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欣
(武漢大學 哲學學院,湖北 武漢 430072)
《約伯記》是《圣經·舊約》中頗具爭議的一章。此章講述了上帝虔誠的仆人約伯無端受難的故事。約伯正直公義,敬畏神,并蒙神的喜悅,然而在撒旦的挑唆下,耶和華同意撒旦以一系列的災難來試探約伯的虔誠。在先后遭受家業(yè)被摧毀、子女意外離世、自己身染重疾的打擊后,約伯依然堅持對上帝的信仰。約伯的虔誠、對道義的堅守與上帝放任撒旦對他施加一系列苦難的試探,以及最后上帝對約伯訴求公義的回應形成了強烈的對比。特別是其中上帝所展現(xiàn)的冷漠和殘酷與基督教思想中仁愛、公義的上帝形象相矛盾?!都s伯記》中不合邏輯的種種讓眾多神學家費盡心思,試圖給約伯無辜受難提供解釋,“替上帝”給出合理的回應,為上帝的“不一致”辯護。而瑞士心理學家榮格的《答約伯》一書為人們認識上帝、認識宗教、認識人類自身提供了全新的視角。
《答約伯》是榮格晚年的一部重要著作。此書雖然篇幅短小,但卻可以視為榮格一生研究的濃縮。在書的前言中,榮格說道,此書涉及的上帝意象問題一直縈繞在他的心頭,但是由于擔心讀者的接受能力,長久以來他不曾下筆吐露自己的看法。在他在70歲高齡寫作此書時,他感覺就像被一股力量抓著了頸背,字句自然地從他的筆端流溢而出。正如榮格所擔心的,書中對上帝意象的顛覆性看法打破了西方傳統(tǒng)基督教思想中“至善”的上帝形象,此書的出版引起了巨大的爭議。筆者認為可以把此書的眾多評論者分為三類,分別為神學家、哲學家和心理學家,他們從不同的角度對榮格的這本著作做出了解讀、分析和評論。例如神學家維克特·懷特和馬丁·布伯分別從天主教和猶太教的立場評判了榮格對上帝的解讀,認為榮格是妄圖以心理學的概念、以人類的視角來認識“不可知”的上帝。保羅·畢曉普(Paul Bishop)以歐洲浪漫主義哲學的視域分析了榮格在此書中所呈現(xiàn)的上帝意象。榮格學者馬文·施皮格爾曼(Marvin Spiegelman)認為《答約伯》是20世紀最重要的心靈著作之一,他高度評價了榮格在上帝意象中加入的女性成分。國外學者對于此書的評論主要圍繞于榮格所提出的顛覆性的上帝意象。
雖然《答約伯》一書在國外引起了巨大的爭論,但是在我國學界卻沒有引起足夠的重視。筆者認為雖然在此書中榮格在傳統(tǒng)“三位一體”的上帝意象中加入了代表“女性和惡”的第四維,提出了全新的“整全的、四位一體”的上帝意象,此思想可以稱為“哥白尼式”的創(chuàng)舉,但是此書帶給人類的另一個重要啟示是上帝意象在人類歷史發(fā)展中的個性化歷程。對于此書的解讀應該結合榮格心理學中的一個重要概念——個性化。在榮格的學術生涯中,他一直強調自己是一名重視心理現(xiàn)象的心理學家,雖然其研究涉及心理學、宗教學、歷史、考古、煉金術、占星術等多個領域,但其目的都是為了探究人類的心理結構、心理發(fā)展趨勢以促進人類的心理健康。他在其眾多著作中也強調,世界上各種宗教、宗教象征、教義等都是人類心理發(fā)展的反映。所以與大多數(shù)基督教神學家的“護教”不同,榮格在《答約伯》中以上帝意象在基督宗教中的演變展示了“上帝”在人類歷史中的發(fā)展,而此發(fā)展也映現(xiàn)了人類的心理發(fā)展歷程,并為人的個性化提供了一個范式。
