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辰
對于正確地理解一個詞而言, 準確的翻譯是一個重要的中介。 因為翻譯是翻譯者對原文的一種闡釋 (因此漢字 “譯” 與 “釋” 具有共同之處, 拉丁語interpretatio既有翻譯的意義也有闡釋的意義), 翻譯者通過翻譯透露出他對原文的理解, 翻譯的聽者或讀者通過這一理解而理解原文, 準確的翻譯表達正確的理解。 在這里, 必須仔細地區(qū)分翻譯的不同的類。 既然翻譯在最廣的意義上是把一個語言中的詞語轉入另一個語言中的詞語①, 而詞語是按照約定而有意義的(表達某一思想的) 語音(φωνàη σημαντικàη κατàα συνθáηκην)②, 那么就可能有四類方式翻譯它: 單純通過另一語言中相像的語音, 例如把梵語的bodhisattva 翻譯為漢語的 “菩提薩埵”; 單純通過另一語言中有相同意義的詞語, 例如把梵語的bodhisattva 翻譯為漢語的 “覺有情”; 通過一個既具有相像的語音也具有相同的意義的詞語, 例如把德語的geben翻譯為英語的give; 既不通過相像的語音, 也不通過有相同意義的詞語, 而是通過具有與這意義相像的意義的詞語, 例如把英語的tomato翻譯為漢語的 “番茄”, 即 “外國的茄子”。 于是, 翻譯( translation) 作為種(genus)就有四類:音譯(transliteration)、意譯(interpretation)、 對應(correspondence)、 似譯(paraphrasis)③。 那么, 哪類翻譯是翻譯者對原文的一種闡釋, 翻譯者通過哪類翻譯透露出他對原文的理解, 以至于可以說對于讀者正確地理解一個詞而言準確的翻譯是一個重要的中介?
顯然, 翻譯者通過音譯并不能向他的讀者傳達原詞語的意義, 因此音譯不是對原詞語的闡釋。 同樣, 盡管對應在四類翻譯中是最完滿的, 它卻也不是翻譯者對原詞語的闡釋, 因為通過對應, 翻譯者把怎樣理解原詞語的問題轉交給了讀者自己去解決,而就翻譯者而言, 他卻可能誤解了原詞語的意義。 似譯雖然是翻譯者的闡釋, 卻是一種不完滿的和不準確的闡釋, 因此翻譯的讀者通過似譯這一中介雖然對原文能有所領會, 但并不能完全正確地理解原詞語。 于是, 只有意譯, 既是翻譯者對原詞語的一種闡釋, 又是對于讀者完全正確地理解原詞語而言的一個中介。 鑒于漢語的內在特征和外在環(huán)境, 漢語翻譯者翻譯西方著作時在絕大多數(shù)情況下應該意譯它們。 這首先是因為, 西方語言的詞語可以憑借多個音節(jié)表達一個意義, 但漢語的特征是每一個音節(jié)通常都獨立表達一個意義, 因此西方詞語的音譯對于說漢語的人而言是十分奇怪的 [例如 “套套邏輯” (tautology)], 因而在漢語中是十分罕見的。 其次, 中國人與西方人的語言和文化沒有共同的起源, 他們在歷史中長期彼此隔閡, 這使得漢語在大多數(shù)情況下沒有對應于西方語言的詞語 (像英語的give 對應于德語的geben那樣)。 再次, 如果意譯是可能的, 似譯就不應該被采取, 因為意譯比似譯更完滿。
由 《純粹理性批判》 《實踐理性批判》 和 《判斷力批判》 所奠定的整個康德哲學的重要性無須多言。 在這三部批判、 尤其是最后一部中, ?sthetisch都是極重要的概念④。 為了理解康德的?sthetisch一詞以至于理解三部批判, 該詞的漢語翻譯 (應是意譯)作為理解它的一個中介, 比它的其他西方語言的翻譯 (例如英語通過aesthetic這一對應詞翻譯?sthetisch) 更加值得被考察。 既然該詞已有多個漢譯, 我們就應該首先回顧它通過這些漢譯事實上被翻譯為了什么, 再基于對康德原文的闡釋反思它應該被翻譯為什么, 最后看看現(xiàn)有的漢譯中是否有一個準確的、 符合康德自己意思的翻譯, 并且指出其他漢譯的不準確之處, 這些構成對現(xiàn)有漢譯的批判。
正如亞里士多德所說, 兩個物, 其名字相同, 通過這名字所達到的概念卻相異,則被理解為同名的 (ο’μ áωνυμα, aequivoca, homonymous), 如果它們的名字共同且通過這名字所達到的概念也相同, 那么它們就被理解為共名的 (συν áωνυμα, univoca,synonymous)⑤。 例如, 銀行和河堤在英語中是同名的(bank), 但名字后的概念是不同的。 人和牛都被稱呼為 “動物”, 并且 “動物” 的意義也是同一的, 于是人和牛在“動物” 這個名字上是共名的。 但是, 盡管亞里士多德在做出這一區(qū)分時著眼于物——同名的和共名的是物, 而非名字或詞語, 后世卻經常轉而用 “同名” 和 “共名” 這兩個詞語來說名字和詞語本身。 因此, 一個共同的詞, 如果在不同的場合有不同的意義,即符號化不同的概念, 則被人們稱呼為 “同名” 的, 如果在不同的場合保持相同的意義, 即符號化相同的概念, 則被稱呼為 “共名” 的。 盡管, 稱呼它為 “歧義” 的和“單義” 的是更合適的。
于是, 對于?sthetisch一詞在三部批判中的意義, 人們可能持兩種態(tài)度: 或者認為是共名的或曰單義的, 或者認為是同名的或曰歧義的。 前者是對該詞的徹底單義論的理解, 后者是整體歧義論的理解。
迄今為止, 還沒有漢譯者和研究者認為在三部批判中康德以同一個意義使用該詞。他們認為, ?sthetik在 《純粹理性批判》 中應該被翻譯為 “感性論”, 但?sthetisch以及?sthetik在《判斷力批判》 中卻應該以其他方式被翻譯。 因此, 從三部批判的整體視角看, 還沒有人持有共名論或單義論的理解和翻譯, 而總是把它闡釋為同名的或歧義的。對于《純粹理性批判》 中該詞的譯法, 人們通常沒有爭議⑥, 而且這一譯法也明顯是準確的。 爭論的焦點僅僅在于, 在第三批判中應該如何理解、 翻譯該詞: 是局部單義地把它全部理解為同一個意義 (審美或直感或感悟), 還是再次歧義地部分理解為審美、部分理解為第一批判中的感性。 因此, 對?sthetisch一詞在三部批判中的歧義論理解,按照對在 《判斷力批判》 中的該詞的不同理解, 可進一步下分為不同的類別: 局部歧義論和局部單義論。 在此, 我們將把對康德該詞漢譯的回顧僅僅局限于《判斷力批判》中該詞的漢譯, 雖然我們的研究涉及三部批判。
