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雅虹
內容摘要:人名的選定是一種社會行為,體現(xiàn)出人們所屬的社會和文化。人名具有社會語言學屬性,文學作品中的人物名字也同樣。西班牙當代作家米格爾·德利維斯作品中的人物名字反映了時代的發(fā)展、習俗的改變,以及宗教、政治、經濟等方面的變遷歷程。這些人名并非憑空杜撰,而是作者從現(xiàn)實生活中收集而來,反映出西班牙復雜的歷史變遷和多元的民族文化。
關鍵詞:西班牙文學 德利維斯 人物名字 社會語言學
米格爾·德利維斯是西班牙內戰(zhàn)后最杰出的小說家之一,塞萬提斯獎獲得者。德利維斯“深深扎根于西班牙這片土地及其邊遠地區(qū),其作品真實、深刻地反映了當?shù)厝嗣竦纳?。很久以來西班牙農村人口逐漸減少,人們的價值觀、生活方式及節(jié)奏也不斷變化。德利維斯正是傾聽并反映鄉(xiāng)村人民聲音的最杰出代表?!盵1]
在長達五十多年的創(chuàng)作生涯中,德利維斯的小說風格隨著時代不斷變化,其小說中的人物名字也一樣緊跟時代變遷。這些人名饒有趣味,“其作品中的人名除了服務于文本,還與人物身份和個性相關,使讀者由人名可以聯(lián)想到人物的優(yōu)勢和缺陷?!盵2]要對該作家進行研究,必須重視這些隨著故事的展開,從小說中的人物之口稱呼出來的人名。顯而易見,人物的名字是作者煞費苦心選擇的結果,因為“首先,人名的選定是一種社會行為,總是伴隨著某種儀式或一系列儀式,而這種儀式會隨著社會和文化的變化而變化,說明在不同的社會和文化中,個人都是屬于集體的?!盵3]人名是人類社會最普遍的語言現(xiàn)象,是人們利用語言符號區(qū)別他人的特定標志,以下對德利維斯作品中的人名從社會語言學的角度進行分析。
一.人們在意別人對自己名字的看法
西班牙語的人名有陰陽性之分,以“-o”結尾的名字為陽性,一般為男人名,而以“-a”結尾的名字為陰性,一般為女人名。在《伴著南風午睡》中,主人公el Senderines對其父親的名字Trinidad感到困惑不解,因為名字的發(fā)音以-a結尾(d只做口型)?!澳泻⒂幸魂囎忧榫w很低落,因為他的朋友們笑話他父親的名字是女人名,但他父親是個很陽剛的男子漢,男孩覺得受到了羞辱。前些年,當他們父子關系尚未完全冷淡的時候,男孩問父親,Trinidad(注:天主教的“圣三位一體”)是不是像他同學說的那樣,真的是女人名。他父親反駁說:“就看怎么理解。你知道Trinidad是三個男神而不是女神吧?不管怎么說,為了避免發(fā)生誤會,我的朋友們叫我Trini?!盵4]
富裕階層的人們認為某些名字屬于下等人。如對自己所屬的資產階級引以為傲的人物Cecilio Rubes認為,“技能培養(yǎng)是針對窮人的”[5],他試圖說服他妻子不要給孩子取Eusebio這個名字,“親愛的,不是我不尊重你的意見,但你不能否認Eusebio是工匠的名字,一個可怕的名字。”[6]與之相反,一位智利村民在他所處的社會環(huán)境里感到自在:“Oswaldo和另外一位打獵的朋友一起來了,此人名叫Luis,他堅持要別人叫他Lucho(注:Luis的昵稱),說Luis這個名字太正兒八經了,他認為自己是個大大咧咧的人,那個名字讓他覺得怪不自在的?!盵7]
二.給孩子取名受社會環(huán)境的影響
