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梅
內容摘要:明治時代初期,日本興起了“下南洋”熱潮。大批出身九州天草、島原山區(qū)的女性或是主動或是被動的遠赴東南亞地區(qū)從事賣春,并將賺到的大量外匯郵寄回日本。日本得以在短時間內躋身世界強國行列。電影《望鄉(xiāng)》中的“南洋姐”阿崎婆年輕時被人販子帶到山打根開始了賣春生涯。然而,以自己的血淚換來的財產不僅被兄長搶占,“南洋姐”的經歷反而被視為是一種恥辱。最終在向現代新女性代表圭子講述的過程中自身的價值得以確立。
關鍵詞:《望鄉(xiāng)》 “南洋姐” 女性身體
電影《望鄉(xiāng)》是以日本紀實文學家山崎朋子的報告文學《山打根八號娼妓館》為腳本,由日本導演熊井啟執(zhí)導于1974年上映的一部影片。電影主要講述的是亞洲女性史研究員三谷圭子為了調查日本明治、大正時期被販賣到海外從事賣春的“南洋姐”的歷史,來到當時的主要輸出地九州島原和天草地區(qū)的農村進行調查偶遇阿崎婆。在兩人相處一段時間后,阿崎婆向圭子講述自己年輕時被賣到山打根(今馬來西亞地區(qū))賣春的經歷??梢哉f是一部完完全全講述“南洋姐”歷史的一部影片。
論文擬分為四部分,圍繞電影《望鄉(xiāng)》中“南洋姐”阿崎婆這一形象進行探討。首先論述日本明治維新初期公娼制度的形成以及“海外雄飛論”背景下的“下南洋”熱潮。其次,立足阿崎婆這一形象,并結合波夫娃的相關觀點分析阿崎從少女到淪為娼妓遭受排擠的過程及其心理變化。最后探討阿崎婆重新確立自身價值的途徑。
一.作為肉體資本輸出的女性身體
日本的藝伎娼妓長期存在,直到江戶時代,“游郭”甚至成為一種“雅趣”。明治維新后,日本開始了近代文明國家的建設。明治政府打著“文明開化”的口號,公布“解放藝伎娼妓令”(1872年),廢止傳統(tǒng)的游郭制度。盡管如此,娼妓制度依然存在?;谛钥茖W在近代日本的傳播和“衛(wèi)生”這一概念的形成,明治政府將娼妓集中于“貸座敷”(實質為妓院),并定期對從事娼妓行業(yè)的女性進行身體檢查。如此一來,將近世以來形成的私娼制度轉化成置于近代國家管理下的公娼制度。
隨著文明開化的推進,日本近代啟蒙思想家們接受西方自由、平等的思想,開始批判一直以來日本社會對于女性的壓迫。福澤諭吉提倡一夫一妻制,強調婚姻家庭中男女平等,女性同男性一樣有接受教育的權利。相反,對于從事賣春行業(yè)的女性,則批判其有違人倫道德,是一種“賤事”、“丑業(yè)”。但為了維護社會安寧和穩(wěn)定,福澤諭吉又認為娼妓有其存在的必要性。因此,為了維護近代文明之國的“體面”,禁止娼妓公然出現在日本社會之上,并將其排擠在社會的最邊緣地帶。
為了盡快趕上西方國家,政府還提出了“富國強兵”的口號。然而,軍備擴充、經濟發(fā)展需要大量資金,在此狀況之下,“海外雄飛論”應運而生。北到西伯利亞、中國東北地區(qū),南到新加坡、馬來半島,日本海外勞工的足跡遍布各地,其中赴海外賣春的娼妓占了很大的比例。尤其是新加坡、馬來半島等南洋地區(qū)的賣春事業(yè)最為繁盛,因此常把在海外賣春的女性統(tǒng)稱作“南洋姐”?!澳涎蠼恪钡呐d起可追溯到十九世紀七十年代,并且一直持續(xù)到二十世紀二十年代,九州天草、島原等貧窮的山區(qū)是主要輸出地。“南洋姐”起初大都為未婚的少女,因為家境貧困被販賣到海外淪為娼妓,并將在海外賺到的外匯寄回國內。人江寅次在其著作《海外邦人發(fā)展史》中指出,1900年在西伯利亞一帶的日本人往日本寄回外匯達百萬,其中63萬來源于海外妓女。①也就是說日本在資本主義發(fā)展過程中,在資本積累階段,以女性身體為資本的輸出占有很大比重。
