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 馳
(云南大學歷史與檔案學院,云南昆明 650091)
科舉制是一項集文化、教育、政治、社會等多方面功能的基本體制,它上及官方之政教,下系士人之耕讀,使整個社會處于一種循環(huán)的流動之中,在中國社會結(jié)構(gòu)中起著重要的聯(lián)系和中介作用[1]。但任何一項制度都有一個從創(chuàng)立到不斷完善的過程,科舉制也不例外。錢穆先生稱唐代為“前期科舉社會”,宋以后為“后期科舉社會”[2]46。唐代科舉屬于科舉制創(chuàng)立的早期階段,固然存在著諸多問題。本文通過唐代的兩次黨爭,即唐玄宗開元年間的吏治與文學之爭以及歷經(jīng)憲、穆、敬、文、武、宣六朝的牛李黨爭來探討科舉制在創(chuàng)立早期所存在的一些弊端。
吏治與文學之爭最早由汪篯先生提出,用以考察唐玄宗的政治。汪篯先生指出:在姚崇主政時期,匡贊玄宗的大臣,如劉幽求、張說等,相繼被貶逐流竄,姚崇和這些功臣之間的互不相容,似乎還隱含著用吏治與用文學的政見不同[3]421。汪篯先生這種集團分野的方法或受其師陳寅恪先生的影響。筆者認為姚崇和張說確是分別以吏治和文學為長,但從姚崇清洗功臣的行為中看不到明顯的吏治與文學之爭的影子,真正的吏治與文學之爭應該是汪篯先生在文章中談到的張說、張九齡集團和宇文融、李林甫集團之爭。
先天政變后,與張說、劉幽囚等同時被罷黜的先天政變功臣還有張暐、王琚、鐘紹京、麻嗣宗等人。據(jù)《舊唐書》卷一○六《王琚傳》:
“或有上說于玄宗曰:‘彼王琚、麻嗣宗譎詭縱橫之士,可與履危,不可得志。天下已定,宜益求純樸經(jīng)術(shù)之士?!谀耸柚?。”[4]3251
又據(jù)《新唐書》卷一二四《姚崇傳》:
然資權(quán)譎。始為同州,張說以素憾,諷趙彥昭劾崇。及當國,說懼,潛詣岐王申款。崇它日朝,眾趨出,崇曳踵為有疾狀,帝召問之,對曰:“臣損足。”曰:“無甚痛乎?”曰:“臣心有憂,痛不在足?!眴栆怨?,曰:“岐王陛下愛弟,張說輔臣,而密乘車出入王家,恐為所誤,故憂之?!庇谑浅稣f相州[5]4387。
這些參與先天政變的功臣紛紛被罷黜的原因,更多是因為在唐玄宗看來,這些幫助其奪取皇位的多是譎詭縱橫之士,是秩序的破壞者,現(xiàn)在自己登上皇位以后需要的是姚崇、宋璟等能在體制內(nèi)進行建設(shè)的官員。同時,張說出入岐王李隆范的府邸,引起了唐玄宗的警覺,而這也正是導致其被罷黜的主要原因。概言之,唐玄宗和姚崇清洗先天政變功臣應該是出于維護秩序和統(tǒng)治的需要,其中并沒有吏治和文學之爭的影子。
真正的吏治與文學之爭是開元年間的張說、張九齡集團和宇文融、李林甫集團之爭。據(jù)《舊唐書》卷九十七《張說傳》:
御史中丞宇文融獻策,請括天下逃戶及籍外剩田,置十道勸農(nóng)使,分往檢察;說嫌其擾人不便,數(shù)建議違之。及東封還,融又密奏分吏部置十銓,融與禮部尚書蘇颋等分掌選事。融等每有奏請,皆為說所抑,由是銓綜失敘,融乃與御史大夫崔隱甫、中丞李林甫奏彈說引術(shù)士夜解及受贓等狀,敕宰臣源乾曜、刑部尚書韋抗、大理少卿明圭、御史大夫崔隱甫就尚書省鞠問……[4]3054-3055