挑選名字可是個非同小可的事兒,作者解釋了給形形色色的人物取名的緣由。在《道路》中,主人公名叫Daniel的理由之一是“奶酪?guī)熛胍粋€兒子的原因首先是為了給他取名叫Daniel?!彼麑λ腥硕歼@樣解釋:“你知道Daniel是個先知吧?他被關入牢房,里面有10頭獅子,但獅子不敢動他一根毫毛?!盵8]為了使父親的名字代代相傳,人們普遍給孩子取父名,比如在《我寵愛的兒子西西》中,“我想叫他Cecilio,媽媽,Cecilio,就像他父親和爺爺。你覺得怎么樣?”[9]德利維斯在《一個花哨老頭的情書》中解釋,一個普普通通的名字往往給人印象平平,然而當其應用于一個具體人物時,我們會產生別樣的感覺:“說實話,在把抽象的名字用在具體的人身上之前,我并不喜歡它;突然,靈光乍現(xiàn),一個典型的名字突然闖入我的腦海,伴隨著卡塔卡塔的響板聲和安達盧西亞的節(jié)日氣氛,而我,您是知道的,并不是一個喜歡度假的人。這個抽象的名字,仿佛把我?guī)У搅斯?jié)日的熱鬧氣氛中(注:Rocío是西班牙南部安達盧西亞地區(qū)人們崇拜的圣母,每年四月舉辦Rocío圣母節(jié)時,熱鬧非凡。該地區(qū)許多女孩子以圣母的名字為名)。此刻,在寫下這個名字的時候,我激動得渾身顫栗,多么甜蜜的感覺??!這是一個清新的、散發(fā)著野性美的、動人心弦的名字,并沒有狂歡晚會的內涵。Rocío是您,獨一無二的您,雖然您的土地上有無數(shù)的Rocío,對我而言,從3個月前開始,Rocío就是您?!盵10]
三.人名的歷史變遷
社會學家Amando de Miguel指出人們在取名方面的變化現(xiàn)象,“教名屬于兩種文化。從前人們采用某個家人或圣徒的名字給孩子取名?,F(xiàn)在取名則很隨意,人們在意的是好不好聽。相比從前給孩子取一長串圣徒的名字,現(xiàn)在用得更多的是電影或小說中的人物名字。在這一點上代際差別很明顯?!盵11]由此可以看出,名字的變化原因在于時代的發(fā)展,習俗的改變,人類歷史在宗教、政治、經濟等方面的變遷歷程。
德利維斯敏銳地捕捉到了這些變化,他給人物取的名字意味深長,由此他的小說深深地打上了現(xiàn)實主義烙印,這些名字使讀者很容易將故事定位于情節(jié)發(fā)展所處的時代。上個世紀前三十年的人物名字使讀者聯(lián)想到那個特定的時期:《柏樹的影子拉長了》的人物:don Mateo,do a Gregoria(一個瘦骨嶙峋的高個女人形象);他們的親戚和朋友們do a Servanda,don Cosme,do a Eudivigis;《一個花哨老頭的情書》的中心人物Eugenio,他的姐姐Eloina,他的叔叔們Fermín,Teodoro,Onofre,Bernardo,Sixto,Leoncio;他的朋友們Baldomero,Onésimo等。這些名字和當今的人名形成鮮明的對照,如《卡約先生有爭議的選票》里的人物Laly,Juanjo,Dani,Rafa,等等;《和馬里奧在一起的五個小時》的人物Mario,Carmen,Antonio,José María,Esther。由后邊這些名字可以得出一個結論:當下的趨勢是昵稱的普遍使用,其特點是將名字進行了縮略并帶有異國情調。另外,名字還可以使讀者獲悉人物的出生地:《一個花哨老頭的情書》中的Rocío是典型的安達盧西亞女人名;《我寵愛的兒子西西》中的Jacob則是加利西亞人的名字。
四.名字的象征意義
有些名字包含象征意義,與小說主題相一致。比如,《我們先輩的戰(zhàn)爭》中的主人公Pacífico(注:和平的)這個名字,恰好符合這個性情淡泊的男人的形象。他不理解其家族從他曾祖父、祖父到他父親所經歷的戎馬生涯,他的祖輩們在其各自的時代參加了戰(zhàn)爭,他們一門心思盼望Pacífico也有參加自己時代戰(zhàn)爭的光鮮履歷,而這一點恰恰是這個性格脆弱敏感的男人難以理解的;《一個溺水者的寓言》中的人物Jacinto San José Ni o,是由三部分構成的充滿象征意義的名字,表達主人公和圣嬰耶穌一樣擁有單純和溫和的個性。
五.人名與社會地位