榮格認為人類心理是一個整體,包括意識與無意識。意識是人類心理中可以被感知的一部分,在與外界的接觸中,通過思維、情感、感覺、直覺這四種心理功能,人逐漸形成較穩(wěn)定的意識。“自我”是意識的主要組成部分,它類似于掌管意識大門的門衛(wèi),審查某種情感、認知是否可以進入意識。無意識是榮格心理學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其心理學理論在很大一部分上建基于對無意識的研究。與弗洛伊德片面地認為無意識是童年時個人性壓抑而形成的個人心理情感的“垃圾場”不同,榮格賦予了無意識更積極的意義。他認為無意識是意識的源泉,在人類進化歷程中意識逐漸從無意識之海中浮出水面。其中個人無意識是個人成長經歷中被壓抑或忽視的心理活動與心理內容。集體無意識是來自人類祖先的古老遺傳,是人類進化歷程中有利于生存和繁衍的思維行動機制。在集體無意識中儲存著“大量初始的或本源性的潛在意象”,[1](譯序p13)而這些意象驅使著生活在不同文化背景、不同地域的人形成某些相似的行為認知。榮格認為人是意識和無意識的集合,人的完善需要將意識與無意識進行整合,使無意識的內容意識化,這就是人的個性化過程。榮格認為個性化是人類心理的自主發(fā)展過程,它受潛藏在無意識中的自性原型的驅動,不由人的意志控制,就像嬰兒會長大成人,種子會發(fā)芽結果,是人類心理、生理的自然發(fā)展趨勢。在這個發(fā)展過程中心理各層次得到有意識的發(fā)展,處于不斷增進的和諧、平衡、相互協(xié)調的狀態(tài)。
榮格認為人類心理最初處于一片混沌的、未開化的整體狀態(tài),個性化的第一步就是意識的呈現(xiàn)(分化),“個性化和意識在人格的發(fā)展中是同步的;意識的開端同時也就是個性化的開端”。[2](p32)人自我剖析、自我反省是意識分化的開始,人開始意識到自己的心理結構,特別是潛藏在個人無意識和集體無意識中的內容,并開始審視這些內容。榮格認為“知道自己正在做什么”和“有意識地知道自己正在做什么”有著很大的不同。只有當無意識中的內容被意識承認和接受時,個性化才能有效地進行,“一切都必須成為自覺意識,這樣才能使人格獲得充分的個性化”。[2](p33)當人的意識意識到深藏在無意識中的內容時,意識和無意識的整合幾乎在此同時開始。
榮格指出,人的意識與無意識就像相互聯(lián)系又相互對立的兩極。我們或許可以用鐘擺來形象地說明意識與無意識的關系和運作。鐘擺兩邊的擺動象征著意識和無意識的角力,有時意識呈現(xiàn)上風,有時無意識來到幕前。就像鐘擺的擺幅需要在一定的范圍內保持平衡,不能脫出一定的擺幅而放任向一邊無盡地擺去,意識與無意識也需要在對立中保持平衡并統(tǒng)一在鐘擺上端的中點下,否則會出現(xiàn)兩種情況:意識壓制無意識的呈現(xiàn),人完全等同于其人格面具(persona)①Persona 原指在希臘戲劇中演員由于角色需要所佩戴的面具。榮格用來指代個人在與外界接觸中形成的偽裝性人格。而缺少活力,成為社會的傀儡;無意識沖破意識的壓抑,“以原始粗野的、自我毀滅的方式發(fā)泄和釋放出來”,給個人和社會帶來災難。例如榮格認為德國納粹的出現(xiàn)及其后發(fā)生的世界大戰(zhàn)就是由于德國沒能整合潛藏在其民族無意識中的“Woton”(惡魔原型)引起的。被壓抑在無意識中的心理感受及內容構成了人的陰影,它會給人帶來毀滅性的災難,但是如果能有意識地對其進行合理的疏導,它將會成為人類精神發(fā)展、個性生長的動力源泉,“無意識缺乏意識則盲,意識缺乏無意識則怠”。[3](p254)個性化就是意識與無意識整合為一個和諧運作的統(tǒng)一體的過程。