這段材料詳細記載了張說和宇文融集團之爭。張說雖非進士出身,但作為當時文壇領(lǐng)袖,所賞識和提拔的人如孫逖、王瀚、張九齡等皆以文詞知名[3]425。張說不但以文章提拔人士,同樣,也以“無文”來排斥人,崔隱甫與張說之仇隙即由此而起[3]426。據(jù)《資治通鑒》卷二一三《唐紀》玄宗開元十四年二月丙辰條:
上召河南尹崔隱甫,欲用之,中書令張說薄其無文,奏擬金吾大將軍[6]6771。
崔隱甫非為無能之輩,《舊唐書》將其列入《良吏傳》:
開元初再遷洛陽令,理有威名。九年,自華州刺史轉(zhuǎn)太原尹,人吏刊石頌其美政[4]4821。
同書又云:
隱甫在職強正,無所回避……隱甫召天下朝集使,一時集省中,一日校考便畢,時人伏其敏斷。帝嘗謂曰:“卿為御史大夫,海內(nèi)咸云稱職,甚副朕之所委也?!盵4]4821
可見崔隱甫雖不以文詞顯達,但行政能力極強,無論在地方任職期間還是在中央擔任御史大夫以后,皆有所作為。
吏治派官員宇文融,為北周皇室后裔,高宗時宰相宇文節(jié)之孫,以門蔭入仕。針對唐朝大量農(nóng)民逃戶,嚴重影響唐王朝財政收入的問題,宇文融于開元九年(公元721年)上書唐玄宗建議檢括逃戶,其后唐玄宗任命宇文融為勸農(nóng)使進行括戶,括出客戶有八十余萬戶之多,極大地解決了唐玄宗時期的戶籍和財政問題。但張說對宇文融的括戶政策極為反感,“嫌其擾人不便,數(shù)建議違之”[4]3054,“融之所奏,多建議爭之”[4]3221。后世對宇文融多有詬病,與儒家不喜斂財、恥于談利的價值觀有很大關(guān)系,歷史上的負責管理財政的大臣如桑弘羊、王安石、張居正等皆成為儒家士人的指責對象,宇文融作為唐玄宗時期財政管理大臣自然也在后世遭到反復抹黑。宇文融的財政能力突出固不待言,保留較多原始記載的《舊唐書·宇文融》也看不到其明顯的道德瑕疵。《舊唐書》更是記載:“(宇文)融之所至,必招集老幼宣上恩命,百姓感其心,至有流淚稱父母者?!盵4]3219宇文融倒臺之后,唐玄宗斥責裴光庭等人:“公等暴融惡,朕既罪之矣,國用不足,將奈何?”[5]4559
開元年間最后一次吏治與文學之爭是文學派官員張九齡和吏治派官員李林甫之間的斗爭。張九齡以科舉入仕,李林甫以門蔭入仕,雙方之間的沖突圍繞楊萬頃被殺案、繼承人問題及邊將入相問題展開。在牛仙客是否入相問題上更是體現(xiàn)雙方對官員選拔和任用的不同理念。時朔方節(jié)度使牛仙客功勛顯著,玄宗欲加其封,而張九齡以“邊將馴兵秣馬,儲蓄軍實,常務耳,陛下賞之可也;欲賜實賦,恐未得宜”“(牛)仙客本河湟一使典,目不識文字,若大任之,臣恐非宜”為由加以諫阻[4]3236-3237。而李林甫認為:“但有材識,何必辭學,天子用人,何有不可?”[4]3237張九齡在選拔官員上,傾向于有文學造詣和學術(shù)成就的官員,而李林甫則傾向于吏干顯著的官員。張九齡以邊將文化素養(yǎng)差為由反對任命牛仙客及此前的張守珪為相。其實任命邊將為相,是保持朝廷和邊防軍密切聯(lián)系的重要手段,若后面楊國忠不阻止唐玄宗任命安祿山為相,安史之亂是否會發(fā)生還是個未知的問題。
