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漢唐之際,時代變遷,仕女畫發(fā)展發(fā)生了深刻變化。故此以漢唐繪畫中仕女形象的演變?yōu)榍腥朦c,闡述不同時期仕女形象的特征,分析仕女形象的表現(xiàn)形式及其發(fā)展變化,揭示仕女形象背后隱藏的審美、社會、文化等信息,從而對漢唐仕女畫的變化與發(fā)展有一個更清晰的梳理,更深刻地理解中國仕女畫發(fā)展的規(guī)律。
關鍵詞:仕女畫;仕女形象;審美
一、漢唐仕女畫藝術形象的變化
兩漢時期,表現(xiàn)女性形象的繪畫多見于壁畫、畫像石、畫像磚等之上,多為宴樂、采桑、雜技表演等內容,作品中頻繁出現(xiàn)侍女、農婦、歌舞伎等藝術形象,但并未成為藝術表現(xiàn)的主體。據(jù)記載,東漢蔡邕曾畫《小列女圖》,顧愷之評價“面如恨,刻削為容儀,不盡生氣,又插置丈夫支體,不以自然”[1],說明此時仕女畫形象塑造較為質樸。又有武梁祠列女畫像石,內容出自劉向《列女傳》。畫中仕女形象塑造極具特色,畫像石大量使用正、側面形象強調平面性和抽象性,排斥對三維空間和人物服飾妝容的具體寫實,排斥對個人和個性的視覺性藝術表現(xiàn),具有“剪影”式的藝術效果[2]。此時仕女形象塑造并不傾向姿容外貌的表現(xiàn),人物形象多端嚴肅穆。
魏晉南北朝仕女畫在兩漢的基礎上又有了進一步的發(fā)展,繪畫中的仕女形象也隨之發(fā)生變化,視覺欣賞的需要在仕女畫中得到體現(xiàn)。以顧愷之《女史箴圖》為例,畫像題材取自張華的《女史箴》一文,該文記載了春秋至漢代賢妃事跡。《女史箴圖》畫面已不見武梁祠列女畫像中符號化、剪影式的女性形象,用精妙的筆觸表現(xiàn)女性的服飾、妝發(fā)以及生活場景,線條流利綿延,色彩艷麗濃重,女性身姿柔軟曼妙,衣袂飄飛,給觀者充分的視覺審美感受。此時仕女畫承襲人物畫秀骨清像的審美特征,《女史箴圖》《洛神賦圖》《列女仁智圖》等傳世作品中的仕女形象,皆容貌秀麗,身材頎長,舉止端莊,富麗精致又古樸典雅,莊重中透出浪漫風情,觀賞性更加突出。
至唐代,仕女畫發(fā)展達到高峰,作品眾多,技法達到前所未有的高度。所畫女性多為貴族婦女,雍容富態(tài),健康自然,豐腴肥麗是該時期繪畫中仕女形象的突出特點,仕女畫家以張萱、周昉為代表。以周昉《簪花仕女圖》為例,畫面中的女性沒有漢代繪畫中的端嚴肅穆,人物曲眉豐頰,體態(tài)豐腴頎長,云髻高聳,烏發(fā)簪花,步搖搖曳,華貴典雅。尤其是在衣著上,沒有保守的層層疊疊,而是著低胸襦裙,袒胸露臂,全然是一位雍容美麗的宮廷麗人[3]。從內容上而言,從漢代延續(xù)下來的列女題材逐漸不見,取而代之的是深宮中的美人。繪畫的審美功能得到重視,女性容貌、體態(tài)、妝容、服飾等形象特點成為繪畫表現(xiàn)重點,視覺吸引力逐漸成為畫家藝術表現(xiàn)的最終目的。
二、仕女形象變化的影響因素
漢唐之際,仕女畫藝術形象發(fā)生了巨大的變化,這種轉變不是一蹴而就的,其背后有著多重因素的影響。
(一)表現(xiàn)形式之變