我把第一類漢譯命名為 “局部同名論或歧義論翻譯”。 這類漢譯的譯者認為, 該詞在第三批判的不同場合中具有不同的意義, 并因此要按照語境給出翻譯, 比如有些地方維持著 《純粹理性批判》 中的意義。 正如我們已經指出的, 《純粹理性批判》 里的?sthetisch (aestheticum) 應該被理解為關于感性的 (通常被省略地翻譯為 “感性的”), 相應地, 康德所說的?sthetik (scientia aesthetica) 就被理解為感性學, 即關于感性的科學。 這是符合那里的語境的。 但是學者們又認為, 康德在 《判斷力批判》 中的其他地方放棄了這一意義(也是該詞在源頭上的、 在希臘語里的意義), 而在與美相關的意義上使用?sthetisch (通常被翻譯為 “審美的”)。 這類譯法的代表譯者為鄧曉芒。 他在其 《判斷力批判》 的漢譯中曾說: “‘審美的’, 德文為?sthetisch, 本義是‘感性的’。 鮑姆加通首次將它專用于美學上, 對此康德曾在 《純粹理性批判》 的 ‘先驗感性論’ 中提出過異議(見該書B35-36注釋), 但這里則將兩種含義打通了使用。”⑦不過, 既然人們在鄧譯中讀到這個詞根據(jù)語境有時被譯作“感性的”, 有時被譯作“審美的”, 所以按照翻譯很難說得上有什么“打通” 在里面, 人們只能說, 康德在第三批判中是在兩個意義上使用同一個詞的。 因此, 鄧曉芒在另一處也承認: “有時候他用的是感性的意義, 有時候用的是審美的意義, 大多數(shù)情況下兩種意義都有?!雹?/p>
第二類漢譯可以被命名為“局部共名論或單義論翻譯”。 這類漢譯的譯者認為, 該詞僅僅在 《判斷力批判》 的不同場合中維持相同的意義, 并因此在該書的即使不同的語境中也要通過相同的詞被翻譯, 盡管他們也認為, 在三部批判的整體上該詞應該被歧義地理解。 而根據(jù)對這一意義的理解在不同譯者那里的不同, 這一類又可下分為三小類。
第一小類的譯者完全以?sthetisch (aesthetic) 一詞的當代意義來理解康德的第三批判中的同一個詞。 在當代, 這個詞確實僅僅被用來指與美相關的東西、 限定美的東西, 例如美學、 美感、 審美等等。 于是, 學者們也對出現(xiàn)在 《判斷力批判》 中的同一個詞做同樣的理解, 盡管這是一本寫作于18世紀的書。 例如, 康德的das ?sthetische Urteil被牟宗三譯作“美學判斷”⑨, 被李秋零譯作 “審美判斷”⑩, 朱光潛在 《西方美學史》 中引用第三批判段落時也譯作 “審美判斷” (但同時又把Geschmacksurteil也譯為 “審美判斷”)?。 在國內學界關于康德美學的研究中, 大多數(shù)學者也都傾向于這一理解。 李澤厚這段話很有代表性:
康德本反對將Aesthetic一詞作審美之用(這種用法是包姆加登創(chuàng)始的),可參考《純粹理性批判》初版。在第2版,關于反對“感性”一詞(即Aesthetic) 用作“審美”的小注中,加了最后一句話,即已同意這種用法,但指出它是“半先驗半心理學的”。到《判斷力批判》,則已完全同意并采用這一用法了。?
西方學者在翻譯和研究時有直接轉寫 (對應) 的方便, 經??梢阅:靥幚磉@個詞,但有時仍然能透過他們的論述見出對這詞的理解, 例如阿列克西斯·菲洛南柯 (Alexis Philonenko)?、 文哲 (Christian Helmut Wenzel)?和菲奧娜·休斯 (Fiona Hughes)?顯然完全在這一當代意義上理解康德的?sthetisch一詞。 保羅·蓋耶 (Paul Guyer) 也持這一類意見, 即, 雖然總的來說?sthetisch有兩個意義, 其中一個是第一批判的 “先驗的感性學” 中的意義, 但在第三批判中該詞的意義只是與美相關的, 因此第三批判中的das ?sthetische Urteil就是審美判斷?。 這一譯法也是最流行的, 證據(jù)就是, 在許多論述康德第三批判的中西文書籍中充斥著當代美學所說的審美快樂 (aesthetic pleasure)、 審美經驗 (aesthetic experience) 等短語, 即使康德從來沒有這樣使用過這個詞。
第二小類出自盧春紅。 她曾提出將?sthetisch 翻譯為 “直感”, 相應地das ?sthetische Urteil為 “直感判斷”。 按照我的理解, 她給出了兩個理由。 其一, “如果說在這兩個分類中, 審美判斷與審崇高判斷分別強調的是后面的美與崇高, 即因內容而生的區(qū)分, 那么, ?sthetisch判斷則指的是未作區(qū)分的那一‘審’ 的過程。 但是康德的《判斷力批判》 中, ?sthetisch判斷與審美判斷是重疊在一起的, 并未被明確區(qū)分開來”?, 而接著她又寫道, “康德在趣味判斷中將崇高排除在外, 而只包含美在內”?,這樣我們就可以得出, 既然她所說的 “ 審美判斷” 等同于康德所說的Geschmacksurteil (她譯為 “趣味判斷”)?——因為康德明確說后者是關于美者的判斷, 而她又認為 “?sthetisch判斷” 等同于她所說的 “審美判斷” ——那么, 在我看來, 康德的趣味判斷也就等同于他的直感判斷。 因此, 這里的 “直感” 譯法和上一小類的 “審美” 譯法實際上在理解方面沒有不同, 只是表達有差別。 而這一表達差別的理由, 正是她的第二個、 也是在我看來她的更重要的理由: “在此處借用 ‘直感’ 來譯, 也是想強調與認識領域及實踐領域中的先天綜合判斷的區(qū)別, 在后兩個領域中,先天綜合判斷是以間接的方式來進行的, 而在情感領域中, 先天綜合判斷是以直接的方式來進行的?!?
第三小類仍然由盧春紅提出。 在2016年見刊的一篇論文《從康德?sthetik的定位論“?sthetisch” 的內涵與翻譯》 中, 她修改了自己以前所提出的譯法。 她在這篇包含許多自創(chuàng)概念的論文中把?sthetisch理解為感性和理解力(知性, 按照流行的翻譯) 的一類綜合方式, 這類方式與第一批判中的logisch綜合方式相對; 并據(jù)此認為, 應該把《判斷力批判》 中的?sthetisch 一詞翻譯為 “感悟的”, 相應地?sthetik翻譯為 “感悟學”, 后者在 《判斷力批判》 中與在 《純粹理性批判》 中相比 (她認為在那里?sthetik可以被翻譯為“感性論”) “出現(xiàn)的并不多, 但其意義明顯發(fā)生了變化”?。 對于“感悟的” 這一翻譯, 她的理由是: “一方面表示其與感性相關的方式, 另一方面也表示這一感性并不是一個單純的感性, 而是通過感性獲得對判斷過程作為整體的領悟, 即由感而悟, 并由此將知性、 理性的內容也涵括進來?!?