后世多認為李林甫是口蜜腹劍的小人,但玄宗時期以正直著稱的大臣韓休卻推薦李林甫接替自己的職位,李林甫去世之后,史書記載“及國忠誣構(gòu),天下以為冤”[4]3241。誠然李林甫在道德上確有瑕疵,但可能并沒有后世史家描繪的那么不堪。此外,李林甫在處理實際政務方面也有著卓越的能力,《劍橋中國隋唐史》的主編崔瑞德先生稱李林甫是務實的政治家、精明的行政官員和制度專家[7]361。李林甫為相十八年,“每事過慎,條理眾務,增修綱紀,中外遷除,皆有恒度”[4]3238,期間主持了《唐六典》的修撰,在制度建設(shè)方面成績斐然。張九齡在文學、道德上確實為后世所稱道,但在解決實際問題方面能力確實不如李林甫等吏治派官員。開元二十二年(公元734年)為解決通貨膨脹問題,張九齡提議允許私人鑄幣,隨即遭到李林甫、裴耀卿等大臣的反對,認為皇帝不能放棄鑄幣權(quán),允許私人鑄幣會導致劣質(zhì)錢幣泛濫。
除上面提到的崔隱甫、宇文融、李林甫外,同樣被視為吏治派官員的狄仁杰、姚崇、裴耀卿皆才能卓著。歐陽修評價狄仁杰:“蒙恥奮忠,以權(quán)大謀,引張柬之等,卒復唐室,功蓋一時,人不及知?!盵5]4221安史之亂爆發(fā)后玄宗感嘆道:“若姚元崇在,賊不足滅?!盵5]6349至于裴耀卿,改革漕運保證了京畿地區(qū)的糧食供應,從此朝廷不需要就食洛陽。
普遍而言,吏治派官員雖在文學、禮儀、道德方面修養(yǎng)不高,但處理實際政務方面能力確實更為突出;文學派官員文詞顯達,但處理實際問題方面確實不如吏治派官員。正如吳宗國先生指出,科舉出身的官員,由于按文學之路上升,普遍缺少政治實踐、政治才能,因而無力解決日益復雜的各種政治、軍事問題[8]286。文學才能和治國經(jīng)邦畢竟是兩回事,從開元年間的吏治與文學之爭中,可以明顯看到唐代科舉進士科存在片面強調(diào)文學造詣而忽視行政能力的問題。
較之開元年間的吏治與文學之爭,歷經(jīng)憲、穆、敬、文、武、宣六朝的牛李黨爭情況尤為復雜。學界主流觀點以陳寅恪先生為代表,認為牛黨代表人物為牛僧孺、李宗閔、李逢吉、韋貫之、令狐楚、令狐绹、楊嗣復、楊虞卿、楊汝士、白敏中等,李黨代表人物為李德裕、鄭覃、李紳、陳夷行等[9]257-285。王仲犖[10]186-192、韓國磐[11]、胡如雷[12]等學者與陳寅恪觀點大致相同。而岑仲勉先生對陳寅恪先生的觀點提出了質(zhì)疑,主張李德裕無黨[13]365,認為“牛李黨爭”中的“李”指的是李宗閔[14]463。王炎平先生承襲岑仲勉先生的“李德裕無黨說”,并將牛李黨爭定性為朋黨亂政和李德裕反朋黨的斗爭[15]136。而卞孝萱先生則認為牛黨的首腦前為李逢吉,后為李宗閔,《舊唐書》中文宗所云“二李朋黨”比今人所云“牛李黨爭”符合史實[16]30-42。
因此,在談論牛李黨爭的具體問題之前有必要從史籍出發(fā),對牛李黨爭涉及的具體成員進行一番考訂。
針對岑仲勉先生和王炎平先生提出的“李德裕無黨說”,筆者認為這一觀點存在諸多問題。拋開岑仲勉先生認為存在問題的《資治通鑒》不論,保留大量原始材料的《舊唐書》明確記載了李德裕結(jié)黨。此前卞孝萱先生[16]30-42及其學生丁鼎先生[17]已列舉相關(guān)史實對岑先生和王先生的觀點加以反駁。除卞先生和丁先生所列舉史實外,《舊唐書》還記載:“德裕黨盛,垂將入朝,僧孺故得請?!盵4]4472“時訓、注竊弄威權(quán),凡不附己者,目為宗閔、德裕之黨?!盵4]4553“李德裕黨附李紳,乃貶元藻嶺南,取淮南元申文案,斷湘處死”[4]619?!伴L慶以后,李德裕黨盛,呂氏諸子無至達官者?!盵4]3770
