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慧

摘要：《儒林外史》是一本可以從七八歲讀到七八十歲的書，這本書足夠?qū)懗梢话賯€故事。如何來閱讀這部豐富而經(jīng)典的作品？黃曉丹老師對《儒林外史》的導讀分為六個板塊，她從“惡搞”說起，解讀作品中的兒童趣味，告訴大家如何讀懂作品中的戲仿、如何賞析作品中的雅趣，帶領(lǐng)大家探究作品結(jié)構(gòu)的不平衡性，分析閱讀本書的困難，并提倡不同階段的人群可選擇適合自己的閱讀方法，開啟一場可持續(xù)一生的閱讀馬拉松。

關(guān)鍵詞：越讀館《儒林外史》名著導讀

越讀館《名著導讀十二講》的授課形式是網(wǎng)絡(luò)直播。黃曉丹老師執(zhí)教的是清代吳敬梓的《儒林外史》，這是她最喜歡的中國古代長篇小說。古典文學是黃老師的專長，屏幕前的她溫婉、從容，散發(fā)著浸潤在古典文學中的獨特魅力?！度辶滞馐贰反碇袊糯S刺小說的高峰及中國古典小說的最高成就，具有獨特的價值和意義，在中國文學史與思想史上具有無可取代的重要地位。黃老師把這一幅鮮活的、充滿人情味的明清時期江南市井生活畫卷徐徐展開、娓娓道來，用自己的專業(yè)知識，帶領(lǐng)學生突破個人經(jīng)驗，一步步走近這部經(jīng)典名著，走近一個又一個鮮活的普通士人日常生活中的生存狀態(tài)與精神世界。90分鐘的課，一氣呵成，自然銜接，環(huán)節(jié)流暢，目標完成也水到渠成。

從“惡搞”說起，解讀作品中的兒童趣味

本次直播課分為六大板塊，課程的設(shè)置由淺入深，層層推進。黃老師從《儒林外史》中的“惡搞”說起。首先討論的是作品中關(guān)于“屎尿屁”的話題。這顯然戳中了學生的笑點。一本學生初讀時有點怕的書，從“屎尿屁”說起，更符合他們的心理特點。那個兩手抓著船板拉了五天肚子，“大腿在船沿坐成兩條溝”的牛浦郎的形象;那只捆在“偷雞賊”頭上的雞“痾出一拋稀屎來，從額顱上淌到鼻子上，胡子沾成一片，滴到枷上”的知縣的惡作劇，不僅讓孩子捧腹大笑，也會讓大人會心一笑。

除了“屎尿屁”，書中還有不少荒謬至極的烏龍案，比如認牛為父的和尚，賣與他人后求施舍。這些描摹世情之無恥的烏龍也是學生津津樂道的部分。不少學生在少年時代都曾幻想過自己是福爾摩斯。作品中“動不動就死”的情節(jié)設(shè)定，讓讀者感到有些莫名其妙：貧窮孤兒鮑廷璽剛遇到發(fā)達的哥哥，本以為人生得以苦盡甘來，但哥哥死了;嚴監(jiān)生的小妾剛靠兒子上位做了夫人，但兒子死了;偽君子匡超人重婚不知如何交代時，前妻死了。這些在緊要關(guān)頭的人物死亡，看似荒謬的情境設(shè)定，揭示了人生的偶然性，極顯了命運的荒誕。

學生隨著黃老師的講述重溫一個個荒誕、有趣的故事，會發(fā)現(xiàn)本書中的儒生并不像其他文學作品中所描寫得那么高雅，與他們認知中的讀書人的形象大相徑庭，全無讀“圣賢書”的儒生應(yīng)有的學識與品格。捧腹大笑間，吳敬梓這一頑童的形象如在眼前。不管多大年紀，他仍帶有兒童般的天真，就像《射雕英雄傳》和《神雕俠侶》中天性純真的周伯通，是一般讀者心中最可愛的人物，這也是這部作品雖然復雜，但學生依然看得津津有味的原因。

