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建強(qiáng) 唐一然
[摘 ?要:父親是農(nóng)村挨過批斗的農(nóng)民,能干但不合時運(yùn),一輩子很艱辛,沒有過上好日子,且還無端承受社會的不公平,他也是那個時代千千萬萬中的一個。
關(guān)鍵詞:沉默;艱辛;生活的不容易]
沉默是天下父親的天性,我父親也不例外。
作為莊稼人,父親確實很能干。他是隊里的主勞力,挖板土、砌豬圈、犁田、打谷子、抬石頭、守通夜,只要是苦、累、重的活都有他的身影,且樣樣都是一把好手,所以他在隊里的工分是最高的----滿分10分。
這些是從母親和鄰居口中知道的。
有些印象也很深,如,我放學(xué)回家的路上,經(jīng)??匆娝诶缣铮阉锢缌艘槐橛忠槐?。牛好像也很聽他的話,他們配合得很默契,如踩溝、轉(zhuǎn)彎、跨田坎等。他們交往的方式看起來很簡單,父親口里始終就一個字:“駕”!往往這時正值二、三月,通常我們?nèi)宄扇毫髦翘閺乃磉咃w也似的就跑了過去。那時我們沒有想過冬水田的冷,當(dāng)然我們也好像不怕冷,穿著一條單褲,經(jīng)常小手凍得通紅,哈一口氣,又馬上跑進(jìn)風(fēng)里了。小孩子手腳也經(jīng)常生凍瘡,年后暖和的時候好癢好癢,忍都忍不住,年年如此。
有時,他會叫我把犁出來的幾根大大小小的鱔魚和泥鰍帶回去?;丶液?,我就洗一洗,撒點(diǎn)鹽,摘幾張樹葉包起來,煮飯的時候把它埋在柴火灶的灰燼里。估計一刻鐘的時間,再從灰里掏出來??赡苁悄菚r手皮粗,不怕燙,雙手搗騰幾下,就迫不及待地把半焦的葉子層層剝?nèi)チ耍阄墩媸菗涿娑鴣?,落在了心里一般。我會小心翼翼,但很快地把它們吃得一干二凈,除了腸子和很少一點(diǎn)實在不該吃的頭骨和脊骨外。那美味的記憶如刻在腦子里一般,現(xiàn)在想起來還很懷念。
地里也常常留有父親的足跡。特別是挖板土?xí)r,無論冬夏,更多的是農(nóng)忙以后。見到他的時候,往往都是脫了外衣的。他會把衣服放在地邊突出的石頭上,但多數(shù)時間是掛在斜坡的樹枝上。那時我們眼力都很好,只要很遠(yuǎn)看到衣服晃動的影子就知道一定是他了。遠(yuǎn)處就可見他獨(dú)自把鋤頭舉得高高的,弓腰、收手,鋤頭就像釘子一樣扎進(jìn)了硬硬的土里,再把鋤把壓一下,往上提一下,那鋤泥塊就從土里斷開了,再拉近一點(diǎn),并用力甩到邊上。整個過程協(xié)調(diào)、連貫,那一氣呵成的樣子,感覺都是力量。其實他并不壯實,甚至有點(diǎn)空蕩又豎直的感覺。他挖出來的板土就像磚塊,一塊一塊斜碼在地里,整整齊齊堆成一行一行的,直得如掛了線一般。翻挖出來的土塊,有時在陽光下會反射著耀眼的光。
那時的山村,經(jīng)常會聽到布谷鳥的叫聲,時斷時續(xù)。在小麥快成熟的季節(jié)那叫聲更加頻繁、短促和響亮。
一天晚上,螢火蟲很多,月亮也很亮,偶爾也能聽到幾聲布谷鳥的叫聲。而一向話語不多的父親收工回來,卻有點(diǎn)急促地告訴我們:外面蛙聲很大,今年是個好兆年。好像我們在家里也聽到了青蛙的聲音。當(dāng)然,我們不大明白他說的什么,因為在那個不常交流,非常懵懂的年代,我們不知道好兆年與蛙聲有什么聯(lián)系,但也沒有多少想知道的欲望,所以他沒有解釋,我們也習(xí)慣性沒問。