至于卞先生提出的牛黨首腦前為李逢吉,后為李宗閔,“二李朋黨”比“牛李黨爭”符合史實這一論斷也有探討的余地。卞先生提出的《舊唐書》關(guān)于“二李朋黨”的記載如下:
文宗以二李朋黨,繩之不能去,嘗謂侍臣曰:“去河北賊非難,去此朋黨實難?!盵4]4554
《資治通鑒》將此事記載在卷二四五,武宗紀大和八年十一月乙亥條:
時德裕、宗閔各有朋黨,互相擠援。上患之,每嘆曰:“去河北賊易,去朝廷朋黨難!”[6]7899
按:大和八年(公元834年),牛僧孺已罷相,而李宗閔此時為宰相,李宗閔自然被視為朋黨首腦,故“二李朋黨”的提出有著特定的時間背景。丁鼎先生以牛僧孺主政時基本上未對李黨進行過打擊報復為由認為牛僧孺并非牛黨首腦[18]。但一個人是否為朋黨首腦更多是由此人在該陣營中的政治地位決定的,而非誰對敵對陣營打擊更多誰就是自己陣營的首領(lǐng)。此外,宋代史家范祖禹在《唐鑒》中寫道:“牛僧孺、李宗閔之黨多小人德裕之黨多君子?!盵19]298也是將牛僧孺與李宗閔并列為牛黨領(lǐng)袖。范祖禹曾參與《資治通鑒》唐代部分的修撰,宋代當時能看到的唐史材料遠較今人豐富,其所言應該值得我們參考。
考訂了牛李兩黨首領(lǐng)及李德裕是否結(jié)黨的問題后,接下來需要考訂兩黨的主要成員。
關(guān)于牛黨成員,據(jù)史籍記載:“德裕于元和時,久之不調(diào),而逢吉、僧孺、宗閔以私怨恒排擯之。”[4]4510“宗閔尋引牛僧孺同知政事,二憾相結(jié),凡德裕之善者,皆斥之于外?!盵4]4518“(楊)嗣復與牛僧孺、李宗閔皆權(quán)德輿貢舉門生,情義相得,進退取舍,多與之同?!盵4]4556“(楊)虞卿性柔佞,能阿附權(quán)幸以為奸利……而李宗閔待之如骨肉,以能朋比唱和,故時號黨魁?!盵4]4563“白敏中、令狐綯,在會昌中德裕不以朋黨疑之,置之臺閣,顧待甚優(yōu)。及德裕失勢,抵掌戟手,同謀斥逐,而崔鉉亦以會昌末罷相怨德裕?!盵4]4527“時李宗閔、牛僧孺輔政,待汝士厚。尋正拜中書舍人,改工部侍郎?!盵4]4564“白敏中、令狐绹,在會昌中德裕不以朋黨疑之,置之臺閣,顧待甚優(yōu)。及德裕失勢,抵掌戟手,同謀斥逐,而崔鉉亦以會昌末罷相怨德裕?!盵4]4527“嗣復曰:‘元年、二年是鄭覃、夷行用事,三年、四年臣與李玨同之?!盵4]4558據(jù)此可知牛黨主要成員為牛僧孺、李宗閔、李逢吉、楊嗣復、楊虞卿、楊汝士、李玨、白敏中、令狐绹等,與陳寅恪先生等前輩學者考訂結(jié)果一致。
至于李黨成員。據(jù)史籍記載:“李宗閔、牛僧孺輔政,宗閔以覃與李德裕相善,薄之?!盵4]4490“其年,德裕罷相,宗閔復知政,與李訓、鄭注同排斥李德裕、李紳。二人貶黜,覃亦左授秘書監(jiān)?!盵4]4490“嗣復曰:‘元年、二年是鄭覃、(陳)夷行用事,三年、四年臣與李玨同之?!盵4]4558可知李黨主要成員為李德裕、鄭覃、李紳、陳夷行等。也與陳寅恪先生等前輩學者觀點相符。
