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美國黑人女作家佐拉·尼爾·赫斯頓的小說《他們眼望上蒼》描寫了女主人公珍妮的成長經歷。從認不出照片中的自己到依靠姥姥、丈夫生存，再到最后獨立生活，珍妮經歷了身份危機、被敘述、被壓迫到主動反抗、奪回話語權，最后確認并主動建構自己的黑人女性身份，完成身份認同，實現(xiàn)自我成長。

[關鍵詞]《他們眼望上蒼》" "身份危機" "身份敘述" "身份認同

[中圖分類號] I06" " " [文獻標識碼] A" " "[文章編號] 2097-2881（2024）19-0049-04

《他們眼望上蒼》（Their Eyes Were Watching God）是美國哈萊姆文藝復興時期的著名黑人女作家佐拉·尼爾·赫斯頓（Zora Neale Hurston，1891.1.7—1960.1.28）于1937年發(fā)表的小說，作者在書中描寫了女主人公珍妮的三段婚姻，并描述了珍妮從一個不諳世事的黑人女孩最終成長為一個具有獨立自主意識的女性的故事。珍妮作為一名黑人女性，在其出生與成長的過程中一直遭受著種族與性別的歧視和壓迫，因其混血的身份和與眾不同的膚色與外貌，如何在白人統(tǒng)治的主流社會下的黑人聚居區(qū)生存以及生活便成了珍妮一生的課題。本文旨在分析《他們眼望上蒼》女主人公珍妮在這復雜的生存環(huán)境中如何確立自己的身份，認同自己的身份，實現(xiàn)自我成長。

一、身份危機

身份認同（Identity）是近年來文化研究的一個重要概念，其基本含義，是指個人與特定社會文化的認同。這個詞總愛追問：我是誰？從何而來？到何處去？[1]珍妮出生在一家白人的后院里，由姥姥撫養(yǎng)長大，從來沒有見過自己的親生父母，與主人家的四個白人孩子一起長大，從來沒有覺得自己和他們不一樣。6歲的一天，珍妮看到了自己和其他四個白人孩子的照片，可是她認不出自己，“我本該在這個地方的，可是我認不出那個黑孩子是我，因此便問道：‘我在哪兒？我看不見自己?！盵2]這是珍妮第一次產生身份危機，她不知道自己是誰，認不出照片里的自己。任何一種主體的建構，任何一種主體間性的形成，任何一種身份建構的行為，都不能不涉及他者，都不能不借助他者。沒有他者，主體建構是不可能的，也就不可能有主體[3]。經他人提醒后，珍妮才意識到“我是黑人”，通過膚色差異初步建立起自己是黑人的意識。她意識到了自己的膚色與其他人不同后，在學校又被同學取笑住在白人的后院里，她才開始認識到黑人與白人除了膚色不同之外，地位也不相同。童年時期的珍妮通過他人的言語行為認識到自己的黑人身份，并了解到膚色差異會導致社會地位的差異。

16歲的珍妮對世界充滿了好奇心：“她處處都找到了、看出了答案，除了對自己之外，她對一切造物都有自己的答案。她感到答案在尋找著自己，但是在什么地方？什么時候？用什么方式？”[2]少女時期的珍妮囿于白人的庭院中，辛苦勞作，但又對生活充滿了美好的幻想，她躺在盛開的梨樹下，幻想著通過婚姻來認識自己、認識世界，享受美好的生活。姥姥強迫珍妮嫁給有著60英畝土地的中年男人洛根·基利克斯，珍妮表示強烈不滿，姥姥講述了自己年輕時作為農奴的悲慘經歷，以及珍妮媽媽被強暴的往事。姥姥是珍妮在世上唯一的親人，也是珍妮的啟蒙者，在年少的珍妮心中，姥姥是唯一的話語權威。姥姥希望用自己的悲慘經歷讓珍妮認識并接受自己黑人女性的社會身份，意識到只有嫁給有產的黑人男性才能過好一生。缺乏生活經歷的珍妮“不曾有機會去了解事物”[2]，只能在姥姥的話語中初步了解自己作為一名黑人女性的處境，帶著對婚姻的幻想與憧憬嫁給了洛根·基利克斯。

洛根·基利克斯對珍妮的要求就是像一頭騾子一樣在田間勞作，操持家務。珍妮希望丈夫將她視為一個有獨立思想的人來尊重與對待，讓她有尊嚴地活著，而洛根卻認為黑人女性不配得到善待，沒有獨立的生存能力：“從你的所作所為來看，你以為自己是個白人吧。”“你走不遠，也走不長?！盵2]洛根的話語讓珍妮意識到丈夫只是把她當作一頭會干活的騾子，這徹底惹惱了她，使得她下定決心結束這段婚姻，與喬·斯塔克斯一起逃離。