人名的選取與人物的社會地位密切相關。很明顯,作者是按照習俗來選取人物名字的。中產階級傾向于給子女取一連串的教名,“人名在某種程度上反映出人們的特權觀念以及對自己所屬社會階層的固守。”[12]在《我寵愛的兒子西西》中,父親和祖母自豪于家族的榮耀,要給即將出生的嬰兒取名為Cecilio Alejandro Nicolás Rubes。面對這個決定,普通公務員家庭出身的孩子母親阿黛拉插話:“一長串名字,多傻啊,哪來這么多講究?還是叫他Lilín或別的隨便啥名字吧。”孩子父親很惱火:“我想,你不愿意把咱們的兒子叫干巴巴的José啥的吧,聽起來就像隨便一個跑腿兒的?”阿黛拉反駁:“干嗎不?”[13]
下層階級或鄉(xiāng)下的女人,以其丈夫的名字為人熟知,人們往往用昵稱或外號稱呼她們,比如《道路》中的人物:Nuca——“Chano家的”;Rufina——“Pancho家的”;Juana——“Antoniano家的”,等等。
無論是農村題材小說中的卡斯蒂利亞鄉(xiāng)下人,還是都市題材小說中的中下層人,女人和孩子的名字前面往往帶有定冠詞。女人名字前帶有陰性定冠詞la,比如,《紅葉》中的la Desi,la Marce;《道路》中的la Sara,la Mica,la Uca-Uca;《獵人日記》中的la Anita,la Modes,la Amparo;而男人的名字前面帶有陽性定冠詞el,如《獵人日記》中的el Mele,el Pepe,但后面這種情況很罕見。
六.稱謂
根據(jù)Vidal Alba de Diego和Jesús Sánchez Lobato的觀點,“稱謂是一個有意義的系統(tǒng),人與人之間的稱呼方式關乎到禮貌行為?!盵14]德利維斯對其作品中的人物采用的稱謂方式使我們可以了解這些人的職業(yè)類別、社會地位及所處環(huán)境。在農村題材的作品中,最容易看出這些嚴格界定等級秩序的社會規(guī)則。名字前加“don”這個詞,后跟表明職業(yè)的同位語,恰當?shù)乇憩F(xiàn)出農村的真實生活,比如《卡斯蒂利亞的老故事》中的“don Luis醫(yī)生”,“don Justo del Espíritu Santo神父先生”,“don Benjamín富翁”。城里的某些人物渴望得到這種尊稱,如在《仍然是白天》中,“Sebastián夢寐以求被人以‘您稱呼,聽人家叫他don Sebastián就心滿意足?!盵15]有表示職業(yè)的同位語卻沒有“don”這個尊稱的名字顯示出人物的社會地位較低,如《卡斯蒂利亞的老故事》中的“Valentín秘書”,“Silos羊倌”;《水鼬》中的“Balbino酒館老板”,“Abundio修枝工”,“José Luis法警”,“Frutos陪審員”,“Marcelo皮匠”等等。在鄉(xiāng)下,對沒有血緣關系的人,人們親熱地稱呼他們“xx大叔”、“xx大嬸”;而當下,這種稱呼常見于校園暗語,并延伸到其他社會場合,如在《卡約先生有爭議的選票》中,去卡約先生的村子拉選票的政客拉法問他的同僚維克多:“怎么樣,大叔?”后者回答:“還不錯?!盵16]
七.綽號
縱觀文學史,可以發(fā)現(xiàn)數(shù)不清的綽號或諢名的使用。幽默詼諧的綽號表現(xiàn)了人物的身份和個性、優(yōu)勢和缺陷、職業(yè)等。J. Flores認為,綽號“是幽默詼諧的表達方式,是一種很常見的民間用語?!盵17]在德利維斯的早期小說中,綽號用得很少。在《柏樹的影子拉長了》中一個也沒有,在《仍然是白天》中出現(xiàn)了一些,由于主人公有點駝背,人們叫他“駝子Sabastián”。作者從農村題材小說《道路》開始,頻繁使用這種手段,因為沒有比取綽號這種獨特的方法更適合農村環(huán)境下的人物了。以下從名字的詞匯構成和社會語言學兩個方面對德利維斯作品中的人物綽號進行分析。
1.詞匯構成:綽號+名字
