疏延祥

1765年9月12日，盧梭到圣皮埃爾島隱居，此前，他就面臨監(jiān)禁的危險。在圣皮埃爾島，他開始研究植物，這種愛好平息了他的焦慮、煩惱等多種負面情緒。在《懺悔錄》里，他說：“植物學是我一向看重的，而且已開始成為我的癖好了，它正是一種閑暇時研究的學問，適宜于填滿我閑逸的全部空隙，又不致我的想象力胡亂馳騁，也不會導致完全無所事事的煩悶。”

這也是盧梭寫作《懺悔錄》第一部之時，我覺得這種植物研究不僅使盧梭擺脫了恐懼，也使他獲得生命和寫作所需要的專注力和激情?；蛟S，沒有這種專注力和激情的滋養(yǎng)，《懺悔錄》這部偉大的著作不一定能夠完成。

在《植物學通信》中，盧梭其實也說出了他的《懺悔錄》和植物學研究的關(guān)系。他說：“你想引導令愛活潑可愛的心靈，并教她觀察像植物這樣宜人且多變的事物，這種想法在我看來是極好的;我本來不敢提此建議，因為唯恐惹上‘若斯先生（若斯先生是莫里哀《愛情靈藥》中的一個人物，他建議顧客購買珠寶，而他本人是珠寶商）之嫌，但既然你提出了，我自然全心贊成，而且會竭誠提供幫助。因為我相信，不管對哪個年齡段的人來說，探究自然奧秘都能使人避免沉迷于膚淺的娛樂，并平息激情引起的騷動，用一種最值得靈魂沉思的對象來充實靈魂，給靈魂提供一種有益的養(yǎng)料?！?/p>

在《懺悔錄》中，盧梭說他本有可能成為一名偉大的植物學家。二十六歲時他在鄉(xiāng)村就為采藥草人滿足的神情所蠱惑，當然，他真正選擇植物學時已經(jīng)年過半百。在圣皮埃爾島被囚禁時，他連島上的一根茅草也不肯放過，在大量觀察的基礎(chǔ)上，他準備寫一本《圣皮埃爾島植物志》，這本書不知寫成沒有，但他寫給一位五歲女孩的《植物學通信》后來的確出版了，此書由劉華杰弟子熊姣翻譯，既是小品文，又是植物分類的科學入門書。

盧梭的眼光和中國本草學家不同，本草學家的形態(tài)描述雖有價值，但非科學描述，而且最終落到藥效，提供的植物學知識非常有限。盧梭說：“植物學最大的不幸，是一開始就被視為草藥學的分支，結(jié)果導致人們把注意力集中在發(fā)現(xiàn)和想象植物的藥性上，而忽視了有關(guān)植物本身的知識?！?/p>

當然，盧梭這本小書還是有些文學的描述的，如“沒有什么景觀比荒漠更令人傷感，也沒有什么景觀比樹木蔥蘢的高山、夾岸煙柳的河流、綠蔭如毯的田野和夾花紛亂的峽谷更令人歡欣”。

而且，這本書對植物學術(shù)語描寫得簡潔、準確。如“花粉這個詞是指包在每顆花藥里的眾多微小的球性微粒。當花藥裂開并將花藥灑在柱頭上時，花粉隨即裂開，并借助一種液體滲進柱頭，一路向下穿過雌蕊，使將要形成的果實胚胎受精”。

《植物學通信》中盧梭所列的植物學術(shù)語到今天仍然基本是科學的，如“雌雄異株”，即同一種植物的雌花和雄花分別長在不同的植物體上，我們用這樣的概念觀察桑樹、銀杏、構(gòu)樹、黃連木，我們發(fā)現(xiàn)它們的花確有兩種，雌株結(jié)果，雄株無實。

盧梭要人們根據(jù)這些術(shù)語了解植物的結(jié)構(gòu)，這是如何去看植物的學問。他要人們把注意力放在大自然中自然生長的花卉上，而不要過多關(guān)注園藝中那些長得非常好看的重瓣花，因為在這些花中，大自然已經(jīng)不復存在，花中最炫目的部分亦即花冠數(shù)量的增加，是以更重要的器官消失為代價的，比如自然培育的重瓣花往往不結(jié)果，或者果實與自然狀態(tài)不一樣。盧梭不僅喜歡植物的自然狀態(tài)，也喜歡人類的自然狀態(tài)。如果說，在《論社會不平等的起源》中盧梭認為在真正的自然狀態(tài)中，人在叢林里健康、自由而平等地生活著。那么在《植物學通信》中，盧梭認為自然狀態(tài)下的植物是美麗的。這兩本書其實是有內(nèi)在關(guān)聯(lián)的，那就是自然的往往是好的，人為的往往是丑陋的。這個觀點很偏頗，但它確實是盧梭精神。他抨擊現(xiàn)代文明的弊端，越來越引起有識之士的關(guān)注?！吨参飳W通信》與其說是寫給一個小女孩的，不如說是一本欣賞植物的指南。在盧梭以及其后的時代都是一本有價值的讀物，所以約翰·羅斯金在1878年春天要求書商不惜一切代價，尋找1805年彩圖版的盧梭《植物學》。這就是《植物學通信》，這時，他臥病一個冬天，頭腦剛剛清醒。對于羅斯金，我肅然起敬，對于這本書的中譯者熊嬌和首先意識到這本書價值的劉華杰先生，我自然也少不了深深的敬意，我甚至認為，這本書的出版，對國內(nèi)盧梭的研究也有深化的作用。

