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建光

摘 要：宋金時期，道教衰微，其宗教話語權逐漸失落，具體表現(xiàn)為官方話語的冷落、修仙話語主題的失語、宗教話語客體競爭的劣勢。全真教在創(chuàng)立與發(fā)展中，逐漸解決以上三個難題，重建了道教的話語權。研究道教話語權從失落到重建的現(xiàn)象及其原因，可深化宗教興衰的認識，為宗教的當下調(diào)整提供參考。

關鍵詞：道教;全真教;話語權

一、宗教話語權的定義和獲取

所謂宗教話語權，即宗教作為話語主體所擁有的話語權力。在?？驴磥恚诮痰脑捳Z權符合“信條原則”：“信條原則帶來的是雙重服從：言語主體服從話語，話語又服從于（至少是事實上的）言語個體群”1。宗教話語權也具有雙重含義：其一是使信眾服從于宗教;其二是宗教能夠滿足信眾的需求。因此，信眾和宗教，也構成了宗教話語權的兩大核心要素。信眾的多寡，最能體現(xiàn)出宗教的興衰。

宗教并非天然存在，它有特定的形成和發(fā)展路徑。張國祚認為，“為了擁有話語權，必須具備三個條件：一要有實力，二要有隊伍，三要有平臺”2。實力即話語主體自身的綜合影響力，隊伍即由各個話語主體所組成的群體，平臺即話語的發(fā)聲和傳播平臺。宗教擁有話語權的前提有三個：有宗教影響力、有傳教的隊伍和傳教的平臺。宗教的興衰過程，就是占據(jù)或喪失話語權的過程，因此，宗教話語權絕非天賦，宗教必須依照一定的現(xiàn)實條件，實現(xiàn)其創(chuàng)立和發(fā)展，才有進一步開展爭奪，獲取更大話語權的可能性。

宗教產(chǎn)生之后，其話語權也得以確認，然而只有不斷地鞏固話語權，宗教才獲得繼續(xù)存在的理由。就內(nèi)部而言，宗教話語權以教義、教規(guī)等形式，約束包括宗教領袖在內(nèi)的全體信眾;全體信眾在宗教的話語體系之中得到滿足，如果宗教不能滿足信眾需要時，其話語則應該進行調(diào)整。就外部而言，需要從政治、經(jīng)濟、文化、醫(yī)學等方面進行有效的對話，及時處理好外部關系，以獲得更好的生存和發(fā)展空間，吸收更多的潛在信眾，增強自身的影響力。

總之，宗教必須充分利用內(nèi)外部現(xiàn)實的條件，適時調(diào)整話語體系，以便持續(xù)獲取宗教話語權。就其內(nèi)部來說，需要不斷地完善理論體系，維護宗教的合理性;就其外部而言，需要對外處理好政治支持、文化競爭等問題，擴充宗教影響力，鞏固、增強宗教話語權。

二、宋金時期道教話語權的失落

1.官方話語由尊崇轉(zhuǎn)向冷落

在我國的歷史傳統(tǒng)中，政權的官方話語能夠?qū)ψ诮淘捳Z權產(chǎn)生重大的影響。因此，任何對宗教話語權的討論，都無法避開官方話語所代表的政治背景。

既論“失落”，則暗示道教占有較大話語權的曾經(jīng)。宋真宗趙恒“為了洗刷擅淵之盟的恥辱，采納道士王欽若的建議，東封泰山，西祀汾陰，在全國掀起拜神、造神運動，時道觀大興，道眾劇增，致使道教發(fā)展進人高潮”3。如果說唐王朝利用道教始祖抬高皇族地位，而奉老君為圣祖的話;宋真宗則是硬生生地編造了一位趙氏道教神仙，創(chuàng)造條件也要故技重施。既能頻授天書，又因當朝圣祖是教內(nèi)神仙，道教此時的聲望和話語權不可謂不大。

官方話語也可能導致道教話語權的衰微。開寶四年（公元971年）八月，宋太祖趙匡胤就曾下詔：“偽作黃金者棄市”4，“偽作黃金”即“黃白煉丹術”所造的假黃金，“棄市”即在公眾場所執(zhí)行死刑。這個一詔令，使得外丹術陷入死刑的糾纏之中，失去了“點石成金”的吸引力。經(jīng)歷了靖康之恥的宋王朝，難免忌諱亡國之君所崇仰的道教，因此，“南宋朝廷對道教的管理相當嚴格，建觀、度道士出家皆由有司限定名額”5?？傊瑢τ诘澜?，南宋官方的話語傾向性，已由尊崇轉(zhuǎn)向冷落。