從6歲第一次通過照片意識到自己的黑色皮膚，再到被同學取笑后意識到自己的黑人身份、黑人與白人懸殊的社會地位，然后是姥姥聲淚俱下的教導，再到第一任丈夫洛根的輕視，珍妮通過他人的話語與行為，被動地確認了自己黑人女性的天然身份以及這個天然身份所屬的社會階層與社會地位。正是因為不滿自己“黑人女性”的社會地位，不認同“黑人女性”這個社會身份，珍妮才毅然決然地拋下丈夫出逃。

二、身份敘述

身份敘述包括自我敘述和被敘述，后者顯然是來自他者的敘述。被殖民者、女性、少數(shù)族裔、黑人等被敘述者（被規(guī)訓者）要想擺脫被塑造的身份而真正建構自己的身份，就必須首先爭得敘述權（話語權），在敘述自我和敘述他者的過程中祛除使自己成為被殖民者、女性、少數(shù)族裔或黑人的那些弱點，尤其是被內化的那些敘述范式，從被敘述轉入自我敘述，進而敘述他者，才有希望確立真正屬于自己的文化身份，進而獲得自由[3]。

珍妮和喬·斯塔克斯來到一個叫伊頓維爾的地方生活，作為珍妮的第二任丈夫，喬成功地當選了市長，開了一家商店和郵局，夫妻倆過上了富裕的生活。珍妮不用像以前那樣下地干活，但是“喬讓她打扮起來，整個晚上都站在店鋪里，大家都穿戴整齊了前來，他不打算讓任何人的妻子能比過她。她必須把自己看作系著鈴的帶隊牛，別的女人則是跟著的牛群”[2]。居民們聚在一起祝賀喬的商店開業(yè)，喬發(fā)表公開演講，市民們希望珍妮作為市長太太也講幾句話，但喬出聲阻止了。喬第一次阻止了珍妮的公開發(fā)言，使得珍妮感到不滿。在后來的生活中，珍妮看到喬日益進步，自己卻在原地踏步，向丈夫傾訴自己的不安，但喬卻不以為然，這使得珍妮意識到在喬的心中，丈夫只希望自己成為男性的附屬，成為一個能擺在商店里的花瓶，而不是一個具有獨立意識和思想的人[2]。珍妮想要參加市民們的聊天，但是喬不讓她參與，認為有失市長太太身份。而且喬還要求珍妮在外面將她引以為豪的長頭發(fā)包起來，將珍妮及其身體部位視為自己的私人物品，“她在店里是給他看的，不是給別人看的”。

“身份塑造”除了包括主體自我選擇的各種塑造外，就其政治意義而言，主要體現(xiàn)為強勢群體對弱勢群體的強制性塑造或規(guī)訓[3]。喬的一系列行為壓抑著珍妮的人性，沒有將她當作一個具有獨立思想的人來對待，他只希望珍妮的身份是作為一個妻子，成為丈夫的陪襯；作為市長太太，成為市長權威的一種象征。喬想要利用丈夫和市長身份的權威，將珍妮塑造為商店柜臺后被人仰望的權威代表。

喬花五塊錢買下了快要病死的騾子后，珍妮欣喜若狂地在眾人面前發(fā)表了贊美丈夫的演講，她的行為得到了市民的稱贊：“你老婆是個天生的演說家，斯塔克斯，我們原來一點也不知道?！盵2]有了自己的聲音，女性似乎在男權社會的權力關系中就占有一席之地[4]。珍妮的第一次公開發(fā)言使得眾人刮目相看，認可了她的演講能力，同時也開始打破喬的權力統(tǒng)治。

自此以后，珍妮開始在言語上反抗喬的語言壓制，“后來她拼命和他頂嘴， 不過這對她一點好處也沒有，喬反而更囂張了。他要她絕對順從，而且要一直斗到他覺得她絕對順從了為止”[2]。雙方開始爭奪話語權。在喬公開嘲笑珍妮年老色衰、皮膚松弛時，珍妮也在公眾場合反唇相譏，嘲諷喬的身材，使得喬在眾人面前丟了面子，“這時喬·斯塔克斯恍然大悟，他的虛榮心在汪汪出血”?！奥曇簟笔桥员磉_地位和權利的能指，用以消解男權話語霸權的邏格斯中心[4]。珍妮的反抗聲音擊碎丈夫脆弱的自尊，打破了喬身為丈夫的權威，奪取了其在公開場合發(fā)言的話語權，喬因而一病不起，最后不治而亡。

