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明代女教書籍出版數(shù)量居歷朝之冠,出版主體的身份明顯趨于多樣化,女性編撰者有皇后、太后、貴妃與民婦,男性編撰者有文官、藩王與士大夫,官、私、坊皆有刊刻。本文借鑒身份認同理論和帕森斯的結(jié)構(gòu)功能主義理論,分析明代出版女教書籍陡然增多的深層社會原因,探尋明代女教書籍出版對于當時社會秩序的建構(gòu)意義。
[關(guān)鍵詞] 女教書籍 出版史 社會秩序 明代
On the Significance of Order Construction in the Publication of Female Education Books in Ming Dynasty
Guan Siyu Li Mingjie
(School of Information Management, Wuhan University, Wuhan, 430072)(Intellectual Computing Laboratory for Cultural Heritage / School of Information, Wuhan University, Wuhan, 430072)
[Abstract] The number of female teaching books in the Ming Dynasty was the most in all dynasties, and the identity of publishing subjects tended to be diversified. Female authors included queens, empress, highest-ranking imperial concubines and civilian women, while male authors included civil officials, vassal Kings and scholar-officials. Using identity and Parsons’ theory of structural functionalism as reference, this paper tries to analyze the deep social and cultural reasons for the sudden increase in the publication and the significance of order construction in the publication of female education books in the Ming Dynasty.
[Key words] Female education books Publishing history Social order Ming Dynasty
1 引 言
近20年來,女性主義思潮蓬勃發(fā)展,學界關(guān)于婦女問題研究的意識逐漸提升,明清婦女與社會文化的研究蔚為顯學,目前已有數(shù)種關(guān)于明代女性教育與女教書籍的研究成果出版。歐美學者伊琳·索麗爾(Ellen Soulliere)[1]、柯麗德(Carlitz)[2]、高彥頤(Dorothy Ko)[3]和日本學者山崎純一[4]都深入探討明清女性的著述、閱讀與社會文化的問題,國內(nèi)王光宜[5]、陳寶良[6]、王美英等人[7]從書籍史與閱讀史等不同視角研究明代女教書籍的流布和接受史。