與古代世界流行的其他神祇相比,基督教中的上帝以公義而著稱,特別關注人類的道德意識。雖然在《圣經·舊約》中我們經常會領略到耶和華的盛怒與殘暴,但基督宗教把“至善”歸于上帝,認為上帝是全然的仁慈與公義。為什么會出現(xiàn)這種仁慈與殘暴兩種極端對立的上帝形象呢?在《答約伯》中,榮格結合煉金術哲學、諾斯替神秘主義觀念,利用心理學中夢的解析方式和聯(lián)想法對《圣經》相關章節(jié)進行了解構與重構,揭示了人類上帝意象的成長歷程,提出了“對立統(tǒng)一”的上帝觀。
1.意識的覺醒:與約伯相遇。如王陽明所說“君未看花時,花與君同寂;君來看花日,花色一時明”,榮格認為沒有意識的觀照,存在的“有與無”是不確定的。“人類意識創(chuàng)造了客觀存在和意義”,[1](p336)上帝的存在需要依靠人類的意識。也正是這個原因,上帝需要人類的信仰、稱贊和禮拜。而與約伯的相遇,引發(fā)了耶和華意識的覺醒,開始審視自身。榮格認為在《約伯記》中,耶和華的意識還處于原始的混沌狀態(tài),缺乏自我反省的意識,是約伯的正義喚起了耶和華對自己“神格”的反思,“與被造物的相遇改變了造物主”。[4](p66)在《約伯記》中,與耶和華的行為和話語相比,約伯展現(xiàn)出了對神和正義的虔信。無辜遭難的經歷讓約伯似乎看到了世界上惡的起源,看到了耶和華“神格”中善與惡的共存,“難道我們從神手里得福,不也受禍嗎?”[5](約伯記2:10)“你手所造的,你又欺壓,又藐視,卻光照惡人的計謀。這事你以為美嗎?”[5](約伯記10:3)榮格認為,這顯示出約伯比耶和華更了解自己,更認識到上帝的本質。其實在《約伯記》的開篇,其編撰者就暗示了善惡都來自耶和華,“有一天,神的眾子來侍立在耶和華面前,撒旦也來在其中?!盵5](約伯記1:6)一直以來基督教就賦予了上帝全知全能全善的屬性,然而這樣,現(xiàn)實中的惡就與上帝的存在形成了一個悖論。如果上帝想阻止“惡”而阻止不了,那么上帝就是無能的;如果是上帝能阻止“惡”而不愿阻止,那么就不能說上帝是善的;如果是上帝既不想阻止也阻止不了“惡”,那么上帝就是既無能又非善;如果是上帝既想阻止又能阻止“惡”,那為什么我們的世界依然充滿了“惡”呢?相較于基督教神學家們致力于給上帝塑造一個“完美”的形象,榮格卻認為應該讓上帝回歸“完整”。榮格認為,正是因為基督教堅持一神論,所以世界上的善惡都應該來自上帝。上帝是善惡的對立統(tǒng)一,正如有陽光就必然有陰影,上帝的眾子中有撒旦也有耶穌基督。
約伯的公義讓上帝自慚形穢,但是由于上帝的意識還處于混沌的狀態(tài)尚未分化,未能認識自身無意識中潛藏的陰影,而把陰影投射到約伯身上。榮格認為,在無意識中上帝把約伯視為挑戰(zhàn)他權威的另一個“神”,因此在對約伯的回應中,上帝呈現(xiàn)了一種自我防御的狀態(tài),置之不顧約伯的實際訴求——公義,而用了近73 節(jié)的篇幅描述了自己創(chuàng)世的偉大。榮格指出上帝對自己強力的強調,上帝聽信撒旦的挑唆,都是因為沒能意識到撒旦就是自己的“陰影”,而約伯成了撒旦的替罪羊。