珍妮舉辦完丈夫喬·斯塔克斯的葬禮，在伊頓維爾寡居期間，有很多單身的黑人男性看中了她的美貌和豐厚的遺產，紛紛向她求愛。周圍的鄰居也不停地勸說她再婚，他們的理由是“一個女人孤零零的很可憐”“上帝從來就沒有打算讓女人一切靠自己”“你現(xiàn)在需要有個男人”[2]。社會集體將珍妮置于客體的地位，認為只有結婚嫁給男性這個主體，珍妮這個黑人女性才能在社會上生存下去。面對“被敘述”的境地，珍妮沒有和16歲時一樣妥協(xié)，而是委婉地拒絕來求愛的男性，“追求她的人連一個也沒能走上宅子的回廊”。面對他人的指責，珍妮大膽地表達出自己的真實感受，她坦率地向好友費奧比說自己并不是為丈夫的逝世而悲傷苦惱，而是享受自由自在的生活。“讓他們愛說什么就說去。”[2]社會主流話語將珍妮敘述為一個矜持、高傲的黑人寡婦，而珍妮大膽地說出自己的真實目的——享受這種自由的生活。她沒有陷入被敘述的圈套，不在乎他人的看法，而是成功地建立自我敘述，直截了當?shù)乇磉_自己的需求和目的，掌握話語的主動權。

珍妮拒絕其他黑人男性的求愛后，遇到了韋吉伯·伍茲（甜點心），這個年輕的黑人男性充滿旺盛的生命力，主動教珍妮下棋，給她梳頭，帶她參加野餐會，他尊重珍妮的個人意愿，尊重珍妮的感受和想法，最終打動了珍妮。面對朋友的指責，珍妮據(jù)理力爭：“我按外祖母的方式生活過了，現(xiàn)在我打算按自己的方式生活了?！盵2]40歲以前的珍妮一直處于被敘述的狀態(tài)，面對社會對黑人女性的規(guī)訓，她只是在言語上反抗幾句話，最后還是多次妥協(xié)。遇到甜點心以后的珍妮，真正體會到被當作一個人來尊重的感受，體會到作為一個獨立的個體所擁有的自由，和甜點心在一起，珍妮迸發(fā)了旺盛的生命力與活力，所以她無視鄰居們的指責與議論，主動地表達自己的感受，毅然決定嫁給甜點心。這是珍妮進行自我敘述的一個里程碑，不是被姥姥逼迫，也不是為了逃離虐待她的丈夫，而是完全主動選擇自己生活狀態(tài)的行為。這一行為是一個長期遭受種族歧視和性別壓迫的黑人女性重建自己命運的開始。

三、身份認同

身份認同是一種建構，一個未完成的過程，也就是說，身份認同總是在建構的過程之中[5]。作為一種建構，身份認同應該是一種運動，它趨于身份流動的動態(tài)而不是趨于身份固定的靜態(tài)[3]。珍妮在喬死后燒掉了包頭發(fā)的頭巾，大大方方地將自己的長發(fā)披在背后，展示自己的女性魅力。選擇和甜點心結婚，是珍妮認同自己女性身份并選擇按照女性身份生活的自我建構。逃離第一任丈夫洛根·基利克斯時，珍妮是和喬一起坐上馬車去的伊頓維爾，依靠喬的工資生活。而決定嫁給甜點心時，珍妮是獨自坐火車去杰克遜維爾找甜點心，帶著自己多年來在商店工作的儲蓄和甜點心一起生活，在物理意義上真正走出了獨立女性的第一步。

珍妮和甜點心到大沼澤安家后，她主動向丈夫提出要出門和他一起做工，在沒有經濟壓力的前提下主動去地里干活，珍妮覺得“我愛干，這比整天在家里坐著好多了”，她通過勞動實現(xiàn)了自我價值，獲得了成就感。她在勞動中與工友們建立起來的友誼也延續(xù)到了休閑生活中。在伊頓維爾，珍妮雖然也在商店勞動，但她是作為丈夫喬的附庸和管理商店的工具，被喬壓抑了人性。喬不允許她參加商店門口居民的談話，更不能公開演講。在大沼澤，珍妮通過下地勞動主動塑造了自己的尊嚴，所以下工后，她能和朋友們一起打獵、跳舞、賭博，“只不過在這兒她可以聽，可以笑，如果她愿意，甚至還可以說”，充分享受自由自在的美好生活。

大沼澤地區(qū)的特納太太是一個白人至上的種族主義者，她完全將白人種族優(yōu)越論自我內化，因此她認為自己的混血外貌就是比其他純種黑人更美麗、更高貴，所以她不滿珍妮這個美麗的混血女人嫁給甜點心那樣的純黑人，她不停地勸說珍妮遠離甜點心，遠離“那幫粗俗的黑鬼”，想要珍妮嫁給她的弟弟。珍妮據(jù)理力爭，“咱們不可能這樣做，咱們是一個混合的民族，人人都有黑皮膚的親戚，也有黃皮膚的親戚。你為什么對黑皮膚的人這樣反感？”[2]珍妮認為不應該用膚色區(qū)分人的階級，也不贊同特納太太白人至上的觀點，她認為即使膚色不同，人與人也是血脈相連，不同膚色的人都是平等的。身份從來不是處于一個不變的狀態(tài)，而處于持續(xù)變化的歷史進程中[3]。童年時期的珍妮被同學和同伴嘲笑黑皮膚，而在大沼澤時的珍妮面對特納太太白人至上的種族主義言論，能夠據(jù)理力爭，表達自己種族平等的觀點，說明她真正認同了自己的黑人身份，也欣然接受和黑人同胞們一起工作生活的狀態(tài)。