為了裁決康德所使用的?sthetisch一詞應該被翻譯為什么, 我們必須首先理解它的意義; 為了理解它的意義, 我們必須首先理解他所使用的另一個詞的意義。
《判斷力批判》 的一個核心短語是Gefühl der Lust oder Unlust, 在流行的漢譯以及漢語學界的研究中, 學者們即使不是毫無例外、 也是大多將它翻譯和理解為 “快樂與不快的情感”。 牟宗三、 鄧曉芒和李秋零在第三批判的翻譯中都是這樣處理的?。 而其他作者的大量研究著作, 如李澤厚《批判哲學的批判——康德述評》?、 曹俊峰《康德美學引論》?、 盧春紅 《情感與時間——康德共同感問題研究》?, 也都將這個短語理解為 “快樂與不快的情感”?。 由此, 學者們普遍得出, 在康德這里內心能力被分成知、 情、 意三種。 這其中最具代表性的莫過于朱光潛的斷言: “依傳統(tǒng)的分類, 他把人的心理功能分為知、 情、 意三方面……第三部 《判斷力批判》 前半實際上是一般所謂美學, 后半是目的論, 專研究情感(快感或不快感) 的功能……”?
然而, 除了在康德著作的翻譯中, “情感” 通常被用于翻譯affect或passion (德語Leidenschaft) 。 這 是 合 理 的, 因 為 漢 語 中 的 “ 情 感” 與 西 方 語 言 中 的passion/Leidenschaft指涉相同, 即喜愛、 厭惡、 欲望、 高興、 悲傷這一類內心狀態(tài)。雖然這些內心狀態(tài)確實與快樂和不快相關, 但卻并不就是快樂或不快自身。 我觀察到,甚至就連我們的漢語也極少說“快樂的情感” 這樣的話。
我們還是先看看康德怎樣說Gefühl der Lust oder Unlust。 Gefühl (feeling) 這個原本意為觸摸的詞, 在康德之前確實很少在哲學文本中被用于指觸覺之外的東西, 康德特意從日常語言中 (在那里它的意義幾乎和Empfindung/sensation相同) 把它引入哲學。他當然是有目的地這么做的, 他在《判斷力批判》 的第3節(jié)解釋了這個目的。 快樂和不快真正說來也是一種感覺, 即內感覺力的感覺, 在感覺這一點上, 它們和外感覺力的感覺 (例如視力的感覺, 即顏色) 是相同的。 但是, 如果人們因此就把快樂同樣命名為感覺, 就會有一個危險: 人們就會將一切種類的快樂都當作舒適 (Annehmlichkeit)。因為, 舒適者的界定是 “那由于感覺 (in?der Empfindung) 而愉悅感覺力 (Sinnen,senses) 的東西, 舒適”, 于是在這里就會產生混淆: 如果“每個愉悅自身是(快樂這一) 感覺”, 那么 “每個愉悅的東西, 正是由于它愉悅 (eben hierin, da? es gef?llt),舒適”。 例如, 美者, 由于它也愉悅, 就會是舒適者, 因為它符合舒適者的界定。 這樣, “限定喜好的、 感覺力的印象, 和限定意志力的、 理性的基礎命題, 和限定判斷力的、 僅僅被反思的、 直觀的形式, 就涉及對快樂的Gefühl的效果而言, 它們就都是完全相同的。 因為這個效果就會是在對自己狀態(tài)的感覺中的舒適”?。 如此, 一切的快樂(在這里就是舒適) 中就不再有由美者所產生的快樂的位置, 因為一切的快樂都將導向欲求和行為, 也就是一切的快樂都將帶上利益(Interesse)。
康德進一步說, 那個在舒適者的界定中的 “感覺” 不可以被理解為快樂這樣的感覺, 而僅僅指涉一個限定對象的(objektive)、 外感覺力的呈現(xiàn), 例如草地的綠色 (這一感覺的對象由于這一綠色的感覺而愉悅感覺力, 因此舒適)。 這類感覺必須區(qū)分于僅僅限定主體的 (subjektive)、 不用于任何認識的感覺, 即快樂那類感覺。 因此, 為了這一區(qū)分, 康德將 “感覺” (Empfindung) 專門保留給限定對象的、 外感覺力的感覺(例如顏色、 聲音、 味道等等), 而從日常語言那里借用Gefühl來命名快樂這類感覺。 但如果人們愿意把 “感覺” 一詞仍然當作共同的名字, 那么前者就應該通過進一步的限定被命名為 “限定對象的感覺” (die objektive Empfindung), 于是, 相應的限定也必須被添加進舒適者的界定; 后者則被命名為“限定主體的感覺” (die subjektive Empfindung)。 我們同樣可以在漢語中尋找與“感覺” 相近的詞語——即“感受” ——來命名快樂。 這樣, Gefühl der Lust就是快樂的感受。
《實踐理性批判》 中的一段話也能確認這個觀點。 在那里, 康德在論述其他哲學派別是怎樣看待好 (das Gut) 和壞 (das B?se) 的時候說: “因為現(xiàn)在不可能自先 (a priori) 洞見, 哪個呈現(xiàn) (Vorstellung) 會與快樂, 哪個相反會與不快相伴, 所以識別什么直接好或壞, 就僅僅取決于經驗?!?接著, 康德就對快樂與不快的Gefühl做出界定: “主體的那個特質, 相關于它上述經驗才能被建立, 它是快樂與不快的Gefühl, 作為一個附屬于內感覺力的接收力?!?在這里, 快樂與不快的Gefühl雖然被理解為內心的能力, 因此其意義不是作為現(xiàn)實的快樂和不快的感受, 而是其能力, 但能力與其現(xiàn)實在語言上的混用, 即使在哲學中也是常見的, 就像sense有時的意義是感覺, 雖然更常見的意義是感覺的能力。 重要的是, 作為附屬于內感覺力的能力, 它們的現(xiàn)實當然也是一種感覺。
所以, 康德所說的快樂的感受也是一種感覺, 而不是情感。 進一步, 我們說那只是美者引發(fā)的快樂 (未混合利益的快樂?), 它不同于舒適者產生的快樂 (這類快樂是利益?), 僅僅通過自身完全不產生情感, 既然關于美者的品味判斷完全不關心一個對象是否存在。 只有舒適這類利益, 作為與其對象的存在的呈現(xiàn)相關的快樂, 是對欲求能力的、 出于經驗的限定(即作為驅動、 刺激), 并且導致情感的產生。 例如, 食物的氣味或味道的善(Wohl)?會引起我們吃它的欲望(相反, 惡會引起厭惡); 當這個食物不在的時候, 它的種種善會引起我們的渴望; 當別人在吃它而我們自己由于種種原因不能吃的時候, 會引起我們的嫉妒。