而約伯意識到了上帝對自己的投射,在約伯對上帝公義的呼求中,我們可以看到“我對神說:‘我豈是洋海,豈是大魚,你竟防守我呢?’”,[5](約伯記7:12)“人算什么,你竟看他為大,將他放在心上,每日鑒察他,時刻試驗他”,[5](約伯記7:17-18)“你為何掩面,拿我當仇敵呢?”[5](約伯記13:24)榮格認為約伯也正是因為認識到上帝身上存在的對立統(tǒng)一而完成了自我救贖,實現(xiàn)了人格的整合,成為高于上帝的“神”,“在毫不知情的情況下,一位道德高尚者因為自己道義的行為而躍然置于眾星至上,挾制來自世界深淵的‘碎片’(shards)①“shards”(碎片)指代的是“邪惡與黑暗”。猶太教卡巴拉學者用生命之樹的十個階段來描述通往上帝的路徑和上帝創(chuàng)世的過程。在生命之樹的修煉過程中被壓制的本能和沖動形成了“一些被拒斥的碎片”——邪惡與黑暗?!腿A的陰影”。[4](p19)而正因為約伯上升為“神”,身上所彰顯的耶和華本應具備而實際上卻缺乏的道德感刺激了耶和華,喚醒了耶和華的自我反思意識,認識到自己的不足,繼而開啟了自己的個性化歷程。
2.索菲亞的回歸。當某些外在事件刺激到無意識中的內容時,就會引起這些內容在無意識之海中翻滾沸騰,繼而沖破樊籬,在意識中凸顯。約伯在道德和公義上高于耶和華的事實,提升約伯置于耶和華之上,讓耶和華意識到自己的非道德,所以他決定道成肉身向約伯看齊。榮格認為在《約伯記》中,上帝在道德上、理智上“敗陣”于約伯的原因是由于上帝遺忘了索菲亞——智慧。在創(chuàng)世之初,索菲亞就與上帝同在,她是邏各斯,是普紐瑪——創(chuàng)造萬物而遍布于萬物,她是上帝的阿尼瑪、心靈導師,是上帝整體“神格”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在耶和華造化的起頭,在太初創(chuàng)造萬物之先,就有了我。從亙古,從太初,未有世界以前,我已被立”。[5](箴言8:22-23)然而榮格認為,在創(chuàng)世之初耶和華就忘記了他的異性伴侶索菲亞。索菲亞的位置被上帝的選民替代,以色列民族被迫成為上帝的新娘?!妒ソ洝づf約》的成書年代大約在公元前1440年至公元前400 年之間,而這時人類社會正進入父系時代。父系時代的主流思想認為在完美性方面女性劣于男性。正如《圣經·創(chuàng)世紀》中記載,是夏娃受到了蛇的引誘繼而帶著亞當違逆了上帝的意愿。男性追求完美,女性需要完整。社會環(huán)境對女性的壓抑,大眾心理對于完美的追求在耶和華的形象上得到顯現(xiàn),耶和華忘記了索菲亞——他的智慧源泉。榮格認為這就是耶和華受撒旦挑唆而同意撒旦用苦難試探約伯的原因:全知的耶和華本應該對約伯的虔誠了如指掌,但是當撒旦在他耳邊提出質疑時,他忘記了咨詢他的智慧。耶和華忘記了他的智慧伴侶而特別需要以色列民族對他的忠誠。約伯的出現(xiàn)讓事態(tài)的發(fā)展出現(xiàn)了轉折。約伯看見了內在于耶和華的“善惡”兩種力量,被造物擁有了有關于造物主的知識,這致使造物主也必須了解自己,自我反思成為必須,而這需要智慧的協(xié)助。