所謂女教書籍,是指中國古代記載“婦女之道”的儒家典籍,記錄典型女性故事或教育女性的言論,主要分為傳記體和訓誡體,分別以漢劉向《列女傳》、班昭《女誡》為嚆矢。有明一代,不僅有朝廷御制的女教書凌駕各朝,民間刊刻女教書的數(shù)量亦居歷朝之冠。臺灣學者王光宜統(tǒng)計明代女教書有74種[8]。筆者在王光宜統(tǒng)計數(shù)據(jù)的基礎上,查閱相關(guān)史料增補15種,且刪去一條王氏統(tǒng)計中仁孝文皇后徐氏《內(nèi)訓》的重復記載,計明代女教書88種。由于明代在社會性別關(guān)系上所具有的典型性和特殊性,其女教書籍突然大量行世的現(xiàn)象自然為學者所注意。此前研究明代女教書,關(guān)注比較多且影響較大的有仁孝文皇后的《內(nèi)訓》、王相的《女四書》、呂坤的《閨范》等,主要以女教書籍的內(nèi)容為研究對象,探索的是圖書內(nèi)容對女性群體和社會文化的陶染及影響。
本文從出版與社會文化的視角研究明代女教書籍的總體情況,分析其陡然增多的內(nèi)在原因,并借鑒身份認同理論和帕森斯(Parsons)的結(jié)構(gòu)功能主義理論,探討女教書籍出版這種文化行為,如何為責任者的身份建構(gòu)提供可能,又是如何以“文化系統(tǒng)”的維護功能,意圖處理明代社會系統(tǒng)、政治系統(tǒng)和經(jīng)濟系統(tǒng)帶來的世風日下問題。此外,坊刻本女教書籍的出版自有其謀求商業(yè)利益的一面,正如美國學者柯麗德的研究[9]所體現(xiàn)的,但這方面的內(nèi)容不在本文的研究范疇之內(nèi),故不贅述。
2 階層秩序:女教書籍出版主體的身份建構(gòu)
有明一代,雕版印刷技術(shù)已臻極盛,書業(yè)的外部環(huán)境也較為寬松。明開國之初有“書籍田器不得征稅”之令,刻字工價低廉,紙張生產(chǎn)發(fā)達。“書皆可私刻”,刻書不再是上層社會專屬的文化行為。因此,明代女教書籍出版主體的身份趨于多樣化。出版主體在編撰與刊刻女教書籍的過程中,認為這種書籍本身是一種文化符號,不在于書籍具體的內(nèi)容優(yōu)劣或閱讀群體的多寡,或者是否出自本人手筆,重要的是作為出版主體的一種身份象征。
2.1 各遵其位:官修女教書籍出版主體的身份合法性
皇室成員作為女教書籍的作者,首要的是謹遵“在其位而謀其政”的身份合法性。皇后、太后、文官和藩王在編撰或刊刻女教書籍的時候,都自有其合法身份和合乎規(guī)范的表達。如果編撰與刊刻女教書籍時身份不合法,則可能禍端驟起。
首先,明代官修女教書籍的女性作者,主要是皇后與太后,這是一國之母的身份特權(quán)與象征。成祖徐皇后論及撰述《內(nèi)訓》一書的動機,其序曰:“仰惟我高皇后教訓之言,卓越往昔,足以垂法萬世,吾耳熟而心藏之,乃于永樂二年冬,用述高皇后之教以廣之,為《內(nèi)訓》二十篇,以教宮壸?!盵10]意為徐皇后接受高皇后的教導,成為新一代的國母,承上啟下,彰顯徐皇后作為天下婦女典范的合法身份。徐皇后另著《貞烈事實》二卷,是書已佚,據(jù)黃虞稷《千頃堂書目》載,錄有八十八條貞烈故事,也是徐氏以皇后的身份撰寫的女教內(nèi)容。蔣氏冊封為興王妃之前,著《女訓》十二篇,但直至蔣氏成為“圣母章圣皇太后”,才與《孝慈高皇后傳》《內(nèi)訓》一同出版,蔣氏自序曰:“吾自選入內(nèi)庭,榮配睿主,躬謁祖廟之余,上受圣慈仁壽太皇太后暨皇太后、皇太妃睿母之教,令耳濡目染,服膺弗失久矣……乃采古人之教,《周南》《召南》之文,為《女訓》十二篇。”[11]說明蔣氏具有合法身份之后才有資格將《女訓》十二篇“頒行天下”。圣慈皇太后李氏,著《女鑒》一卷,是書已佚。黃洪憲《碧山學士集》卷二十載有《擬御制女鑒序進呈》,但據(jù)《酌中志》和《明神宗實錄》記載,司禮監(jiān)可能曾刊刻《女鑒》,賜給內(nèi)閣首輔張居正十部,次輔張四維四部。賜親撰的女教書籍給臣子,表示國母的福澤超越宮闈,廣及臣民女眷。