大部分綽號和名字并列出現(xiàn),從綽號可以得知人物的優(yōu)勢和缺陷,比如“聰明人Eusebio”,“獨臂人Quino”等。綽號也經常單獨出現(xiàn),這是由于形容詞已經隨著比喻或轉喻而名詞化了,比如,el Senderines(徒步者),el Pastor(牧羊人),los Mutis(沉默寡言的人),el Barbas(大胡子),等等。名詞化的綽號有時候是以組合的形式出現(xiàn)的,如名詞+形容詞:Caraplana(薄臉皮);動詞+名詞:la Matamaridos(克夫女人);副詞+名詞:el Sindios(不信神的人),la Simpecho(平胸女人);或者組成名詞詞組,其相鄰詞有解釋性含義,el Undécimo Mandamiento(第11條戒律),el último Esfuerzo(最后的努力)。
2.綽號的社會語言學因素
綽號是用諷刺手法表現(xiàn)個體特征,分析綽號有助于理解人的社會行為。綽號的使用在農村環(huán)境與城市環(huán)境有所不同。在Díez Melcón看來,“個體的秉性和行為,傲慢無禮的態(tài)度,身體或道德上的瑕疵,一句令人不快的話,一個表情,一句口頭禪,等等,都會激發(fā)不懷好意的綽號產生”[18]。在農村,給人取綽號是祖祖輩輩沿襲下來的風俗。綽號的來源如下:
身體類似于某種動物,如“貓頭鷹Daniel”;身體缺陷:el Manco(獨臂人),la Chata(塌鼻子女人),el Cabezón(大腦袋),el Buche(大肚子),el Ti oso(長癬的人)等;信仰、性格或品格:el Sindios(不信神的人),la Cachaza(慢性子),la Tonta(弱智女),Centenario(壽星);名門望族:las Guindillas(Guindillas家族),las familias Mo igo y Rabino(Mo igo 和Rabino家族);Los ricos(闊佬):el Indiano(美洲佬),Ecos del Indiano(冒牌美洲佬);由職業(yè)而來:el Furtivo(偷獵者),el Corsario(海盜),el Ratero(捕鼬人),el Curón(神甫),等等。
在城市,綽號沒有農村那么多,但在校園暗語里可以找到,如在《獵人日記》中,校工洛倫索關于校園暗語的說法,“他們稱校長為‘上校,把法國人叫‘何塞·波拿巴(注:拿破侖的兄弟,曾被拿破侖任命為西班牙國王),把校工Moro叫‘母雞,把洛倫索叫‘中尉,而洛倫索對這些叫法不以為意,‘這就是生存法則”[19]。綽號也出現(xiàn)在文化程度低或者貧民窟的環(huán)境里,如在《仍然是白天》中的一個下等人社區(qū),“德國女人”,“黑人”,“克夫女人”,以及《僑民日記》中的“自命不凡的人”。
通過分析德利維斯作品中的人物名字,可以看出人名與社會地位緊密相關。人名來源渠道多樣,反映出西班牙復雜的歷史變遷和多元的民族文化。20世紀下半葉西班牙工業(yè)化過程中,純粹的卡斯蒂利亞語言和鄉(xiāng)村文化瀕于消失,然而德利維斯以文學作品的形式成為傳統(tǒng)文化的拯救者。對德利維斯作品人名的研究,可以使我們了解西方文化的本質特點,提高跨文化交際能力,從而減少在與西方國家交流過程中的文化障礙,為我國“一帶一路”戰(zhàn)略的實施提供支持。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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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Delibes,Miguel,Diario de un cazador[M]Ed.Destino,Barcelona,1955:47
基金項目:本文為西安外國語大學科研項目“西班牙作家米格爾·德利維斯生態(tài)思想研究”(項目編號:17XWB19)階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