這一對快樂和情感的區(qū)分也并不是康德的獨創(chuàng)。 從古希臘至康德, 哲學家們幾乎從來沒有將兩者混淆。 這里, 我們只以17、 18世紀深刻影響了康德的哲學家為例。 洛克把快樂 (如同其他感覺) 視為他所謂的簡單的理念(simple idea), 而將情感歸入了復雜的理念中的樣式 (mode) 這一類, “它們以快樂和不快以及引發(fā)它們的好和壞為鉸鏈而旋轉”?。 休謨將快樂與不快視為原本的印象或感覺的印象 (正如其他感覺力的印象一樣), 而將情感歸入次生的印象或反思的印象?。 鮑姆加登在其 《形而上學》(一本康德非常熟悉、 用作課本的書) 《經驗心理學》 一章將快樂與不快置于該章論認識能力的部分和論欲求能力的部分中間, 認為“出于對完滿的直觀的靈魂狀態(tài)是快樂,出于對不完滿的直觀的是不快”?, 而將情感放到論欲求能力的部分中論述, 準確地說是當作下級的欲求能力: “出于混亂認識的 (強烈的) 欲求與躲避是情感?!?這些哲學家都沒有將快樂與不快歸入情感。 并且, 康德自己在其 《實用人類學》 中也遵循了鮑姆加登的內心能力的三分法: 認識能力, 快樂與不快的感受, 欲求能力 (情感被包括在其中)。 這就佐證了我們的觀點, 這觀點基于對康德著作的分析: 快樂和不快在康德這里必須被視為感覺或感受。
現(xiàn)在, 既然我們已經理解Gefühl一詞的意義, 我們至少就能知道在 《判斷力批判》中?sthetisch一詞在絕大多數(shù)場合中?的指涉是什么。 通過對大量文本的分析, 我們立即意識到, ?sthetisch所指涉的大多正是快樂和不快的感受, 而das ?sthetische Urteil是基于快樂和不快的感受的判斷; 于是, 關于舒適者的、 基于經驗的感覺力判斷(Sinnenurteil), 純粹的、 關于美者的品味判斷 (Geschmacksurteil) 以及關于崇高者的判斷, 由于它們都基于快樂和不快的感受, 作為類就都屬于這一種判斷。 在這里,不能也沒有必要援引每個包含?sthetisch一詞的段落, 而將僅僅舉出幾個例子, 以證明我們的斷言。
《判斷力批判》 第1節(jié)的標題是 “Das Geschmacksurteil ist ?sthetisch”, 至今為止, 譯者 (如宗白華、 鄧曉芒、 曹俊峰、 李秋零) 幾乎都把它翻譯為 “鑒賞判斷是審美的”。 我們在這里不爭論Geschmack到底應該被翻譯為 “鑒賞” 或 “趣味” 或 “品味” (我堅持最后一個翻譯), 而僅僅聚焦于?sthetisch的翻譯。 按照這一翻譯所透露出的理解, 翻譯的讀者有理由期待在這一標題下的一節(jié)解釋何以品味判斷是關于美者的判斷, 但是, 康德的文本自身卻并不能支撐這一理解。 這一節(jié)從頭至尾都在區(qū)分das logische Urteil與das ?sthetische Urteil, 以把關于美者的品味判斷歸到das ?sthetische Urteil下(因此, Das Geschmacksurteil ist ?sthetisch), 其中第一段在理論上給出這一差別, 第二段則通過一個例子說明這一差別。 在這里, 分析第一段就足以證明我們的論點。 它由三句話構成, 第一句話作為開端所說的是人們共同承認的一個事實: 當我們說一個東西美或不美時, 我們不是把這個東西的呈現(xiàn)通過概念關聯(lián)于對象以認識它,而是把它通過想象力的綜合關聯(lián)于主體和其快樂和不快的感受, 換言之, 只有一個東西首先愉悅人, 我們才能說它美。 “因此” (正如第二句話所說的) 品味判斷 (某個東西美或不美) 就不是認識判斷, 因此不是邏輯的 (即基于理解力和概念的), 而是?sthetisches 判斷, 即基于快樂與不快的感受的判斷。 如果按照至今為止的翻譯的理解, 這一“因此” 將會是不通的。 不過, 既然?sthetisch (拉丁語aestheticum) 一詞源自aesthesis 一詞, 而后者既能指涉外感覺力的感覺, 也能指涉快樂與不快的感受, 這將會導致人們對das ?sthetische Urteil這一表達的誤解, 于是康德在第二句話中又對das ?sthetische Urteil的指涉做了一個限制: “在das ?sthetische Urteil下人們所理解的是這一判斷, 其限定根據(jù)不能是其他東西而只能是限定主體的?!?“但是” (它表明這第三句話是三段論的小前提, 其大前提為第二句話中對das ?sthetische Urteil所做的那個限制) 眾呈現(xiàn)的每個方面, 甚至感覺的方面, 都是能限定對象的, 而唯有涉及快樂與不快的感受的方面只能是限定主體的; 因此, das ?sthetische Urteil就是基于快樂與不快的感受的判斷。
第二個例子在《判斷力批判》 第14節(jié)開頭。 康德對das ?sthetische Urteil做出了如下劃分: “?sthetische Urteile, 正如理論 (邏輯) 判斷一樣, 能被劃分為基于經驗的和純粹的判斷。 前者陳述一個對象或其呈現(xiàn)方式的舒適或不舒適, 后者陳述它們的美; 前者是感覺力判斷 (基于材料的、 ?sthetische 判斷), 只有后者 (作為基于形式的、 ?sthetische 判斷) 是真正的品味判斷?!?顯然, 如果我們把這里的?sthetische Urteile 像有些翻譯一樣理解為審美判斷, 那么將會發(fā)生: 有些審美判斷 (那些基于經驗的) 并不陳述一個對象或其呈現(xiàn)方式的美, 而是其舒適。 但這是矛盾的。 因此那些持?sthetisch一詞歧義論的譯者就把這里的?sthetische Urteile 合理地翻譯為 “感性判斷”。 如果人們遵循我們上文的闡釋而在此把?sthetische Urteile 理解為基于快樂和不快的感受的判斷, 那么矛盾就消失了: 在基于感受的判斷中, 有一部分陳述對象的舒適與不舒適, 它們是基于經驗的, 即基于感覺的 (因此也是基于材料的), 因為舒適者是由于感覺(顏色、 味道等) 而愉悅感覺力的東西, 因此它們被稱為“感覺力判斷”; 還有一部分陳述對象的美, 它們是純粹的, 即其限定根據(jù)不是感覺, 而是通過直觀被給予的眾呈現(xiàn)的通過想象力的綜合 (即形式), 因此這一類基于感受的判斷是基于形式的, 只有它們才是品味判斷。
第三個例子涉及崇高者。 康德在第三批判 “崇高者的分析學” 這一書中的開頭(第24節(jié)) 曾說過“關于崇高者的das ?sthetische Urteil”?。 至今, 譯者幾乎都把它理解為關于崇高者的審美判斷。 但是, 既然所謂審美判斷是關于美者的判斷, 那么關于崇高者的審美判斷就包含著矛盾。 現(xiàn)在如果想到, 關于崇高者的判斷, 正如關于舒適者的感覺力判斷和關于美者的品味判斷, 也是基于快樂與不快的感受的判斷, 那么,人們立刻就將理解 “關于崇高者的das ?sthetische Urteil” 的意義就是關于崇高者的、基于感受的判斷, 這樣矛盾就消失了。
