裀的憨湘云,有溫柔和順的賢襲人、有病補雀金裘的勇晴雯、有情解石榴裙的美香菱,有欲潔何曾潔的妙玉,有巧結(jié)梅花絡的黃金鶯,還有俏平兒、慧紫娟,大觀園里有對應判詞和“應慚西子,實愧王嬙”的一眾女子。
太虛幻境里的判詞是設(shè)定好的程序,大觀園中的眾生只是運行程序而已,卻都為把控自己的命運苦苦掙扎,茫然不知自己只能在規(guī)定的道渠中左撲右擋,既淌不出旋律,也揚不得水花,只把映在渠底的月亮當成太陽,真誠地祈求光明,真誠地索取溫暖,卻不知那縷光永遠照不到自己。
因為不知,所以認真,認真地算計、認真地謀劃,認真地為著明天的美好討好他人,也討好自己,為難他人,也為難自己。
所謂由色生情又傳情入色。惱人的情也好,悅?cè)说挠擦T,歸入空境的剎那間便隨風而散,但此時,在賈府、在大觀園,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迷失在追名逐利、追情逐愛中。重情的為一顰一笑動癡,重錢的為一分一厘生邪,重名的為一言一語所誘,重官的為一人一物所惑,全然不知程序運行是規(guī)定好的軌道。
金銀滿箱又怎樣?還不是“展眼乞丐人皆謗”;笏滿床?別炫了,不久會變成“陋室空堂”;“衰草枯楊”遮蔽著什么?當年的酣歌恒舞場;綠紗糊著蓬窗?別羨慕了,去看看結(jié)滿蛛絲兒的雕梁;脂濃粉香?去看看滿街的兩鬢霜;紗帽???多少人為求大帽把鎖枷杠!無非是“亂烘烘你方唱罷我登場”,“到頭來都是為他人作嫁衣裳”!
大觀園中的少女被成人世界的男男女女們摧殘,心中的美好毀滅在“千紅一哭、萬艷同悲”之中;賈府中為妻為母的女人們被男人們忽略、利用、算計,心底的善良淹沒在財物與情感的糾葛之中;男人們在名利場的擠壓下,心中的責任與擔當一點一點消失在情與欲、權(quán)與利的追逐中。
因血緣、姻緣、生計等各種原因聚集在一起的人們,在約束與放縱之間釋放著自己欲望。各種欲念的糾纏加重了約束的痛苦,克制便如春之殘雪,消散在泥土之中,而欲念如春之野草,鋪天蓋地洶涌而來,遮蔽了花之絢爛,虛化了春之生機。
欲念一經(jīng)生成便難以消失。欲念的起伏推動著人生的轉(zhuǎn)場,而我們?nèi)菀酌允г谵D(zhuǎn)場的途中。
趙姨娘的迷失更為低劣。也難怪,趙姨娘要資源沒資源,要權(quán)勢沒權(quán)勢,除了低劣,也確實無計可施。
第二十五回,王熙鳳和賈寶玉二人被馬道婆和趙姨娘用魔法魘住,病來得詭異,去得玄幻。十個紙鬼、兩個紙人、一個姨娘、一個道婆,把二人整得死去活來。賈寶玉“拿刀弄杖,尋死覓活”,王熙鳳持刀“砍進園來,見雞殺雞,見狗殺狗,見人就要殺人”。這里,人驅(qū)動著鬼,鬼操控著人,皆為爭利而起。趙姨娘當主子不得,連芳官等小丫鬟們都可以群而攻之。奴才又做得不甘心,畢竟與賈政生了探春和賈環(huán),有爭利的資本。府中最有權(quán)勢的是王熙鳳,最受寵愛的是寶玉,趙姨娘想著“把他兩個絕了,明日這家私不怕不是我環(huán)兒的”。她以能力所及的最惡毒的方式去毀滅分利之人。在趙姨娘簡單粗暴的思維里,王熙鳳會把賈家財富都搬到娘家;賈寶玉獨得眾人喜愛,將來也會獨得賈府家財;賈環(huán)雖是賈政之子,但因庶出,現(xiàn)在過得寒酸,以后必將落魄。她沿著自己的邏輯,在幻想中以各種手段無數(shù)次地毀滅過所恨之人,所以馬道婆稍加暗示便付了銀子又寫欠契,只求速速除去二人。