反之,鄭貴妃重刊呂坤《閨范》,則掀起廣為人知的“妖書案”?!把龝浮逼鹩趪局疇?。《閨范》一書是明萬歷十八年(1590)呂坤任陜西按察使時撰寫并刊行的,在民間流傳廣遠,太監(jiān)陳矩由坊間購得,呈與鄭貴妃[12]。鄭貴妃命人增補“后妃”類,首篇為馬皇后,終篇為鄭貴妃本人,交由鄭承恩刊行,為鄭氏寶善堂刻本。鄭氏在序中謙虛地說《閨范》不敢與仁孝《女誡》、章圣《女訓》相比,意在表明是書不是僭越中宮身份而示范天下,僅僅是希望這本書能夠廣泛流傳。萬歷二十六年(1598),有人托名朱東吉撰《閨范圖說跋》,題為“憂危竑議”,意在指責呂坤著《閨范》有意助力鄭貴妃廢長立幼[13]。是時,宮中已有長達二十九年的“國本之爭”,“妖書案”雖是朝臣在朋黨斗爭和國本之爭中的一種政治反映,但鄭氏《閨范》出版的契機與內(nèi)容也有爭議,正如沈德符言:“序中又引先朝《女訓》《女誡》,彼乃母后臨子,儒臣編纂,茲相比擬,得無不倫?”[14]說明鄭氏刊行《閨范》頗有不合身份之處。
其次,文官編撰女教書籍,一般是奉皇帝之命而為(即所謂敕撰),代表了皇家的身份。正如高彥頤所說:“儒家名言‘三從’表達的是一種企圖,它意味著一個女人在其人生的每一個階段,都是由男性家長的職業(yè)‘階層分工’所決定的?!龔摹⒉灰髠€別女人對男人的服從,它要求的是男、女在社會分工上建立一種從屬關(guān)系?!盵15]帝后間雖然有君臣的差序格局,但他們也是共同體。皇后懿范的表達,代表的也是皇室的身份建構(gòu),因而明成祖命解縉等人編撰《古今列女傳》,且親置序文表達閨門之教育不可或缺,所錄事跡上啟唐虞,下至元明。永樂四年(1406),徐皇后建言成祖將《古今列女傳》的《高皇后傳》提出單行,表達太祖高皇后馬氏的嘉言懿行超越前人,隱含的寓意是建構(gòu)太祖朱元璋和高皇后馬氏垂范萬世的合法身份。
最后,藩府刊刻皇后編撰的女教書籍,是一種身居人臣的隱含表達。因明代嚴苛的藩禁制度,使得藩王們大多致力于文教事業(yè),在刻書方面很有建樹。內(nèi)府刊仁孝文皇后《女訓》后,即頒賜楚藩。楚藩按嘉靖內(nèi)府本的行款重印,末頁牌記有“楚府正心書院重刊”。章圣太后蔣氏《女訓》也曾頒賜楚藩,亦有重刊,是楚藩尊崇國母懿范的文化表達。朝廷重視宗室弟子的教育,勉勵其儒雅好文者。代藩靈丘朱俊格即撰述《興獻帝后挽歌》獻于世宗,表示代藩一脈崇文化遠政治,而且謹遵君臣之禮,因而獲賜金帛[16]。
2.2 書寫榮耀:私修女教書籍出版主體的身份建構(gòu)
私修女教書籍的作者主要是民婦或民婦的后代子孫,她(他)們編撰和刊刻女教書籍的主要意圖是建構(gòu)一種合乎儒家禮法的女性身份,有民婦編撰合乎儒家禮教的女性規(guī)范內(nèi)容,也有民婦的子孫述其節(jié)行與教子言論。這類女教書籍一般由其家族的男性代為刊刻,以彰顯個人及家族之榮光。
女性闡述合禮法的女性行為準則,代表她們言行合一、持節(jié)貞烈的典范女性形象。如王相母劉氏,撰《女范捷錄》一卷,全書有統(tǒng)論、后德、母儀、孝行、貞烈、忠義、慈愛、秉禮、智慧、勤儉、才德十一篇。表示她曾深入學習各個方面的女性懿德,不僅勉勵自省,而且要傳播給他人。虞媛撰有《節(jié)婦錄》,是書已佚?!逗幙h志》記載虞氏為武原人,歸海寧董湄,后為節(jié)婦?!豆?jié)婦錄》可能是虞氏編纂的節(jié)婦故事,不僅作為自己的行事準則,也向社會推行。多數(shù)民婦編撰的女教書籍都不曾刊行,沒有廣泛流傳,僅在當?shù)胤街镜乃囄闹净蚺灾龅奈募杏蓄}名記錄,如鄭氏《女教篇》、胡氏《女范》、曹思學《古今女鑒》、葛氏《昭節(jié)錄》、朱氏《壸訓集》等,雖然書籍內(nèi)容已無從考證,但從書名來看,應該是大同小異。
