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濤
關鍵詞 豆瓣小組;網(wǎng)絡共同體;自我披露
中圖分類號 G206 文獻標識碼 A 文章編號 2096-0360(2021)14-0012-04
1.1 共同體與網(wǎng)絡共同體
在西方,“共同體”理論最初作為一個社會學概念,由德國學者斐迪南·滕尼斯1887年于《共同體與社會》一書中提出。他認為“共同體”作為一種有機、真實的互相關系,異于機械的集合體和人為制品的社會[ 1 ];1983年,本尼迪克特·安德森從探討民族主義角度出發(fā),將民族、民族屬性與民族主義視為一種“特殊的文化的人造物”,將民族定義為“一種想象的政治共同體”[ 2 ]。但是,源于19、20世紀歐洲社會的理論范式需要做出符合時代背景的創(chuàng)新性解讀與開拓性發(fā)展才能更好地為研究當下社會問題所用。
在2015年12月16日的第二屆世界互聯(lián)網(wǎng)大會上,國家主席習近平在演講中提倡各國共建網(wǎng)絡空間命運共同體,強調其協(xié)調性與共享性,在推動世界網(wǎng)絡進入快車道的同時,兼具互聯(lián)互通、共享共治的特點。
共同體不僅存在于宏觀范圍的民族與國家之間,還體現(xiàn)于因相同興趣或相似文化而聚集的相對小范圍的群體中。彭蘭將網(wǎng)絡中的人際交往帶來的同質與分化納入考量,將“網(wǎng)絡共同體”定義為,“網(wǎng)絡中以某些共性或紐帶連接在一起的人群集合”[ 3 ]。借鑒氣象學的觀點,認為網(wǎng)絡共同體具備“液態(tài)”“半液態(tài)”與“氣態(tài)”等多樣形式,為研究群體流動性提供新的視角。
1.2 網(wǎng)絡共同體構建的基礎:社區(qū)
上文中提及的多個“共同體”概念,雖然學科視野與角度不同,但是對其形成的條件具有一致的認知,即“共同體”是基于人群的聚集,在此基礎上的共享性關系實踐。對于網(wǎng)絡共同體而言,其構建的基礎則源于互聯(lián)網(wǎng)上的一種群體集聚形式,即線上虛擬社區(qū)。
美國學者霍德華·瑞恩高德基于自己參與“WELL”(一種線上新聞組)的實踐,于1993年在《虛擬社區(qū):電子疆域的家園》一書中提出“虛擬社區(qū)(virtual community)”的概念。他認為,“虛擬社區(qū)”是當足夠多的人進行長時間的、具有人情味的公共討論,在網(wǎng)絡空間中建立人際關系網(wǎng)同時,構建的網(wǎng)絡聚合體[ 4 ]。
值得注意的是,并非所有線上社區(qū)都能形成網(wǎng)絡共同體,后者需要一定的穩(wěn)定性及群體意識、行為乃至資本。在本文中認為“網(wǎng)絡共同體”是基于成員興趣共有、資源共享、情感共通的結域化線上社區(qū),成員可在其中享有一定的身份與文化認同,與他人建立臨時或長期的人際關系,實施共享性的群體實踐。
2005年3月豆瓣網(wǎng)上線,將記錄、發(fā)現(xiàn)及交流作為最初平臺的內容設置,后來為方便書音影用戶的交流,增設了小組功能,在本文中論述的豆瓣社區(qū)主要指代小組。
現(xiàn)在的豆瓣“小組”數(shù)目已超60萬,內容無所不包,下分文化、娛樂、生活等七大板塊。本文結合成員數(shù)目和小組內容特征,選取以下四個小組作為研究對象。為盡可能獲得“自然狀態(tài)”下觀察對象的行為信息,采取網(wǎng)絡民族志的研究方法,未介入研究對象的話語場,實施了為期3個月的觀察(2021年1月5日—2021年4月5日)。
由表1可知,四個小組的組員稱謂、欄目劃分以及加入規(guī)則各不相同,這是源于小組自治的運營方式以及各自的內容取向,這將在下文中進一步討論。