“幻想是一種創(chuàng)造性活動,能夠產(chǎn)生出所有可解問題的答案,它是一切可能性的締造者”。現(xiàn)實中的一個愿望,幻想中有千百種方法來實現(xiàn)。趙姨娘看著王熙鳳行權(quán)使威,看著賈寶玉恃寵而驕,空有余恨,但思想可不受限,她必在幻想中試過千百種手段旋轉(zhuǎn)乾坤,賈環(huán)要“用熱油燙瞎他的眼睛”,把“一盞油汪汪的蠟燈向?qū)氂衲樕现灰煌啤?,焉知不是母子二人平時的咒語?趙姨娘在賈府的依靠是賈政,但賈政“素性瀟灑,不以俗務為要”,怎能讓內(nèi)宅紛爭污了眼,她只能借助外力邪術(shù)以謀心中所想。
魘魔法事件連接了塵境、空境與幻境,馬道婆本在世外清靜地,話里話外帶著“我們廟里”,做起事來卻是無利不貪,惡行昭昭。她隨身帶著害人的紙人、紙鬼,以便隨時交易。真是空門與豪門出入,害人與賺錢并行。
當王熙鳳和賈寶玉不治之時,癩頭和尚與跛足道人來了,對著美玉一句:“青埂峰一別,展眼已過十三載矣!”就把讀者帶入幻境。和尚和道士把那塊石頭帶到賈府,如今石頭蒙塵,二老除去上面的粉漬脂痕,還美玉以清明,神仙責任感滿滿,對石頭的人間之旅守護到底。
神仙果然不凡,治病都透著玄幻,寶玉在園中生病,卻不能在園中治病,僧、道給的藥方是“將他二人安在一室之內(nèi),除親身妻母外,不可使陰人沖犯”,大觀園中住的都是女孩子,于養(yǎng)病不利。不知王熙鳳算不算陰人?也許因為二人病因相同病種一樣抵消了陰氣,況有母親守護著,可以抵擋妖邪之氣,故用此法醫(yī)治。賈母等依僧、道之言“將他二人就安放在王夫人臥室之內(nèi)”,“將玉懸在門上”。寶玉的門神既不是蔡郁壘、神荼,也不是尉遲恭、秦瓊,而是隨他入世,與他一體的頑石。頑石蒙塵亦是他身心染垢,于是生病且不能自醫(yī),只待世外之人幫他除垢,身心重獲清明,以完成塵世之旅。
王熙鳳的夢更多地關(guān)聯(lián)著賈府的興衰,體現(xiàn)出對賈府現(xiàn)時的不安和對未來的憂慮。
第十七回,林如海病重,賈璉送黛玉回揚州。強調(diào)了王熙鳳獨睡,這是摒棄了男性的女性世界。這日夜間,“鳳姐方覺星眼微蒙,恍惚只見秦氏從外走來”。又一個恍惚朦朧間,難分是夢境還是幻境。秦可卿對王熙鳳之言預知了賈家衰敗,也說出了解決之法,即在“祖塋附近多置田莊房舍地畝”,“便是有了罪,凡物可入官,這祭祀產(chǎn)業(yè)連官也不入的。便敗落下來,子孫回家讀書務農(nóng),也有個退步”?!拔覀兊膲舻谋憩F(xiàn)就是我們的所見、所說、所欲和所為”(魏甘德Weygandt),“我們白天看到的和想過的在夢中繼續(xù)進行”(莫里Maury)?!澳腥巳f不及一的”王熙鳳在管家、理家上不輸別人,秦可卿能想到的,她怎能沒有認知?賈府興衰無時不在她的思慮中。秦可卿所說的是她擔心、焦慮的事情,只是借秦可卿之口說出罷了。夢境中她得到了答案,有了解決方案,只是沒有映射到塵境,她知而不做,短視了。