3.耶穌的誕生。意識到索菲亞——智慧的同在,上帝的自覺意識開始覺醒,也帶來了道德感的覺醒,“道德感的產生以意識為前提”。[4](p10)在約伯一次次尋求公義的呼求下,當看到約伯身上所展現(xiàn)出的道德公義,耶和華回憶起自己是公義的審判者、道德的守護人,智慧提醒了他:“道德律高于一切”。他意識到自己對約伯以及整個人類所犯的過錯,他需要為自己贖罪:耶和華必須道成肉身,化身為人,因為只有人才會感知苦痛?!耙詡€傷,以眼還眼,以牙還牙。他怎樣叫人身體有殘疾,也要照樣向他行”,[5](利未記24:20)這是上帝定下的律法。榮格認為索菲亞的回歸也意味著“圣婚”,預示著新生。但這次新生不是上帝試圖重新改造世界,而是上帝希望道成肉身改變自己,成為人。上帝道成肉身是創(chuàng)世紀的延續(xù),是上帝向人類顯現(xiàn)的延續(xù),“在創(chuàng)世紀中,(上帝)顯現(xiàn)于自然,現(xiàn)在他希望能更加具體地顯現(xiàn)為人”。[4](p39)于是圣母感孕,耶穌誕生。
榮格認為上帝道成肉身對于上帝和人類都是跨越性的一步。但是不同于傳統(tǒng)基督教思想認為上帝派自己的獨子耶穌基督降臨人間是為了替人類贖罪,引導人類走出罪惡回歸上帝,榮格認為這種說法是不可接受的。榮格提出,如《約伯記》開篇所記載,是上帝允許撒旦游戲人間。如果上帝真想清除世間的一切罪惡只需要鏟除罪惡之根——撒旦。但是顯然上帝沒有這么做。即使在約伯證明自己的公義后,上帝也沒有給撒旦任何的懲罰或教訓。這不得不讓人懷疑撒旦是上帝不可去除的一部分。但是撒旦對約伯的“惡作劇”讓上帝對他有了一定的提防。上帝精心策劃了自己在人世間的降生——圣母無染原罪(Immaculata Conteptio)。
榮格認為上帝遴選童貞女感圣靈受孕旨在保護圣母免受撒旦的“腐蝕”,但是這卻使上帝道成肉身的計劃,上帝對約伯的補償、對自己的救贖沒能完全實現(xiàn)?!艾旣悂嗊h離原罪,這使得她也遠離了人類”,[4](p36)無染原罪“使瑪麗亞被提升為‘神’,失去了她的‘人性’——其他人類女性都是在原罪中受孕”。[4](p36)圣母無染受孕導致的直接結果就是耶穌的全然光明讓他超越于人類,他的神性高于人性,他還是神。雖然榮格認同耶穌受難被釘十字架讓上帝體驗到了人類的苦難,但是他認為只有上帝成為真正的人,體驗現(xiàn)實人類的苦難才能算是對約伯苦難的回答。而由于耶穌基督只繼承了上帝光明的一面,上帝的另一個兒子“撒旦”沒能得到顯現(xiàn),上帝的道成肉身尚不完整。
基督新教把上帝道成肉身為耶穌基督視為一次性的歷史事件,認為《圣經·新約》是上帝對人類最后的啟示。而天主教秉持的觀點是,上帝通過圣靈繼續(xù)在人身上做功。榮格認同天主教的這個觀點,并認為這符合耶穌的教導。在《圣經·新約》中,我們經??梢钥吹揭d稱他的門徒為“神的兒女”,“即是兒女,便是后嗣,就是神的后嗣,和基督同作后嗣”。[5](羅馬書8:17)他寄希望于他的門徒可以繼續(xù)顯現(xiàn)神的榮耀,“我所作的事,信我的人也要作;并且要作比這更大的事,因為我往父那里去?!盵5](約翰福音14:12)耶穌向門徒確定當他離開世間后,圣靈將駐于他們的心中,與他們同在,“我要求父另外賜一位護慰者給你們,祂要永遠和你們同在”,[5](約翰福音14:16)“到那日你們就知道我在父里面,你們在我里面,我也在你們里面”。[5](約翰福音14:20)榮格認為,從這些經文中可以看出,耶穌預表了上帝在人類心靈中的持續(xù)存在、持續(xù)做功。榮格同時也指出,圣靈在人類心靈中的常在也象征著上帝自身也在不斷地實現(xiàn)著自我實現(xiàn),他不是道成肉身為一個人,而是在歷史的長河中持續(xù)不斷地道成肉身為每一個人。