于是, 在《判斷力批判》 中?sthetisch一詞所指涉的大多是快樂與不快的感受。 但是, 一個詞的指涉并不是其意義。 一個詞的意義是這個詞所符號化的概念, 而其指涉是這個概念的整個外延, 即處于這個概念之下的一切物。 例如, “動物” 的意義是能感覺的、 能通過自己運動的生物, 而其指涉是處于這個概念之下的一切特殊的和個別的動物, 例如人, 鳥, ???我們已經澄清了在 《判斷力批判》 中?sthetisch一詞在絕大多數(shù)場合中的指涉, 但我們還沒有解釋這個詞的意義。
上面對Gefühl的意義的解釋和對?sthetisch的一部分指涉的澄清, 已經引導我們走上了理解后者意義的道路。 既然快樂與不快的感受也是一類感覺, 這感受的能力是一類感覺力, 下屬于感性 (Sinnlichkeit), 那么, 如果?sthetisch (aestheticum) 所源自的aesthesis 的意義就是感性 (假如?sthetisch 一詞是德語本土詞, 它就源自Sinnlichkeit) ——這也是其原本的意義, 它的指涉也就包括快樂與不快的感受 (正如“動物” 一詞的指涉包括鳥), 但它同時也包括其他一切屬于感性的能力(正如 “動物”一詞的指涉也包括其他一切動物)。
這樣, das ?sthetische Urteil這一結合仍然可以被理解為基于感受的判斷?(正如“高大的動物” 在某些場合下可以被理解為高大的人)。 但這并不妨礙?sthetisch一詞在其他場合中被理解為涉及其他屬于感性的能力甚至涉及整個感性, 并且也不妨礙在一切場合中它的意義以及它所源自的aesthesis (Sinnlichkeit) 的意義都是相同的。 例如,在《純粹理性批判》 中, die transzendentale ?sthetik中的?sthetisch所指涉的是整個感性(所以, ?sthetik這個拉丁語外來詞也被康德以德語本土詞稱為Sinnenlehre?, 在此Sinn的意義根據(jù)康德在該處上文所說的是Sinnlichkeit), 因此在這里其指涉不同于在das ?sthetische Urteil中的, 還包括例如一切外感覺力, 但它所源自的aesthesis(Sinnlichkeit) 的意義和das ?sthetische Urteil中的aesthesis 的意義卻是相同的, 即感性。
正因為?sthetisch只是單義的, 盡管它有多個指涉, 所以康德在 《判斷力批判》 的《導言》 第7節(jié)才能給出一個且僅一個適用于它一切指涉的界定: “在一個對象的呈現(xiàn)上僅僅限定主體的東西, 即構成它與主體的關聯(lián)而不與對象的關聯(lián)的東西, 是這呈現(xiàn)的?sthetische 性狀。”?即基于感性的性狀。 這一界定既適用于感覺力的形式 (空間和時間), 也適用于眾感覺, 還適用于快樂與不快的感受, 它們的差別只在于, 快樂與不快的感受對于對象的認識不做出任何貢獻。
按照這一闡釋, 我們也能理解 《判斷力批判》 第一導言的第8節(jié)?sthetisch一詞的Zweideutigkeit?是什么意思。 因為也許有人會反駁我們: 在那里, 康德明確提出?sthetisch 一詞是有歧義的。 對此我們這樣回應: 在那里Zweideutigkeit并不意味著?sthetisch一詞有兩個意義, 而只是說?sthetisch有兩個指涉, 其中一個指涉是對對象的認識具有貢獻的感覺力, 另一個是對對象的認識完全沒有貢獻的快樂與不快的感受。但是, 正如康德所說, 這一歧指在das ?sthetische Urteil這一表達中卻完全被取消了,?sthetisch只能指涉快樂與不快的感受。 這是因為, 如果這里的感性被理解為對認識對象有能貢獻的感覺力, 例如外感覺力(視覺等), 那么“基于感性的判斷” 這個表達自身就是一個矛盾, “因為盡管直觀能基于感覺力(sinnlich), 但判斷卻絕對僅屬于理解力(在較廣的意義上被接受的)”?。 因此, 這里的 “基于感性的” (?sthetisch) 只能被理解為基于快樂與不快的感受, 它所表達的是某一呈現(xiàn)關聯(lián)于我們的感受, 因此這一感受在判斷中被結合于一個對象的呈現(xiàn)上。 所以, 盡管?sthetisch一詞單獨地具有一個意義和多個指涉, 它在與“判斷” 一詞的結合中卻只有一個指涉。
甚至在die ?sthetische Idee (以及作為它的一個類的das ?sthetische Attribut) 這一結合中, ?sthetisch的意義仍然是同一的, 即基于感性的, 雖然其指涉不同于它在das ?sthetische Urteil 這一結合中的指涉。 在此, 該詞的指涉是想象力, 因為die ?sthetische Idee按照康德的界定是想象力產生的一類呈現(xiàn)?, 而想象力, 無論是按照康德所熟悉的哲學傳統(tǒng)(例如在鮑姆加登的《形而上學》 中?) 還是按照康德本人的著作(例如在《實用人類學》 中[51]), 都被劃歸到與理解力(思維的能力, 高級認識能力) 相對立的感性 (低級認識能力) 之下。
我們也能理解為何康德把 《實踐理性批判》 第一部分第一書 “純粹的、 實踐的理性的分析學” 的第3卷 “關于純粹的、 實踐的理性的驅動者” 又稱“純粹的、 實踐的理性的感性學”。 因為所謂純粹的、 實踐的理性的驅動者就是由于道德法則直接限定意志力而產生的快樂的感受(道德感受), 分析學的這一部分正是關于下屬于感性的這一感受的。
至于康德在 《純粹理性批判》 第二版中對那個注 (B35-36) 做出修改, 這大概不是專門針對 《判斷力批判》 的, 雖然確實也適用于它。 因為, 正如我們剛剛所說的,在《實踐理性批判》 中(它是與第一批判的第二版修訂工作幾乎同時進行的, 其出版事實上也與第一批判的第二版在同一年, 僅隔幾個月[52]), 康德就已經在心理學的指涉(對于快樂的感受的指涉) 上使用?sthetisch和?sthetik了。 在這里, 純粹的、 實踐的理性的分析學中的?sthetik部分, 等比于 《純粹理性批判》 中的?sthetik部分, 構成了分析學的 第三部分, 即關于道德感受 (das moralische Gefühl) 的部分, “在這里感性(Sinnlichkeit) 不被視為直觀能力, 而僅僅被視為感受(這感受能是欲求的一個限定主體的根據(jù))”[53]。 而上文也已經說明, 快樂與不快的感受也是一類感覺, 因此它當然屬于感性。 在 《實踐理性批判》 的其他多處地方, 康德同樣也以?sthetisch指涉快樂的感受[54], 這正與《判斷力批判》 中的用法相同。