1989年,美國社會學家雷·奧爾登堡基于城市以及社會研究的視角,在《偉大的地方》(《The Great Good Place》)一書中提出了“第三空間(the third place)”[ 5 ]的概念。他將生活空間分為三種:第一空間是居所;第二空間是辦公場所;區(qū)別于前面兩點一線的場域,第三空間是一個休閑娛樂、交友會面的地方,具有中立性,包容與公平,強調交流,提供心理撫慰與情感支持等八個屬性[ 6 ]。類似于哈貝馬斯提出的“公共領域”,人們可以在那里遇見志同道合的朋友,自由地發(fā)表意見,滿足興趣和交往情趣。從物理角度著眼,第三空間常與咖啡館、書店、酒吧這些地方聯(lián)系在一起,但正如安德森所言,地理界限不是構成并維持共同體的必要條件[ 2 ],“賽博空間”的實現(xiàn)便驗證了這一觀點。
“賽博空間”(Cyberspace)作為互聯(lián)網(wǎng)最初的一種空間隱喻,由威廉·吉布森在1984年的科幻小說《神經漫游者》(Necromancer)中提出[ 7 ]。隨著科技的發(fā)展,網(wǎng)絡空間從科幻暢想成為現(xiàn)實情境?;舻氯A的著作《虛擬社區(qū):電子疆域的家園》,書名即具有空間隱喻——“電子邊境”。
因此,隨著互聯(lián)網(wǎng)技術的發(fā)展,興趣相近取代了地理相鄰,超越了物理空間意義上的實體界限,在豆瓣小組中,人們在線上,因趣交友、因緣相聚,構建的共同體可視為一種特殊“第三空間”。
3.1 規(guī)則:空間區(qū)隔的無形墻
3.1.1 進組方式——初步篩選的準入門檻
加入小組的方式主要有三種:第一種是無門檻,即沒有任何限制,點擊便可加入;第二種是邀請制,需要小組內現(xiàn)有成員發(fā)送邀請,經管理員同意后方可加入;第三種也是最普遍的一種,填寫暗號,經管理員審核。小組的暗號大多“隱藏”在組規(guī)里,以此種方式促使成員知曉組規(guī),為維護組內良好的秩序奠定基礎。比如“豆瓣MEMERS”在小組簡介首行就附上了“如何申請加入小組”的帖子鏈接,最后在申請入組時,需要回答3個問題包括“meme”的讀音、制作“meme”的工具等,答案在提要中均可找到。
除第一種即想即進的方式外,另外兩種像是一堵無形的墻,將組內生態(tài)和外界隔絕。雖然一定程度上將部分用戶排除在外,但是初步篩選了符合小組調性的用戶,利于維持組內生態(tài)。那些通過“阻礙”進組的人,仿佛踏進一片神秘空間,里面的居民與自己有著相同的關注焦點,他們用興趣的相近消弭了物理的相離,打造一個時空共在的共同體。
3.1.2 組規(guī)——清晰明確的行為紅線
“一切存在于共同體關系之中并對它具有一定意義的東西就是共同體關系的法?!盵 1 ]豆瓣小組奉行“自治”即平臺本身的管理較少,而把權力下放給小組的組務及用戶。組規(guī)便是自治的表現(xiàn)之一,其往往由組長及管理員設定,內容包含發(fā)帖規(guī)范、內容要求和組務日常等。不同的小組對于違反組規(guī)的行為懲罰措施不同,輕則刪帖重則永久封禁。
前者若是溫柔的空間界限,那么組規(guī)則是嚴格的紅線,賦予行為規(guī)范性的框架。成為一個小組成員本身也就包含了對這些規(guī)范和價值的適應過程。
進組方式和和小組規(guī)則結合既劃分了不同小組間的界限,行為獨特的次元壁,也明確了行為紅線,增強空間感。從而,小組就像一座神秘的城市或是一次不可思議的聚會,由一種創(chuàng)造性的集體共在賦予了生命,因而生機勃勃。
3.2 共享:持續(xù)運行的保障源
在豆瓣小組中,沒有相對意義上的權威、公知等,“平凡且獨特”的組員自發(fā)在其中野蠻生長,造就自由、開放且聚合的多元化的社區(qū),他們擁有共享性身份、實施共享性的實踐、提供并獲得共享性的資源和支持。
3.2.1 群體烙印——共享性的身份
共享性的身份特征突出體現(xiàn)在組員稱謂上。每個小組都有自己的獨特成員代號,比如在“Women in Academia女性在學術界”小組中的描述是“學術女性”,這個稱謂與大多組員的現(xiàn)實情境相呼應;“同輩壓力研究中心”的組員稱謂為“屁兒”,來源于“peer pressure(同輩人壓力)”中“peer”的發(fā)音,自嘲的同時又符合小組風格。