4.《啟示錄》中的啟示。榮格認為由于耶和華在道成肉身為耶穌時有意識地摒棄了自己的陰影——撒旦,這使得上帝“成人”的計劃沒有完滿地實現(xiàn)。在意識中基督教只承認至善的上帝,但是上帝的陰影面卻一直潛藏在人類的無意識中。此時的人類還不能接受上帝善惡對立的統(tǒng)一性,善惡對立“把人類撕裂為對立的碎片,給他們帶來了無法解決的沖突”。[4](p91)榮格心理學認為,當意識與無意識相沖突時,在人的夢境中會出現(xiàn)整合對立的“第三者”,如英雄小孩、曼陀羅等意象。榮格指出《圣經·啟示錄》的作者就經歷了這種典型的心理矛盾沖突。榮格認為《圣經·啟示錄》的作者同《圣經·約翰書信》的作者是同一人——圣徒約翰。在意識的領域里,約翰是一位慈祥仁愛的教父。他教導神的兒女要彼此相愛,堅信“神就是光,在他毫無黑暗”,“神就是愛”。[5](約翰1 書1:5)但是根據(jù)補償原則,榮格認為上帝的陰影,同時也即是約翰的陰影,在約翰的無意識中迸發(fā)。所以在《啟示錄》中約翰借上帝之口對亞洲七教會發(fā)出警示;奉上帝之名,七位天使給人間帶來了災禍,對人類的罪惡進行了懲罰。而這些都與《約翰書信》中所宣稱的愛與平和相違背。在意識與無意識的糾葛與碰撞中,“融合對立統(tǒng)一的第三者”也得以產生。約翰在異象中看到一個“身披日頭,腳踏月亮,頭戴十二星冠冕”的婦人在痛苦中生產,“婦人生了一個男孩子,是將來要用鐵杖轄管萬國的。她的孩子被提到神寶座那里去了”。[5](啟示錄12:5)榮格認為這里的婦人產子不同于瑪麗亞無染受孕摒除了人類的原罪,這個男孩子的誕生同其他人類一樣,是真真切切的人。同時這個婦人是存在于每個男人心中的阿尼瑪,她“身披日頭,腳踏月亮”的形象也象征著日與月、光明與黑暗的結合,而產下的這個男孩象征著“對立統(tǒng)一”,是一個整全的人(a wholly man)。榮格認為這也就是耶穌基督所預言的“變成小孩子的樣式”。
5.異象的客觀化:“圣母升天”諭的頒布。榮格十分贊賞教皇庇護十二世在1995 年把“圣母升天”正式吸收進天主教教義。他認為這一舉措使得上帝意象得以完整,促成了“四位一體”(3+1 模式)。榮格認為數(shù)字3 象征著完美,而數(shù)字4 代表完整。傳統(tǒng)的由圣父、圣子、圣靈構成的“三位一體”象征著人類對完美的追求,它缺少女性及陰影的成分,是不完整的。圣母瑪利亞在天堂的地位得以承認不僅補全了上帝意象中的女性成分,而且由于女性代表物質、代表黑暗,所以“圣母升天”使得上帝意象具有了完整的對立統(tǒng)一:男性∕女性,精神∕物質,善∕惡。榮格認為這意味著《啟示錄》中“婦人產子”異象在現(xiàn)實世界中得到承認,“當提升圣母進入天堂的渴望在人們心中蔓延時,依此類推的邏輯結論就是,人們渴望救主的誕生,渴望一個能調和對立雙方的和平使者”;[4](p99)意味著小男孩代表的“自性”原型在大眾心中的顯現(xiàn),“雖然他已經在普累若麻中誕生,但是他在世界中的顯現(xiàn)只有被人感知、承認和宣告后才算實現(xiàn)”。[4](p100)