“惡搞”無疑是閱讀《儒林外史》的一大樂趣，這種直接訴諸感官的閱讀樂趣也是中學時代的黃老師所喜愛的。深諳兒童心理的她選擇從這一部分說起，真是再精妙不過了。黃老師說，所謂“惡搞”并非貶義，絕不僅是“惡趣味”，而是指作品中有趣的部分。它既滿足了兒童對樂趣的要求，又打破了經(jīng)典就是高雅的刻板印象。這種惡搞的成分把經(jīng)典變得更加豐富，讓文學具有獨特的價值?！度辶滞馐贰分袗焊愕那楣?jié)比比皆是，我想，感興趣的學生課后一定會迫不及待地翻翻書中到底有多少類似的故事吧。能激發(fā)學生的閱讀欲望，也是名著導讀課一個重要的教學目的。

如何讀懂作品中的戲仿

“穿幫”是閱讀《儒林外史》的又一大樂趣。為了讓學生能夠深入體會到這種有意為之的穿幫所帶來的閱讀趣味，在這一板塊，黃老師首先介紹了中國的小說史。唐宋時期短篇小說的基本人物構(gòu)成為文士、才子、佳人、高僧、俠客，這些人物熟讀唐詩宋詞，有很深的文學造詣，且舉止高雅，對功名利祿毫不掛懷。而《儒林外史》中，何景明處的老先生與范學道卻孤陋寡聞到不知蘇軾為何人;被供養(yǎng)的俠客的革囊里竟裝的是豬頭;才女魯小姐洞房之夜考新郎蘧公孫八股文;馬二先生遇到的憨仙隨時會死亡……這些形象完全不符合我們的認知與期待。

在黃老師的講解中，大家對吳敬梓有了更深刻、全面的認識。他身為士人，體驗世情，觀察敏銳，洞察其中的奧秘，又熟讀大量典籍，了解各種小說的范式，卻有意反其道而行之。書中的大多數(shù)人物，都是熙熙而來、攘攘而去：或貌似君子，內(nèi)心卑污;或唯利是圖，自甘下流;或終老科場，迂腐可笑;或為功名利祿所裹挾……該書呈現(xiàn)了一幅丑態(tài)畢露的士林群像。黃老師補充常立老師的解釋：“這種寫法應(yīng)是戲仿，更準確點是降格戲仿，把神圣莊嚴降至滑稽低俗?！薄度辶滞馐贰分杏写罅康慕蹈駪蚍拢S老師做了一個簡單的統(tǒng)計：不僅戲仿了唐宋的文言小說、明代的白話小說“三言二拍”，還有《三國演義》《水滸傳》和《金瓶梅》。

那么，怎樣能夠更好地發(fā)現(xiàn)和讀懂作品中的戲仿？在什么情況下，這部作品才能越讀越有趣呢？黃老師為大家提供了閱讀方法：對被戲仿的諸多作品越熟悉，對中國傳統(tǒng)小說中的一般范式越了解，越可以清楚地看到作品中的荒誕性、戲仿性，越能發(fā)現(xiàn)降格戲仿帶來的荒誕幽默的效果，在閱讀《儒林外史》時也一定會與吳敬梓悠然心會。

如何賞析作品中的雅趣

說了“惡搞”和“戲仿”，學生的興致正酣，黃老師趁熱打鐵，賞析與之相對的作品中的雅趣與正形?！度辶滞馐贰访枥L了一幅由眾多儒生組成的荒誕圖景，除了具有諷刺色彩的人物，書中還塑造了一些正面的理想人物，寄寓了作者的道德理想。