男性對同族女性嘉言懿行的記述,在繪制女性節(jié)烈或孝行的形象時,隱含著其父母的教育、夫婦的情深和女性對于子孫的影響,進而推及整個家族的榮耀。溫璜所編《溫氏母訓》,記錄溫璜的母親陸氏對他的訓導之語,內(nèi)容主要是祖基守成、家道維系、女德訓誡和子女教育。其序曰:“遺集十二卷,末述先訓,乃母夫人陸所身教口授者。信乎家法有素,而賢母之造就不虛也?!盵17]楊應震撰寫《貞懿錄》,頌揚其母一生持節(jié)守孝的節(jié)操,書中輯錄朝廷頒給李氏的旌獎文書,正文內(nèi)容記載李氏的事跡,而且附有鄉(xiāng)紳祝賀李氏獲得旌獎的序言、賦文,言語之間以之為楊氏家族的榮光。歌頌明萬歷邵炯的母親張氏和其叔母王氏的《雙節(jié)錄》,雖然不署著者,但應是邵氏后人所作。張氏的“苦節(jié)”與王氏的“死節(jié)”合稱為一門“雙節(jié)”,內(nèi)容包括朝廷旌表張氏的公文和文人儒士為張王二婦立傳的集錄與跋語。此外,也有一些已經(jīng)無從考證內(nèi)容的女教書籍疑似記錄家族或地方女性的懿行,如馮孜的《貞節(jié)錄》、吳國倫《四烈傳》、不知撰者的《潞州四貞傳》、楊俊民的《河南烈女集》等。
明代的出版商在“逐利”與“追名”之間尋求平衡,他們往往既是主持組稿、刻印的坊刻主,也是負責經(jīng)營的書肆主。作為“文雅的逐利者”[18],他們并不僅僅滿足于那些流行的小說和時文,也出版一些有益于風教的但又容易出售的書籍,女教書籍恰好兼而有之。他們?yōu)榕虝O計精美的插圖,如汪道坤增輯的《繪圖列女傳》,請著名畫家仇十洲繪圖,每篇有版畫;黃尚文輯錄的《女范編》,由程起龍繪圖,有明萬歷三十年(1602)滋蘭堂朱墨套印本,流傳廣泛,在出版十年后又有重印本。或?qū)⒘信畟饔浉木帪樯鷦踊顫姷墓适?,如茅坤等人合編的《古今列女傳評林》和東海猶龍子編著的《列女傳演義》,雖然序中皆稱編書目的是為廣教化,但其生動有趣的情節(jié)吸引了相當多的讀者購買。
3 行為秩序:明代女教書籍的文化功能
明代中期以后的社會,是以極具變化為其特征的[19]。考察明代社會史,中后期社會流動加劇,傳統(tǒng)的儒家禮法制度遭到破壞,可謂“士庶敢于犯上,寖成亂階”[20],女性行為也大改傳統(tǒng)禮法,不僅“婦有外行”,而且“聲出中壸,足履閾外”。這種社會風氣的劇變,主要根源于商品經(jīng)濟的發(fā)展和政治文化的寬囿。“經(jīng)濟系統(tǒng)”和“政治系統(tǒng)”出現(xiàn)的問題在“社會系統(tǒng)”中明確表達出來。統(tǒng)治者與思想家們普遍感受到傳統(tǒng)儒家倫理綱常的動搖,衛(wèi)道士們急切地編撰出版女教書籍,調(diào)整“文化系統(tǒng)”,意圖挽大廈之將傾。他們不僅認為女教書籍能夠整飭女性風化,也能激發(fā)頹靡的士大夫們以列女精神為榜樣。
3.1 勸誡女性:“目光下移”與“重視貞烈”
女教書籍的宗旨是樹立一種合乎儒家禮法的女性行為規(guī)范。時人編撰刊行的女教書籍體現(xiàn)出編撰者立足當下的憂患意識,以應對明代社會文化的劇烈動蕩,由此而帶來的女教書籍的文化調(diào)整,包括收錄女性故事的社會階層成分多元化、語言文字淺白化和貞節(jié)觀念的極端化。
