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春雷
關鍵詞:友愛關系 革命女性形象 主體性
在20世紀二三十年代的左翼小說中,如茅盾的《幻滅》、蔣光慈的《沖出云圍的月亮》、胡也頻的《到莫斯科去》、郁達夫的《她是一個弱女子》、巴金的《愛情三部曲》和《新生》等作品中,同性之間的友愛關系,在革命女性形象書寫中得到重視,友愛關系在革命意識形態(tài)話語中的價值認定和語義指涉成為分析日常生活話語中革命女性形象書寫的文化語境。在友愛關系中呈現(xiàn)出的革命女性形象,對中國傳統(tǒng)女性在社會場域被動、從屬、缺乏個體主體性的形象地位給以有力的沖擊,她們不再被限制在深閨庭院,而是開始作為社會獨立的主體,與周圍的人群發(fā)生著人際的往來。
一
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領域,友愛主要言說家庭之外朋友之間的友情,不同于有性參與的情愛關系。在中國傳統(tǒng)文學中,友愛一直是文學垂青的題材。在古典詩詞中,許多送別題材的詩詞多以歌頌友愛為主,李白、杜甫等詩人都有很多此類詩作。伯牙摔琴的故事,高山流水的流傳,皆向我們講述了古人在友愛關系中所得到的情感滿足和精神激勵,友愛關系中所呈現(xiàn)的人與人之間的理解與信任、對朋友的人格和才能的贊賞、在情感上的互相撫慰成為人類美好情感的一部分,得到詩意的展示。但在這些歌頌友愛的詩篇中,活動的歷史主體主要是男性,女性則被排除在文學表述之外。
友愛關系的文學敘述中女性形象的缺乏,有其社會現(xiàn)實層面和作家創(chuàng)作主體等方面的原因。首先,由于中國傳統(tǒng)女性的活動場所多被限定在家庭范圍之內(nèi),加之男女授受不親的道德習俗的影響,這種發(fā)生在社會活動場域,建立在以家庭之外的、以社會共同生活為條件、以對對方德行的認同和在情感上互相給予為特征的友愛關系自覺地忽視了女性對友愛關系的生活和情感需求。另一方面,自從進入父權制社會以后,男性在歷史書寫中處于主導地位,操縱著歷史書寫權力的男性,將女性的心理活動、情感需求、社會角色自覺地排除在文學關注之外。
另外,女性在社會公共場域的缺席以及對男性的依附性,也決定了女性與女性之間的親密關系很難上升到真正的友誼的層面。波伏娃在《第二性》中一方面肯定了友誼對于女性的生命意義,“女性的友誼如能成功地建立或保持下去,對女人來說是十分寶貴的,但這種友誼同兩個男人之間的關系在性質(zhì)上有很大差別。男人在設計自己的個人興趣和想法,在作為個人進行交往,女人卻被限制在她們共同的女性命運之內(nèi),被某種內(nèi)在的同謀關系捆在一起。她們在她們中間首先想肯定的是她們共同的世界。她們不去討論意見和一般想法,但是卻交換私人秘密和食譜;她們要聯(lián)合起來創(chuàng)造一個相反的世界,這個世界的價值要勝過男性的價值”a;另一方面,她又清醒地認識到“女人的伙伴感情極少能上升到真正的友誼”,“女人覺得她們的團結比男人的團結更有自發(fā)性;但是她們共同面對著男性世界,她們每一個人都希望獨立壟斷其價值。她們之間的關系并不是建立在她們個性的基礎上,而是一種直接的共同體驗,所以立刻會由此產(chǎn)生出敵意的因素”b。在《紅樓夢》中,黛玉與寶釵之間的微妙感情即是明證。
明清時期的《牡丹亭》《西廂記》《紅樓夢》等以“尚情”為創(chuàng)作主旨的作品,向我們展示了崔鶯鶯和紅娘、杜麗娘和春香以及《紅樓夢》中眾兒女的友愛關系。這種友愛關系多是閨房與庭院中長期共同生活的小姐與丫鬟,或者有血緣與親戚關系的姐妹之間情誼的展示,杜麗娘和崔鶯鶯等女性只是體現(xiàn)了生命意識和青春意識的覺醒,個體意識與性別意識并未自覺化,因此,友愛關系的展示多停留在丫鬟對小姐的忠貞和小姐對丫鬟超越等級秩序的感情關系中,友愛關系對于個體的人的文化意味并未得到展示。