這些標簽容易產生身份的共鳴感,進而會發(fā)展出一種自己人的群體感,換言之,是一種關于“我是誰”的身份認同。正如“同輩人壓力研究中心”小組簡介的結尾所提到的:“本組希望每個人認識到自己面臨的困境,其實大家都曾經或正在經歷?!背蓡T進入小組時,現(xiàn)實生活中的頭銜、地位、財富等暫時隱形,而披上“馬甲”,獲得共享性的身份,成為幾萬乃至幾十萬組員中的一員,這有助于社區(qū)感的形成。
3.2.2 共鳴行為——共享性的實踐
上文論述的組規(guī)提供了行為范式,規(guī)范組內話題基本上沿著既定的軌道進行。同時,每個小組成員在實踐中的自覺,才是維系組內氛圍的良性動能。由此,便產生了共享性的實踐。
在“最近我們讀了同一本書”小組中,用戶之間的共享實踐從線上深化至線下,從“閱讀同一本書”到“在一個地方讀書”。于2020年4月22日發(fā)布的一則帖子:“閱讀思考|最近你在讀什么書?接龍吧,尋找緣分?!敝两褚延? 702條回復,被設為精華帖。組員回復自己在讀的書名,若是已在別人的回復中見到則會留言“有緣啊,我也正在讀”/“同,哈哈”。線下讀書與現(xiàn)實生活進一步產生關聯(lián),例如“北京讀書會(2019-11-02)”已舉辦60余期,除讀書之外還組織了其他活動如戶外徒步、喝茶等。
實際上,參與、實施共享行為本身即是一種尋求自我認同及群體認同的過程,獲得共鳴的同時,用戶會獲得一種群體歸屬感。
3.2.3 產品互換——共享性的資源和支持
當人們進入小組,進行共享資源和支持時,實則共構了一個公共產品的供給庫,提供者無從知曉使用者是哪些人,提供者本人大多也不期待(快速地)獲得回報。但是這種分享、為他人提供便利的行為是一種“社會支持”,支持他人的行為會讓提供者感到自己是被需要的,產生一種自我效能感,受到的贊揚與鼓勵繼而轉換為動力刺激持續(xù)輸出,對社區(qū)的認同感也日益強化。對于信息的接受者而言,補充了信息儲量,擴大了視野,所以增添了社區(qū)黏性。
在“Women in Academia女性在學術界”小組中,帖子“小組活動|一起度過等申請結果焦慮的幾個月(Support group)(2021-01-11)”意在小組里尋求相似心境的組員,彼此鼓勵,相互提供情感支持。此外不乏諸如“論文期間值得安利的App”“貢獻給姐妹2021fall人文學科申請/offer帖子”“選題&文獻搜索閱讀”等分享/經驗貼,在為他人帶來便利的同時也展現(xiàn)了自己的文化資本。
在豆瓣小組中,成員被打上共享性的身份標簽,增加群體的凝聚力;實施共享性的行為,促進關系連接;提供與收獲共享的資源和支持,從實用性的角度加強了群體更專業(yè)、更緊密的聯(lián)系,三者協(xié)同,保障了小組長期的良好運行。
自我披露是指,用戶出于自愿且有意向他人傳遞較為個人化的信息,如收入狀況、情感狀態(tài)、心理境遇等,并在此過程中與他人互動,建立關系,獲得認可與支持。在線上社區(qū)中,個人在自我呈現(xiàn)時,會進行一定程度的“整飾”即調整自己的語言和文本行為,以適應社會性披露,但“整飾”并不意味著過度美化,有時反而呈現(xiàn)出更為真實的自我形象;而自我披露的程度是綜合考量風險與收益后的結果。
4.1 自我披露構筑真實數(shù)字自我
Edward Higgins的自我偏差理論中提出了三個自我:實際自我、理想自我及應該自我,對應著現(xiàn)實、理想和要求。在現(xiàn)實生活中,個體不斷調和這三者的關系,以便更好地呈現(xiàn)自我、滿足某種期待。然而,區(qū)隔于現(xiàn)實的數(shù)字世界將自我和具身截然分開,使得用戶從實體自我必須合乎規(guī)范的框架中釋放,以昵稱+頭像的方式造就了一種脫離實體的行動者。不可否認的是,中介化的呈現(xiàn)使虛假變得容易,但是分隔的空間、錯位的時差和稀疏的線索消除了社交壓力,讓說謊失去意義,從而利于更加大膽地自我披露,構筑更具真實性的數(shù)字自我。