首先,女性故事的社會階層成分多元化。宋代以降,《列女傳》即開始強調(diào)“匹婦”行誼,明代《列女傳》表揚下層階級女性的場域空間更有擴張之勢。黃希周《閨范十集》上至后妃下迄士庶的女性人物?!独L圖列女傳》增補的明代女性傳記也以平民女性居多。許有榖的《古今貞烈維風什》的《凡例》曰:“凡慷慨殺身,無論節(jié)孝義憤,惟死決須臾者,各就本傳,摘出數(shù)語,括其要領(lǐng)。”[21]只要有貞烈之行的女性,無論是妾媵或娼妓,皆可入傳。
其次,女教書籍的語言文字淺白化。呂得勝《女小兒語》四言一句,文字淺白,可以幼而習之,朗朗上口便于背誦。清人陳宏謀贊曰:“其言似淺,其意實深,閨訓之切要,無有過于此者。凡為女子,童而習其詞,長而通其義,時時提撕,事事效法,庶乎女德可全,雖已之終身焉可也。”[22]趙南星《女兒經(jīng)注》和《女小兒語》一樣是韻文,輔以音釋,首論四德,次有孝父母、敬哥嫂、惜米面、精五飯、莫嫉妒、守閨房等二十道規(guī)條,明顯是貼近下層人民生活的女性規(guī)范。此外,也有一些士大夫?qū)iT為自己的親眷撰寫女教書籍,以勸誡她們的言行,言語淺白易懂,如陸圻將《新婦譜》作為嫁女之禮,凡二十五篇,分別為“做得起”“得歡心”“聲音”“顏色”“款待賓客”等,語言非常生活化。
以上兩種文化調(diào)整的深層動因主要有二:一是正德至萬歷中期(1506—1602)人文主義思想漸至于盛,當時有才的女性名士化,著述和閱讀內(nèi)容、交游范圍愈加廣泛。如吳中王修微,晚明時以能詩著稱,與著名文人陳繼儒、鐘惺、譚元春交游。譚元春評其詩“有巷中語,閣中語,道中語,飄渺遠近,絕似其人”[23] 。譚元春曾造訪王氏居所,作《過王修微山莊詩》,稱王氏為自己的“女伴”。常熟柳如是,以善詩著稱,有文集行世,與程孟陽等人有酬唱之作;二是商品經(jīng)濟的發(fā)展。民間出現(xiàn)大量的“三姑六婆”,如小說《禪真逸史》第六回有一首詩,道出三姑六婆的厲害:“老嫗專能說短長,致令災禍起蕭墻。閨中若聽三姑語,貞烈能叫變不良”[24] ,可見“三姑六婆”劣行昭彰。知識女性的越界和鄉(xiāng)村俚婦的惡行比比皆是,因而編撰出版女教書籍的意圖不再局限于教化宮闈。呂坤《閨范》序言即明確說:“自世教衰,而閨門中人竟棄之禮法之外矣。生閭閻內(nèi),慣聽鄙俚之言,在富貴家,恣長驕奢之性?!盵25]而且呂坤強調(diào)歷代女教書籍“多者難悉,晦者難明”[26],隱含著女教書籍不能僅給知識女性閱讀,也要惠及不通詩書的下層女性的意思。呂坤《閨戒》尤以矯正鄉(xiāng)間俚婦的劣行為目的,《閨戒引》曰:“家之興旺,婦人居半,奈此輩從來無教,驕悍成風?!?[27]趙南星《女兒經(jīng)注序》評價士大夫家的女眷“享厚而德薄,容美而心丑”,故欲提振風教,需自童蒙而始,因此文字必須淺白易懂。
最后,是貞節(jié)觀念的極端化。從女教書籍收錄貞節(jié)烈女的數(shù)據(jù)來看,明代的女性觀念漸進窄化,突出強調(diào)女性的貞烈,其他如“母儀”“孝順”等品質(zhì)的書寫空間急劇壓縮,講述貞潔烈女的篇幅越來越長。劉氏《女范捷錄》“貞節(jié)篇”云:“忠臣不事兩國,烈女不更二夫,故一與之醮,終身不移。男可重婚,女無再適,是故艱難苦節(jié)謂之‘貞’,慷慨捐生謂之‘烈’?!痹摃彩┴懥移珍浥匀藬?shù)最多,有23人,占總?cè)藬?shù)的14.7%;茅坤等人的《古今列女傳評林》卷一至卷四以及卷五增補都將女性分為六類,“貞順傳”有20人,占總?cè)藬?shù)的19%;馮汝宗《女范編》共四卷,類分女性為十種,卷三“貞女”與卷四“烈女”共63人,占總?cè)藬?shù)的55.3%;黃希周《閨范十集》,前四卷分女性為十類,第五卷增補類分女性為六類,卷二“貞女”、卷三“烈女”和卷五“貞順傳”共有57人,占總?cè)藬?shù)的38.3%。