在五四新文化運動時期,關于女性問題的一個重要方面是提倡男女社交公開,在這一提倡中,社交公開后對社會、道德和女性自身生活的影響,受到多于男性的關注。在茅盾等人的相關文章中,這些新文化人士在提倡社交公開時,一方面將其放置在社會道德的層面來談論其合理性,認為男女的隨意交往不會破壞女性的貞潔和社會道德的純正;另外,和當時新文化人士的思維同步的是,這些文章也多將男女社交問題提升到社會政治的層面,企圖借男女社交公開后生活方式的改變,對中國傳統(tǒng)的社會道德習俗進行變革,完成其對新型民族國家的想象和思考。陳獨秀在論述五四新文化運動時說:“現(xiàn)代道德底理想,是要把家庭的孝弟擴充到全社會的友愛。”c男性與女性之間、女性與女性之間,不同于愛情和親情的新型人際關系開始在文學作品中得到描寫。友愛關系成為一種重要的社會生活方式,在女性性別意識的覺醒和自我認同方面開始占據(jù)重要地位。
在五四文學創(chuàng)作中,友愛和母愛、情愛等愛的主題一起,首先得到女作家的重視。在廬隱、石評梅等女作家的文學創(chuàng)作中,友愛占據(jù)了比較大的比重,女性之間的理解和安慰,成為這群女性面對無從把握的人生和沒有出路的覺醒時的情感依存,得到美好而詩意的展示。這一時期友愛關系中的女性形象,多是書寫女性與女性之間的友誼,男性與女性之間的友愛關系還未大量進入文學描寫的視域,雖然男女社交公開的討論已很熱烈?!陡〕鰵v史地表》一書對女作家熱衷于描寫愛的主題的動因進行分析,認為五四新文化運動雖然未能喚起女性自覺的女性意識,卻喚起了女性的弱者意識:“像歷史上一切弱者群體一樣,她們也往往易于接受一種更適合弱者利益的、不帶侵犯性的信念或哲學來抵抗、削弱、控制乃至消除強者的侵犯性和權威。”d友誼之愛,也作為不帶侵犯性的信念之一,成為新女性在歷史和命運的轉型時期,暫時安托自己的靈魂、同外在的社會與男性世界相抗衡的消極性防御手段之一,得到大量的展示。
細讀廬隱的《海濱故人》等作品,我們可以看出,這類友愛關系多建立在女性同伴之間的共同體驗之上,她們共同面對父母安排的無愛婚姻,沉浸在寂寞和傷感的情緒中,無從找到發(fā)泄的出口。她們共同信仰五四新文化運動所宣揚的戀愛自由、婚姻自主的理念,共同期望接受新教育,能自主決定自我的人生,這些共同的理念、共同的經(jīng)歷和共同亟須解決的問題成為維系這種友誼的感情基礎?!坝颜x是自我認識的一種必要手段?!覀兿肟醋约旱娜菝矔r,就通過鏡子來看它;我們想認識自己時,就通過觀看朋友來認識自己?!眅這一時期互相友愛的同伴之間,與其說是在朋友身上認識自己,不如說是在朋友身上看到與自己相同的處境而產(chǎn)生同病相憐的感覺。
“五四”時期的友愛關系作為晚清以來啟蒙人道主義思潮的產(chǎn)物,開啟了女性友愛關系書寫的先河。當時友愛關系中的活動主體主要是青年,受到時代潮流的推動,沖出舊家庭,追求自由的愛情和人生的青年。個體意識的覺醒和個人與社會、家庭、家族的對立,使這些覺醒的人有著強烈的自我傾訴的欲望。正是在這樣的情感訴求和文化氛圍之下,友誼之愛成為五四文學中一個重要的愛的主題的分支,得到呈現(xiàn)和書寫,但因為當時文學發(fā)展的局限,“五四”時期的小說多情緒的傳達而少人物形象的細致刻畫,友愛關系中的女性形象,留給我們的多是對孤獨、迷茫、傷感等時代情緒的分享,而少人格化的呈現(xiàn)。
二
革命女性作為較早進入社會公共領域的女性群體,作為私人活動領域的友愛關系,因帶有鮮明的時代特點和革命意蘊,被道德化呈現(xiàn)。建立在德行和善的基礎上的革命女性,得到革命意識形態(tài)的合法性支持,成為呈現(xiàn)其人格化形象的文學想象方式。革命文化語境和革命意識形態(tài)影響著中國現(xiàn)代作家對女性、友愛與革命的書寫,并借助革命女性形象的人格化修辭,得到具體形象的展示。