黃老師以王冕畫荷的故事為例。王冕可以說是作者的道德偶像，吳敬梓不惜筆墨，把最優(yōu)美的場景描寫用于與之相匹配的、具有高尚的道德和人格完美的儒生身上，使他的形象更優(yōu)雅、清新。除了王冕，當時的儒生杜少卿，既有傳統(tǒng)品德，又有名士風度，吳敬梓把最好的地域描寫筆墨都留給了杜少卿所在的南京?！度辶滞馐贰饭?6回，以南京為背景的有25回，作品中忠義、信任、高雅、求真的故事也常以南京為背景，進行情境構(gòu)建，賦予其特定的文化內(nèi)涵。吳敬梓描寫的夏夜秦淮河的繁盛景象，帶有強烈的個人色彩，給讀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也影響了五四時期的創(chuàng)作（朱自清、俞平伯都創(chuàng)作了《槳聲燈影里的秦淮河》）。黃老師對比了吳敬梓筆下的秦淮河與明末清初散文家張岱《陶庵夢憶》中的秦淮河，發(fā)現(xiàn)吳敬梓對于秦淮河的想象幾乎一字一句都來源于張岱《陶庵夢憶》中的秦淮河，差別在于張岱描寫秦淮河是因為秦淮河已變成廢墟，張岱認為人類再也無法回到明代的輝煌，而吳敬梓卻把秦淮河寫活了，表達對于美好的過去的追憶和儒家理想復活的愿望。

王冕、杜少卿等正面人物的嘉言懿行，與反面人物的丑惡舉止形成強烈對比，增強了作品的批判力量。此外，作品中還有一類市井奇人、菜傭酒保，這些社會底層的人雖然沒有儒生的穿著，沒有參加科舉考試，內(nèi)心卻是真正的儒生，追求真正的知識文化和純粹的審美享受，是真正的道德理想的代表。

為什么吳敬梓會寫出這樣一部著作？他寫小說的能力是從哪里來？他如何來寫那些身上既有故事可講，又可深入挖掘內(nèi)心的人物？又如何構(gòu)造外在環(huán)境？我們?nèi)绾舞b別和讀懂《儒林外史》中的雅趣？對此，黃老師提出要閱讀晚明小品文，比如，有關(guān)風物的：張岱的《秦淮河房》與《西湖七月半》;有關(guān)飲食的：張岱的《蟹會》;有關(guān)人情的：袁中道的《與丘長孺書》;有關(guān)風度的：袁宏道的《徐文長傳》與袁中道的《李溫陵傳》。這些作品在《儒林外史》中都留有痕跡，熟讀這些作品，可以更好地賞析《儒林外史》中的雅趣。

探究作品結(jié)構(gòu)的不平衡性

研究作品的結(jié)構(gòu)是本次直播課的難點。黃老師認為，《儒林外史》不是一本輕易能夠看完的書，因為它結(jié)構(gòu)古怪，沒有任何一本小說的結(jié)構(gòu)與之相似。《儒林外史》既不是短篇小說，又不是普通的長篇小說，更像是二者的中間產(chǎn)物;書中并沒有貫穿全書的中心人物和主要情節(jié)，而是由一系列相對獨立的故事串聯(lián)而成;作品好像有大致的主旨，但又有大量的人物、情節(jié)與故事的主旨無關(guān)。黃老師說，作者用足夠?qū)?00個故事的題材寫了這一本書，她把這本書大致分為六個大的故事。

故事一（第1回）：王冕，很久以前的儒生榜樣。王冕的故事雅正且具有教育意義，中小學語文教材最愛選錄。

故事二（第2—第32回）：南京城外，現(xiàn)代儒生們的各種丑態(tài)。這一部分詼諧幽默，孩子們最喜歡閱讀，民間也最愛口耳相傳。

故事三（第33—第37回）：重建泰伯廟，一次恢復儒學的嘗試。這一部分雖然閱讀樂趣較低，但關(guān)系到《儒林外史》的思想性、深刻性以及吳敬梓對于那個時代儒學的思考，現(xiàn)代研究認為這是《儒林外史》故事的核心，也是學者最愛研究的部分。

故事四（第38—第54回）：苦行派儒生在禮崩樂壞的縣城。這一部分內(nèi)容多數(shù)讀者會沒有耐心閱讀，所以大部分研究《儒林外史》的文章中的舉例都在前三十幾回。