萬歷十九年(1591)開始,建寧三臺館把《列女傳》改為《烈女傳》,說明該書收錄女性故事的結(jié)構(gòu)有明顯的趨于貞烈的變化。明人張岱曾闡釋“列女”與“烈女”之間的區(qū)別。他認為:“列女者,女之流也,有以賢孝見,有以節(jié)義見,有以俠烈見,亦有以才慧見,品類不一,故曰列也?!闭摷懊骷尽傲信?,他又言:“我明列女軼唐躪宋,其間俠烈之事,愈出愈奇特。”[28]此類文化調(diào)整的深層動因主要有二:一是明代承襲程朱理學,延續(xù)程朱“餓死事極小,失節(jié)事極大”的女性觀念;二是晚明世風頹靡,或許大量女性無法謹守貞節(jié)。因而女教書籍以大量的篇幅敘述典型女性的守節(jié)事跡,探討女性在各種不同的情況下應該如何選擇,是守節(jié)、殉節(jié)或死節(jié),要經(jīng)權(quán)變而行。倘若上有舅姑,下有兒女,則當忍死守節(jié),以盡子道與母道,貞孝兩全是當時女性行為秩序的最高準則。
3.2 諷喻士人:女性的“忠義”與“賢能”
明代女教書籍模糊家內(nèi)與家外的界限,將男性與女性置于同樣的空間內(nèi)比較。明末清初詩人潘檉章認為《列女傳》的寫作宗旨是諷刺男性:“傳列女者,所以愧夫男子而二其行也……乙酉以后,海宇板蕩,士大夫往往偷生蒙面,而女紅田姬乃能駢頸連臂,視死如歸。一邑之中,后先相望,何其盛也。”[29]女教書籍中以列女事跡以諷喻士大夫的節(jié)操主要有兩種:一曰“忠義”,二為“賢能”。
“忠義”一事,似無男女之別,自古即有以女性忠烈諷士大夫故事?!缎挛宕贰るs傳》中記載王凝的妻子李氏因為手臂為他人所牽,引斧自斷其臂的故事。歐陽修嘆謂:“士不自愛其身而恥辱以偷生者,聞李氏之風宜少知愧哉!”[30]明清士大夫經(jīng)常以兩性的忠烈作對照,特別是以女性之德諷喻士大夫。湯顯祖云:“為臣死忠婦死節(jié),丈夫何必多須眉。”[31]李清生活在明末清初的大動蕩時代,以氣節(jié)自重,明亡后屢薦不出。他感嘆說:“士大夫廉恥心喪,衣冠道盡,不急于此時顯微闡幽,激發(fā)忠義之氣,吾更何望耶?”[32]清順治二年(1645),南京失守,南明弘光朝覆亡,李清渡江居高郵三垛,后歸興華故里,其間輯錄《女世說》,順治九年(1653)前后完成。是書仿劉義慶《世說新語》卷十九“賢媛”門,擴充為三十一門,其中多種門類都不僅是女性獨有的品質(zhì),而頗具中性氣質(zhì),如“仁孝”“能哲”“節(jié)義”“儒雅”“雋才”“毅勇”“雅量”“俊邁”“高尚”等,有諷喻士大夫之意,特別是《女世說》輯錄宋洪邁《容齋隨筆》卷十二“婦人英烈”條,其中大部分故事都是意有所取,是書“婦人英烈”條云:“婦人女子,婉孌閨房,以柔順靜專為德,其遇哀而悲,臨事而感,蹈死而懼,蓋所當然爾。至于能以義斷恩,以智決策,斡旋大事,視死如歸,則幾于烈丈夫矣!”[33]劉氏《女范捷錄》記載唐代唐桂梅等人的烈行:“唐桂梅自縊于樹以全貞,不彰其姑之惡;潘妙圓從夫于火以殉節(jié),而活其舅之生……是皆貞心貫乎日月,烈志塞乎兩儀,正氣凜于丈夫,節(jié)操播乎青史者也,可不勉歟?!盵34]劉氏認為唐桂梅的忠烈之正氣超越男子,應該名留青史。朱瑞圖《女史全編》的《母教部》總論曰:“若乃歷患難而守三從,為國家而甘一死,婦女有丈夫之概,忠臣出于孝子之門,揚美縹緗,流光竹帛,集母教?!盵35]因為只有女性為母有忠烈的品質(zhì),方能教育出能為忠臣的兒子。明代女性教育愈晚愈重視女性貞烈故事的書寫,也有諷喻士大夫之意,如嘉靖《延平府志·列女傳》論曰:“三節(jié)婦遭時弗靖,遇到賊被虜,皆能計脫就死以明節(jié)也……士大夫平居終日,抗言忠節(jié),藐視許張,一旦患難相臨,竟易所論?!盵36]可見,明代后期風雨飄搖之際,士大夫的行為急需一種文化修正,用女教書籍的貞烈女性以諷喻就是一種修正方式。