2.修道成仙話語主題的失語

修道成仙是道教的核心話語主題，是道教建立話語權的根基。為了鞏固這一根基，需要用對話語客體產(chǎn)生源源不斷的吸引力，具體而言，道教需要對修道成仙理論進行清晰合理的解釋，才能吸引信眾，獲得話語權。

由于外丹術的失敗，道教修道成仙話語主題逐漸失語。唐宋之際，外丹成仙的路徑越發(fā)遭受質(zhì)疑，逐漸失去吸引力。經(jīng)東晉葛洪《抱樸子》大力宣揚，服食外丹成為了道教成仙主流方式。然而，現(xiàn)實中并無服藥成仙的案例，反而有不少中毒身亡的慘劇，這給道教的神仙信仰帶來了深重危機。當然外丹仍未滅絕，北宋時期，官方支持的一些煉丹爐竟甚至可以“養(yǎng)火數(shù)十年”。不過，“此風盡管存在，但用作服食的，或服食致死的已為數(shù)不多，這正是北宋時期金丹術趨于衰微的一種表現(xiàn)”6。

作為道教話語權的根基，修道成仙主題不可丟棄，然而外丹術已被現(xiàn)實所否定，道教因此面臨著核心主題失語的窘境。服食丹藥可以治病延壽、長生不老，曾是道教成仙的核心路徑。外丹術的失敗，嚴重損害了道教在教內(nèi)外的形象，甚至從根本意義上削弱了道教的內(nèi)部凝聚力和外部吸引力，“釜底抽薪”般降低了道教的話語權。

3.宗教話語客體競爭的劣勢

重建宗教話語權的關鍵，就在于爭取話語客體的信服，獲得宗教話語客體的相對競爭優(yōu)勢。任何宗教都要爭取信眾，此即話語主體爭取話語客體的過程，宗教之間的相互爭奪，自然產(chǎn)生了競爭態(tài)勢。宋金時期的道教，在這一競爭中處于劣勢。

盡管官方一度極力推崇，道教仍然受到佛儒二派的牽制。宋徽宗趙佶曾“將佛教寺院改為道教官觀，令僧尼改為道士，試圖正式廢佛，變道教為國教。此舉引起當時朝野上下、儒佛二教的廣泛抵制而失敗，貶儒、廢佛之行為很快停止，道士亦復歸原先地位”7。即便是天子也得向擁有強勢話語權的儒家、佛教妥協(xié)?？梢?，宋金時期的道教在競爭中處于弱勢，即便得到官方的極力推崇，道教也沒有絕對的宗教話語權。

此外，理論體系的薄弱、傳承形式的單一和宗教功用的實驗性，也是道教話語客體競爭劣勢的原因。比起儒家、佛教理論體系的復雜嚴密、經(jīng)典繁多，道教的經(jīng)典文獻較少、神仙譜系也才建立，存在吸引教眾的劣勢。道教 “口耳相傳”的宗教秘法傳承方式，容易造成道教核心知識代際傳播的偏差，甚至當傳授者未傳授而意外身故時，秘法就失傳了，這種傳承形式損害了道教的核心知識的完整，間接地降低了信眾吸引力。道教有符箓和外丹等兩種功用，符箓以畫符、施法等道具、儀式去滿足驅(qū)鬼、消災、治病等現(xiàn)實需要，外丹以燒制可服食的金丹去滿足長生不老的需要。這兩種功用，都有很強的實驗性，“功用無用”也成為了競爭者的一個反駁點?？傊澜瘫仨毣庖陨想y題，才有可能重建宗教話語權。

三、全真教的道教話語權重建

1.重獲官方話語的尊崇

全真教創(chuàng)始人王重陽，庶族地主出身，金天眷年間（公元1138年—公元1140年）中武舉甲科，頗有政治抱負。但在戰(zhàn)火紛飛的年代，盡管王重陽有入仕之心卻壯志難酬。向來主張“無為”的道家，可以安頓失意的心靈。從社會現(xiàn)實與人生遭遇來看，王重陽選擇道家學說，由舉人轉(zhuǎn)為道士是自然而然的，更何況創(chuàng)立全真教也是施展抱負的方式。