因此, 康德所使用的?sthetisch一詞的意義只有一個, 即基于感性的。 但因為感性作為種包含著兩類——感覺力與想象力——而前者又可進一步劃分為作為認識能力的感覺力 (例如視覺、 聽覺等等) 與完全對對象的認識沒有任何貢獻的快樂與不快的感受, 因此?sthetisch一詞在不同場合中也具有相應的不同指涉。 現(xiàn)在, 既然我們已經理解了?sthetisch 一詞在康德這里的意義, 也就能解決翻譯該詞的問題。 顯然, 正如Sinnlichkeit被正確地翻譯為 “感性”, 按照?sthetisch的意義, 它也應該被一貫地翻譯為 “基于感性的”。 翻譯者應該翻譯一個詞的意義, 而非其在某一場合中的指涉; 否則, 該翻譯將會排除原詞語所包含的其他指涉以至于不準確, 而且隱喻的翻譯也將會是不可能的, 因為隱喻的兩個關聯(lián)項的指涉相同, 只是意義相異。 至于指出一個詞在某一場合中的指涉, 這是讀者的工作。
基于對康德的?sthetisch一詞的意義的解釋, 我們可以得出結論: 在第一部分中所回顧的現(xiàn)有對該詞的翻譯都是不準確的。 我們在此將說明它們各自不準確的根源。
第一類翻譯者, 即持局部同名論或歧義論理解的翻譯者, 認為該詞在第三批判中的不同場合具有不同的意義, 于是把它有時翻譯為“審美的”, 有時翻譯為“感性的”。 他們因此犯了兩個連續(xù)的錯誤。 第一個錯誤: 當把?sthetisch一詞翻譯為“審美的” 時, 混淆了基于感性的判斷(das ?sthetische Urteil)和下屬于它的品味判斷(Geschmacksurteil)。 如前所述, 只有后者是專門關于美者的, 并因此可以被稱為“審美判斷”, 前者不多也不少只是基于快樂與不快的感受的判斷, 并因此包括了關于舒適者的感覺力判斷、 關于美者的品味判斷和關于崇高者的判斷三類。 這樣的翻譯已經導致讀者對第三批判乃至三大批判所構成的整個體系的誤解。 既然把das ?sthetische Urteil翻譯為 “審美判斷”, 他們也就看不出這一判斷在意義上與感性有什么關系, 于是, 他們就犯下了第二個錯誤: 認為康德的?sthetisch一詞在不同場合具有不同的意義(盡管它只是具有不同的指涉), 并把它歧義地翻譯為“審美的” 和“感性的”。
第二類翻譯者雖然認為?sthetisch在三大批判中具有不同的意義 (例如他們認為該詞在《純粹理性批判》 中的意義和在 《判斷力批判》 中的不同), 但卻認為該詞在整部《判斷力批判》 中維持著同一個意義, 并因此被我稱為 “局部共名論或單義論翻譯者”。 對于這類翻譯者中的第一小類, 即在 《判斷力批判》 中一貫地把?sthetisch一詞翻譯為 “審美的” “美學的” 或“美感的” 的翻譯者, 乃至于談論康德美學中的審美經驗 (aesthetic experience) 和審美愉悅 (aesthetic pleasure) 的研究者, 我們不得不指明: 正如陳第所指出的那樣, 人們在押 《詩經》 的韻時不可以依賴當代漢語的語音[55], 人們在理解一本古書中的詞語時也不可冒失地依賴這個詞語的當代意義。 這一類翻譯者正是犯了以一個詞的現(xiàn)代意義解釋古代意義這一闡釋學錯誤, 并因此先入為主地按照現(xiàn)代意義理解和翻譯康德的?sthetisch一詞。
對于盧春紅提出的第一個翻譯, 即 “直感”, 我們指出, 翻譯者在提出這一翻譯時,由于她也把康德的das ?sthetische Urteil混淆于Geschmacksurteil (按照她的第一個翻譯理由), 犯了和上兩類譯者同樣的錯誤。 此外, 因為這一翻譯試圖表達 “與認識領域及實踐領域中的先天綜合判斷的區(qū)別, 在后兩個領域中, 先天綜合判斷是以間接的方式來進行的, 而在情感領域中先天綜合判斷是以直接的方式來進行的”[56], 所以它還犯了另一個錯誤。 在康德所說的das ?sthetische Urteil的諸類中, 只有關于舒適者的判斷是直接的, 即直接關聯(lián)于快樂和不快的感受(例如我們看到草地的綠色就感到快樂, 在此快樂不需要其他條件), 而關于美者和關于崇高者的判斷都是間接 (通過反思的中介) 關聯(lián)于快樂和不快樂的感受的, 因為判斷者在下這兩類判斷時, 快樂的感受基于我們在被給予我們的呈現(xiàn)上所做的反思。 正因此康德才說, 在這兩類判斷中對對象的判別(Beurteilung) 先于快樂的感受(例如第9節(jié))。 這也是 《判斷力批判》 上半部分的關鍵[57]。 也因此, 它們都是反思判斷(Reflexionsurteil), 區(qū)別于直接的感覺力判斷(Sinnenurteil)。 正因為關于舒適者的判斷是直接的, 所以它才不可能具有適用于主體的普遍性和必然性[58]。
在論文《從康德?sthetik的定位論 “?sthetisch” 的內涵與翻譯》 中, 盧春紅提出了對康德?sthetisch一詞的第二個翻譯 (“感悟的”)。 首先, 通過自創(chuàng)的概念 (“先驗的過程”“判斷過程” “處于判斷過程中” “走出判斷過程之外” “邏輯方式” 等等) 理解康德文本是不合適的, 因為這是在用對讀者而言更模糊的詞解釋已經非常模糊的詞, 而且這些自創(chuàng)的概念自身是否符合康德的文本是很值得商榷的 (有些甚至單從措辭看就已經不符合康德的文本了, 例如“先驗的情感” “先天綜合判斷行綜合時的方式”[59]。 對于前者, 康德明確說過, 即使在品味判斷這一自先的、 基于綜合的判斷中, 作為謂語的快樂或不快的感受也是基于經驗的[60]; 對于后者, 我們說 “先天綜合判斷” 不會進行綜合, 進行綜合的是判斷者, 即我思, 判斷是基于綜合的), 作者也未給出詳細的界定或解釋。
其次, 這篇論文的立論基礎, 即對 《純粹理性批判》 的闡釋, 也是錯誤的。 die transzendentale ?sthetik不是關于先天的感性能力如何可能的, die transzendentale Logik也不是關于先天的理解力(知性) 能力如何可能的 (康德從來不用a priori限定感性和理解力, 而只限定直觀的形式和純粹的理解力概念等等, 所謂“先天的感性” 等等, 源于人們跟隨早期的日語翻譯錯誤地把a priori 翻譯為 “先天的”, 即 “天生的”), die transzendentale Logik更不涉及感性與理解力的邏輯方式的綜合, 同樣, 《判斷力批判》的第一部分也不涉及感性與理解力的感悟方式的綜合。 以die transzendentale Logik中的die transzendentale Analytik為例, 它的第一部分概念的分析學涉及: 第一, 完全地導出純粹的理解力概念; 第二, 證明這些概念具有限定對象的適用力。 第二部分基礎命題的分析學涉及: 第一, 圖式, 在這些圖式下純粹的理解力概念被施加于顯現(xiàn); 第二, 在這些圖式下從純粹的理解力概念中自先流出的基于綜合的判斷(純粹理解力的基礎命題)。 但是,在這里我們不可能展開這些闡釋。