秦漢時期,繪畫注重表現(xiàn)現(xiàn)實生活。仕女形象多出現(xiàn)在采桑、宴樂、樂舞百戲等生活題材中,展現(xiàn)的多是平民婦女,形象質樸,但并非刻畫主體。此時人物畫注重對生活環(huán)境和生存空間的刻畫。總體而言,兩漢時期繪畫中仕女形象的塑造,主要是作為圖像題材內容表現(xiàn)的一部分,傳達某些時代觀念,技法尚顯稚拙,對人物自身情感、心理、氣質等內在的表現(xiàn)尚不明顯。
六朝時期,仕女畫科正式誕生,出現(xiàn)了一批仕女畫家,此時仕女畫皆采用工筆來創(chuàng)作。明代詹景鳳在《東圖玄覽編》中描繪了工筆畫的特征:“于是乎巧以飾拙,工以致精,細以表微……以其巧而不纖薄,精而不濃媚,細而不尖杪,種種通于大雅。”[4]清代張庚《國朝畫征錄》中首次使用了工筆的概念。工筆畫并不是跟隨概念出現(xiàn)才產生的,盡管六朝還沒有“工筆畫”的說法,但此時仕女畫展現(xiàn)的藝術技巧和審美趣味,已呈現(xiàn)出明顯的工筆畫藝術特色。這時期人物畫造型比例得當,技法雖然還略顯稚拙,但對線條的運用達到前所未有的高度[5]。以顧愷之仕女畫為例,其繪畫線條舒緩、綿勁而細長,與漢代帛畫人物線條一脈相承而又有所發(fā)展,線條更加遒勁,富有韌性,更加從容不迫而舒展,更加婉轉而精微,“春云浮空”“流水行地”“春蠶吐絲”等詞揭示出顧愷之繪畫線條“緩” “韌” “細” “圓” “轉”的特點[6]。他賦予線條獨立的審美價值,蘊含他自身的情感、氣質和品位,具有很強的精神性和意象性,不同性質的線條表現(xiàn)不同事物的質感、氣韻,形成了不同的繪畫風格,因而他的“高古游絲描”,才使得其筆下的典雅飄逸的仕女形象,成為中國仕女畫的經典。顧愷之仕女畫的設色則是“薄染以濃色,微加點綴,不求暈飾”[7]?!杜敷饒D》多數(shù)只在頭發(fā)、發(fā)飾、裙邊、飄帶等處暈染紅色或黑色,稍稍點綴。《洛神賦圖》以平涂重彩染法為主,色調典雅明快又莊重。顧愷之重視眼睛的刻畫,認為眼睛最能傳情達意,因而其對人物面部的刻畫十分細致。六朝仕女畫表現(xiàn)形式均為工筆,線條在仕女畫創(chuàng)作中得到充分重視,且因為顧愷之的“以形寫神”論,彌補了仕女畫一些人物內在表現(xiàn)的不足,成功塑造了古樸典雅的仕女形象。該階段仕女畫發(fā)展迅速,影響深遠。
唐代是仕女畫發(fā)展的鼎盛時期,成就斐然,仕女畫家眾多,技法上達到前所未有的高度。張萱、周昉作為當時的仕女畫家代表,都是使用介于“鐵線描”和“游絲描”之間,或者說是綜合二者之長的“琴弦描”,灑脫流暢,適合表現(xiàn)光潔華美、輕羅薄紗的面料質感。周昉線條流暢輕快,衣裳簡勁,豪邁之中見嚴謹,張萱線條則寬松自然,流利勻稱,飄逸中更見遒勁,富有彈性。周昉《揮扇仕女圖》和張萱《搗練圖》中,薄如蟬翼的衣裙上的花紋,隨衣褶變化成不同圖案,用筆極輕極細,又淡雅自然,顯示出線條這一表現(xiàn)形式的高度發(fā)展。張萱、周昉二人主要表現(xiàn)皇室貴族的生活與精神面貌,設色極盡雍容華貴之能事。以《搗練圖》為例,設色講究顏色的深淺變化,注意冷暖對比色運用,在人物面部額頭、鼻尖、下頜采用“三白法”,白色過渡極其自然,以朱暈耳根,凸顯婦女白里透紅的膚色。周昉《簪花仕女圖》則熱衷紅色,畫面大片使用明亮的朱紅色,非常大膽,艷麗而不落俗套。