作為一名心理學家和精神病科醫(yī)生,榮格希望自己不僅可以幫助心理疾病患者恢復正常生活,他也希望自己的研究可以促進更廣泛人群的心理的成長,實現(xiàn)自我和諧。只有當一個人能與自己的內在形成和諧的狀態(tài),他才能與外在的世界和平共處,外在世界才能達到真正的和諧??梢哉f,整個榮格心理學都是圍繞著如何實現(xiàn)這個目標而展開的。作為心理學家的榮格對宗教持有濃厚的興趣,一方面與他個人的成長背景有關,另一方面也是因為他在個人經歷的掙扎中覺識到宗教體驗與人類心理健康之間的聯(lián)系,并看到了宗教發(fā)展與人類心理發(fā)展的并行軌跡。榮格秉持宗教是人類心理的反映的觀點。他認為各種宗教信仰、教義、象征、儀式等都是人類集體無意識的顯現(xiàn)及客觀化。如在他的著作中,他多次否定基督教新教認為基督教教義是憑空出現(xiàn)的上帝的啟示的觀點,“如果說某一事件的出現(xiàn)是得到事先存在的世界觀(Weltanschau?ung)的支持,是在歷史中長期醞釀而形成,基督教可以算是一個典型的例子”。[4](p67)對榮格而言,上帝意象的發(fā)展過程也同個人心理的成長歷程類似。如同基督教中耶和華從初始無知的混沌狀態(tài)經由面對約伯的公義而產生意識的覺醒、分化、整合而重新誕生為整全的人,人如果希望發(fā)展完善的人格,實現(xiàn)自性的圓滿也需要經歷一樣的蛻變。榮格用上帝的發(fā)展歷程類比了人個性化的歷程。他把人的個性化歷程分為三個階段:“父親時期”“人子時期”與“圣靈時期”?!案赣H時期”指遇見約伯之前的耶和華。此時耶和華尚未形成道德與理性意識,思想行為完全受無意識掌控。榮格指出“父親時期”對應于人的孩童階段。處于“父親時期”的人的心理尚處于初始的混沌狀態(tài),認知水平低下,尚未形成道德意識,只能被動接受外界信息,與外界的互動產生于無意識的本能。與外界的接觸幫助人形成獨特的自我,這也是意識逐漸從無意識中獨立出來的過程,對應于“人子時期”。榮格認為理想化而言,人在青壯年時期(大約在35歲之前)完成這一階段的心理轉化。在這一階段,人通過分別、判斷形成了穩(wěn)定、獨特的個性,對自我有一定的了解,但是對人性和世界的認識相對單一,如耶穌繼承了耶和華善與光明的一面,而邪惡卻被人格化為撒旦摒除在人性之外。榮格認為35歲之后,當人完成了人生中與外界世界有關的一系列目標后,人應該適當退回人的內心世界,進入“圣靈”形成時期,促進自性的圓滿實現(xiàn)。在這一階段,人的意識得到進一步的擴展,能意識到潛藏在無意識中的陰影、阿尼瑪∕阿尼姆斯。相較于“人子時期”人對自我的單一認識,這時人認識到人性中的多樣性,能正確面對意識與無意識的對立,整合人性中各種看似矛盾的善惡兩面,并能利用意識與無意識之間的張力形成的心理能量促進自性的完善,潛意識豐富了意識,意識照亮了潛意識。
在幫助病人達到身心平衡的治療過程中,榮格發(fā)現(xiàn)在人類無意識中潛藏著的自性原型與上帝原型相等同。當人的自性原型圓滿呈現(xiàn)時,人即是自己的上帝,自身的救主;同理,認識了上帝也就認識了人自身。正如榮格在《答約伯》中描述的上帝道成肉身最終化身為人,人經過意識與無意識的整合也實現(xiàn)了自身的神性。而這種神性∕自性潛藏在人的集體無意識中,是一種先驗存在,它是人個性化歷程的起點,人個性化歷程的動力,同時也是人個性化歷程的終點,雖然在榮格看來這個終點只能無限接近,人的個性化將永無止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