秦可卿對王熙鳳所說:“不日又有一件非常喜事,真是烈火烹油、鮮花著錦之盛。要知道,也不過是瞬息的繁華,一時的歡樂,萬不可忘了那‘盛筵必散’的俗語?!币参幢夭皇峭跷貘P心中所想。王熙鳳潛意識中有憂慮,更有企盼,畢竟宮中有賈府大小姐,有無限發(fā)展空間。元春加封賢德妃后,王熙鳳對著從揚州回來的賈璉一連串的“國舅老爺大喜!國舅老爺一路風塵辛苦”,焉知不是在等別人叫她一聲國舅夫人呢。
第七十二回,賈璉求鴛鴦把賈母查不著的金銀偷偷運一箱出來典當,說起缺金少銀的日子,王熙鳳說“昨晚上忽然作了一個夢,說來也可笑,夢見一個人,雖然面善,卻又不知名姓”,“他說娘娘打發(fā)他來要一百匹錦。我問他是那一位娘娘,他說的又不是咱們家的娘娘。我就不肯給他,他就上來奪。正奪著,就醒了”。旺兒家的一句話說出事情的本質(zhì):“這是奶奶的日間操心,常應候?qū)m里的事?!惫唬分Z府一千二百兩銀子沒還的夏守忠又打發(fā)人來借銀子了,借得理直氣壯、理所當然。太監(jiān)們對賈妃娘家實在是大不敬,沒有關(guān)切之語,更沒有巴結(jié)之言,反而是熟人好借錢,借了不還一借再借。王熙鳳面對皇家人,為了宮里的娘娘,為了賈家的平安,也只能典藏品賣家當填其欲壑。只是欲壑難填,一撥又一撥,一次又一次,鳳姐已無力處理府內(nèi)、府外事宜。塵境中的矛盾和壓力進入夢境,明借變明搶,強大如賈家也被人割韭菜、薅羊毛,內(nèi)耗加上外擾,賈家余糧也不多了。此夢也是賈家敗落的預兆,賈家已失圣上心,賈氏危矣。
秦鐘這個情種又喚醒幻境中另一個物種,鬼類。情種之滅竟然連著鬼判,有趣。
秦鐘因生病不治即將毀滅,但因牽掛太多不肯離去,遂“百般求告鬼判。無奈這些鬼判都不肯徇私,反叱咤秦鐘”,并說:“我們陰間上下都是鐵面無私的,不比你們陽間瞻情顧意,有許多的關(guān)礙處?!敝缹氂駚砜辞冂姷臅r候:
都判官聽了,先就?;牌饋?,忙喝罵鬼使道:“我說你們放了他回去走走罷,你們斷不依我的話,如今只等他請出個運旺時盛的人來才罷。”眾鬼見都判如此,也都忙了手腳,一面又抱怨道:“你老人家先是那等雷霆電雹,原來見不得‘寶玉’二字。依我們愚見,他是陽,我們是陰,怕他們也無益于我們?!倍寂械溃骸胺牌ǎ∷渍Z說的好,‘天下官管天下事’,自古人鬼之道卻是一般,陰陽并無二理。別管他陰也罷,陽也罷,還是把他放回沒有錯了的。”
這就有趣了。義正嚴辭訓斥秦鐘的都判,標榜陰間鐵面無私的都判,竟然因來的是個運旺時盛的人而放回秦鐘之魂,讓他去跟寶玉告別。不知他在給誰面子,石頭?神瑛侍者?點醒石頭的女媧?還是將石頭變成美玉的一僧一道?這里是塵境?夢境?幻境?還是鬼境?豈止陰陽無二理,似乎哪個境都一樣,無處尋二理。
賈寶玉是從幻境進入塵境,甄士隱是在塵境中經(jīng)夢入幻境。
甄士隱與冷子興相似,冷子興以八卦的形式演說榮國府,甄士隱以夢的形式引出寶黛的前世之緣,這種形式太順暢了,否則由誰說出都不覺浪漫反覺尷尬。但與冷子興不同,甄士隱出入三境中,曾經(jīng)三境事,于似懂非懂、似醒非醒中聽到一僧一道談論著“蠢物”,看到了“鮮明美玉”上刻著的“通靈寶玉”,來到了“太虛幻境”門前,引出了對聯(lián)“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只是他一介凡人進不了神仙界,一聲霹靂將他帶回塵境,幻境中“骨格不凡,豐神迥別”的一僧一道變成了“癩頭跣腳”的和尚與“跛足蓬頭”的道士,失了神仙貌,言談便成了瘋言瘋語。當一僧一道看到甄英蓮時對甄士隱說:“施主,你把這有命無運,累及爹娘之物,抱在懷內(nèi)作甚?”甄士隱只當是瘋話,那僧又說:“舍我罷,舍我罷!”甄士隱煩了,“便抱女兒撤身要進去”。