陳寅恪先生認為李黨代表北朝以來的山東高門世族,重門第、尚經(jīng)學以謹守禮法、門風為特征;牛黨代表高宗、武則天以后由進士科進用的新興階級,重科舉、尚文辭,以浮華、放浪著稱[9]261。并引述沈曾植的觀點,指出雙方斗爭的焦點在于對待科舉的態(tài)度:牛黨重科舉,李黨重門第[9]275。陳先生的觀點,固然存在一定的問題[20],但不可否認:牛黨代表人物牛僧孺、李宗閔、楊嗣復、楊汝士、楊虞卿等皆為進士及第,李黨代表人物李德裕、鄭覃確為公卿子弟。從史書中,我們可以看到不少關(guān)于李德裕、鄭覃對待唐代選官及科舉進士科態(tài)度的記載?!杜f唐書》記載李德裕:“恥與諸生同鄉(xiāng)賦,不喜科試?!盵4]4527鄭覃則認為進士科“率多輕薄,不必盡用”[4]4491。又言:“近代陳后主、隋煬帝皆能章句,不知王者大端,終有季年之失。章句小道,愿陛下不取也?!盵4]4491《新唐書·選舉志》記載:“武宗即位,宰相李德裕尤惡進士?!盵5]1168《舊唐書·武宗紀》詳細記載了李德裕對官員選拔任用的看法:
德裕曰:“臣無名第,不合言進之非。然臣祖天寶末以仕進無他伎,勉強隨計,一舉登第。自后不于私家置《文選》,蓋惡其祖尚浮華,不根藝實。然朝廷顯官,須是公卿子弟。何者?自小便習舉業(yè),自熟朝廷間事,臺閣儀范,班行準則,不教而自成。寒士縱有出人之才,登第之后,始得一班一級,固不能熟習也。則子弟成名,不可輕矣。”[4]602-603
李德裕認為科舉進士科存在追求浮華、不切實際的弊病,并提出朝廷顯官須由公卿子弟擔任,理由是其自小就熟悉官僚機構(gòu)的運作方式,在處理政務方面能力要強于寒士及第者。李德裕的觀點看似保守、落后,但從牛李黨爭中,我們可以看到,出身公卿子弟的李德裕在處理唐朝的藩鎮(zhèn)及邊境問題上,能力明顯強于進士及第的牛僧孺。李商隱稱李德裕為“萬古良相”,梁啟超更是將李德裕與管仲、商鞅、諸葛亮、王安石、張居正并稱為“中國六大政治家”[21]。而在史書中,幾乎看不到牛僧孺、李宗閔在政治上的卓越才能。葛兆光認為,在那個時代,從裴度到李德裕,代表的是一種強化皇權(quán),以重建國家秩序為主的思路,而李逢吉、牛僧孺、李宗閔等似乎是一種比較現(xiàn)實主義的,以維持局面為主的策略[22]108。
在對待藩鎮(zhèn)問題上,李德裕主張對藩鎮(zhèn)采取強硬措施,并且收復幽燕、平定昭義,展現(xiàn)了卓越的政治軍事才能。而牛僧孺則對藩鎮(zhèn)一貫持姑息政策,墓志記載牛僧孺“憂天子熾于武功”[23]114。對于范陽之變,牛僧孺認為:“范陽得失,不系國家休戚,自安、史已來,翻覆如此?!盵4]4471并對武宗言:“陛下若別求太平,非臣等所及?!盵4]4472
大和五年(公元831年)九月,維州守將悉怛謀請以城降唐。李德裕主張趁機將維州收復。但牛僧孺以唐朝“新與吐蕃結(jié)盟,不宜敗約”為由加以阻止,不僅錯失了收復維州的時機,還釀成了維州慘禍。其實維州本為唐王朝的領(lǐng)土,后被吐蕃侵占,唐朝將其收復合理合法,況且吐蕃此時已經(jīng)衰落,根本無力對唐朝進行報復,牛僧孺的建議是重大失策。
除此之外,李德裕主政期間在精簡官僚機構(gòu)、抑制宦官、改革科舉等都展示了其卓越的才能,非牛黨人物所能比擬。
牛黨的形成與科舉中結(jié)成的座主門生及同年關(guān)系密切相關(guān)。顧炎武指出:“貢舉之士,以有司為座主,而自稱門生。自中唐以后,遂有朋黨之禍?!盵24]391牛黨代表人物牛僧孺、李宗閔、楊嗣復皆為永貞元年(公元805年)進士及第,“皆權(quán)德輿貢舉門生,情義相得,進退取舍,多與之同”[4]4556。