電影的主人公阿崎婆年輕時就是一位“南洋姐”。父親去世,家里的房屋和土地落到別人手中。母親被迫做了富農的填房,小阿崎和哥哥在母親新的家庭里備受排擠。為了讓哥哥做個“有出息的男人”,在人販子的誘導下,阿崎以300元的價格將自己賣給了人販子。帶著海外發(fā)財的幻想,小阿崎和其他幾個同齡少女跟著人販子偷渡到了婆羅洲的山打根,然而天真的阿崎并沒有想到這會是她一生噩夢的開始。
二.娼妓館里自我迷失的阿崎婆
當時在山打根的日本人娼館有九家,按順序依次叫一號館、二號館……阿崎被帶到了八號娼妓館。起初阿崎在娼妓館內干一些傭人干的活,天真的阿崎認為這或許就是她未來幾年在南洋的生活。一年后,在娼妓館老板的毒打和早就設好的金錢陷阱之下,阿崎開始接客。就這樣,阿崎被動的完成了從少女向成熟女性的過渡。波夫娃在其《第二性》中曾指出,處女為了完成她的性的命運,必須克服的所有抗拒,她的啟蒙,要求一整套既是生理又是心理的“磨練”,企圖在一夜之間完成是極其愚蠢和野蠻的。因此,被動屈從的阿崎沉浸在失去處女貞操的巨大創(chuàng)傷之中,依偎在院子的井旁,任雨水澆打在自己身上。
而在此之后,失去處女貞操的傷痛并沒有對阿崎未來產生多大的心理創(chuàng)傷,阿崎很快同娼妓館里的其他妓女一樣適應了所處的狀況,隨時準備委身以任何男人。大部分繼女在道德上都適應她們的狀況,這并不意味著她們是遺傳或者是天生的不道德,而是意味著她們有理由自認為融入要求她們服務的社會。正如波夫娃關于妓女所論述的那樣,支撐阿崎的信念就是賺足夠多的錢早日還清債務返回家鄉(xiāng)。金錢的凈化作用使得從男性那里索取來的金錢和效勞中找到對自己作為女性的自卑情結的補償。為此,阿崎開始不挑客人,并且學會了說當地的土話,招攬除了白人和日本人之外的本地人。此時的阿崎已完全將自己的身體當做是性的客體,只是為花了錢的客人提供“service”(服侍)的一種工具。
竹內秀夫的出現使得阿崎對未來看到了一絲希望。面對眼前的這個和自己身世相同,同樣抱著海外發(fā)財夢來到南洋的男人,阿崎第一次嘗到了愛情的交歡。阿崎渴望十年二十年后這個男人能夠賺夠錢來贖回自己,然而,秀夫最終還是拋棄了她。
三.無處安放的女性身體
1910年代日本在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中成為戰(zhàn)爭國,作為近代國家開始強大起來,在中國大陸和東南亞地帶可以和西歐分庭抗禮,因此,日本政府認為已經沒有必要再依靠販賣“南洋姐”來獲取外匯。與此同時,躋身世界強國行列的日本開始意識到海外賣春事業(yè)的繁榮與自身“一等國”身份不符,國內輿論也視之為國恥,日本政府開始采取取締政策,遣散在海外賣春的娼妓。在此狀況之下,“南洋姐”們或是與當地人結婚,或是轉移到更加偏遠的地方繼續(xù)賣春,或是返回日本。
阿崎抱著對故鄉(xiāng)和親情的渴望回到了家鄉(xiāng)天草。然而,阿崎用血淚積攢的財產已被哥哥霸占,已然沒有了自己的容身之所。隨后,阿崎遠赴奉天(今沈陽),與一個日本人結婚生子終于有了歸宿。然而,因為戰(zhàn)爭好不容易支起來的家再一次破碎了。丈夫去世,阿崎“南洋姐”的經歷遭到兒子嫌棄,再次孤身一人回到故鄉(xiāng)天草。