甄士隱在幻境中聽到僧道的神言神語忙施禮道:“適聞仙師所談因果,實人世罕聞者。但弟子愚濁,不能洞悉明白,若蒙大開癡頑,備細一聞,弟子則洗耳諦聽,稍能警省,亦可免沉淪之苦?!笔侩[有佛性,懂了僧道對話,想求更多卻被告知玄機不可預泄。塵境中,僧道泄了天機,告知甄士隱:甄英蓮是有命無運累及爹娘之人。卻被當作為瘋言瘋語,避之不及。果然換了形貌份量不一樣,同樣的言語,從神姿仙態(tài)時的求而不得,到癩頭跛足時的得而棄之。人,就是這樣的懵懂迷茫不辨是非。
當甄士隱丟了女兒,火燒了房屋,變賣了家產(chǎn)投奔岳父,不堪寄人籬下之辱時,又遇到跛足道人。有宿慧的甄士隱將《好了歌》理解得合了道人意,直夸:“解得切,解得切!”甄士隱明白此道是同道中人,“便笑一聲‘走罷’!將道人肩上褡褳搶了過來背著,竟不回家,同了瘋道人飄飄而去”。像是老友相遇,相攜而去,去哪里做什么都不重要,只為應他們當初對石頭說的那句:“究竟是到頭一夢,萬境歸空?!?/p>
道士給賈瑞的一面鏡子讓他進入幻境。這個破落戶沒有意淫者賈寶玉的“貴族雅”,他是赤裸裸的“流氓淫”。鏡子實現(xiàn)了他幻想中的場景,現(xiàn)實中的捉弄與其說道士給了一面鏡子,不如說是把他帶到了十字路口,前后左右,克制是生,放縱是死??酥票澈笫巧T,放縱能滿足欲望,幻想中的放縱是任意灑脫的自由行,無計劃、無約束、無規(guī)范、無邊界,心到意到身體到。鏡子是道士給的免費通行證,鳳姐來了,沒有了欲擒故縱,沒有了猶抱琵琶,她赤裸裸地站在這里,給了賈瑞想要的言語、想要的表情、想要的姿態(tài),能拒絕嗎?能,但他做不到。正面是骷髏,應該擁抱嗎?應該,但只能拒絕。
甄士隱、賈寶玉、王熙鳳,都在夢境與幻境中演繹著塵世生活中內(nèi)心隱秘的欲望與憂慮。夢境、幻境、空境,似乎只在心境,心之所往境之所生,至于你我在哪境,隨緣吧。
第一回開篇,石頭歸去歸來幾世幾劫之后,空空道人從青埂峰下路過,“見一大塊石上字跡分明,編述歷歷。原來就是無材補天,幻形入世,蒙茫茫大士、渺渺真人攜入紅塵,歷盡離合悲歡炎涼世態(tài)的一段故事”。空空道人遂“因空見色,由色生情,傳情入色,自色悟空,遂易名為情僧,改《石頭記》為《情僧錄》”。
這里空空道人和情僧的關(guān)系極為有趣,空空道人自己改名為“情僧”,又把《石頭記》改為《情僧錄》。似乎認下了情僧這一角色,也認下了石頭記載的故事。難道空空道人就是幾世幾劫前那塊墜入塵境又歸入空境的石頭?這一刻,掩藏在深處的記憶被喚醒,原來歸空之后的一切并沒有化作煙,只是被擲于大荒山下的某個角落,如同那塊當初被遺忘的石頭,一旦因緣和合,便可幻形入世;原來那十六字箴言是個循環(huán),“自色悟空”之后還可以“因空見色”,空、色、情的循環(huán)往復中,哪里尋起點?又哪里尋終點?
(責任編輯:馬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