唐代科舉中盛行請托行卷。所謂行卷,就是應試的舉子將自己的文學創(chuàng)作加以編輯,寫成卷軸,在考試以前送呈當時在社會上、政治上和文壇上有地位的人,請求他們向主司即主持考試的禮部侍郎推薦,從而增加自己及第希望的一種手段[25]380。而行卷風氣的流行與唐代科舉考試不糊名有關(guān),主試官和通榜者可以依據(jù)舉子們平日的成就與聲望決定其去取[25]382。同時,唐代舉子以文學作品行卷,又與進士科以文詞優(yōu)劣為去取標準相聯(lián)系[25]382。請托行卷的風氣在牛黨中普遍存在:牛僧孺進士及第之前曾向韋執(zhí)誼等行卷,李宗閔曾為其婿蘇巢請托,楊汝士曾為其弟楊殷士請托。牛黨人物甚至利用手中的特權(quán)操縱科舉,楊虞卿在李宗閔的支持下“為舉選人馳走科第,占員闕,無不得其所欲”[4]4653,以至當時流傳著“欲入舉場,先問蘇張。蘇張猶可,三楊殺我”[5]5249之語,“蘇張”即李宗閔親信蘇景胤、張元夫,“三楊”即牛黨人物楊虞卿、楊汝士、楊漢公。
李德裕對牛黨的種種劣行及科舉中存在的這些陋習可謂深惡痛絕。史書記載:“僧孺少與李宗閔同門生,尤為德裕所惡?!盵4]4473李德裕認為科舉中的參謁座主及各類慶賞活動“懷賞拔之私惠,忘教化之根源,自謂門生,遂成膠固,時風澆薄……樹黨背公靡不由此”[26]718。因此,李德裕為相期間,對科舉制度進行了一系列改革:
大和七年(公元833年),針對進士試詩賦所表現(xiàn)出來的追求浮薄、不切實際的弊病[27]408,李德裕“請依楊綰議,進士試論議,不試詩賦”[6]7886。
會昌二年(公元842年)四月,針對進士及第者缺乏實際從政經(jīng)驗的問題,在李德裕的奏請下,武宗下令“進士初合格,并令授諸州府參軍,及緊縣尉。未經(jīng)兩考,不許奏職。蓋以科第之人,必弘理化,黎元之弊,欲使諳詳”[28]1367。
會昌三年(公元843年)十二月,針對科舉中結(jié)成的座主門生關(guān)系,李德裕提出“今日已后,進士及第,任一度參見有司,向后不得聚集參謁,及于有司宅置宴。其曲江大會朝官,及題名書席,并望勒?!盵29]94。
會昌四年(公元844年),針對宰相閱榜干預科舉的問題,李德裕提出“主司試藝,不合取宰相與奪。比來貢舉艱難,放入絕少,恐非弘訪之道”[4]602。
應該說李德裕的一系列改革都直擊要害,可惜未能得到很好地推行。會昌六年(公元846年),年僅33歲的唐武宗去世,李德裕失去了政治上的最大支持者。唐宣宗繼位后,一反唐武宗時期的各種政策,重用白敏中、令狐绹等人,李德裕被貶至海南,李德裕改革科舉的各項措施也被廢除。大中元年正月唐宣宗下令:“自今放進士榜后。杏園任依舊宴集。所司不得禁制?!盵4]617自此至唐末,再也沒有人對科舉考試提出改革意見,晚唐科舉之弊,正是唐王朝政治日益腐朽的反映[27]412。史家多對唐宣宗貶謫李德裕及重用牛黨人物給予極低的評價?!缎绿茣贩Q唐宣宗貶謫李德導致“賢臣斥死,庸懦在位,厚賦深刑,天下愁苦”[5]6469。岑仲勉先生認為唐宣宗貶謫李德裕是自毀長城,所用宰相如白敏中、令狐绹等皆是無能之輩,認為宣宗只合作盛世守成之主,迥非挽回危局之材[13]416。