在“同輩人壓力研究中心”小組,帖子“27歲待業(yè)在家一事無成(2021-03-21)”樓主開門見山介紹了自己的身份——“去年某985碩士邊緣學科畢業(yè)”,之后簡要說明了求職及備考過程——“本來接到了兩個教育機構+出版公司的offer,均在北京,但是因為北京突發(fā)疫情+畏懼996沒有去……在家脫產備考公務員+事業(yè)單位?!痹谠摂⑹鲋?,樓主的理想自我應該是“985本碩畢業(yè)后找到心意工作、離開家鄉(xiāng)小鎮(zhèn),過得相對體面的生活”,但實際自我“找不到工作,考不上公務員,拿不下駕照,沒有教師資格證,沒有對象?!币舱驗閷嶋H自我和理想自我的差距導致內心的焦慮和苦悶。同時在回復中,可以看出,樓主明知自己應擺正心態(tài),認真準備“我也是這樣想的,而且我對自己的自學能力有信心,可以嘗試(2021-03-22 11:42:08)”。綜上,樓主的數(shù)字自我在主樓和回復中逐漸完善。
4.2 風險與收益的披露權衡
鄧勝利等[ 8 ]認為影響社交媒體中用戶自我披露的因素主要是基于個體的感知代價及收益兩方面以及外部的平臺和氛圍。用戶在虛擬社區(qū)中,暴露自己的地理位置、照片、收入等信息,將隱私放置公共領域公開討論,一定程度上面臨身份泄露或隱私侵犯等風險,但同時,獲得的情感及自尊可被視為社會支持,作為收益彌補風險產生的危機感。
“豆瓣MEMERS”小組是一個發(fā)梗圖(表情包)的地方,交流憑借圖文拼貼,用圖說話,即是把文字內容PS在符合場景的圖片上,具有獨特的表達效果。同時,借助圖片的中介方式,降低了純文字表達的尷尬,因此隱私問題更能被言談。在其中的“情感區(qū)”不乏關于同性戀、愛而不得等問題,因這些問題本身的特殊性在現(xiàn)實生活中不便透露,匿名性的社區(qū)便很好地補充了這一缺口。因講述故事的需要,發(fā)帖內容會透露更多的個人信息比如外貌、地理等,也正因此增加了真實性。其他用戶在瀏覽這些內容時,易投射情感,表達共鳴和安慰,與發(fā)帖人互動,比如“抱抱樓主”“友友,我也是”,這讓發(fā)帖人不覺孤單進而更加大膽地自我披露。在互動過程中,面對善意的安慰與鼓勵,樓主自身也收獲了肯定與自尊及情感支持。因此,自我披露的程度取決于風險和收益的考量,若能獲得較強的社會支持一定程度上可以抵消披露所產生的風險。
豆瓣小組作為一個趣緣共同體,兼具傳統(tǒng)社群的凝聚感和現(xiàn)代社群的自由度。每個小組奉行“自治”的原則,通過進組方式和組規(guī)等方式構建起無形的墻與外界區(qū)隔;用戶享有共享性的身份,獲得群體感;實施集體性行為,增添凝聚力;進行資源共享與情感交流,提高了社群黏性。規(guī)則與共享打造了一個區(qū)別于傳統(tǒng)地理社區(qū)的線上“第三空間”,作為一個休憩的理想國,緩解在現(xiàn)實中繃緊的弦。之后,本文認為,雖然虛擬環(huán)境利于形象整飾,但是匿名性會促進真實數(shù)字自我的構建,最后,進行自我披露是權衡隱私和收益的考量,因為在介紹個人情況時難免會暴露地理、身份等信息但是換取的是更加真誠的情感與自尊的社會支持。
但是,共同體中信息多元化的問題也不容忽視。用戶憑借興趣加入小組,在其中與自己相似的人交流互動,遇見知己帶來喜悅的同時,也會出現(xiàn)“同溫層”所致的弊端。在共同體中太多相似的觀點、情境,從而遮蓋了多樣化的信息,會阻礙接近真相。如同“信息繭房”,更大的世界被遮蔽不見。所以如何在各種共同體外部,構建和諧平等的對話空間是未來網(wǎng)絡共同體需要解決的問題。不過,不可否認的是,與他人建立良好的人際關系一直是人類的本能,因此,無論技術如何變化,空間界限如何劃分,我們將始終視創(chuàng)新為方向,以溝通作指南,在人生旅程中彼此擁抱。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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