郁達夫的《她是一個弱女子》發(fā)表于1932 年,他在《滬戰(zhàn)中的生活》中對創(chuàng)作該小說的意圖做了說明:“我的意思,是在造出三個意識志趣不同的女性來,如實地描寫出她們所走的路徑和所有的結果,好叫讀者自己去選擇應該走哪一條路?!眆小資產(chǎn)階級女性鄭秀岳和李文卿、革命女性馮世芬三位女性人物的友愛關系在小說中蘊含著豐富的革命、階級和人性意蘊,三位女性皆出身于不算貧苦的小資家庭,小說通過三位女性人物之間錯綜關系的設置,通過不同的友愛關系對弱女子鄭秀岳的人生軌跡的影響,書寫了革命話語對友愛關系的滲透和對女性自我人格形成的影響。
郁達夫是一位善于在小說中刻畫多愁善感的“零余者”形象、進行夫子自道的抒情型作家。在鄭秀岳的性格刻畫上,他將往日用于刻畫于質(zhì)夫等極具自傳性色彩的人物時的情緒多少投射在鄭秀岳的身上,鄭秀岳的“弱”在小說中一方面得到人道主義的同情和男性性別立場上的寬容刻畫,但另一方面也站在新的革命道德價值立場上,對其進行“弱”的價值判定。
她的“弱”主要表現(xiàn)為情感上的極強依賴性和對未來人生軌跡的不能主動把握,致使其最后死于日本海軍陸戰(zhàn)隊曾駐扎過的營房間壁的空屋里。馮世芬和李文卿在小說中得到對比性的呈現(xiàn)。
李文卿的形象符碼代表著背離革命意識形態(tài)的文化內(nèi)涵,在人際交往中的同性戀取向和隨意更換同性戀伙伴的輕浮行為,以及說起話來像男人,身材也像男人一樣魁梧的肖像,在郁達夫筆下得到妖魔化的呈現(xiàn)。李文卿對富與美的看法折射出其小資產(chǎn)階級注重金錢和享樂的人生觀,而馮世芬則與李文卿的觀點針鋒相對,認為“免除貧,必先打倒富”;財產(chǎn)是強盜的劫物,資本要為公才有意義;對于美,她主張人格美、勞動美、自然美、悲壯美,無論如何總要比肉體美、裝飾美、技巧美更加偉大,透露出對社會貧富不均的批判和對社會平等的理想追求。相近的家庭背景和共同的學校生活,使鄭秀岳和馮世芬結成親密的友誼。
作者將二者的友誼上升到精神情感的高度進行描繪,馮世芬的道德化人格正是借助鄭秀岳的情感依戀、坦白、信任等友愛情感的投射得到形象呈現(xiàn)。當鄭秀岳看到富家女子華麗的裝束,對自己貧寒的家庭心生不滿時,馮世芬及時向她講述一種女子不要做“看輕自己、不謀獨立、專想依賴他人”的人。如果說李文卿的形象蘊含著作者對小資產(chǎn)階級享樂人生觀的批判,那么馮世芬的人生價值取向則帶有鮮明的革命道德文化色彩,因而得到革命理性話語的支持,得到道德化的呈現(xiàn)。當鄭秀岳在和李文卿的友愛關系中沉溺于肉的歡娛和享樂生活時,馮世芬到了上海,做了工人,開始其革命生活。希臘哲人柏拉圖和亞里士多德在討論友愛關系時,都把友愛和美與善聯(lián)系起來,將友愛界定為一種“對美善的欲”的狀態(tài)。亞里士多德認為,最持久、最忠誠、最美好的友誼是可敬的人們之間相互的愛,其基礎自然是德行和善。在《她是一個弱女子》中,鄭秀岳和馮世芬處于情感精神需求的精神之愛與鄭秀岳和李文卿的肉體享樂之愛形成對比,呈現(xiàn)了革命女性馮世芬建立在德行和善的基礎上的理想人格對鄭秀岳的投射力量和影響。
蔣光慈在《沖出云圍的月亮》中設置了王曼英和阿蓮的友愛關系。在小說一開始,作者即將王曼英放置在充滿階級沖突和現(xiàn)實矛盾的大上海背景中,大上海紙醉金迷的都市氣息和享樂氛圍與貧富懸殊的差距使曼英的革命身份得到環(huán)境的烘托和映襯。阿蓮是一個孤苦無依的孩子,父親參加工人罷工被槍決,身患重病的母親在父親死后也自殺身亡。阿蓮在生活的逼迫下跟隨姑父、姑母生活,但姑父、姑母也在金錢的利誘下喪失人倫之情,要把阿蓮賣去做妓女。阿蓮特殊的階級身份和被壓迫的處境,使有著革命經(jīng)歷的王曼英與阿蓮的友愛關系被放置到革命倫理話語邏輯中得到審視。當王曼英第一次在夜里見到阿蓮時,大腦當中首先映現(xiàn)出的是“她是一個窮人家的女兒”。王曼英對阿蓮投射的同情和援助,成為革命精神和革命情感的投射,使王曼英和阿蓮之間的關系在一開始就被注入鮮明的政治、階級和革命的內(nèi)涵,王曼英作為革命主體的身份得到確認。