道教話語權的重建，必先考慮如何獲得官方話語的尊崇。在金統(tǒng)治下的北方地區(qū)，已有新興道教得到尊崇的先例。金世宗大定元年（公元1161年），因托言老子親授而創(chuàng)立大道教的劉德仁被金廷召見，入居天長觀。于是，年近半百的王重陽“瘋了”，他一路乞討到終南山南時村，挖掘了“活死人墓”，開始修道。金大定七年（公元1167年），劉德仁被被封“東岳真人”，大道教越發(fā)興盛。王重陽聞訊奔赴山東傳教，吸收了七位弟子，全真教初具規(guī)模。金大定九年（公元1169年），太一教教主蕭道熙獲御賜“萬壽宮”觀額。同年，王重陽決定西行前往京城傳教，但到達京城不久后便亡故了。盡管傳教時間只有三年，王重陽留下了重要理論的文集，奠定了全真教積極入世的基調(diào)。

以丘處機為代表的后繼者繼承遺志、把握了關鍵時機，全真教不斷獲得官方話語的尊崇。第一個時機是掌教一年后的應召。丘處機應金世宗召，得到了官方認可。金大定二十八年（公元1188年），“有司奉圣旨塑呂洞賓、王喆、馬鈺像以供，這標志著全真教正式為朝廷所接受”8。第二個時機是應成吉思汗詔西行。金興定四年（公元1220年），丘處機測度形勢，多次拒絕金庭召見而毅然西行。此行歷時三年多，跋涉萬余里，丘處機得見成吉思汗，成吉思汗免除了全真道賦稅差役。丘處機的兩次正確選擇，率領全真教獲得正式認同，取得官方授予的“掌管天下道教”之權力，重新獲取了官方話語的尊崇。

2.重掌修仙的話語主題

唐末五代之際，外丹走向衰落，道教的修道成仙話語主題失語，其神仙信仰出現(xiàn)重大危機。對此，“道教思想家們只好另辟成仙蹊徑，推動道教成仙學說由外丹向內(nèi)丹的轉(zhuǎn)變，并為內(nèi)丹修煉術在道教修仙模式中逐步取得主導地位奠定基礎”9。由外丹轉(zhuǎn)向內(nèi)丹，既是應對信仰危機的迫切需要，也是由于三教融合之風的影響。

內(nèi)丹成仙是道教對修仙路徑的強解釋力回應，修煉內(nèi)丹是全真教首創(chuàng)的核心成仙之法?！吨仃柫⒔淌逭摗吩唬骸罢孀?，須要十二時辰住行坐臥一切動靜中間……能如此者，雖身處于塵世，名已列于仙位……百年功滿，脫殼登真，一粒丹成，神游八表”10。立教之初，王重陽就已經(jīng)把“靜坐修真，內(nèi)丹修成”當成修仙的核心要訣。王重陽的打坐之法，很似佛教的修禪，帶有三教融合的印記。至于外丹成仙之道，全真教并不認同。丘處機回應成吉思汗的長生之問時，坦言道：“有衛(wèi)生之道而無長生之藥”11。全真教創(chuàng)立內(nèi)丹修真，完成了外丹向內(nèi)丹的轉(zhuǎn)移，回應了道教內(nèi)外對神仙信仰的質(zhì)疑，道教重新掌握了修道的話語主題。

3.重構話語客體的競爭

宋金時期，文化領域尚無絕對主導者，儒釋道互補融合，三教合一之風大盛，道教重構話語客體的競爭態(tài)勢面臨著有利時機。王重陽將三教合一演繹為融通儒、釋的既“全”又“真”的“道”即全真道，以“三教合一”促進了道教的發(fā)展和完善12。王重陽曾說：“儒門釋戶道相通，三教從來一祖風”。即認為儒釋道三教相通相融、一祖同源。如此，三教的話語客體都可以成為全真教的信眾。

全真教重構話語客體的競爭態(tài)勢，主要基于以下三點：①必要性。道教有必要從競爭劣勢中，開出利于吸收信眾的“三教合一”之路。在佛、道之間矛盾沖突發(fā)展過程中，道教逐步認識到了調(diào)合、融合對于自身進一步發(fā)展的重要意義13。②可能性。三教相爭所進行的比照交流，也為融合打下了基礎。所謂“三教在唐宋時頻頻進行的廷爭，通過彼此之間的相互陳述與辯論，結果卻有了更多共同使用的詞匯、概念和思維表達方式”14。可見，三教相爭之中的部分共識，為三教融合提供了現(xiàn)實可能性，也為道教重構話語客體的競爭態(tài)勢帶來了理論、人才等儲備。③互補性。三教各有所長，道教也有著核心競爭力。儒家注重“學而優(yōu)則仕”，對于失意落魄的人缺乏足夠的關懷。道教則認可了這一部分人，有學者感慨道：“因道家學說之存在，使人們比起從出生到亡故便一直無從選擇地被捆綁于儒學名利的戰(zhàn)車而拼殺致死的境遇，其幸運誠不可以道里計也”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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