“賢能”對女性而言,不僅是料理家務井井有條,也指很多女性在遇到緊急事件之時,英勇決斷,化險為夷,可為丈夫之楷模。江寧劉氏認為,女性在家庭和社會中都扮演重要角色。她在《女范捷錄》中言:“治安大道,固在丈夫,有智婦人,勝于男子。遠大之謀,預思而可料,倉卒之變,泛應而不窮,求之閏閫之中,是亦笄幃之杰?!盵37]呂坤《閨范》在記述太倉令淳于公侄女緹縈的救父事跡時說:“生男未必有益,顧用情和如耳。若緹縈者,雖謂之有子可也。故千載名垂青史,為人子者,可以愧矣?!盵38]東海猶龍子《列女傳演義》和呂坤《閨范》皆有“陵母知興”傳,表彰王陵母“知興之智與殺身之勇”,認為王母在命懸一線之際,仍果敢堅決,立義棄身以成子名,有智勇雙全的賢能。東海猶龍子稱其“女子中偉丈夫哉”。呂坤謂之“士君子所難”。呂坤《閨范》又載“魯婦晏氏”傳曰:“宋紹定間,寇破寧化,欲索婦女金帛,晏氏乃召田丁,散家財首飾與田丁,田丁感激思奮,終能團結(jié)一氣,互相應援,使賊弗能攻,而眾人生命財產(chǎn)得以安保?!眳卫べ澰唬骸柏M不偉然一丈夫哉!獨立不懼之膽,堅確凝定之智,奮迅激昂之氣,經(jīng)略鼓舞之才,給贍存恤之義,胥見之矣?!盵39]
4 結(jié) 語
自漢劉向《列女傳》和班昭《女誡》始,女教書籍歷代皆有,以記錄和宣揚列女故事,規(guī)范女性道德和行為。但明代編撰刊行的女教書籍陡然增多,數(shù)量超越之前歷代出版女教書籍的總和。這固然有明季印刷技術(shù)進步、書籍出版成本降低的因素,但明代尤其是中后期社會文化的劇烈變化,造成各階層對背離傳統(tǒng)禮教的一種隱憂,也是其中重要原因之一。根據(jù)帕森斯的結(jié)構(gòu)主義理論,女教書籍的大量出版,也是知識分子對于明季的政治、經(jīng)濟與社會劇烈變化的一種反應,是文化系統(tǒng)對政治系統(tǒng)、經(jīng)濟系統(tǒng)和社會系統(tǒng)出現(xiàn)問題的文化修復。從身份認同的視角看,書籍作為一種文化符號,象征著責任者的身份。女教書籍出版主體的身份多元化,反映女教書籍出版意圖的迥然差異。在明代女教書籍所表現(xiàn)出來的烈女的社會階層成分多元化、語言文字淺白化和貞節(jié)觀念激烈化,表明當時社會已意識到各階層女性(尤其是下層女性)已失去古禮,尤其難守貞節(jié),急需強調(diào)程朱理學的女性觀念。同時,女教書籍的預設讀者也包括晚明頹靡的士大夫階層,希望忠烈和賢能的女性能夠成為他們的文化榜樣。
注 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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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稿日期:2023-11-03)
[作者簡介] 關(guān)思雨,武漢大學信息管理學院2020級博士生;李明杰,管理學博士,武漢大學文化遺產(chǎn)智能計算實驗室/武漢大學信息管理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