仕女畫的設色追求富麗的同時又強調輕柔雅逸,明快活潑,濃麗而不浮艷,彰顯仕女形象的雍容典雅。唐代仕女畫還十分注重對人物神情的把握,宋代董逌在《廣川畫跋》中說:“若昉之于畫,不特取其麗也,正以使形者猶可意色得之,更覺神明頗異。”這說明周昉在塑造仕女形象時,不僅能夠得其形,更能得其情。周昉《揮扇仕女圖》中,“端琴”一組,小心翼翼,專注投入;“對繡”一組,若有所思;“倚桐”一組,畫一人倚桐,一人揮扇,二人眉梢眼角刻畫細致,流露出寂寞憂郁之情[8]。對人物動作、神情的刻畫,可謂入木三分,成功塑造了深宮之中雍容富貴又閑適輕愁的唐代仕女畫典型形象。唐代仕女畫技巧得到極大提升,對人物內在精神面貌的刻畫比之六朝有了明顯進步。
(二)審美風尚之變
漢代隨著社會經濟發(fā)展,審美意識得到提高。馬王堆一號漢墓出土的女舞俑,腰肢纖細,雙腿修長,充分展現(xiàn)漢代女性對頎長優(yōu)美的身姿體態(tài)的追求。當時眉毛的樣式已經有所增加?!夺屆吩疲骸懊?,媚也,有嫵媚也?!盵9]傳統(tǒng)的蛾眉仍然很流行。馬王堆帛畫中的轪侯夫人,便是長長的蛾眉。此外,漢人還常用“含丹”“朱唇”來形容美麗的女性。婦女們在涂粉時,便將嘴唇一并敷成白色,然后再用胭脂重新點畫唇形,描畫出如櫻桃一般可愛的紅唇[10],此時女性妝飾的風氣十分盛行。顧愷之說蔡邕《小列女圖》“衣髻俯仰中,一點一畫,皆相與成其艷姿”[11],可見當時繪畫確有表現(xiàn)女性之美的地方。但郭若虛《圖畫見聞志》又云:“歷觀古名士畫金童玉女及神仙星官中有婦人形相者,貌雖端嚴,神必清古,自有威重儼然之色,使人見之則肅恭有歸仰心。”[12]可知,此時對于繪畫中的女性,總體而言并不注重姿容外貌的描繪,而是凸顯其肅穆端莊的氣質,塑造莊重靜穆的女性形象。
魏晉南北朝時期,女性推崇風雅,注重裝飾。曹子建在《洛神賦》中重點描述了洛神的美貌與華服:“奇服曠世,骨像應圖。披羅衣之璀璨兮,珥瑤碧之華琚?!盵13]美的觀念,由質樸走到富麗。從顧愷之畫中可見此時的女性審美風尚,其畫中仕女多長圓臉型,蛾眉細目,鬢發(fā)如云,體態(tài)瘦長婀娜,廣衣博帶,飄飄欲仙。
唐代政治強大,經濟繁榮,上層貴族崇尚享樂,貴族女子走出家門外出游樂十分平常,當時寬袖窄服,華服胡服,女裝男裝,皆可穿著。半袖襦裙為當時仕女所尚,半臂和披帛作為裝飾,更是十分流行。唐代女子發(fā)髻種類繁多,眉形更加豐富,女子妝飾之風成為一種社會潮流??傮w而言,唐代社會風氣還是以開放為主,這一時期的女性審美風尚就是額寬、臉圓、體胖,雍容富態(tài),健康自然。豐腴艷麗的美人是這一時期繪畫中女性藝術形象的主流。
不同時代的社會文化風尚,會深刻影響大眾審美取向。從漢至唐,社會對于女性的審美是從保守逐漸轉變?yōu)殚_放,審美風氣之變必然影響藝術創(chuàng)作,畫中的仕女形象也就隨之發(fā)生變化。
(三)仕女畫家身份之變