從開元年間的吏治與文學之爭中,我們明顯可以看出吏治派官員處理政務、解決實際問題方面的能力要高于文學派官員。張說反對過括戶,張九齡曾請不禁鑄私錢,而對于一切具有變革舊制意義的措施,他們大都采取消極態(tài)度[8]153。這樣,將開元中期以來各項變革加以規(guī)范和總結(jié)的任務便落到了李林甫等吏治派官員身上[8]153。從牛李黨爭中我們不僅可以看到,出身公卿子弟的李德裕無論在能力還是道德上皆高于進士及第的牛僧孺、李宗閔等,還看到唐代科舉進士科存在的諸多弊端。這些都說明,科舉制在創(chuàng)立之初的唐代,存在著諸多問題。
唐代科舉考試分為常舉和制舉,前者定期舉行,后者不定期舉行且科目繁多。常舉主要包括明經(jīng)、進士、明法、明書、明算等科目,其中進士科地位尤尊,最為士人所艷羨,以至唐高宗時期已官至宰相的薛元超仍以自己非進士及第為平生三恨之一。唐代進士科考試分貼經(jīng)、詩賦、試策三場,看似考察內(nèi)容非常全面。但貼經(jīng)主要考察死記硬背,并不能看出一個人的真才實學。至于試策,衡量策文的好壞主要不是看內(nèi)容,而是看其詞華[30]312。從實際情況來看,試策中舉子所對之策多是堆砌辭藻,內(nèi)容大多是對朝廷的歌頌,很難從中看到指陳當務之急和聯(lián)系實際的影子[27]172。因此進士科很大程度上成了文學之科,很難考察出個人的實際政治才能。
在牛李黨爭中,牛黨人物多是以科舉中形成的座主、門生及同年關(guān)系為紐帶結(jié)成朋黨。周雪光先生將科舉中形成的這種關(guān)系稱為“泛血緣文化關(guān)系”[31]224,門生不僅敬事座主,還要以實際行動對座主報恩,其中最常見的就是對座主的子弟加以照顧[30]196。至于同年之間的相互援引,在唐代更是常見。此外,牛黨中還普遍存在唐代盛行的請托行卷風氣。到了唐后期,進士的錄取往往不是依據(jù)舉子卷面的成績,而是根據(jù)應舉者的名聲和各方面的推薦[30]203。請托行卷的存在極大地破壞了考試的公平,以至晚唐詩人杜荀鶴有“空有篇章傳海內(nèi),更無親族在朝中”之嘆。李德裕為相期間曾對科舉的一些弊端進行改革,但宣宗繼位后旋即將其廢除,至唐朝滅亡,這些問題也未能得到解決。到了宋代,為杜絕請托行卷的不良風氣,宋太祖于乾德元年(公元963年)下令禁止行卷,其后宋朝又實行糊名謄錄和鎖院制度。為了防止唐代科舉中結(jié)成的門生座主關(guān)系,宋朝將殿試制度作為定制,及第者皆為天子門生,一定程度上杜絕了科舉中形成的這種“泛血緣文化關(guān)系”。內(nèi)藤湖南在《概括的唐宋時代觀》里提出,唐代朋黨純粹是以貴族為中心的權(quán)力斗爭,宋代朋黨則明顯表現(xiàn)出政治傾向上的不同[32]108。之所以會產(chǎn)生這一變化,除了內(nèi)藤所說的“政治脫離貴族之手”[32]108以外,宋朝對科舉制度的改革或是導致宋代黨爭性質(zhì)發(fā)生變化的原因。
此外,成員多為進士及第的牛黨被視為“多小人”[19]298,可以看出唐代進士科以文學取士,存在忽視德行的問題。上元元年,劉峣上疏指陳科舉之弊:
國家以禮部為考秀之門,考文章于甲乙,故天下響應,驅(qū)馳于才藝,不務于德行?!寥缛照b萬言,何關(guān)理體;文成七步,未足化人[33]408。
過去多認為此疏時間是高宗上元元年(公元674年)。但傅璇琮先生指出,奏疏中提到“國家以禮部為考秀之門”,高宗上元元年(公元674年)由吏部主持科舉考試,開元二十四年(公元736年)之后方由禮部主持,因此劉峣上疏時間應為肅宗上元元年(公元760年)[27]398-399。筆者更認可傅璇琮先生的觀點,同時,劉峣于肅宗上元元年(760)上疏,也與安史之亂后士大夫群體反思科舉的士風相符。劉峣在奏疏中明確提出科舉制度忽視道德的問題。安史之亂中,一大批科舉出身的高級官員投靠安祿山,以至安史之亂后楊綰、賈至等士大夫本著道德立場批判科舉。楊綰認為進士科的重文辭導致“《六經(jīng)》則未嘗開卷,《三史》則皆同掛壁。況復征以孔門之道,責其君子之儒者哉!”[4]3430提出取消科舉中的文學考試,代之以重視德行的察舉制。賈至認為唐代科舉忽視先王之道,偏愛文學技巧,造成了一個道德敗壞的圈子[34]148,“致使祿山一呼而四海震蕩,思明再亂而十年不復”[4]3433。到了宋代,儒學較唐代有了顯著發(fā)展,王安石變法以經(jīng)義代替詩賦,其理由是經(jīng)義比詩賦更能尊重道德,既可以糾進士浮薄之習,又可以糾明經(jīng)學究之偏[35]143。從此經(jīng)義成為科舉考試的主要內(nèi)容,且地位日趨穩(wěn)固。何懷宏先生指出,宋代科舉中人格淡化、面對天子、取士之途趨一,考試內(nèi)容趨一的種種發(fā)展,都意味著科舉越來越以一種盡量客觀、中立、平等的標準來對待所有投考者[35]88。
誠然,科舉制的創(chuàng)立是中國古代文明的一大創(chuàng)舉,在選拔官吏、整合社會資源、促進社會流動方面皆發(fā)揮著重要的作用。但正如錢穆先生所言,任何一制度,決不會絕對有利而無弊[36]2,各項制度皆是如此,科舉制也不例外。唐代屬于科舉制度創(chuàng)立的早期階段,自然存在諸多問題。從唐高宗年間的吏治與文學中,我們看到吏治派官員在處理政務及解決唐王朝面臨的實際問題方面要強于文學派官員。從牛李黨爭中,我們看到出身公卿子弟的李德裕無論是就能力還是道德而言均高于進士及第的牛僧孺、李宗閔等人。同時,牛黨的形成與唐代科舉中結(jié)成座主門生及同年關(guān)系密切相關(guān),并且牛黨中還存在唐代盛行的請托行卷風氣。
這些都反映出唐代科舉存在的種種弊病。唐代科舉主要以文學取士,強調(diào)文學才能,但文章寫作能力畢竟不同于治國經(jīng)邦之道,擁有極高文學才華的人未必能很好處理實際政治運作中所面臨的各種問題。同時,以文學取士,忽略道德方面的問題,也是唐代科舉存在的一個弊端。此外,唐代科舉中存在的請托行卷風氣,及科舉中形成的座主門生及同年關(guān)系極易形成朋黨,也是唐代科舉的一大問題。到了宋代,通過對行卷的禁止,糊名謄錄和鎖院制的創(chuàng)立,殿試制度的實行,及以經(jīng)義代替詩賦等措施的實行,一定程度程度上解決了唐代科舉存在的種種問題,使得科舉制往著更加合理的方向發(fā)展,也導致宋代的黨爭性質(zhì)發(fā)生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