再次, 單看“感悟的” 這一翻譯。 “感悟” 是通過親身遭受或感覺(所見所聞) 而理解(比較“感嘆”: 有所感而嘆; “感慨”: 有所感而慨), 或者按照論文作者所說的 “由感而悟”[61], 那么, 康德的das ?sthetische Urteil就應該被理解為有所感而被理解的判斷。但按照本文前一部分的闡釋, 人們現(xiàn)在應該已經理解das ?sthetische Urteil是怎樣的判斷了。 更何況, 她在此仍然堅持das ?sthetische Urteil和Geschmacksurteil是相同的判斷,只不過這兩個表達在強調的重點上不同[62]。
至此, 我們已經完整地考察了對于理解康德的三部批判、 尤其是《判斷力批判》 十分重要的?sthetisch一詞的意義、 指涉和翻譯。 我們第一次提出并證明了?sthetisch一詞在三部批判的整體中維持著同一個意義, 即提出一個徹底共名論的理解和翻譯。 翻譯自身就是一種有力的闡釋, 而大多數(shù)讀者是通過翻譯閱讀文本的, 甚至能閱讀原文的少數(shù)讀者也會潛移默化地在理解上受到已有翻譯的影響, 所以翻譯——尤其是和漢語的特征密切相關的意譯——的問題不可不細察。 我們還需提醒讀者, 在此的目的不是要以康德的用法反對當代人對?sthetisch一詞的用法 (這一用法在當代的語境下是合法的, 既然當代的人們在該詞上已經達成了約定), 我們也請讀者不要認為在此對康德的闡釋也適用于鮑姆加登的aesthetica一詞(他們各自的使用是不同的), 而是在理解康德自身。
最后, 由于上文涉及康德對判斷的各種劃分, 我們想整理出一份判斷種類的表格, 以使讀者能清楚地把握各類判斷在康德的整個判斷系統(tǒng)中的位置, 也能更方便地理解上文的內容。 基于感性的判斷, 作為種, 首先被分成處于它下面的兩類: 一為基于感性的感覺力判斷, 它是直接基于快樂和不快的感受的, 因此也是基于經驗的判斷; 二為基于感性的反思判斷, 它是間接基于快樂的感受的, 因此是純粹的。 而基于感性的反思判斷又被分成兩類, 一為關于美者的品味判斷, 二為關于崇高者的判斷(康德未為它取一個專門的名字)。其中品味判斷自身又可以再次按照它是否與基于經驗的感覺力判斷或與認識判斷相混合,被看作純粹的或混合的。 但一切基于感性的判斷都與認識判斷相對立, 后者是邏輯的, 即基于思維和概念的。 而認識判斷又可以被劃分為理論的和實踐的, 它們各自又都可以進一步被劃分為基于經驗的和自先的。 認識判斷又和基于感性的判斷一起構成了整個基于綜合的判斷, 它與基于分析的判斷相對。 后者也是邏輯的, 因為它需要一個被給予的概念作為主語。 康德對判斷的整個分類可見下表:
基于分析的判斷(das analytische Urteil)判斷(Urteil)總表基于綜合的判斷(das synthetische Urteil)認識判斷(Erkenntnisurteil)基于感性的判斷(das ?sthetische Urteil)
認識判斷的類別表認識判斷(Erkenntnisurteil)理論的認識判斷(das theoretische Erkenntnisurteil)實踐的認識判斷(das praktische Erkenntnisurteil)基于經驗的(das emprische)自先的(das a priori)基于經驗的(das emprische)自先的(das a priori)基于感性的判斷的類別表基于感性的判斷(das ?sthetische Urteil)基于經驗的、 關于舒適者的感覺力判斷(das empirische Sinnenurteil über das Angenehme)關于美者的品味判斷(das Geschmacksurteil über das Sch?ne)純粹的反思判斷(das reine Reflexionsurteil)關于崇高者的反思判斷(das Reflexionsurteil über das Erhabene)純粹的品味判斷(das reine Geschmachsurteil)混合的品味判斷(das gemischte Geschmachsurteil)
① 在此我們忽略各個語言語法之間的差別。
② Aristoteles, “Liber de Interpretation”,Categoriae et Liber de Interpretatione,Oxford: Clarendon Press, 1949, p. 16a19.Cf. William of Sherwood,Introductiones in Logicam,Hamburg: Felix Meiner Verlag, 1995, pp. 5-6.
③ 有時人們把我這里所說的 “意譯” 稱為 “直譯”, 把我所說的 “似譯” 稱為 “意譯”。 但是那樣的稱呼是不恰當?shù)模?因為音譯、 意譯和對應都是直接的, 而似譯也并未翻譯原文的意義。 況且 “直譯” 這個詞更應該對立于 “轉譯”, 前者的意義是原文的翻譯, 后者的意義是翻譯的翻譯。
④ 前兩部批判未出現(xiàn)?sthetisch一詞, 而只有?sthetik, 但是按照傳統(tǒng)的、 由古希臘人確立并被后人繼承至今的對科學的命名方式, ?sthetik (α’ισθητικ áη, aesthetica) 是die ?sthetische Wissenschaft (η’α’ισθητικ áη’επιστ áημη, scientia aesthetica) 的省略形式, 因此?sthetik一詞已經包含了?sthetisch。 在第一批判中, Die Transzendentale ?sthetik這一標題下的內容構成了 “先驗要素論” 的兩個部分的第一部分; 在第二批判中,第一部分第一書 “純粹的、 實踐的理性的分析學” 的第3卷“關于純粹的、 實踐的理性的驅動者” (Von den Triebfedern der reinen praktischen Vernunft) 又被康德本人稱為 “?sthetik der reinen praktischen Vernunft”(Kant,Kritik der praktischen Vernunft,Hamburg: Felix Meiner Verlag, 2003, p. 122/AA90); 而?sthetisch一詞甚至貫穿了第三批判的整個第一部分 “Kritik der ?sthetischen Urteilskraft”。
⑤ Aristoteles, “Categoriae”,Categoriae et Liber de Interpretatione,p. 1a1-12.