閱讀《植物學通信》，我們知道了一個不一樣的盧梭，一個喜歡在曠野采集植物的盧梭，這個盧梭會趴在要觀察的那棵植物旁邊，以便更清楚這種植物的結(jié)構(gòu)，這是植物學家或者說資深植物愛好者的盧梭，他的科學精神無疑是值得稱道的。這個植物學家的盧梭熟悉制作標本?！安杉瘶吮镜淖罴褧r間應(yīng)當選在植物正處于盛花期，而且是在一些花朵即將凋謝并為那些正開始露出頭角的果實讓位的時候”。這個盧梭會提醒人們，制作標本也必須選擇適當?shù)臅r間，“在晨露未干、傍晚潮氣下降，或是日間陰雨連綿的時候采集來的植物都無法保存長久”。即使介紹采集標本時的注意事項這樣枯燥的事情，盧梭也寫得興味盎然。

這本書的譯者熊嬌是博物學家劉華杰的學生。熊嬌有著很好的植物學專業(yè)素養(yǎng)，曾經(jīng)有一年多時間，她是北京大學植物分類學家汪勁武先生標本室的?？?，她幫汪先生整理標本，深切地感受到植物分類學的魅力，這為她翻譯盧梭這本著作打下了堅實基礎(chǔ)。如果沒有這種訓練，是翻譯不了這本書的。當然讀這本書的人不一定要有這樣的準備。我覺得，只要愛好植物，喜歡欣賞植物，就會對這本書感興趣，讀完這本書也一定有收獲。

盧梭喜歡植物，納博科夫喜歡蝴蝶。在文學界，這可以成為經(jīng)典話題。中國讀者很少有人知道盧梭還是一個植物學家，有專門的植物學著作。中國讀者對小說家納博科夫的了解，大多只停留在他是《洛麗塔》的作者，其實，納博科夫還是一個昆蟲學家，對蝴蝶的了解并不少于同時代的蝴蝶研究者。納博科夫認為：“一件藝術(shù)品中存在著兩種東西的融合：詩的激情和純科學的精確。”更重要的是，他注意到：一只蝴蝶不得不扮成一片葉子時，不僅一片葉子的所有細目都得到了美妙的表現(xiàn)，就連被蟲子咬破了邊兒的洞的斑紋也被模仿得淋漓盡致。蝴蝶的“偽裝”使他對藝術(shù)的“模仿”與“真實”有了更加深切的領(lǐng)會。

納博科夫的生活由三部分構(gòu)成：文學創(chuàng)作、文學教授和研究蝴蝶。前兩者與文學有關(guān)，后者與鱗翅目昆蟲學有關(guān)，故北京大學教授劉華杰稱之為“納博科夫雙L人生”。

納博科夫到底是怎樣一個人，他在蝴蝶研究上有哪些作為，由丁亮等人翻譯的美國學者庫爾特·約翰生和史蒂夫·科茨撰寫的《納博科夫的蝴蝶：文學天才的博物之旅》很好地解答了這個問題。

納博科夫的人生就是一篇傳奇，納博科夫的爺爺和父親都喜歡蝴蝶，他父親在別墅里有一間屋子專門放蝴蝶標本，還將一只罕見、珍貴的孔雀蛺蝶傳給了納博科夫。納博科夫母親喜歡蝴蝶，受家族影響，納博科夫七歲就開始捕捉蝴蝶，母親看到兒子有這個愛好，不僅教兒子如何給蝴蝶展翅，還給兒子諸如《歐洲蝴蝶》等圖鑒，讓他從科學的角度了解蝴蝶。納博科夫十二歲寫信給《昆蟲學家》雜志，描述一種蛾子。在他的小說《天賦》中，有不少“我”和父親在一起的經(jīng)歷，比如父親教“我”拆一個螞蟻窩，從里面發(fā)現(xiàn)灰蝶的幼蟲，讓“我”知道，這是灰蝶幼蟲和螞蟻的共生現(xiàn)象。螞蟻可以促使幼蟲分泌一種液體，供螞蟻貪婪地進食，與此同時作為回報，螞蟻會把其幼蟲送給灰蝶幼蟲作食物。在《天賦》中，父親還告訴“我”，小紅蛺蝶不在歐洲越冬，它出生于非洲平原。在那兒的游客，第一道黎明曙光出現(xiàn)時，如果幸運，可以聽到小紅蛺蝶羽化的聲音。羽化成蝶后，它們一刻都不耽擱，立即北上，早春時刻就遍布歐洲海岸，接著便飛到克里米亞的花叢中，那里便到處充滿生機。這些段落和描寫大抵是把納博科夫和父親的故事搬到了小說里。