大沼澤發(fā)生了洪災，在逃難的過程中甜點心為保護珍妮而被瘋狗咬傷，后來感染了狂犬病毒。甜點心神志不清要傷害珍妮，珍妮為保護自己開槍打死了甜點心。面對生命威脅時，珍妮的第一反應是保護自己的生命安全，果斷地開了槍。在接受法庭審判時，她壓抑心中的悲傷與恐懼，利用法律的公正性保護自己。在珍妮所處的時代，社會公認女人是弱小的，沒有力量的，不懂得反抗，也沒有思考的能力，她們不能獨立生活，必須嫁給男人，附庸于男人才能生存。而珍妮將自己的生命安全放在首位，能夠勇敢果斷地消除威脅自己的因素，即使對方是自己的愛人，也能利用法律來捍衛(wèi)自己作為公民的合法權益，向大家展示了女性的果斷、勇敢與機智。

最后珍妮選擇回到伊頓維爾獨自生活，不在乎其他人的眼光與非議。面對好友費奧比的真誠關心，她坦然地敘述自己過去的一切經歷，“我已經到過地平線，又回到這里，現(xiàn)在我可以坐在我的房子里，在對比中生活了”[2]，接受并認同自己黑人女性的身份，重新開始生活。珍妮對費奧比的敘述不僅是她成長為獨立自尊的黑人女性的標志，實現(xiàn)了自我的身份認同，這也是啟發(fā)費奧比的開始。費奧比聽完珍妮的事跡，發(fā)出這樣的感嘆：“天?。　薄肮馐锹犇阏f說我就長高了十英尺，珍妮。我不再對自己感到滿足了，以后我要讓山姆去捕魚時帶上我。他們最好別在我面前批評你?！盵2]珍妮用自身的經歷影響了其他黑人女性，讓她們開始不滿足于被歧視和被壓迫的現(xiàn)狀，開始尋求平等和尊嚴。

四、結語

美國黑人女作家佐拉·尼爾·赫斯頓用半自傳的形式描述了黑人女性珍妮從出生到中年的生活經歷，以珍妮的三次婚姻為線索串聯(lián)起珍妮的成長之路。6歲的珍妮雖然是懵懂的小女孩，卻通過他人的言語被迫確立了自己的黑人身份，產生了身份危機。16歲的珍妮不諳世事，被姥姥和第一任丈夫洛根教育黑人女性是“騾子”，沒有自己的尊嚴和主動權，這與珍妮身為人追求自由與平等的天性相悖，加深了她的身份危機。在和第二任丈夫喬生活期間，珍妮也沒有話語權，不允許在公眾場合發(fā)聲，只能作為丈夫的陪襯。在此前的生活中，珍妮都是被迫接受自己黑人女性的身份，只能在心中默默表達自己的不滿。奪回話語權以后，珍妮意識到了語言的力量，真正體會到了被人尊重的感覺，開始主動進行身份敘述。她公然反抗社會的陳規(guī)陋習，主動選擇甜點心成為自己的丈夫。在大沼澤時，珍妮在勞動中找到了自己作為人的價值，在與黑人同胞的共同勞動以及日常相處中發(fā)掘出黑人的閃光點，實現(xiàn)了種族認同。珍妮為保護自己的生命安全不得不親手槍殺愛人，并在審判庭上據(jù)理力爭，維護自己的合法權益，爭取自由。最后珍妮回到伊頓維爾決定獨自生活。在故事的最后，珍妮在自己的靈魂中呼喚：“快來看看這多彩的生活吧！”她完成了自己的身份建構，實現(xiàn)了對黑人女性身份的認同。

參考文獻

[1] 陶家俊.身份認同導論[J].外國文學，2004（2）.

[2] 赫斯頓.他們眼望上蒼[M].王家湘，譯.北京：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00.

[3] 陳永國.身份認同與文學的政治[J].清華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6，31（6）.

[4] 黃必康.建構敘述聲音的女性主義理論[J].國外文學，2001（2）.

[5] 霍爾，等.文化身份問題研究[M].龐璃，譯.開封：河南大學出版社，2010.

作者簡介：左悅，江蘇海洋大學文法學院，研究方向為英美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