⑥ 我說 “通?!?, 是因為這是最流行的翻譯, 但也有其他譯法。 牟宗三把它譯為 “攝物學”, 這是一個似譯,有其缺陷, 不如 “感性學” 這一意譯。 王玖興主譯的 《純粹理性批判》 則譯為 “感知學”, 但是 “感知”是 “知覺” (perception, Wahrnehmung) 之外的另一個翻譯, 它在漢語中的意義也與 “知覺” 相同, 但這一部分不是關于知覺的, 因此這一翻譯也是不準確的。 此外, 還有少數(shù)對康德一竅不通卻仍然冒險談論康德的人偶爾提出在那里也應該把它譯為 “美學”, 在此我們不加考慮。
⑦ 康德: 《判斷力批判》, 鄧曉芒譯, 楊祖陶校, 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 第24頁。
⑧ 鄧曉芒: 《康德哲學講演錄》, 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6年版, 第105頁。
⑨ 參見康德: 《判斷力之批判》 上卷, 牟宗三譯注, 《牟宗三先生全集》 第16卷, (臺灣) 聯(lián)經出版事業(yè)股份有限公司2003年版。
⑩ 參見康德: 《判斷力批判》, 李秋零譯, 《康德著作全集》 第5卷, 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
?? 朱光潛: 《西方美學史》, 人民文學出版社1979年版, 第354頁, 第345頁。
?? 李澤厚: 《批判哲學的批判——康德述評》, 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7年版, 第387頁, 第387—388頁。
? Alexis Philonenko,Commentaireàla Critique de la facultéde juger,Paris: Vrin, 2013, pp. 43-44.
? Christian Helmut Wenzel,An Introduction to Kant’s Aesthetics: Core Concepts and Problems,Oxford: Blackwell Publishing, 2005, pp. 4-7.
? Fiona Hughes,Kant’s Critique of Aesthetic Judgement,London & New York: Continuum, 2010, p. 21.
? Paul Guyer,Kant and the Claims of Taste,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7, pp. 63-64.
???[56] 盧春紅: 《情感與時間——康德共同感問題研究》, 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07年版, 第1頁, 第1頁, 第2頁, 第2頁。
? 我將一貫按照Geschmacksurteil這個復合詞的各部分的原義譯作 “品味判斷”。
??[59][61][62] 盧春紅: 《從康德?sthetik的定位論 “?sthetisch” 的內涵與翻譯》, 《哲學動態(tài)》 2016年第7期。
? 牟宗三譯為 “快或不快之情”。 這是比較古典的措辭, 我認為它實際上同于現(xiàn)代漢語的 “快樂或不快的情感”。
? 曹俊峰: 《康德美學引論》, 天津教育出版社2012年版, 第154頁。
? 參見盧春紅: 《情感與時間——康德共同感問題研究》。
? 此外, 蔣孔陽將Gefühl理解為 “感情” (參見蔣孔陽: 《德國古典美學》, 商務印書館2014年版, 第76頁)。 我認為這并不造成什么差別。 因為漢語的 “感情” 有兩個意義: 在普遍的意義上, 感情同于情感;在特別的意義上, 感情僅指愛這一情感。 這里顯然用前一個意義。
? 這里in的意義是 “由于”。
?????[57] Kant,Kritik der Urteilskraft,Hamburg: Felix Meiner Verlag, 2009, S. 50-51/AA206, S. 48/AA204, S.75/AA223, S. 109/AA247, S. 31/AA188, S. 66ff/216ff.
??[53] Kant,Kritik der praktischen Vernunft,S. 79/AA58, S. 79/AA58, S. 122/AA90.
? 但是人們必須注意, 美者上的快樂雖然自身不包含利益, 但在它上面獲得利益卻是可能的 (通過一個中介)。 這一點雖然與這里的討論無關。 但對整個 《判斷力批判》 是極為重要的。
?“被稱呼為利益的是這樣的愉悅, 我們把它聯(lián)結于一個對象的存在的呈現(xiàn)”, 而感覺正是一個對象的存在的呈現(xiàn) (Kant,Kritik der Urteilskraft,S. 49/AA204)。
? 雖然漢語不這樣說, 而是說食物好吃或味道好, 但這里我們是在特意遵循康德在 《實踐理性批判》 中所做的好 (das Gute) 與善 (das Wohl) 的區(qū)分, 后者即愉悅感覺力的舒適者, 而前者是基于概念的, 因此與理性相關。 這一區(qū)分也在 《判斷力批判》 中被繼承。 Cf. Kant,Kritik der praktischen Vernunft,S. 79-85/AA58-62.
? John Locke,An Essay Concerning Human Understanding,London: Penguin Books, 2004, p. 216.
? David Hume,A Treatise of Human Nature,Oxford: Clarendon Press, 2007, p. 181.
??? A. G. Baumgarten,Metaphysica/Metaphysik,hrsg. und übers. von Günter Gawlick und Lothar Kreimendahl,Stuttgart: fromann-holzboog Verlag, 2011, 655, 678,S. 44.
? 實際上, 只有在die ?sthetische Idee和das ?sthetische Attribut (它是屬于前者的一個類) 這兩個詞組中?sthetisch一詞的指涉不是快樂與不快的感受。 我們將在下文解釋在這些場合中它的指涉是什么, 并且說明為何它的意義在那里仍然與在其他場合中相同。
? 甚至這一結合只可以這樣被理解。 對此我們將在下文解釋。
?Kant,Kritik der reinen Vernunft,Hamburg: Felix Meiner Verlag, 1998, S. A16/B29.
?? Kant, “Erste Einleitung in die Kritik der Urteilskraft”,in Kritik der Urteilskraft,S. 517/AA222, S. 517/AA222.
? Kant,Kritik der Urteilskraft,S. 202/AA314. Cf. Kant,Kritik der Urteilskraft,S. 205/AA316.
[51]“在認識能力中的感性 (在直觀中的呈現(xiàn)的能力) 包含兩個部分: 感覺力 (Sinn) 和想象力 (Einbildungskraft)。 前者是在對象在場時的直觀的能力, 后者是在對象即使不在場時的直觀的能力?!?(Kant,Anthropologie in pragmatischer Hinsicht, in Werkausgabe,Band XII, Frankfurt: Suhrkamp Verlag, 2013, S. 445)
[52] 雖然扉頁的信息表明第二批判是在1788年出版的, 但事實上它在1787年12月就已經問世了, 只不過12月被算在了下一個出版年中。 對此, 康德的書信可以作為見證 (1787年12月24日致Herz的信, 以及出版商Grunert同年12月的來信)。
[54] 例如: Kant,Kritik der praktischen Vernunft,S. 151/AA112, S. 157/AA116。
[55]“蓋時有古今, 地有南北, 字有更革, 音有轉移, 亦勢所必至?!?(陳第: 《毛詩古音考》, 《毛詩古音考·屈宋古音義》, 中華書局2008年版, 第10頁)
[58]“直感的” 這一翻譯其實最早是 《判斷力批判》 的第一個日譯本譯者大西克禮用來翻譯?sthetisch的。 作為一個不可分的整體, 它是一個日語詞, 其意義是直覺的、 直觀的, 相當于英語的intuitive。
[60] Kant,Kritik der Urteilskraft,S. 167/AA288. 《純粹理性批判》 也已經多次提及這一點, 例如A15/B29, A29, B4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