納博科夫一生都在不同的地方捕捉蝴蝶。1940年底，為了躲避納粹的迫害，納博科夫到了美國。為了蝴蝶研究，差不多義務(wù)幫博物館打工，做什么呢？他曾在一封信中對這個工作進行了陳述。這是哈佛大學比較動物博物館，他的實驗室占據(jù)博物館四層的一半，實驗室基本都是成排的標本柜，里面放有可抽出檢視的標本盒，盒中是蝴蝶標本。這些蝴蝶來自世界各地，許多都是模式標本。實驗室靠窗的桌子上放著顯微鏡、試管、酸性化學物質(zhì)、文件、昆蟲針。納博科夫有一個助理，負責對采集者送來的蝴蝶標本整姿。他自己運用顯微鏡觀察蝴蝶的對外生殖器的鉤狀刻痕、齒和刺等，以便做出正確的鑒定。在這個過程中，他也開始發(fā)表蝴蝶論文，并且成為眼灰蝶方面的專家。他最有名的一篇論文就是《新熱帶眼灰蝶注記》，他依據(jù)博物館中保存的那些標本，對南美洲的一類蝴蝶進行了分類。就是這樣一篇文章，在半個世紀以后被確認為是一項極為超前的貢獻。二十世紀末至二十一世紀初，人們在重新研究南美眼蝴蝶的時候，發(fā)現(xiàn)面對已有的納博科夫眼灰蝶科的分類研究，想增加一個屬不行，想去掉一個屬也不行。這表明納博科夫當年的這項研究多么了不起。

納博科夫在蝴蝶方面的主要貢獻就集中在《新熱帶眼灰蝶注記》這篇文章中。《納博科夫的蝴蝶：文學天才的博物之旅》其實是兩部分，一是簡要地敘述納博科夫一生和蝴蝶的關(guān)系，一是今天的學者根據(jù)納博科夫那篇文章，對南非蝴蝶中的眼灰蝶進行考察，從而有了重大發(fā)現(xiàn)，也驗證納博科夫當年無與倫比的精確。

納博科夫一生顛沛流離，從俄羅斯到歐洲西部再到美國，最后終老于瑞士，無論是在富有的貴族時，還是貧困漂泊時，他都沒有放棄最初的愛好——蝴蝶研究。

1975年，七十六歲的納博科夫依舊體魄強壯。他獨自一人在他定居的瑞士達沃斯山上捕捉蝴蝶。如今達沃斯的有名，是因為它是世界經(jīng)濟論壇的所在地，很少有人知道一代文學大師和昆蟲學家納博科夫的生命終點落在這里。在達沃斯山撲蝶時，經(jīng)過一處陡坡時，他不小心摔倒了，撲蝶網(wǎng)都從手中脫落，他努力去撿拾捕蝶網(wǎng)時又摔倒了一次。此后，他身體狀況大不如從前，免疫力下降，總是發(fā)燒。1977年7月2日，納博科夫因肺部堵塞了過多液體而死亡。臨死前，獨子看到他濕潤的眼眶，便問他為什么流淚，他回答說，看到一只蝴蝶在展翅飛翔。他留戀的還是蝴蝶，生命和蝴蝶，在他看來是一體的。

自然是如此巧妙，盧梭和納博科夫都是發(fā)現(xiàn)自然秘密的人。作為大家，盧梭和納博科夫的生活不可復制，但是循著他們的腳步去觀察植物和蝴蝶是可行的。當然在此之前，我們不妨讀讀前文提到的兩本書。讀它們的目的，是為了更好地走進大自然，正如熊嬌所說：“然而，有形之書編得再精美，終究與自然隔著一重，為讀書而足不出戶，真正是舍本逐末?！?/p>

（盧梭：《植物學通信》，北京大學出版社2011年第1版，熊嬌譯;庫爾特·約翰生和史蒂夫·科茨：《納博科夫的蝴蝶：文學天才的博物之旅》，上海交通大學出版社2016年4月第1版，丁亮、李穎超、王志良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