有一次,父親一進(jìn)門就顯得很特別興奮和激動。那時我大一些了,可以干一些活計了,當(dāng)然還是習(xí)慣性地懵懂。他嘴里不停念叨:都解決了,都解決了,房子也折成錢退給我們了。我不知道他是說給我們聽的,或是說給自己聽的,倒更像是喃喃自語。后來才知道事情的原由:父親被評為地主,原來的住房也被沒收了,現(xiàn)在居住的土墻草房是搬家后,父母和親戚們一同重新搭建的,只是那時我還沒出生。那時親戚們之間的走動很少,一年難得一次,信息很封閉。慢慢才知道:七十年代末期,全國進(jìn)行了大面積的平反,父親也是其中之一。
我見過一次,他戴著報紙折成的尖尖的高帽在祠堂園壩里挨批斗,我不知道他們?yōu)槭裁匆匪浆F(xiàn)在都不知道。全家也一直抬不起頭,在外面總有人冷言冷、指手畫腳的,甚至能感覺到他們總是欺負(fù)我們,還地主、地主崽兒地叫,很揪心。這些早就埋在了我童年的記憶里,雖不醒事,但傷害卻很深很深。那時的我自卑、膽怯,也沉默寡言。我們好像已習(xí)慣了承受,往往無言無語,真的也不知道如何理論和解釋,就像是贖罪的囚徒。
記憶中他也有高興的時候,雖不易從臉上看到,但能感覺到。特別是把隊里分的麥子、紅薯、谷子挑或者背回家的時候……是的,這個我能理解,因為那是我們?nèi)业南M?,在吃不飽飯的日子里它是生活的全部?/p>
供應(yīng)糧買回來的時候本該高興才對,因為我們從內(nèi)心是高興的。他卻往往更加沉默,只有母親有時會嘮叨幾句:又只有貧農(nóng)一半之類的話。
父親一直都吃煙,吃的是葉子煙,自家自留地種的。煙葉曬干后裹成姆指般大小,插在用竹筒削成半卡長的煙桿上,成天吧嘰吧嘰吃個不停。那味道不香卻很濃,有時還嗆人,整個家里都有煙油的味道,特別是他衣服上的味道洗也洗不掉。雖然當(dāng)時房子通風(fēng)效果還不錯。我不知道,他為什么那樣喜歡它,或許這是他唯一的寄托,或許是苦難年代最低成本的愛好,又或許是吃煙能讓他緘口吧……
他有時對我們也粗暴,但更多的是深沉得像雕塑。雖然印象中他也說過三國、象棋什么的,但很少。還聽鄰里說過他寫春聯(lián)在路邊賣的事。
后來,父母搬到縣城里住,但他已下不了樓了。他得了嚴(yán)重的氣管炎,又轉(zhuǎn)化成了肺氣腫。那時得這種病的人很多,也沒有好的醫(yī)療條件。能很明顯地感覺到,他總是希望我們?;厝サ?。特別是當(dāng)知道我們要回去的時候,他會經(jīng)常在窗臺上久久地守候,并興奮地告訴母親誰誰誰到了。其實這時候他的背已駝了,脊梁骨真就挺不直了。
他沒有趕上好時代,在還用不起烤火爐的時候就帶著怕冷的病痛去了。他走的時候看起來還算安詳,吃得飽飯的時候,至少不會有餓肚子的時候沮喪。
只是我也作了父親以后,才慢慢明白,或許沉默才是他人生最好的選擇;才慢慢明白,男人對于家庭意味著什么;才慢慢明白,語言的蒼白,如彎曲的脊背一般。
一肩風(fēng)雨一肩更,一肩菩提一肩程。
一肩山頭一肩土,一肩柴米挑一生。
好在都過去了。他走的時候帶走了他的一切,好像這個世界他并沒來過,或許這樣更好。他沒做過壞事,正直而善良,這點(diǎn)我很堅信。
我是在老茅屋里長大的,父親陪我度過了童年并不快樂但如風(fēng)般的日子。
后來,不經(jīng)意間,我還會不由自主地來到父親曾住過的樓下,好像還能感應(yīng)到窗臺上那雙靜靜守望的眼睛。
2020.3.20作于南充市
作者簡介
唐建強(qiáng)(1967—),男,四川省廣安縣人,重慶南江水文地質(zhì)工程地質(zhì)有限公司,大學(xué)本科,工程師。本人喜歡詩詞,全國性征稿活動中也得過頭等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