故事五（第55回）：市井奇人，一個新的儒學理想。這一部分內(nèi)容精練、有趣，最具流風余韻，又很好地說明故事的主旨，是不錯的小古文閱讀材料。

故事六（第56回）：皇帝的龍榜，對儒學求索者的告慰。很多人覺得這一部分煩冗，與前文水平相差甚遠，常常被刪掉，所以很多版本并沒有這一回。

黃老師指出，《儒林外史》結(jié)構(gòu)獨特，很少有一本書像它這樣，各個部分不平衡，而且六個部分的風格、內(nèi)涵、樂趣、難度等完全不同。但從讀者的閱讀體驗來說，每一部分都有獨特性，這就是我們讀不同的部分會覺得差別很大的原因。

閱讀本書的困難

為什么說《儒林外史》幾乎難以完全讀完？黃老師深入剖析了閱讀這本書的困難，總體來說有四個層面：制度、文化、歷史、結(jié)構(gòu)。《儒林外史》觸及18世紀中國社會的核心問題與困境，其主旨是對于科舉制度的反思和批判，因此書中有大量的涉及制度史的科舉制度中專有的名詞、慣例、細節(jié)等內(nèi)容。比如，制度方面的“捐監(jiān)”、文化方面的“扶乩”、歷史方面的“考試史”等內(nèi)容在書中頻繁出現(xiàn)，對于現(xiàn)代讀者，尤其是中學生而言頗有難度，但只有對這些內(nèi)容有所了解，才會深刻理解作品的豐富意蘊。

《儒林外史》的馬拉松式閱讀

《儒林外史》內(nèi)容豐富，如黃老師所言：“這是一部可以從七八歲讀到七八十歲的書，隨著自身知識儲備的增長，可以不斷地讀出新的樂趣。”黃老師認為，閱讀本書，應(yīng)根據(jù)不同的年齡階段設(shè)置不同的閱讀目標，大致如下：

小學生：比這更適合他們讀的書多得是，就不要來湊熱鬧了。

初中生：能閱讀本書中的單個故事，欣賞符合人物身份的語言、行動描寫，獲得閱讀的樂趣?！の缎缘拈喿x。

高中生：能完整閱讀一系列故事，對社會文化、風俗、城市等方面有知識性了解?！R性的閱讀。

大學生：能理解本書的結(jié)構(gòu)，明白作者社會批判的指向和儒學觀念上的矛盾性?！急嫘缘拈喿x。

更高的年齡段：能借用本書中的素材，對明清的制度、社會、學術(shù)思潮等進行研究。——研究性的閱讀。

這種分階段的、有梯度的閱讀策略各有側(cè)重，使整本書的閱讀導向變得更清晰明朗。不同階段的人群可選擇適合自己的閱讀方法，各取所需，開啟一場可持續(xù)一生的閱讀馬拉松，并從中獲得長久的滋養(yǎng)。

尾聲

課程的最后，黃老師還給參與直播的家長提出了一些建議?！度辶滞馐贰肥菐椭⒆恿私庵袊糯膶W經(jīng)典性和豐富性的很好的入口，而這些豐富的樣式有更加典型的文本，比如“三言二拍”、唐宋傳奇、晚明小品文。黃老師推薦了與《儒林外史》互文性的文本：《喻世明言》《唐宋傳奇集全譯》《晚明小品名著譯注》。她認為這幾本書更適合孩子閱讀，當孩子能夠饒有興致地閱讀完這三本書，閱讀《儒林外史》的難度會大大降低，而閱讀的樂趣會大大增加。

其實，不管把這本書講得多么豐富、深奧、復雜，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這本書中有一些很好玩的東西，不需要很高的門檻就能帶來樂趣的東西。比如，書里有大量好吃的東西：櫻桃、筍干、梨子、菱藕、月餅、油餅、青餅、炒米、湯飯、歡團、蓑衣餅、白切肘子、鵝油白糖蒸餃……這些詞給孩子們留下的印象，就是《儒林外史》這部經(jīng)典的名著留給孩子們的可愛的印象。

（李慧，浙江省杭州市越讀館語文教師。參與創(chuàng)作繪本叢書《節(jié)日里的中國》，為文字作者之一。）