漢代仕女畫畫科還并未產生,留存下來的繪畫資料不多,除去列女畫像石外,還有少數(shù)壁畫、屏風畫作品,對仕女畫創(chuàng)作者的記述更是寥寥?!稘h書》中記載漢武帝“創(chuàng)置秘閣,以聚圖書”,可見其重視繪畫和文學的發(fā)展。漢代繪畫以人物畫為主,當時已有專業(yè)畫家出現(xiàn),比如為昭君畫像的毛延壽、作《小列女圖》的蔡邕等,但并不多,作品也未流傳下來,主要見于文獻記載。漢代宮廷已有畫工,漢武帝曾命“黃門畫者”畫《周公輔成王朝諸侯圖》給霍光。在出土的諸多漢代工藝品上,有“畫工長”“畫工豐”等銘文,記載畫工數(shù)十人[14]。可見當時繪畫的創(chuàng)作者主要是畫工,技巧尚不發(fā)達,繪畫中的仕女形象主要體現(xiàn)時代精神,多嚴肅靜穆。
魏晉南北朝時,戰(zhàn)亂紛繁,社會動蕩,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出現(xiàn)了以顧愷之為首的文人畫家。他們出身士族門閥,選擇以繪畫自娛。盡管顧愷之也是為宮廷服務,但是在典雅莊重又不失浪漫風情的時代氛圍影響下,顧愷之畫中的女性在延續(xù)“秀骨清像”的人物畫審美風格的基礎上,試圖塑造更具情感的女性形象,故其所畫仕女,取自現(xiàn)實生活中的貴族婦女,優(yōu)雅莊重,又仙氣飄飄。“秀骨清像”之風是六朝前期士族階層的審美取向。六朝后期,享樂之風盛行,以張僧繇為代表的宮廷畫家,著重描繪“面短而艷”的女性,突出人物自身的艷麗風情,更加關注感官欣賞,呈現(xiàn)人物畫新風,對唐代仕女畫風的形成產生了重要影響。仕女形象發(fā)生顯著變化,走向世俗。魏晉南北朝仕女畫家,多為宮廷畫家,故其所創(chuàng)仕女形象,多高貴典雅,符合宮廷審美。
唐代仕女畫主流題材是上層社會女性,創(chuàng)作者也多為當時宮廷里的畫家。唐代宮廷沒有專門設置畫院,但有值司繪畫的職務,如唐代集賢殿書院設有畫直,還有一些仕女畫家在朝廷任職,并非專職繪畫,如周昉曾任越州和宣州長史。還有一些文人和民間畫家,但影響不大。張萱當時是開元館畫直,服務于皇家,其繪畫題材也多為皇家婦女和貴族婦女寫真,筆下女性多為宮廷美人形象。張萱、周昉作為此時期仕女畫的領軍人物,多為宮廷服務,畫面氣象富貴典雅,仕女形象雍容濃麗。
三、結語
某一藝術現(xiàn)象變化的背后必然有著多種原因,中國仕女畫歷史悠久,各個時期畫中表現(xiàn)的女性形象都有所不同。從漢至唐,是仕女畫從興起到繁盛的時期,藝術形象從端嚴靜穆到雍容艷麗,仕女形象轉變的背后是仕女畫表現(xiàn)形式、社會審美風尚、仕女畫家身份等多種因素變化的共同作用。通過對漢唐繪畫仕女形象演變的分析,揭示背后深刻的審美意蘊和文化內涵,對漢唐仕女畫的變化與發(fā)展有一個更清晰的梳理,進而更深刻地理解中國仕女畫發(fā)展的規(guī)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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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邵世緣,云南師范大學美術學院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美術歷史及理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