晚年的阿崎婆住在村子里最偏僻的地方,周圍沒有鄰居,時隔半個世紀,曾經做過“南洋姐”的阿崎婆似乎依然是被認為是一個有辱鄉(xiāng)土體面的異類。為了盡可能的融入周圍的生活,年輕時“南洋姐”的經歷甚至成為連自己都不愿意提起的往事。直到有一天遇到了一個陌生女人。阿崎婆對于這個肯來家里坐一坐甚至睡午覺的城里女人非常感激,甚至連她的身份都閉口不問。這個人就是女性史研究員山谷圭子。為了搜集當年被販賣到南洋被迫賣春的“南洋姐”的資料特地來到當時海外人肉輸出最為繁盛的天草和長島調查,為了讓更多的日本人了解那段日本女性的悲慘歷史,勵志寫一本關于“南洋姐”的書。得知阿崎婆就是曾經的“南洋姐”后,圭子索性搬到了阿崎婆的家中與阿崎婆每天同吃同住。在一起生活的過程中,阿崎婆慢慢敞開心扉向眼前的這個神秘女人訴說自己被賣往山打根娼妓館賣春的血淚經歷。
一直被排除在社會最邊緣地帶、被迫沉默的阿崎婆在圭子這里感受到了一種尊重。當最后圭子的身份暴露后,出于一種群體的自衛(wèi)意識,村里人指責阿崎婆,要求將圭子趕走。然而,阿崎婆并沒有責備圭子,反而是支持她將自己的經歷真實地記錄下來。作為那段歷史的見證人和親歷者,阿崎婆或許是在圭子面前意識到了自身的歷史價值,從而重新獲得超越性,在女性力量的支持下通過訴說以此來回歸個人的身體確立自身的主體性。
四.結語
電影中的阿崎婆只是那個時代的一個縮影。村上信彥在《明治女性史》中指出,據官方統(tǒng)計數據,截止到1908年在海外的“南洋姐”多達30791人,除此之外還有偷渡去海外的,因此僅在明治年間輸出的女性可達數十萬人。②? 在“下南洋”的熱潮之下,大批女性因為貧困或是主動或是被動去往海外賣春,其規(guī)模之大甚至有學者稱是較為罕見的海外賣春人口大移動。在獲得大量外匯迅速走上資本主義道路的同時,由日本人經營的娼妓館周圍以“南洋姐”為消費對象的各種雜貨鋪又使得日本在海外形成一個個日本人社區(qū),為日后日本發(fā)動侵略戰(zhàn)爭提供了便利。因此,不管是家制度下的女性還是社會邊緣地帶的賣春女性,她們的身體始終是不屬于她們自己而是隸屬于近代國民國家國家,女性的身體只不過是日本近代化發(fā)展道路上的工具。然而,以自己的身體為近代“帝國”建設做出突出貢獻的她們有的感染性病病死他鄉(xiāng),有的僥幸返回到日本后卻依然被視為國恥遭受著排擠。甚至像影片中阿菊婆一樣寧愿葬身于南洋也不愿回故鄉(xiāng),她們的墓碑方向朝向各處卻沒有朝向日本的方向,用自己的身體維護者國家的“體面”,她們背對著日本,長眠地下。
注 釋
①盧小花.無力與拋棄:近代中國豬花與日本南洋姐的比較研究[J].前沿,2013,No.328,154-156.
②朱憶天.日本“南洋姐”海外輸出的原因[J].史學月刊,2013,No.389,92-97.
參考文獻
[1]李志穎.艱難的自我建構——解讀電影《望鄉(xiāng)》中的“南洋姐”阿崎婆形象[J].東南亞研究,2010,No.184,90-92.
[2]朱憶天.日本“南洋姐”海外輸出的原因[J].史學月刊,2013,No.389,92-97.
[3]朱憶天.試論“南洋姐”的生存實態(tài)及歷史定位[J].南洋問題研究,2012,No.149,94-100.
[4]朱憶天.日本早期在東南亞的擴張先驅:妓女“南洋姐”[J].南洋問題研究,2016,No.165,46-57.
[5]金一勉.日本女性哀史 遊女·女郎·からゆき·慰安婦の系譜[M].現代史出版會,東京:1980(6).
[6]西蒙娜·德·波夫瓦,鄭克魯譯.第二性[M].上海譯文出版社,2015.
(作者單位:大連外國語大學日本語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