在20 世紀二三十年代的革命文化語境中,革命話語對知識女性王曼英的強大召喚力,即來自革命對人最基本的生存權利的尊重和對人性樸素而自然的善良、無私、同情等美好情感的釋放,從而使革命與當時的社會問題緊密地聯(lián)系在一起,成為解決社會問題有效而唯一的途徑的邏輯前提,實現(xiàn)其解放與自由的終極目的。阿倫特在《論革命》中這樣說道:“馬克思對革命事業(yè)最具爆炸性同時也確實最富創(chuàng)見的貢獻就是,他運用政治術語將貧苦大眾那勢不可擋的生存需要解釋為一種起義,一場不是以面包或財富之名,而是以自由之名發(fā)動的起義,馬克思從法國大革命中學到的是,貧困是第一位的政治力量。”g王曼英和阿蓮之間的情感維系和友愛關系即建立在阿蓮生存權利的被剝奪和王曼英對上述革命精神的理解和贊同。在阿蓮眼中,如同“救主”的王曼英呈現(xiàn)出天使般的幻美光彩。當王曼英把阿蓮帶回自己居住的小屋,“在銀白色的電光下,這一間小房子在這位小姑娘的眼里,是那樣地雅潔,是那樣地美觀,仿佛就如曼英的本人一樣”?!耙贿M入這一間小房子里,這位小姑娘便利用幾秒鐘的機會,又將曼英,即她的救主,重新端詳一遍了。曼英生著一個橢圓的白凈的面孔,在那面孔上似乎各部分都勻稱,鼻梁是高高的,眼睛是大而美麗,口是那樣地小,那口唇又是那樣地殷紅……在她那含著淺愁的微笑里,又顯得她是如何地和善而多情……雅素無花的紫色旗袍正與她的身分相稱……”在王曼英與阿蓮的友愛關系中,王曼英和阿蓮之間形成一種不平等的“救”與“被救”的關系。在小說的情節(jié)架構中,王曼英成為引領阿蓮走向革命的引導者,成為阿蓮接受革命啟蒙、擺脫苦難處境的援助者;但另一方面,從王曼英革命主體身份確認的立場出發(fā),阿蓮和王曼英的友愛關系成為王曼英進行自我尋找、尋求革命認同的途徑。
王曼英在大革命落潮后即轉變?yōu)橐粋€恨世主義者,“她也是被社會踐踏的一個人,因此她恨社會,恨人類,希望這世界走入于毀滅,那時將沒有什么幸福與不幸福,平等與不平等的差別了,那時將沒有了她和她一樣被侮辱的人們,也將沒有了那些人面獸心的,自私自利的魔鬼……那時將一切都完善,將一切都美麗……不過這個世界未毀滅以前,她是不得將她的恨消除的,她將要報復,她將零星地侮辱著自己的仇人”。這種無政府主義的報復行動摻雜著個人主義傾向,與小說中處于主導意識形態(tài)的革命思想形成錯位,王曼英的行為選擇也因此成為革命審視的對象,她的革命主體身份也旁落到岌岌可危的地步。阿蓮的善良和弱小成為當時評價革命合法性的最根本的標尺,使其在與王曼英的關系中承擔著審視的角色。作者借助王曼英在阿蓮面前的自我審視和阿蓮對王曼英的情感依賴,完成王曼英人格的道德化呈現(xiàn)。
三
革命作為一種意識形態(tài)宣傳,具體到革命時代的文學創(chuàng)作領域,是借助文學的形象化手段對其革命信仰、革命精神、革命道德等進行符號化的呈現(xiàn)。通過訴諸人的情感,而非人的理性,它借助于符號的魅惑力,在接受者心中喚起革命的激情。
友愛關系中革命女性形象的人格化修辭,主要表現(xiàn)為對革命女性形象的道德化呈現(xiàn)。這種建立在德行和善的基礎之上的友愛關系,源于政治民主化所帶來的女性個人生活的民主化。革命活動的共同經(jīng)歷、共同的人生信仰和價值觀念使她們在擁有共同生活的基礎上,感受到友誼的真純和美,在選擇友誼關系中的朋友時,一方面實現(xiàn)其自我革命主體身份的認同,彌補這類女性在走出家庭、失去情感依附時情感上的欠缺;另一方面又借助人格化的友誼形象,實現(xiàn)道德教化的目的,將革命意識形態(tài)形象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